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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的迷狂世界

2016-10-18赵荔红

书城 2016年10期
关键词:勃朗特呼啸山庄艾米莉

赵荔红

再次读完《呼啸山庄》,是二十一世纪一个光影明晃的午后。四下的轻靡歌唱、暖腻香气,让我掩上书页时,恍如隔世……那是怎样一种狂暴北风,将荒原上的几株枞树吹得过分倾斜,瘦削的荆棘朝一个方向伸展,濒临崩溃的凯瑟琳绞着双手,向窗外呼喊:“千万让我感受感受这风吧—它是从旷野那边直吹过来的—千万让我吸一口吧!”这种渴望,这样一种绵长的激情力量,黑暗的旋涡热流,是生命的狂暴北风,穿越数百年,从英格兰高地直至东海之滨,将我击打得有点踉跄……一张小女孩的脸望向我,一只冰冷的小手,在暴雨暗黑之夜,紧紧拽住我,甩都甩不脱,三百年啦,她和希刺克厉夫游荡了三百年啦,从西方到东方,从荒原到岛屿,这里那里,到处徘徊着他们白色的透明的幻影……

三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十五岁女孩,与刚刚接受埃德加求婚的凯瑟琳一般大,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惊悚地张大双眼,也许是一九八○年的杨苡中译本,有那些黑暗版画:一幅是几头恶犬张开大口扑向第一次到呼啸山庄的洛克乌德;一幅是洛克乌德梦魇中,“把她的手腕拉到那个破了的玻璃面上,来回擦着,直到鲜血滴下来”,他的头尽力扭向一边、覆压着被子;还有一幅是失去心智的凯瑟琳趴在枕头上,将羽毛拉出,羽毛乱飞,背景是巨大的希刺克厉夫的脸,抑郁的、鬈曲头发的,“半开化的野性还潜伏在那凹下的眉毛和那充满了黑黑的火焰的眼睛里”……惊悚,不很理解,却有一种力量,让我迷上这本书,和女伴激烈争论,她是更喜欢夏洛蒂的《简爱》。三十年后,当我更能理解这本书,对艾米莉的偏爱一如当年,并喜悦地在伍尔夫那儿找到了对这种偏爱的强大支持:

《呼啸山庄》是一部比《简爱》更难理解的作品,因为艾米莉是一位比夏洛蒂更伟大的诗人。当夏洛蒂写作之时,她以雄辩、华丽而热情的语言来倾诉:“我爱”“我恨”“我痛苦”。她的经验虽然更为强烈,却和我们本身的经验处于同一个水平上。……她(艾米莉)朝外面望去,看到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于是她觉得她的内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分裂的世界重新合为一体。……她要通过她的人物来倾诉的不仅仅是“我爱”或“我恨”,而是“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艾米莉早逝,其事略,大多来自夏洛蒂的叙述,夏洛蒂虽意识到妹妹的才华,却无法真正理解她。只有通过作品,才能挨近艾米莉的世界。她留下的二百多首诗歌,更能直接表达其精神气质、内心世界,艾米莉·勃朗特,首先被认为是一位杰出、古怪、神秘的诗人。我们这里,仅仅透过《呼啸山庄》,试图理解她的某些倾向。

《呼啸山庄》中的强劲刚毅气质,对人性探讨的深度,对人类前景思考的广度,使其一面世,就被认为作者是一位“凶猛的男性”,据说艾米莉对此报以轻蔑的微笑。勃兰威尔留下一帧艾米莉的油画肖像,半身,侧面,目光坚定,嘴角沉默,额头严毅坦白,褐色短发微鬈,肩膀宽阔,筋骨强壮,身材应该高大。一般认为,艾米莉是个具有男性气质的女子,“她绝不让步,必要时可以献出生命”,老师埃热这么说;夏洛蒂说妹妹缺乏多愁善感,应是指与维多利亚时期女子的多愁善感不同吧?艾米莉的小说诗歌绝不欠缺情感的热烈丰富细腻;令人惊讶的是,毛姆竟说她是个女同性恋者?但无论传言,还是就其文字揣测,艾米莉一般被认为具有以下品性。

