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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秀

2016-10-20魏鹏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小民钉子户房子

魏鹏

在城乡结合部,周小民的房子已被拆迁办丈量过四次了,周小民的住地也由集体土地转为国有土地了,这么一转,周小民涉拆的房子就可多补偿四五万元。但周小民掰着手指头一算,仍不够在城里购置房子。搬进回迁房便宜,但回迁房的质量让他信不过。前庄的刘艳不是买了回迁房吗,人还没入住,墙壁上就裂出二指宽的口子,像大震未倒似的。开发商说什么?说比撒斜塔斜了那么多年,谁见它倒过?何况这房子只是裂裂口子,还不曾斜。

“在城里买不起房子,就不能离城远点的乡下去买吗?再说,乡下没有污染,空气新鲜,健康长寿,有什么不好?”有人这样劝周小民。周小民想,乡下既然这么好,城市就不要再扩张推进了,集体土地也无需转为国有土地了,也就是说,他周小民的房子也无需拆迁了。再说,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住着,像树久根深似的,再好的地方都懒得挪动。

“树挪死,人挪活。”爱挪动的是周小民的一儿一女。女儿周娜先是挪到上海,后又挪到广州,最后又挪到美国,在美国结婚后就没打算再回来。儿子周磊在广州打工,虽然只是个打工仔,住着出租房,但说出话来却像石头那样又笨又重。他对父亲周小民说:“爸,不要稀罕那几个拆迁费,给多少钱都不能拆!我小时候栽的树,我小时候住的屋,都要留着,那老屋是在广州见不到的,那树也是城里不曾有的。”

周小民的妻子王芹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她一听到拆迁,心里就打怵,一见丈量房子,就六神无主,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无家可归似的。她天天向未拆迁的、已拆迁的、正拆迁的人们打听拆迁的动向和拆迁的日子,对她来说,那将要到来的拆迁的日子就犹如自己的末日、家庭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一样。

周小民也和妻子一样,四处打听拆迁的信息。不同的是,周小民曾担任过几年村民组长,跟着村长吃吃喝喝一阵子,也仿佛知法懂法了,在村组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去年,他被村里给免职了。据说,免职的原因是他和组里的几名群众代表一起到镇里上访,说村里招商引资办企业,把组里的土地全租了去,连沟渠路道都租了去,可除了当年给点租金就没有下文了。如果说还有下文的话,那就是周小民破坏招商引资环境,被免职了。

有一天晚上,周小民和王芹坐在电视机前,边看电视,边喝老酒。突然,电视里的一个镜头让周小民张大了嘴巴——上海市的一个拆迁钉子户把瓶子装满汽油,像投燃烧弹一样向楼下拆迁的人群砸去……

王芹也放下了筷子,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喝!喝!不是说今日有酒今日醉吗?”电视转到了评论,自然,说的都是些让人听得不明不白的高调。这时,周小民把王芹的酒杯也满上,劝道。

“在这房子里,还能喝几场?还能醉几回?”说完,王芹一口喝下一大杯,接着就不停地咳嗽。

在醉眼朦胧中,周小民关了电视,拥着王芹躺到了床上。

周小民翻来覆去,没有睡意。一会儿他想到了拆迁,拆迁就要开始了;一会儿他又想到王芹,王芹酒已喝高了,脸红得像个红月亮。

王芹虽然酒喝得比往日多,但也和周小民一样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她一边把自己深陷在软软的床垫里,一边想——不知道还能在这里睡几夜。

周小民翻了个身,对王芹说:“睡不着,我们就来演戏。我扮演拆迁办王主任,你扮演拆迁户,我们来个拆迁预演,这样也许能找出不拆的理由,就是拆了,也能缓解拆迁时的紧张心理,不至于出现像电视里放的那样恐慌状态。用文人的话说,这叫‘未雨绸缪,我们叫‘未拆绸缪吧。”

王芹在打听拆迁日期时,同时开始收集拆迁和被拆迁双方的言论、理由,主要是为了应对拆迁办的王主任。没想到提前用上了,因为周小民眼下就扮演拆迁办王主任的角色。

周小民学着王主任的腔调说:“你今天就搬出去,让人家明天就来拆。这样,你就争了个第一。做其它事,要想争第一不容易,招商引资你争不到第一,摸彩中奖你也争不到第一,而争这个第一是轻而易举的事。争了这个第一,政府会说你识大体,顾大局,还会得到经济上的好处,一个平方米多补贴200元,你就多得到两三万。早也要拆,晚也要拆,你何必要晚拆?难道你怕两三万元烫了你的手?”

说完,周小民就等着王芹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橼子先烂”什么的,可王芹却沉默不语,好半天才说:“我来扮演拆迁办的王主任,你扮演拆迁户。”

“好好好,你想演王主任就演王主任吧!”周小民笑道。

王芹也学着拆迁办王主任的腔调,并用右手连连地拍打着左手对周小民说:“我真替你可惜,将争第一的机会失去了,将争前十名的机会也失去了。到如今,已经有97户人家准备拆,你再不搬出去,前100名也争不到了。我劝你不要再有丝毫的犹豫,立即搬出去,争个前100名。争到这前100名,每个平方米还可以多得到100元。无论拖多久,总是要拆的,何必不早拆?”

