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种角度对《高龙巴》的解读
2016-10-21黄丽
黄丽
【摘要】《高龙巴》是法国19世纪作家梅里美的一部优秀中篇小说,主要讲述科西嘉姑娘高龙巴诱使哥哥奥索为父报仇雪恨的故事,高龙巴美丽聪明、强悍而狡猾,联合土匪朋友,一面与敌人斗智斗勇,一面想方设法怂恿哥哥“血亲复仇”,并最终帮助哥哥赢得内维尔小姐的爱情,成为法国小说史中最具个性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令后世无数读者为之赞叹。笔者将从三个角度对《高龙巴》进行解读:一、探讨这部小说精湛的写作技巧,包括虚实的完美结合、独特的叙事视角;二、从身份认同的角度,揭示奥索混合身份认同的矛盾心理以及边缘族群被同化的命运,然而完美的故事结局却削弱了对这一历史现象的批判力度与分析的深度,令人遗憾;三、分析表层和深层文本中“文明”与“野蛮”的对立结构,结合历史背景,揭示这一对立背后反映的社会现实。
【关键词】梅里美;《高龙巴》;叙事技巧;身份认同;二元对立
一、《高龙巴》的形式技巧
《高龙巴》发表于1840年,在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文学大家辈出的时代,以创作中短篇小说为主的梅里美的确算不上伟大,但是他的小说至今仍令读者回味无穷与其高超的叙事技巧密不可分,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人物塑造和情节设定方面虚实完美结合;在有限的篇幅里采用了两种叙事视角,形成两个叙述层,有条不紊地叙述复杂曲折的故事。
1、亦真亦虚的人物和情节
优秀的文学作品基于现实生活又超越现实生活。梅里美在一封信里写到:“我还看见了一个女英雄,高龙巴·巴尔托里夫人,她精于制造子弹,并且很想射向那些不幸使她不快的人。我征服了这位仅有65岁的杰出的女人,分别时,我们以科西嘉的方式亲吻,就是说用嘴。同她女儿的相遇我也是同样幸运,她也是一个女英雄不过只有20岁,极其漂亮,长发拖地,嘴里32颗珍珠,非常美的嘴唇,5法尺3法寸高,16岁时就痛揍了敌对阵营的一个雇工。”文本中的高龙巴就是现实中高龙巴夫人和她女儿的结合体:在旅店门口用嘴亲吻并拥抱多年未见的哥哥;为哥哥铸造子弹;在紧要关头夺下巴里奇尼大儿子的匕首,拿起枪对准敌人毫不胆怯。现实中死去的是高龙巴夫人的儿子,而在小说中死去的是高龙巴的父亲;现实中是高龙巴夫人鼓动儿子与人发生冲突,而小说中是高龙巴怂恿哥哥为死去的父亲报仇。
科西嘉岛上的“血亲复仇”风俗、方言民谣、挽歌与哭丧歌女、绿林土匪还有拿破仑的史迹也都被梅里美巧妙地写进文本,真实的风土人情和历史背景使故事情节虚实难辨,增加可信度。单一的复仇故事是无法与这么多的地方特色连接在一起的,所以梅里美就虚构了去科西嘉旅游的内维尔小姐。《高龙巴》面向的是法国大陆的读者,外国人内维尔小姐的视角就是对法国读者视角的预设,正是她的“他者”身份,科西嘉的风土人情和历史事迹才更具地方特色。
2、两种视角交叉叙述,复杂曲折的故事情节有条不紊地展开
一是独立于故事情节之外的叙述者“我”,与文本外的读者联系最紧密。“我”的视角不受地点和时间限制,独立于文本故事之外,具有全知的视角,补充另一个视角不知道的背景和知识,如在第六节开头“我是依照贺拉斯的古训,壮着胆子先来个‘从中说起”,乘着文本中的人物睡着,向读者交代奥索家族与巴里奇尼家族结仇的来龙去脉以及奥索父亲被杀害的经过,这时之前的故事叙述就被打断了。另一个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相对于叙述者“我”,有一定的局限性,因为它只负责历时性的叙述。两种视角灵活地交汇在一起,形成两个叙述层,扩大了叙述空间,是梅里美能在有限的篇幅里有条不紊地叙述一个复杂曲折的故事的技巧之一。
