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月光照千古
2016-10-18黄应秋
黄应秋
巍巍唐朝,好诗如海,名家如江,而张若虚独以一片皎洁的月光征服了古往今来的读者,“孤篇横绝,竟成大家”(王闿运《湘绮楼论唐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开一席之地,实为奇观!
月夜,往往是生长相思的土壤,更何况这良辰美景奈何天?正是相思的情结将全诗一贯而下浑成有机的整体。全诗九韵三十六句,未尝一句不写相思。诗中自月升写到月落,本是一部完整的感情流水账,为什么离人不能在月之渐升时相思,偏要在月行中天、行将落下时才去望月怀人呢?为什么李白床前如霜的月色能触发思乡之情,而张氏“似霰”“流霜”的譬喻就只能是月华是澄澈透明,就不能勾起我们对离人相思情感的共鸣呢?“一切景语皆情语”,正是眼中景、心中情的水乳交融,才有如此生动真切的体验。大家都认为“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是承上,“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是启下,这不是很明白地告诉我们:上层是写游子的相思,立足点在青枫浦(泛指遥远荒僻的水边),下层是拟写思妇的闺情,地点是明月楼。全诗都在写游子望月怀人,由此,我们不难看理解,张若虚不是写一己之悲欢,而是泛写带有普遍意义的男女相思。
这首诗不仅具有情节美,诗人更以其独特的体验而创造出心的意境,这也是此诗以老调弹新曲却让人称绝的的奥妙所在。意境的创造无外乎外部世界即境的心灵化,以及内部世界即意的具象化。此诗将两种手法兼收并蓄,上层侧重于境的心灵化,诗人仿佛不露声色地描写月色,写景实是写心,那月光储存了游子恋恋依依的情感。下层侧重于意的具象化,那徘徊楼上的明月、波光潋滟的江流、摇曳多姿的江树,甚至那长飞的鸿雁,善游的鱼龙都成了想象化的意向,成了传情达意的载体,意象也因此转化成心灵和情感的反应,转化为主观想象和内心独白。
诗人以游子的心境独立江畔,目光追随潮水的走向,去热烈地抚摸海天相接的远方,“春江潮水连海平”,仿佛有一种呼唤在晚风中酝酿,他在期待着什么呢?大海在剧烈地震颤,一轮明月终于从大海中喷薄而出,圆滑、新鲜、神采光洁。光晕染着大海,银浪层层,满海的波光闪耀。那月气宇非凡,“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它踏着潮水,唱着连贯的歌谣走来,走在春江之上,走向大海。读到这里,我们似乎明白了游子待月的心意:那涣涣春水本是游子激荡的心潮,深入大海深处,只是为了催促月的诞生;又引着月光踏波而来,是为了实现“何处春江无月明”的愿望。也许他的家就在某一条江边,有了这一轮明月,他和妻子无法排解的相思就找到了依托的对象,下文写思妇“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正与此处呼应。两相对照,就巧妙地表现了游子思妇心灵的相通。与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诗人们的心灵在明月的感召下的同频共振。然而月光朗照之下,只有游子孤独的身影,“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江流不似先前那样激情奔涌了,而是“宛转绕芳甸”,萦绕着绵长的情思,淡淡的哀愁,所以“月照花林皆似霰”;月光也不似先前那样生气勃勃,而是“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一切都被漂白成单一的颜色,“不觉飞”、“看不见”,写的是游子的感觉与视觉,透露了游子此时心灵的孤寂和迷失。游子抬头望月,只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月光澄澈透明,越发显得江天的空旷,这一轮圆月徘徊天宇,越发显得孤独无依。孤月和游子相互对望,形影相吊,默默无语。游子的孤独在这里显微镜般放大在眼前,而我们却一月遮目,不见月下之人,不亦盲乎?故乡总难觅,亲人总难聚,而这月夜夜升落,亘古不变。要解决这一人生的困惑,只有沉入这月的意境。自古以来,与“我”一般独立江畔的人不知多少,“何人江畔初见月”呢?游子感受月光,如同感受一首古老而单调的乐曲:“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想落天外的问答,便使月光穿越岁月的琴音,赋相思以历史的普遍意性,人生代代相传,人类的相思和自然的江月共永远。古往今来只如此,多少人漂泊天涯,或为求仕,或去经商,或被放逐……于是在月的撩拨下,游子思妇的爱和怨就化作透明的羽翼。倘若撇开相思的内涵,只把这两句笼统地理解为对人生哲理的思考,那为什么要在江畔初见月呢?此情此景之中,游子无限感慨:“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今夜的月,也许在等我。