一是顽强刚毅。有一次艾米莉被疯狗咬伤,她悄悄将烧红的火钳放在伤口消毒,不告诉任何人。(小说中,13岁那晚,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第一次到画眉田庄,被一只恶犬咬伤脚,林惇家的人将她抬进画眉田庄,从此,她就与希刺克厉夫隔开。“恶犬”,象征着现代理性文明之恶?被恶犬咬伤,是个标志性、象征性事件。)艾米莉善射击,阅读时喜欢抱着猛犬基伯的脖子,她死后,基伯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夜夜守候空房,次年即死在艾米莉墓边。继勃兰威尔之后,艾米莉也感染上了肺结核,临死那天,照常起床,痛到忍无可忍才要求叫医生。

二是忧郁、沉默、神秘,热爱在旷野中漫步遐想。艾米莉可以不需要朋友,却不能没有旷野的遐思,几次离家,皆因过分思念家乡、旷野,不得不回。

三是写作的隐秘性、纯粹性。艾米莉偷偷写的诗歌被认定的有二百零一首,主体是“贡达尔传奇”,被夏洛蒂发现后她大为光火,后虽出版了部分诗歌,却不再写她的“贡达尔传奇”了。《呼啸山庄》到底写作于何时,至今是谜,匿名出版后,艾米莉也不愿将真实身份暴露给公众。她是为写作而写作。写作是她与上帝、自然的对话,是面对内心的喃喃低语,是她在旷野漫步、遐思,倾听自然,叩问人与世界秘密的记录。福楼拜最喜欢鹦鹉,说鹦鹉是灵鸟,能学人说话,一个作家,就是试图模仿上帝说话,通过写作传达神性。写作必须是隐秘的、独特的、不可模仿的,一旦暴露给公众,文字就会失去神性。这种极其纯粹的写作,在卡夫卡,以及另一个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身上也能见到。

对于《呼啸山庄》的叙事技巧,毛姆颇有微词;我则认为,艾米莉恰恰摆脱了维多利亚时期流行的线性叙事,采用多线叙事、多声齐鸣,叙事的视角和声音被频繁转化、交替,很具新意。回视二十世纪现代派小说、戏剧、电影,我们惊讶地发现,《呼啸山庄》,竟融合了蒙太奇、意识流、象征、闪回,戏剧性对白、独白,舞台场景转移,影像的诗性连接……这些相当现代的叙述手法,被艾米莉天才地运用在小说中(不敢说她是有意识运用),她通过叙事视角和声音的频繁转化,营造特定的心理空间、氛围。可以说,《呼啸山庄》在写作上相当“现代”。有研究者称《呼啸山庄》是一部“戏剧性诗作”,承继的是古希腊悲剧的诗性精神;小说是其系列诗作“贡达尔传奇”的另一种形式的延续,传奇中的女王罗西娜、英雄裘利斯,换上了粗布衣裳,化身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降生在约克郡荒原上的乡村家族,继续上演他们的爱恨情仇。

在小说众多人物身上,我们都能找到“艾米莉”:她既是自己,又是书中角色;既是旁观者,又是作者,同时还是读者。

艾米莉的灵魂世界,集中呈现在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身上。艾米莉以饱满的热情、勃勃生气的笔触,塑造这两个人物,或生或死,充满力量。“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而林惇的灵魂就如月光和闪电,或者霜与火,完全不同”,凯瑟琳宣告。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最后一次见面,紧紧抱在一起,“这两个人形成了一幅奇异而可怕的图画”。凯瑟琳死后,此后二十年,其幽灵在旷野徘徊,直到希刺克厉夫完成复仇、死亡,他们俩肉体同穴而眠,灵魂得以重叠。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是合二为一,一体两面,或男或女;是二元的对立统一:信仰与质疑,生存与死亡,复仇与宽恕,原始的爱欲激情与理性文明,流浪的异乡人与家园的回归者……