第二个叙事视角负责叙述高龙巴怂恿奥索复仇的经过,同时展开两条线索:一、受过文明教育的奥索,认为家乡“血亲复仇”的传统是野蛮的,再加上内维尔小姐和省长的劝阻,一度想要同巴里奇尼家和好;二、高龙巴想尽一切办法使哥哥相信巴里奇尼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联合土匪朋友,怂恿哥哥报仇。而奥索反复犹豫,对“血亲复仇”的态度前后发生十九次转变,随着奥索渐渐对内维尔小姐感情加深而越来越犹豫,因此高龙巴就要想出更多的办法来怂恿他,因此使得整个故事悬念迭起,环环相扣,引人入胜。
二、奥索身份认同的困境
“资本主义现代性自上而下地改变了西方社会整个结构,也将大批化外民族强行带入了现代性的快车道”,奥索的故乡科西嘉岛也不例外。该岛本是地中海上的小岛,风土人情迥异于法国大陆。1767年科西嘉被热那亚政府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法国政府,从此成为法国的领土。
对科西嘉岛民而言,殖民遭遇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文化冲突。法国殖民者的文化优越感和欧洲中心意识,视科西嘉岛民为外化的蛮人,当两个地区的人互相来往时,文化冲突势必难免:雷比阿家族中曾有人在法国那不勒斯服役,被人辱骂是“科西嘉臭羊倌”;尽管内维尔小姐表面上喜欢高龙巴,但是一想到她与奥索结婚就会成为“带着匕首的哭丧歌女的”嫂子,便动摇对奥索的爱情;最典型的是双方对“血亲复仇”的态度,法国政府立法禁止岛民的仇杀,而科西嘉人认为这是他们正当的传统风俗。
文化冲突随之带来就是身份认同的问题,主要体现在弱势文化地区的人身上。“身份认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其显著特征,可以概括为一种焦虑与希冀、痛苦与欣悅并存的主体体验。我们称此独特的身份认同状态为混合身份认同(Hybrid Identi-ty)”,《高龙巴》中的主要人物奥索就是这种心理状态的典型代表。
1、融入中心地区的希望和欣悦
奥索十岁就离开科西嘉,去大陆接受教育,长大后跟随父亲南征北战,成为“法兰西的军人”。但是来自弱势文化地区的他,面对中心地区的文化优越感,内心深处还是会产生自卑感,为了掩饰这种自卑感,一方面他骁勇善战,学习英语、法语,希望成为真正的法兰西人;另一方面却自尊心极强,强调本民族的优秀以表达对中心地区的不满,获得心理上的安慰和平衡。
奥索回乡时与内维尔一家同乘一条船,他和船主暗地里认为“所有的英国人脑子里总有些邪门歪道”;内维尔上校出于善意想赠他金币,奥索严厉地拒绝说:“千万别把钱施舍给科西嘉人,因为我的科西嘉同胞有的会无礼地把钱往您的头上扔”;在内维尔小姐面前夸耀妹妹高龙巴的诗歌才华,“她是彼埃特拉那拉最伟大的‘沃瑟拉特里奇(哭丧歌女),方圆几十里没能比得过她的”。
2、回到科西嘉,失望痛苦
在未踏上科西嘉的土地之前,奥索没有身份认同的问题,因为他早年离开故乡,憧憬的只是幻想中理想化的科西嘉,一旦当他真正接触科西嘉的社会生活现实,面对故乡的贫穷落后,内心的失望使他对科西嘉处处充满鄙夷。
回乡前他在人面前夸赞高龙巴是个优秀的“哭丧歌女”,但是之后却反对高龙巴为玛德莱娜死去的丈夫“哭丧”,觉得高龙巴唱丧歌是“当众出丑”、本地哭丧的风俗是“愚昧之风”;他严厉地拒绝上校的金币,认为这是对科西嘉人的侮辱,但是当他看见土匪很穷困时却要送钱给人家;他以“文明淑女”的标准来要求高龙巴,要像大陆的女孩那样穿着、学习文化知识,不应抛头露面结交土匪;最为关键的是他反对科西嘉岛上“血亲复仇”的风俗,认为这是穷人之间的决斗。
3、面对“血亲复仇”,混合身份认同使他陷入身份认同的困境
