拆破春风两面开并蒂牡丹的美学历程

王 琥故宫博物院书画部馆员

拆破春风两面开并蒂牡丹的美学历程

王 琥故宫博物院书画部馆员

牡丹备受国人喜爱，有着悠久的栽培历史和深厚的文化积淀，其品类按现代标准划分，大致可从花色和花型分类，按花色可分为红、紫、粉等色系，按花型又可分为单瓣、荷花、皇冠等型。自古又有牡丹四大名品的习称：姚黄、魏紫、欧碧、赵粉，也有称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瓤，舞青猊为上品者（明袁宏道《瓶史·品第》），余下又有飞来红、软条黄、颤风娇等更为细类的称谓，可谓品类繁多，虽因地域、品种有别，而称谓各自不同，却说明了牡丹色彩娇艳、花姿多变的特色。《龙城录》载：「洛人宋单父，字仲孺，善吟诗，亦能种艺术，凡牡丹变易千种，红白斗色，人亦不能知其术。上皇召至骊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 「上皇」指唐明皇，本是赞叹宋单父种植牡丹技艺之高超，但同时也反映出早在唐代时，牡丹种类已经达到了「千种」之多。

牡丹千般姿色，其中最具特色的莫过于并蒂牡丹。并蒂牡丹也可称为双头牡丹、合欢牡丹等，虽非一种品类，但却是一种罕见的双生牡丹，即于一支枝干上，并萼生长两株花朵，花盘相背而开。明代顾起元对于牡丹品类的记录中「双头红者并蒂骈蕚色尤鲜明富贵」之语，是对并蒂牡丹极为形象的文字描述。虽然顾氏所言仅是红系并蒂牡丹，但依然清晰地描绘出并蒂牡丹的最大特色，即并蒂、骈萼、色彩鲜明。乾隆帝弘历也曾在《御笔茂育摅芬》册（故宫博物院藏）中留下「双头艳倍鲜」之句，也从一个角度印证了顾氏所言。

并蒂牡丹因其出现几率极低，故而鲜有直接记载。目前可知早在唐、宋时期，并蒂牡丹就已经进入人们的视野，如唐高宗李治，于后苑宴请群臣，观赏双头牡丹并赋诗（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五十三），「太平兴国七年八月……知河南府焦继献合欢牡丹花」（宋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九十九）以及「胡元质成都牡丹记云：大中祥符辛亥春，府尹任公中正宴客大慈精舍，州民王氏献一合欢牡丹」（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六十二）等较为零散的记录，皆不成系统。这也反映出并蒂牡丹出现概率极低，记录不易，故而出现于各类赏奇颂珍的诗歌中。

从牡丹进入《诗经》开始，世人咏唱牡丹已有千年历史，唐代，牡丹诗歌大量涌现，刘禹锡的「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等传诵至今。关于并蒂牡丹题材的诗歌也是名作迭出，最为著名的是「唐髙宗宴群臣赏双头牡丹，赋诗上官昭容一联云：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卷四十六）此外，还有「平分造化双包去，拆破春风两面开」（唐徐仲雅《题合欢牡丹》）、「二乔新获吴宫怯，双隗初临晋帐羞」（北宋晁补之《次韵李秬双头牡丹》）、「并肩翠袖初酣酒，对镜红妆欲斗奇」（金党怀英《粉红双头牡丹诗》）等咏唱并蒂牡丹而抒怀畅意的佳句。其中夏竦在天圣四年（一〇二六年）作有《景灵宫双头牡丹赋》，赋序中云：「二花并发者，两官修德，同膺福祉之象也；双枝合干者，两宫共治，永安宗社之符也」（夏竦《文庄集》，卷二十三），皇家气韵跃然纸上，不但通过「二花并发」、「双枝合干」描绘了花之神韵，更将牡丹原本的「富贵」寓意，上升到「两宫共治，永安宗社」的祥瑞交融之兆。

牡丹本就天姿国色，具有祥贵之意，世人以诗歌咏唱之外，更以牡丹入画。早在北齐，就有杨子华画牡丹的记载（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三十），后世如元王渊、清恽寿平的牡丹绘画均有佳誉。但并蒂牡丹极为罕见，能够观赏到其珍贵形象的人亦极有限，因此，绘画作品中以并蒂牡丹为题材的作品亦十分少见。历代绘画著录中，能通过文字描述确认为并蒂牡丹作品，如《恽寿平牡丹画》其注释为「国香并蒂」（清金瑗《十百斋书画录》，上函己卷）等，传世作品中则有《弘历绘并蒂牡丹图轴》、《郎世宁画瓶花轴》等，但皆数量稀少。