凯瑟琳是艾米莉的“女身”,与艾米莉一样,七八岁丧母。“但愿我重新是个女孩子,野蛮、顽强、自由,任何伤害只会使我大笑。”这几乎是艾米莉的愿望。通过女仆丁耐莉的回忆,艾米莉以极大的热情、偏爱,逼真地呈现凯瑟琳的激情、爱欲、率真,她的狂野与迷惘,她的弱,她对旷野的爱;也借耐莉的嘴,从维多利亚时期道德视角,批评凯瑟琳的骄傲、固执、急躁、任性、自私与虚荣,她满溢的激情、沸腾的血,终将自己烧毁、癫狂,揉碎了自己,也将希刺克厉夫揉碎。小说上半部在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死别时达到高潮。此后,凯瑟琳(艾米莉)的灵魂即由希刺克厉夫呈现,这也是下半部最有力量的地方。希刺克厉夫在灵魂上是艾米莉的“男身”;通过耐莉的视角,对希刺克厉夫的复仇、恶行的批评也更为激烈。希刺克厉夫十三岁时,耐莉温柔委婉地规劝:“要学着把这些执拗的纹路磨平,坦率地抬起你的眼皮来,把恶魔变成可信赖的、天真的天使,什么也不猜疑,对不一定是仇敌的人永远要当作朋友。不要现出恶狗的样子,好像被踢是该得的报仇,可又因为吃了苦头,就又恨全世界,以及踢它的人。”此时耐莉的规劝是艾米莉的规劝;当耐莉的视角变成维多利亚道德公众时,希刺克厉夫就“一半是人一半是恶魔”了。

希刺克厉夫当然不可能就是“凶猛的男性”艾米莉。研究者发现,《呼啸山庄》故事,糅合了几个原型:艾米莉曾任教的学校附近有个庄园,庄园主的外甥娶了主人的女儿、掠夺了财产,小说中希刺克厉夫也是掠夺了恩萧、林惇两个家族的财产,完成复仇;小说开场的凯瑟琳鬼魂现身、胳膊刮擦玻璃等情节与霍夫曼小说《需要》相似;艾米莉经常阅读的《布莱克伍德》杂志上,登载过一个爱尔兰故事《巴娜的新郎》,讲劳勒与艾伦相爱、受阻,艾伦死后,劳勒回来挖掘坟墓,抱尸而吻。小说中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厉夫暗夜挖坟的场景,与之类似。但希刺克厉夫的身世,更有艾米莉·勃朗特的家族背景:艾米莉的曾祖父休·勃朗特是个孤儿,被其姑父收养,受尽虐待;那姑父原是个弃儿,在利物浦船上被发现,休·勃朗特的祖父收养了他,他却将继承人赶走,并娶了主人的女儿。小说中,哈里顿·恩萧的命运好似“休·勃朗特”的,而希刺克厉夫好似那个“姑父”,他正是从利物浦捡回的孤儿,其往后经历,几乎重叠了勃朗特的家族故事。