奥索双重的身份使他在面对“血亲复仇”时,陷入巨大的精神折磨。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应该像法国人那样,相信理性和法律;另一方面想起父亲惨遭暗杀,血液里科西嘉人的“本能”被唤醒。這两种思想观念在他的脑海里斗争,一会儿相信内维尔小姐和省长的劝阻,认为法律已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一会儿又受妹妹高龙巴和两土匪的影响,怀疑巴里奇尼父子。他产生困境的根本原因不在于顾忌“血亲复仇”是否违法是否野蛮,而是他应该以哪种人的身份来处理这个问题。
如果奥索相信妹妹的话杀死了巴里奇尼父子,就会有失法国人的身份,所以尽管奥索陷入身份认同的困境,他还是选择相信理性和法律的裁判。奥索本来想找个理由与巴里奇尼的大儿子光明正大的决斗,然后变卖家产,将高龙巴嫁人,永远地离开科西嘉去大陆生活。这样一来即不会有失“地地道道的法兰西人”的身份,也能彻底解决双方的纠纷,摆脱身份认同的困境。然而巴里奇尼两兄弟先发制人,在路上埋伏想置他于死地,奥索出于自卫杀死二人,意外地报了仇,最后还娶了英国的贵族小姐,不得不说梅里美这种充满浪漫色彩的结局大大削弱了这部小说的批判力度,迎合读者对“英雄美人大团圆”的阅读趣味,让人遗憾。如果不是出于巧合,那么奥索必死无疑,故事的结局将是个悲剧,而他的死正是混合身份认同带来的社会悲剧,这一最尖锐的矛盾却被梅里美回避。
因为在真实的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边缘族群没有奥索这么好的运气,他的科西嘉老乡拿破仑就是很好的例证。拿破仑出生于科西嘉岛上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到法国大陆受教育、谋求生存。自尊心极强的他发奋读书,发誓以后要出人头地,报复歧视过他的大陆人。然而直到拿破仑成为帝国的统治者,欧洲的贵族仍然嘲笑他的出身,说他是暴发户。他废黜了国王却又为自己带上皇冠,甚至为了帝国的延续与不能生育的妻子离婚,转而赢娶奥地利的公主,而这位公主正是前朝王后的妹妹。拿破仑想通过这些做法来博得欧洲其他国家的好感和认可,想抹去科西嘉人的身份印记,成为真正的法国人,可结果却是背叛了革命和理想,也无法融入上层阶级,陷入身份认同的两难困境。
奥索、拿破仑的遭遇不是偶然的、个人的,而是全球化进程中边缘族群共同的命运。梅里美在19世纪初期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一趋势和现象,但是却没有进行深入的认识和批判。毕竟梅里美不属于边缘族群,贵族身份使他很难突破阶级局限深入思考边缘族群身份认同的问题,完美的结局虽然增加了传奇性,却失去了深度的批判性,这也是其文学成就不及巴尔扎克、司汤达等文学大家的原因之一。梅里美最后彻底弃文从政,从此再也没有发表文学作品,这既是作家梅里美本人的遗憾,也是法国文学史的遗憾。
三、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
根据《高龙巴》文本中主要人物的形象特征,可以将其分为二类:
第一类人:内维尔小姐、奥索、省长
对来自英国的内维尔小姐而言,意大利收藏的油画《耶稣显容》不过如此,维苏威火山喷发与工厂浓烟无异;她去科西嘉旅行的初衷,不是去欣赏那里的独特风土人情,而是将科西嘉之行作为自己回伦敦后炫耀的资本;在船上她对奥索的态度前后相反,对高龙巴表面上热情实则鄙夷,认为岛上的当权者省长“很可爱”;她相信法律的裁判,极力劝说奥索不要进行野蛮可怕的“血亲复仇”,要“驯服这只粗野无礼的山熊”。
离家多年,在外参军的奥索回到科西嘉,处理父亲被暗杀后遗留的问题。回到科西嘉后,发现这里处处都是那么的“愚昧落后”:他责备妹妹高龙巴“抛头露面”,结交丛林土匪;认为岛上“血亲复仇”的风俗是农民才会做的事情。
从法国大陆派遣到科西嘉岛的省长,他是法律和制度的代表,制止岛民“血亲复仇”,逮捕藏在丛林里的土匪,抱怨科西嘉的落后与野蛮:“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法兰西?”