《弘历绘并蒂牡丹图轴》为清宫旧藏，作于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年），是弘历众多花卉画中较为别致的一件，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现藏故宫博物院。此图设色绘并蒂牡丹一株，插于瓶中，寓意富贵平安。上诗堂有弘历御笔「绚芳联珏」四字。本幅自题：「一枝头上开双朵，分蒂连芳各斗妍。背面莫猜类相妬，本同根也讵其然。芙蕖多矣咏双头，屈指鼠姑鲜句酬。却独东坡更饶一，三珠祇合在三洲。君子奚当隐逸否，居然富贵号真宜。设更姊妹征名氏，宜主身傍合德随。琼华当日纪春明，闻说移根自洛京。三月瑞呈广寒殿，依稀得句有怀英。 辛丑清和月设色再题。」钤「宝笈三编」朱方、「石渠宝笈所藏」朱方、「意在笔先」朱圆、「摛藻为春」、「涉笔偶值几闲」白方印。

清 弘历 并蒂牡丹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弘历自幼笃好绘画，在丹青高手及历代名迹精品熏陶之中成长，接受了较为传统的训练，对于上承「四王」、董其昌，进而师法宋元诸家的绘画传统颇为推崇。从这件并蒂牡丹图看，弘历的花卉，笔法细腻，敷色鲜雅，风格清润，虽然主要是继承了五代黄筌一脉的风格，但囿于自身技法水平的限制，少了几分富贵华丽的精致面貌，而多了几分清雅的文人画风韵。此图所绘之并蒂牡丹从形象和色彩来看，应当是粉系牡丹中的粉玉盘一类的品种，本是较为常见的牡丹花系，但其罕见的并蒂双花则赋予了它不凡的身份。「一枝头上开双朵，分蒂连芳各斗妍。背面莫猜类相妬，本同根也讵其然」，简洁形象地说明了并蒂牡丹的生长形态，并认为这类并蒂双花皆为相背而开，是极为符合自然之理的。

清 缂丝御笔花卉图屏 故宫博物院藏

清 郎世宁 并蒂牡丹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郎世宁所绘《瓶花轴》同样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设色画瓷瓶一，插折枝并蒂牡丹。款臣郎世宁恭画」（《石渠宝笈三编》，卷五），现藏于台北故宫。此图花卉结构准确，晕染精细，极富西洋画的立体感，但在光影的变换上进行了淡化处理，显然又遵循了中国传统绘画的规律，是一件典型的中西合璧的绘画作品。弘历的并蒂牡丹作于一七八一年，而郎世宁于一七六六年去世，显然郎氏的作品早于弘历，且两作在构图上几乎一致，或可认为弘历的并蒂牡丹是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郎世宁。然而，二者的区别也非常明显。郎世宁所作极为写实，而弘历之作敷色柔雅，虽画工逊色，但却融诗、画于一体，不但极富中国绘画美学，也从题诗中对并蒂牡丹的特色和诗咏进行了简明的总结。

这两件珍贵的并蒂牡丹画作，不但从图、文的角度详致描绘了并蒂牡丹的形象与风韵，更以中国传统构图表达出牡丹富贵吉祥之意。此二作于构图上皆将牡丹插入瓷瓶，取意「富贵平安」。

清 缂丝双头牡丹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牡丹自古便被视为雍容华贵的代表，而如并蒂牡丹者则更有富贵交融的寓意，因此不但与诗歌、绘画有不解之缘，也被运用于工艺制品中。故宫博物院藏《缂丝双头牡丹图轴》，是一件至为珍贵的织绣工艺品。其图像、印鉴及款题等均与弘历之绘本一致。缂丝工艺常用以织造帝后服饰、摹缂名人书画，织造过程精细复杂，存世精品稀少，有「一寸缂丝一寸金」和「织中之圣」的盛名。弘历将其所绘并蒂牡丹缂制成图，虽不乏自美之意，但亦由此可见弘历深明并蒂牡丹的珍贵，遂以一绘画、一缂丝双珍并呈，突显「并蒂」之美，足见珍视之甚。

牡丹以娇艳华美著称于世，而并蒂牡丹则以其珍稀而独树一帜。但无奈其稀有罕见，世人得窥真容者绝少，大多只能以妍美的诗词、精致的艺术品去畅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