事实上,艾米莉塑造的成年希刺克厉夫形象,应是以她的父亲勃朗特先生为原型(有人认为是酗酒的哥哥勃兰威尔,不对!)。比如,小说写希刺克厉夫出走三年后回来,变成一个“高高的、强壮的、身材很好的人”,有十分端正的类似军人的风度、面容,谈论问题富有才智,喜欢独自在旷野沉思散步;又比如到后来,他独自吃饭,不与孩子们见面,“至于他的理性,从童年起他就喜欢思索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抱有古怪的幻想”,在生活上他简朴到近乎“吝啬”。这些,都与艾米莉的父亲类似。小说开场,洛克乌德到呼啸山庄,被几只猛犬围攻,扑倒在地,希刺克厉夫与哈里顿粗野地哈哈大笑,也具有勃朗特式趣味。帕特里克·勃朗特,这个可敬的先生,出身低微,有爱尔兰人的粗蛮,但受过良好教育,漂亮、挺拔,理性而富有才智,终身在荒原做牧师,自然会鄙视像洛克乌德这样来自伦敦的过分文雅的先生。小说中,希刺克厉夫教导侄子哈里顿鄙视知识、文明,放任他像个野人般成长,而勃朗特先生受卢梭和托马斯·戴等影响,主张教育子女,应“凭借一种训练制度,可以把人变得像理想的野人那样坚韧不拔和朴实无华”。他主张苦行、克己、坚韧,夏洛蒂曾抱怨父亲太过严厉,在《简爱》中通过对“圣约翰”形象的塑造予以批评;而艾米莉的气质似乎更接近父亲,她的刚毅坚韧,多半来自父亲的培养?勃朗特先生早早失去妻子,唯一的儿子又酗酒、肺炎、一蹶不振,这位牧师,就变得更加忧郁敏感、暴躁严厉,常常一个人在旷野中行走,一天甚至能走四十英里,以排遣忧愁与孤独,小说中的希刺克厉夫,失去凯瑟琳后漫长的二十年,也是这样一个郁郁不乐的怪人,一个隐士。

艾米莉塑造的丁耐莉这个角色则相当复杂。首先她作为第三人称的故事叙述者出现。《呼啸山庄》以双重叙述者、从不同视角讲述故事:一个是“我”、洛克乌德,通过他来到呼啸山庄的所见、所感、梦魇,引出故事及人物;时间推进到“现在”,读者跟从一个外来者、闯入者的视角,好像在观看演出,呼啸山庄三代人发生的一切,如同艾米莉的“贡达尔传奇”具有了“传奇性”;洛克乌德来自文明的伦敦,与封闭的渥沃斯旷野对比,产生空间疏离效果,艾米莉借他表达这样的思想:“他们确实认真,更自顾自地过着日子,不太顾忌那些表面变化和琐碎的外界事物。我能想象在这儿,几乎可能存在着一种终生的爱情,而我过去却死也不相信会有什么爱情能维持一年。”另一个叙述者就是丁耐莉。两个旁观者的对话,将时间推回到二十年前,洛克乌德的困惑,即读者的困惑,通过丁耐莉的叙述一一化解。丁耐莉,典型英式太太,洁净,和善,温暖,幽默,坐在火炉边,编织着毛线,唠唠叨叨,是个讲故事能手,勃朗特家的姨妈伊丽莎白、女仆塔比,都是这样的角色。

有评论认为,丁耐莉的性格很矛盾。其实是艾米莉赋予其多重角色。她是叙述者、旁观者,又是个倾听者、对话者,通过与“我”的对白,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她还承担古希腊戏剧歌队的角色,作者通过她对事件发表感想与议论。有时候,叙述者丁耐莉又被当作艾米莉自己,借另一个叙述者洛克乌德,反过来评论作者。比如,丁耐莉说,“我受过严格的训练,这个给了我智慧,而且我读过的书比你想象的还多些。在这个图书室,你可找不到有哪本书我没看过,而且本本书,我都有所得益。除了那排希腊文和拉丁文的,还有那排法文的,但那些书我也能分辨得出。对于一个穷人的女儿,你也只能期望那么多。”这里所说的,不正是艾米莉自己?艾米莉一辈子没有到过多少地方,她以勃朗特家附近的普登庄园、任教学校附近的海桑德兰庄园和史布登庄园为原型,刻画了小说中的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普登庄园的希顿家与勃朗特家相交甚密,那里有个藏书丰富的私人图书馆,三姐妹常常从那儿借书,文学、哲学、历史,无所不读。小说中,借丁耐莉之口说自己读过画眉田庄的大部分藏书,显然,艾米莉对自己的阅读颇有信心。这就不奇怪,何以三姐妹身处偏僻荒原,作品一鸣惊人,好似天赋才能,其实是她们一直都大量阅读,长期进行写作训练,对时事政治、现实世界也相当关心。艾米莉甚至借洛克乌德之口,赞美自己的写作:“我要用她自己的话继续讲下去,只是压缩一点。总的来说,她是一个讲故事的能手,我不以为我能把她的风格改得更好一些。”