第二类人:高龙巴、两个土匪
高龙巴是土生土长的科西嘉人,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文化教育,在内维尔小姐看来她是如此的怪异:对巴黎时装不屑一顾;与内维尔一家吃饭、接受上校的赠枪,毫不客气、言行直率;裙子里藏着防敌的匕首。高龙巴具有科西嘉人的强悍与狡猾,铸子弹、扛铁箱、结交土匪,有时言语粗俗:“那些老爷都是杂种”、“这个混蛋不得好死,反正成不了壮士”、“黑袍法官来了只会玷污纸张,废话连篇”。对付仇敌有勇有谋,不惜设计诱使哥哥替父报仇,甚至连哄带骗把内维尔小姐带到受伤的哥哥面前,促成他们的婚姻。在故事的结尾一个农妇这样评价她:一个漂亮的姑娘,却长着看谁谁倒霉的邪眼。
土匪布朗多拉奇奥和“本堂神甫”认为,“美好的生活就数土匪的生活!”,“不看任何主子的脸色,一切随心所欲”。布朗多拉奇奥从大陆退役后回乡,杀死陷害父亲的仇人而成为土匪,敢于嘲讽省长;大学生“本堂神甫”本来学业优秀,为了妹妹的声誉而犯下命案,热爱诗歌和荣誉。他们帮助高龙巴指证巴里奇尼的罪行,还冒着生命的危险救助受伤的奥索。
在文本的表层结构上,这两类人构成文本中的主要人物,他们思想观念处于对立的关系,而这种对立又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双方形成的张力成为小说结构的基本框架。对立并非意味着敌对,他们的矛盾集中在于对“血亲复仇”的态度上,第一类人认为“血亲复仇”是违法和残忍的,奥索甚至认为“血亲复仇”是农民的决斗,受过文明教育的人应该相信法律的裁判,摆脱“野蛮”的偏见;而第二类人则认为法律和制度虚伪无能,不能相信镇长的伪证,对于真正的凶手要按照科西嘉的传统方式血债血还。
双方的力量并非一成不变,一开始第一类人的力量占据上风,奥索本来就不想进行“血亲复仇”,再加上内维尔小姐和省长的劝阻,认为妹妹对巴里奇尼父子的指控是固执的偏见,一度要与巴里奇尼父子和好。这时妹妹高龙巴发现对哥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起作用,就开始“诱之以谋,激之以恨”,联合土匪朋友,改变弱势的地位,诱使奥索杀死了巴里奇尼两兄弟,还连哄带骗促成他与内维尔小姐的婚姻。双方力量的此消彼长,最终第二类人获胜,整个故事悬念迭起、扣人心弦。
在文本的深层结构中,笔者认为这组对立在本质上是“文明”与“野蛮”的对立。第一类人共同的特点是受资本主义文明影响,崇尚理性与秩序,强调法律和道德,笔者称之为“文明”的一方;而第二类人游离于制度与法律之外,虽然贫困落后,但直率淳朴,是强悍而野蛮、聪明与狡猾的科西嘉人代表,属于“野蛮”的一方。
梅里美用幽默的笔调对“文明”大加嘲讽,高龙巴对内维尔小姐的巴黎时装不屑一顾、对她来说法官“廢话连篇,只会浪费纸张”、博学多才的“本堂神甫”不当神甫而情愿当土匪,通过这些“野蛮”人的言行举止作家委婉地表达对现实的失望和不满。因此他将目光投向没有受到资本主义文明污染的科西嘉,塑造了高龙巴等“野蛮”的科西嘉人形象,他们善良热诚、强悍直率,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衬托出“文明”的保守虚伪。
《高龙巴》写于1840年,当时欧洲的主要国家已确立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革命的热情已经熄灭,取而代之一的是现实的沉闷庸俗,资产阶级法律、道德和自由的虚伪面目暴露无遗,社会反而陷入了保守的状态,包括梅里美在内的很多作家都对七月王朝的复辟感到失望,所以对资本主义“文明”的嘲讽和批判成为当时文学的主题之一,例如巴尔扎克、司汤达等的文学作品。然而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尤其是资本主义文明对功利主义和金钱主义的宣扬,人性中淳朴真实的一面渐渐丧失,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野蛮”人越来越少。在沉闷庸俗的社会中,人们对这样的“野蛮”之地和“野蛮”人十分向往,而《高龙巴》这样的作品正是对这一时期社会心理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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