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刻的丹青
2016-10-20章熙建
章熙建
杨木贵把战马拴在山坳密林中,谷地有片茂密草地,且有一道山泉淙淙流过。暮霭如纱,一轮弦月在天边轮廓渐显,黛色山峦氤氳出一派静谧,一丝牵挂竟蓦然浮上心头。
这是1940年早春二月。新四军三支队军需主任杨木贵,从军部返回驻地于此歇足,翻过岭头就是泾县小岭村了。杨木贵蹲身洗脸喝水的一刻,林间突然响起怯怯的呼唤——“杨连长——”
闻声望去,山坳口飒飒寒风中伫立两个单薄身影。杨木贵赶紧穿过灌木丛攀上山坳口,见是久别的曹家兄妹,哥哥瑞春担着箩筐,妹妹瑞玉肩负蓝印碎花包袱,一副离家远行的装束,不禁诧异地问:“这是怎么啦?”
瑞玉未及回应,却已黯然垂泪。原来,战乱时期的偏僻山村,两天前突然出现几拨陌生人,在清溪村和箬竹村之间转悠。早在日军进犯芜湖之初,曹掌柜就让长子携秘方进山躲避,还把蒸煮、制浆、捞纸等造纸器具分散藏匿。这天两个操着夹生中国话的长衫商客,牵着马进作坊称要购买宣纸,警惕的曹掌柜让少年学徒去接洽。见作坊里七零八落一派颓败,商客拐弯抹角地探问工艺问题,最终没提买纸便上马匆匆离去。
孰料,小岭工匠的这些未雨绸缪,虽然让国之瑰宝远离魔爪,却让觊觎之心日甚的日军终于撕去伪装,时隔一天就全副武装进山“扫荡”。瑞春看见,那个商客已换上军服,竟是个面目狰狞的日军少佐。
曹掌柜被日军缠住不得脱身,藏身老屋的曹家兄妹按爹爹事先叮嘱,赶紧抄小径攀上岭头。其实父亲昨夜就决定,过几天送兄妹俩投奔新四军,他相信那个爽朗的中原汉子承得起这份托付。只是未料厄运来得如此猝然。
瑞春说话间,岭下突然响起数声清脆枪响,瑞玉失声惊呼“爹啊!”三人疾奔到一块岩崖上,山下火光冲起,瑞玉焦急地辨识起火的厂区位置,说日军烧着了纸料棚。杨木贵心头陡然一沉:日军正以焚毁纸坊为筹码,逼迫曹家交出造纸秘方。
情况危急,杨木贵立刻召集战士应敌。日军不足百人,可谓孤军犯险,当以敲山震虎的袭扰驱逐之。恰巧刚从军教导团领回两个新训号兵,杨木贵指令两个号兵分赴东西山梁潜伏,自己率护卫班从中路下山,让瑞春带路沿山坳潜至纸坊后山,居高临下以手榴弹袭敌,待中路战斗打响,东西山梁即吹响冲锋号,造成两翼夹击假象,以迷惑并逼退日军。
战斗短暂快捷,突然降临的手榴弹爆炸毙伤日军数人,东西岭头的凌厉冲锋号更叫日军魂飞魄散。夜幕如魅,日军在实施一阵疯狂的机枪扫射后仓皇撤退。
伫立纸坊废墟前,遥望化作灰烬的老屋残火摇曳,杨木贵怒目血红。西岭头新四军号手遭敌机枪扫射牺牲,他自己右臂被流弹击穿,而他敬重有加的曹掌柜连带少年学徒,俱命殒日军枪口之下。一阵朔风掠过,沉沉悲怆打心底如潮泛起。
两年前春寒料峭的三月,时任特务连长的杨木贵有过一趟神秘的小岭之行。当时,三支队要送两名团级干部赴延安抗大学习,如何穿过日伪封锁线成了一个难题。最后谭震林定下计划,化装成宣纸商贩,一可以掩护身份见机周旋,二可以为延安的领袖们提供一些文房之需。
经区游击队长引路,杨木贵很快找到小岭纸业世家曹掌柜。听说来意,老匠人紧蹙的眉头倏然舒展,一迭声说这下好了,交给新四军,我心上压的石头可落地了!当即叫上儿子瑞春、女儿瑞玉,领着新四军战士来到岭前的祖传老屋,从阁楼间搬下数十匝宣纸,全是十刀一匝竹片框夹,规规整整600刀。杨木贵感觉浓郁檀香沁入心扉,而纸匝竹青上火烙的“光绪贰拾壹年”印戳黑中泛红,更透出时光浸润的厚重。
因天色见晚,加之顾虑山区夜雨淋湿,杨木贵一行夜宿曹家老屋。杨木贵与曹掌柜秉烛夜谈,一番追根溯源不禁眼界大开。原来曹氏纸坊始创于南宋嘉定年间,800年绵延数十代。曹掌柜当学徒时,适逢甲午兵败外夷入侵,集乡儒与名匠于一身的祖父痛心疾首,携长孙倾尽优良备料完成了封池之作。临终时祖父嘱咐:这是曹氏纸坊的压舱石,不到惊涛骇浪关口,绝不能现身面世。
曹掌柜沉默半晌说,自打日军铁骑踏进皖南,他就预感这批镇宅之宝朝不保夕,若遭倭寇强掠就火烧老屋,宁愿付之一炬也绝不落日军之手。
原本寻常的物资采买,竟然邂逅一段非凡的爱国壮举。翌晨辞别时,见杨木贵递上两百块银元作购纸款,曹掌柜骤然变色,说祖传宝物只赠予仁人义师,绝不敢收取毫厘酬金。杨木贵再三申明新四军纪律所系,最后言明权作寄存,待急需时再来提取,曹掌柜才勉强令随身学徒收下。
此刻,言犹在耳,斯人已逝,只让剜心悲怆横在杨木贵心头。而手拎辗转而回的银元,正随着手臂颤抖发出叮当声响,仿佛传递着某种来自冥冥中的嘱托。杨木贵猛然把两个孩子搂进怀中,紧咬着牙像是对天地说:“走,咱参加新四军,用子弹向鬼子讨还血债!”