扮演拆迁户的周小民说:“这个第一我不争,这个前十名我也不争,前100名也不争,争什么争?我当村民组长那阵子,不是为土地租金争过吗?不但没争来租金,还把村民组长的职位给争没了。”

王芹又学着拆迁办王主任的腔调说:“只要你积极配合拆迁工作,我会向有关部门建议,让你官复原职。我们已经打听到了,你有一个外甥女做教师,一个侄儿做医生,一个表兄在镇政府工作,你要是再不搬出去,镇政府就会根据县政府250号文件精神让你的外甥女、侄儿、表兄停职来做你的工作。另外,你还有一个外甥打了入党报告,支部已经决定将他作为入党积极分子来培养,但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要他来动员你主动搬出去。因此,你要是硬不搬出去,你就影响了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前途,你就成了这个家族的罪人,你就会众叛亲离,你就会……”

“臭婆娘!何时跟王主任学的这般口才!”不等王芹说完,周小民就破口大骂。

骂归骂,拆迁工作还是要做的。

“你要是今天搬出去,那还可以算你主动搬出去的。过了今天你再不搬,那就要将你视为钉子户了。什么是钉子户?钉子户就是蛮不讲理的户,就是与政府对抗的户。你想想,与政府对抗有好处吗?不说其它,你被免去村民组长后不是想做食品生意吗?你做生意总要跟国税局、地税局、工商所、卫生防疫站打交道吧?它们哪个想找你一下麻烦,大约都能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王芹依旧用拆迁办王主任的腔调说。

“钉子户就是蛮不讲理的户?就是与政府对抗的户?”周小民怎么也想不明白,但说到钉子户,却让他想起了一首街头诗——

假如我们不赶快拆迁,拆迁办就会强行拆除,还要用喇叭对着我们喊:“看,这就是钉子户!”

王芹拍着周小民的肩膀,学着拆迁办王主任的样子,接着说:“明天施工队就要进工地了。到那时,白天尘土飞扬,晚上机器轰鸣,你在这种环境下如何生活?出行不方便不说,还挺危险的。你这房子也破旧了,又不是钢筋水泥结构,那么多机器在工地施工,会不会将它震倒了?万一睡到半夜,房子倒塌了,那怎么得了?说句不中听的话,一下子被砸死倒也罢了,如果被砸得半死半活,那怎么好?况且,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人着想。我劝你想开一点,房子再重要,总没有身体与生命重要。这一点,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其实,周小民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死活,他还在想那首街头诗,仿佛是大诗人田间写的。当他听到王芹说这里的土地就要变成工地了,又让他想起了儿子那首写给蚯蚓的诗——

这里的地面

一天天的硬化

已硬化到我们头上来了

石子、沙子、水泥

我们咽不下去

这里的土地

越来越稀少

越来越金贵

当土地叫做工地时

就没有我们立足之地了

我们不分上半身和下半身

把我们截成两截

我们一样地生存

只是生存在这里

越来越没精神

到了晚上

我们也歌唱

只是歌声不那么嘹亮

仿佛在花花草草的脚下

轻轻地轻轻地呻吟……

王芹看到周小民在沉思默想,仍无言以对,就像王主任那样得寸进尺地说:“明天这儿就要断水断电了,这决不是与你过不去,而是为了正常施工。你当过村民组长,凭你的觉悟你应该懂得,总不能为了你一户,影响公共利益,影响城市化进程,影响现代化建设的大局。哎呀,我看你就算了,不要再犟了,再犟下去是没有好处的。你要是现在就搬出去,我还可以给你通融通融,在你购房时照顾你30平方米。当然,你不能说出去。说出去,前边拆迁的人都要来找我,那就不好办了。”

“我不吃这一套!难道没有王法了?今天我不在楼上往下扔装着汽油的瓶子,我要在楼顶上拉出横幅:誓死保卫《宪法》、《物权法》!”

“告诉你,你在楼顶拉出大幅标语,说什么‘誓死保卫《宪法》、《物权法》!这影响十分恶劣。你说你要誓死保卫《宪法》、《物权法》,那是不是说我们政府在破坏《宪法》、《物权法》?张书记很生气,刘镇长很恼火,是我做了很多工作,才没有将你请进派出所。不过,刘镇长说了,你要是把标语取下来,立即搬出去,他就不跟你计较,要是你顽固不化,与政府对抗到底,那就对不起你了……你真是榆木脑袋,还一口一声的《宪法》、《物权法》。我告诉你,不仅有法,还有文件。作为镇政府来说,首先要执行县委、县政府的文件。”

“真像诗人说的那样啊,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了,给你点海水你就泛滥了,让你扮演王主任,你就以为你真是王主任了!”

“就你这水平,你能保住房子吗?”

王芹一转身,背对着他,不理他。

周小民就不打自招地说:“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学王主任学得那么像呢!手势也像!腔调也像!像极了!你要是真的当了演员,连赵本山、宋丹丹都要拜你为师!”