也许在等妻子,更是在等天下所有的游子思妇。“不知”二字,便赋予相思以现实的普遍性。而李煜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则是对“但见长江送流水”一句的做好诠释,只不过这里的“愁”是相思的苦愁。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白云悠悠远去,不知所归,游子独立青枫浦上,万千离情别绪,袭上心头。这一个“愁”字分明是游子置身于月光的蚌壳里磨砺出来的一颗珍珠。况且在这春宵月圆之夜,总有离别的故事发生:“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是游子望中所见所思,两句一往一复,互文见义,所概括的已不是一家一户的离愁,这两句也是对“不知江月待何人”的最好诠释。
游子触景生情,情不能自已。他要借一片月光,探望朝思暮想的爱人,“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游子再以心灵的触觉,深入到思妇的感情世界,这是情到浓时的换位思维,是设身处地的体验和关切,“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思妇无法拒绝这如水的月光,凝神望月之间,忽发痴思:“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既然与丈夫共守这一轮明月,就追随那“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月华流到爱人身边,可是“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越水成文”,鸿雁自顾长飞,鱼龙只知潜越,其心无所寄托,无可奈何又想托之于梦:“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夜半不还家”,“昨夜”二字尤妙,昨夜有梦依稀,今宵人又不寐,相思夜夜皆如此。况且梦的剪刀,只剪得落花飞满潭。春已过半,而佳期如梦,此情谁与共!这时,思妇坐守光阴之河,想那“江水流春去欲尽”,看那“江潭落月复西斜”。这两句把时光叠合在一起,含有无尽的忧伤。春已尽,月已斜,无计消愁,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这些诗句,细致刻画了女子的心理,声情宛转,语语动人,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女子神情摇荡,种种相思情态,一时俱呈眼前。
那月光仿佛不胜人间浓重的离愁,“斜月沉沉藏海雾”。而游子思妇,南北遥隔,“碣石潇湘无限路”。夜已尽,人不归,江畔的树木仍然挂着落月的余光,牵动人的情思。“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诗结束了,然而似水流年,月夜孤影,游子思妇相聚无期!掩卷怅然,似有绵绵情思自诗行里溢出,月光至此境界曰美,行文至此境界曰美,既首尾圆合,又有不尽之意在言外。
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无论从哪个角度,借助地面任何物体的剪影去欣赏,月光始终是这幅意趣盎然的构图中最富魅力的部分。诗人让全部身心沐浴于月光之下,以一种温馨的姿势,深入月光芬芳的内部,达到认识的深刻。他的月光本身就是一种浓情的背景,大海是月永远的家,她自海中磅礴而出,踏波而行,走遍春江,复归大海深处。月尚知还家,而游子不归。思妇面对如此春宵明月,情何以堪!
他的月又是满满荡荡的一轮,合着大海脉搏的跳动,洋溢着春潮的气息,蓬勃着生命的活力,柔情万种而又气象万千,不受任何局限和压抑,直牵引读者的目光飞向一种深邃,一种遥远之遥,这是那个健康发展的时代生活美的折光。诗人把自然景物和生活感受诗意地结合起来,融成一条浩浩荡荡的春江,流进他的“春江花月夜”里,流进游子思妇有声有色的故事里,掀起古往今来读者感情的波澜。“无限在有限的额头印上了它的亲吻(泰戈尔语)”,这渗透着相思的月光,悠然趁着汉语文化之河,脉脉流来,流进中国文学史的诗赋词曲里,从古典到现代,默默构成东方文化中亲切而浓情的氛围。
【参考文献】
[1] 朱东润 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第一册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
[2] 游国恩 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二,人民教育出版社.
[3] 余忠恕 主编.《唐诗风貌》,安徽大学出版社.
(作者单位: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