于此,我查阅史料发现,日本对中国宣纸觊觎已久。早在1906年夏,日本商人弥左卫门曾在皖南逗留多时,出入宣纸作坊咨询绘图,但未得关键技术,回国后向日本政府递交了“考察报告”。
继弥左卫门之后,日军侵华期间又曾陆续派遣特务潜入皖南,对宣纸制造术秘密探访,但最终都是徒劳。
再次回望腥风血雨的烽火岁月。曹家兄妹入伍成为新四军战士,在抗战烽火中续写着家族的不屈。而彪悍机警的杨木贵,在与日军遭遇战中壮烈殉国。
1940年4月26日黄昏,杨木贵带小分队执行任务,在南陵何家湾与“扫荡”的日军遭遇。左胸连中两弹的杨木贵强忍剧痛奋力冲上山顶,眼见战友相继牺牲或被打散,穷凶极恶的日军紧追不舍,英雄在挥枪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后,紧抱公款包纵身跃下了深谷。
英雄坠入深谷,日军居高临下放了一阵乱枪后悻悻离去。第二天清晨,搜寻的战友在数十米深的谷底找到烈士遗体。英雄俯卧在一片光润巨石上,怒目圆睁的不屈头颅微向左斜,虽然坠地的瞬刻已舒展弹痕累累的双臂,但那只帆布公款包仍端端正正地压在胸前。英雄是用流尽鲜血的身体,在为庄严使命作最后的护卫。
抬走英雄的遗体,战士们深情回首,他们的眼神蓦然被一幅奇特的印痕所惊诧。那块半个篮球场大的巨石斜坡,恍如刀削的石面镜子般光润平滑,那是纸乡匠人摊晒宣纸的晒滩。此刻,英雄的鲜血经过一夜的浸润漫洇,竟然凝结出一个红色的“大”字,在旭日照射中光华灼灼,恰似在闪耀一个抗战英雄的生命宣言。
杨木贵,1901年生,河南南阳人,1936年加入红军,曾任闽北游击队中队长,1938年4月随所部改编为新四军,转入第三支队五团任特务连长并入党,1939年春任支队军需主任。
芳菲四月天,我前往南陵何家湾寻访那块神话般的巨岩。这座山峦虽海拔不过390米,但因峰叠壁峭仍不通公路,山野怡然而纯净。坐西朝东的巨岩,背倚高耸峭璧仰卧于苍松间,山风掠过兀立的崖顶发出铮铮回音,绝壁与晒岩切面吻合,当缘于某种外力而崩裂剥离。导路的乡镇武装部长说曾听老辈们说起过,是一个磅礴雨夜雷鸣闪电劈下的。这话于我穿耳即过,因为一幅惊人画面倏然扑入眼帘。
是那方巨岩。原本平滑的青灰岩面镌刻着硕大的形体字,就是传说中的红色“大”字。这或许就是英雄坠落烙印血痕的位置,形如凹坑的笔画中苔藓密植。
是自然风化的巧合,抑或山民凿刻而成?我的思绪已驰往远去的岁月——
那个寒冽的三月春日,杨木贵率战士身着便衣,短枪快马,只两个昼夜便驮回600刀宣纸。只是他不知道,数月后的延安,彻夜不眠审完惊世巨著《论持久战》样稿的毛泽东,清晨走出杨家岭窑洞,淅沥小雨刚刚停歇,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投射黄土塬上。叶子龙提来一扎宣纸,说是新四军捎来的。主席倦意顿消,仰头大笑说:“瞌睡送上个枕头,知我者谭震林也!”捎往延安的300刀宣纸沿途被强索卡要只剩十刀。主席接纸欣喜不已,当即挥笔题写了《论持久战》单行本的书名。
英雄更不知道,他奉命送往军部的另300刀宣纸,有部分被前往新四军指导工作的周恩来带回重庆赠送给了文化名人。
我在猜想,皖南事变后,周恩来义愤填膺写下的那首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是否就落墨于他从新四军带回的宣纸?
呵,杨木贵,我那大写的抗战英雄!一个中原农村走出来的新四军战士,只因出身寒门未能与文墨结下深缘,却于烽火硝烟中触摸到一缕文化魂魄,以一腔热血洇漫出一抹永镌天地间的生命丹青!
(责任编辑 王浩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