王芹仍是不理。

“你怎么学王主任学得那么像呢!”周小民自言自语,接着就想起了拆迁办王主任那些事。

前庄刘风拆迁前,王主任天天到刘风家去做拆迁动员工作,后来就和刘风的媳妇好上了。拆迁时,被刘风堵在了拆了一半的房子里,当夜就改签了拆迁协议,一笔就多补偿刘风十多万。

后庄拆迁时,王主任给他的情妇玫瑰花出主意,直拖到最后才签了拆迁协议,结果补偿比左邻右舍高出一倍。家里的小树都按大树赔,杨树柳树都按果树赔。听说厕所拆了也赔钱,弄得玫瑰花一家四处都是厕所,臭气熏天。听说一眼水压井也能赔500元,玫瑰花就提着半截钢筋在院子里乱戳,戳一个窟眼就是500元,戳一个窟眼就是500元,结果光是赔偿她家的水压井,就赔了八眼。

思前想后,周小民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王芹:“你怎么学王主任学得那么像呢!”听他那拿腔拿调的试探性的口气,仿佛王主任也与他的妻子王芹有染似的。

此时,王芹兴趣全无。她一脸严肃地对周小民说:“当初,你学王主任也学得挺像的。前后庄拆迁时,王主任天天跑来指手划脚地做拆迁户工作,他那架势,他那口气,连三岁的孩子都能学会。你要是不信,我们再调调个试试,让你扮演拆迁办王主任,保准比我演得还像,保准比王主任还要王主任!”

“试就试!”于是在这个家里,周小民又以拆迁办王主任的面目出现了。

“我们坚持以人为本,搞人性化拆迁,没有对你动粗,你就以为政府软弱可欺。告诉你,我们的政府不是美国的政府,不是好欺负的。政府想办的事情,从来没有办不到的。你想与政府碰,那是鸡蛋碰石头,是蚍蜉撼树,是螳臂挡车。你再不自觉,那就让推土机开过来,不到三分钟就能将你的房子推倒。你信不信?你要不信,那就走着瞧。”天一亮,周小民就打着官腔,像拆迁办王主任似的对王芹说。

王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周小民的鼻子:“我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你也不要忘了,谁也不能一手遮天,总会有说理的地方!”

“你想上访?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实话告诉你,张书记已经在县里表了态,我们镇今年要实行零上访。因此,凡是扬言要上访的,都成了我们的监控对象。不瞒你说,在昨天的会议上,已经确定你为不稳定因素,列入重点控制对象,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监视,你能走到哪里去?退一步说,就算你侥幸走出去,到了北京,也会被抓回来。到那时,或者将你关进看守所,或者将你送到精神病医院,你能到哪里去伸冤?明确地告诉你,凡是拆迁的官司,法院都不会受理。”

“奇怪了,难道法院不是人民法院?”

“这有什么奇怪的?人民法院也要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怎么能与政府过不去?”周小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这会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俨然自己真的成了拆迁办的王主任了。

听了这话,王芹就像跑了气的气球,一下子就默憋了。她不再和丈夫演戏了,索性向楼上走去,她已受不了这充满火药味的空气了。

“你什么意思?你想跳楼自杀?那我告诉你,这吓不倒政府,政府搞拆迁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你知道那个唐福珍吧?她浇上汽油自焚,房子不照样被拆了?自焚成了自编自演的‘自焚秀,不仅如此,唐福珍的前夫及其两人的亲属共8人还被以涉嫌妨害公务犯罪刑事拘留或监视居住。刘镇长说了,要拆迁就会遭到抵抗,死人的事情是难免发生的。你看吧,推土机已经开过来了。我最后劝你一次,不要走极端,不要心存幻想。你就是把命送了,推土机也不会停下来。听不听由你,反正我对你已经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了。”

周小民和王芹本想提前进入角色,设身处地地寻求保房子的法子,缓冲拆迁时的紧张和压力,不料双双陷入了怪圈,两人不争房子,却争着扮演拆迁办王主任的角色,就像以前在学校里演戏,争着演正面人物似的。

由于演得投入,王芹被拆迁吓成了惊弓之鸟,听到拆迁就心慌,见到周小民就以为是拆迁办的王主任。周小民整日为此而抑郁,终于抑郁成疾。王芹又为周小民的抑郁而抑郁,也患上了恐惧性抑郁症。

在广州打工的儿子周磊,听说父母亲被拆迁办王主任吓出病来,立马辞去工作赶回老家。他四处打听王主任的下落,才知王主任在他赶回老家之前,就被双规了。

接替王主任的是李主任,李主任来做拆迁动员时,周磊任何条件都没提,第一个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

然后,周磊就把父母亲双双送到东方人民医院接受精神治疗。他说:“拆迁把父母亲折腾苦了,房子还没拆就折腾出病来了,再也不能折腾下去了!”

“人命要紧,救治父母要紧!”周磊又说。

因周磊第一个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他就顺利地从拆迁办李主任手里接过了三万元的奖金。他把奖金捧到医院,想给父母亲冲冲喜,以减轻病情,不料父母亲看着那一沓厚厚的钞票,一个劲地傻笑,笑得满嘴都是口水。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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