更多时候,丁耐莉是故事的参与者。一个仆人、管家。对主人忠诚被认为是仆人的美德,所以,她先当辛德雷的密探,监视凯瑟琳与男孩们往来;凯瑟琳出嫁后,她又充当新主人埃德加的奸细。耐莉说自己不爱凯瑟琳,这是真的,因为凯瑟琳的思维与行为,偏离了她脑中充塞的维多利亚时期的道德教条。当老主人恩萧第一次带小希刺克厉夫回家,出身不明、杂色皮肤,就让她轻视;当希刺克厉夫长大从外归来,有钱,举止像一个绅士,可是无论如何改变,在耐莉心里他“一半是人一半是恶魔”。出身决定一切,耐莉代表大多数民众的立场。在她眼中,只有画眉田庄主人埃德加那种富有、文雅、有教养有纯正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绅士,才是好人,才值得尊敬;而希刺克厉夫,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改变血缘与出身,必定是异类,比作为仆人的她还要低贱。但是,与埃德加停留在公共道德范畴的仁慈与责任,那种绝对理性、客观道德的冰冷相比,耐莉身上,还存有普通妇人本能的同情心与怜悯心,所以,当希刺克厉夫童年受虐时,她会本能地怜悯、保护;对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激烈的、超越生死的爱情,她也会本能地震动、同情,以至于她常常禁不住违背作为仆人的忠诚信条,为希刺克厉夫传递书信,并为这一对恋人的深切痛苦难过。看上去耐莉形象不统一、性情矛盾,正是这种矛盾性、不确定性,才合乎人性。如果说,希刺克厉夫具有一种原始的狂野激情,埃德加代表理性文明,那么,耐莉介于两者之间,她是受冰冷的道德教条洗礼的民众,却未丧失人性原本的热情。

作者的观念,是怎样通过她所创造的人物曲折表达的?作家生活又有多少渗透在小说之中?希刺克厉夫之妻、埃德加之妹伊莎贝拉,一个轻率、虚荣的乡村地主小姐,与希刺克厉夫私奔,被虐待,逃走,死于异乡,度过苍白的一生。但她的一段自述,却能让我们窥见艾米莉的日常生活:“昨天晚上,我坐在我的角落里读些旧书,一直读到十二点。……屋里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呜咽着的风时不时地摇撼着窗户,煤块的轻轻爆裂声,以及间或剪着长长的烛心时的烛花剪刀声,哈里顿和约瑟夫大概都上床睡着了,周围是那么凄凉,太凄凉了!我一面看书,一面叹息着,因为看起来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欢乐都消失了,永远不会再恢复了。”这是作者借伊莎贝拉的一次“喃喃低语”,此时的伊莎贝拉摆脱了怨妇角色,超脱为一个旁观者。据记载,艾米莉非常爱读书,白日里一边做家务一边读书,夜里就抱着爱犬基伯的脖子坐在火炉前读书。伊莎贝拉描述的,正是荒原中勃朗特牧师家周围的情景。牧师家建在教堂边上,孤独地立在山顶,房前有一片花圃,后面及两侧都是墓地,墓碑一块块耸立,几乎把房子包围,冬日夜晚阴沉,北风呼啸,枞树被吹得向一边倾斜,真是寒冷、凄凉极了,只有孤独的作者面对炉火,读书,想象,编织着故事中的人物命运,为之咏叹、悲伤……

小说中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凯瑟琳的哥哥辛德雷·恩萧,深爱一个不很体面的女人,妻子得肺炎死后,就自暴自弃,终日酗酒、赌博,将家产败光,仆人与佃户全都跑走,生活过得如人间地狱;另一个是希刺克厉夫的儿子,小林惇,孱弱、自私、多病,关注的只是自己,“他很会扮演小暴君的角色”。这两位形象的综合原型,应是艾米莉的哥哥勃兰威尔。这位勃朗特牧师的独子,备受宠爱的男孩,原本才华横溢,任家庭教师时爱上女主人,爱情无果而终,又诸事不顺,就放任自己,酗酒、吸毒,终因肺炎而死。艾米莉应该深爱他,也因为照顾他感染肺结核,哥哥死后六个月,也随他而去。小说中,她将堕落的哥哥一分为二:描写酗酒的辛德雷时,浮现的应是亲哥哥酗酒后的暴虐,其妻死后,“他不哭泣,也不祷告,他诅咒又蔑视,憎恨上帝与人类,绝望地过起了浪荡生活”。有人认为《呼啸山庄》开头几章甚或全书基本框架是勃兰威尔写的,艾米莉只是续写并完成了它,理由是,“一种明确无误的男性气质”弥漫于小说中。我以为,《呼啸山庄》全本都是艾米莉的手笔。除了辛德雷这个人物是将哥哥对象化之外;小说下半部,对小林惇形象的塑造,对其生肺炎至死过程的描写,小凯瑟琳谈论小林惇的语气,完全是一个姐妹的视角,那是因为艾米莉照顾着生肺炎的勃兰威尔,对病人的痛苦满怀深切的同情,对其乖戾、自私、自我中心予以的忍耐体谅,病人死后,她在悲伤痛苦之余又觉解脱轻松的真实状态。

有关《呼啸山庄》的主题,就像伍尔夫说的那样,艾米莉想要倾诉的不仅仅是如《简爱》那么直接了当的“我爱”“我恨”,艾米莉心中装的是“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然而身处十九世纪那个多变的时代,她所看到的是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她渴望内心有一股力量、试图寻找一种激情与勇气,来将那个分裂的世界重新合为一体。戴维·塞西尔认为,《呼啸山庄》表达了两种精神原则:“一方面是暴风雨的原则:严苛、无情、狂野和强悍;另一方面是平静的原则:温和、慈悲、被动和顺从。”这两种精神原则在小说所有人物身上都同时存在。和谐的毁灭与重建是小说的主题。两种精神原则经过长期较量后,艾米莉回归于爱、宽恕、人类的永恒和谐,她满怀着对人的生命、对“我们,整个人类”前景的期待与幻想:“我看到一种无论人间还是地狱都不能破坏的安息,我感觉到对那永无止境的、毫无阴影的来世生活的一种保证—他们已进入了永恒的来世—在那儿,生命无限地绵延,爱情无限地和谐,欢乐无限地充溢……”

凯瑟琳的墓既不在葬着林惇家族的教堂附近,也不在呼啸山庄她自己的家族那里。而是在墓园一角的青草坡上。埃德加、希刺克厉夫死后分葬于她左右,这似乎寓意:他们以其死亡,达成了荒野与文明,激情与理性的统一。这个统一,以下一代完美的、理想化的结合,呈现出来:小凯瑟琳有母亲的骄傲、教养、文雅,又去除了母亲的狂暴、自私;哈里顿继承了古老血统,去除了其父的浪荡,虽然早年缺少教育,但善良而高贵的禀性,一经知识润化,就变得水草丰茂。她安置小凯瑟琳与哈里顿的完美结合,如同暴风雨过后,旷野中开出的娇弱白花,恍如幻觉,虽如此虚弱,究竟存在,令人向往。这使得这部看上去黑暗的、狂暴的、阴郁的小说,有了一丝温暖色调,如同透过天窗投射在黑暗屋子的光亮。

在人类理性文明闪闪发亮大踏步向前之时,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的白色幽灵始终徘徊于旷野,他们作为一种原始的激情力量,是对人类自身之沉沦腐败的一分警醒。颓废、虚伪的资本主义理性文明,因为旷野的风刮过,荡漾起些许生机的涟漪。艾米莉的迷狂世界让维多利亚时代那些沉迷于矫情、虚饰的公共道德的人们,有了一次反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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