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野战军辽西会战决策的演变
2016-10-14李宝明
李宝明
(北京联合大学 历史文博系,北京10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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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野战军辽西会战决策的演变
李宝明
(北京联合大学历史文博系,北京100191)
1948年10月辽西会战中,国民党军内部意见不一,西进兵团行军方向犹疑不决,对东北野战军的敌情判断和作战部署构成了不小的挑战。林彪在战役判断和兵力部署上多次出现偏差,却未对东北野战军全歼西进兵团造成根本性影响,原因在于:他将阻止西进兵团返回沈阳作为战役取胜关键,几次调整围歼作战地域;东北野战军第6纵队遇到突发事件敢于灵活处置,把因林彪的决策疏漏有可能造成的不利后果降到最小程度;东北野战军第5、第7、第8、第10纵队等敢于承担阻敌重任,西进兵团行动迟缓,都为林彪修正判断、调整部署提供了宝贵时间。
解放战争时期辽西会战东北野战军林彪廖耀湘
辽西会战是锦州战役结束后东北野战军与国民党军西进兵团(又称廖耀湘兵团)之间的对决,也是国共东北决战后期一场关键性战役,东北野战军短短6天时间里歼敌10万人。关于决战情况,现有论著都有详尽阐述。但从现有资料来看,决战前的一段时间,东北野战军曾对西进兵团行军方向和主力位置有过不同判断,多次变更围歼西进兵团的地域,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锦州地区东北野战军主力)从四面八方向廖耀湘兵团逼近。但是究竟在哪里与廖兵团决战,情况尚不明朗。”*刘统:《中国的1948年:两种命运的决战》,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342页。对这段曲折的历史,既往的研究成果几无涉及。本文尝试还原这次惊心动魄的战役指挥过程,凸显决策能力对战役取胜的至关重要性,以深化辽西会战研究。
一、 由诱敌于黑山打虎山以南改变为歼敌于该地以北
1948年10月锦州战役期间,蒋介石下令沈阳国民党军主力出援。援军由11个师组成,被称为西进兵团。对此,东北野战军司令员林彪十分重视,坚信“敌宁可放弃沈阳,而必保持和恢复锦州”,*《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仍攻锦州致中央军委电》(1948年10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第147页。因为锦州系东北国民党军联系关内的唯一陆路通道——北宁路上的战略要地。林彪下令东北野战军第5、第10纵队以及第6纵队(欠第17师)、第1纵队第3师阻击西进兵团行动。至10月15日锦州战役结束,西进兵团刚刚抵达彰武、新立屯地区,距离锦州尚有150公里。
西进兵团下一步如何行动?林彪判断是“不致西援”。*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中国人民解放军档案馆:《东北人民解放军司令部阵中日记》(下文简称《阵中日记》)(1948年10月15日),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第1038页。“不致西援”是指不可能继续向锦州前进。然而,林彪在17日致中央军委的电报中称:“我军决采取诱敌深入方针,引敌进入打虎山(今大虎山)、沟帮子、锦州之线,分散敌人以便各个歼灭之。……如发现沈阳南下之敌不敢向锦州前进时,则我军拟佯攻锦西,以诱该敌大胆前进。”*《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先打长春突围之敌等部署致中央军委电》(1948年10月17日12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197页。所谓“沈阳南下之敌”即指西进兵团。判断西进兵团“不致西援”的同时又准备“诱敌深入”,这说明林彪仍有敌“必保持和恢复锦州”的认识。在他看来,西进兵团可能因锦州失守而暂时止步甚至退回沈阳,即“不致西援”,但不会放弃重占锦州的企图,待东北野战军施以引诱,仍有可能继续南下。
18日,林彪进一步提出作战设想:“在锦州以东地区,再歼敌一二十万人”,其中第10纵队向预设战场黑山、沟帮子转移,“沿沟帮子、锦州一线以迟缓敌人进展速度”,并会同第1纵队第3师“拆毁打虎山、沟帮子、饶阳河等处工事”,以防资敌。*《阵中日记》(1948年10月18日),第1042页。《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准备在锦沈间歼敌致中央军委等电》(1948年10月19日9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211页。黄炜华、孔石泉:《为胜利敢啃硬骨头——忆辽沈战役中的第十纵队》,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562页。林彪设想的歼敌地域位于黑山打虎山以南、锦州以北。黑山及其附近的打虎山是战略要地,其西北部为医巫闾山脉,东南为绵延90多公里的河叉水网和沼泽地带,中间形成一条狭窄走廊,其间有北宁铁路和公路连通沈阳和锦州,是西进兵团南下锦州的必经之地。
由于西进兵团攻占彰武、新立屯后一直按兵不动,林彪进一步作出判断。19日,他分析西进兵团有两种动向:一是等待关内援军到达锦西后“再南北配合向锦州前进,沈阳之敌则向营口撤退”;二是“撤回新民、沈阳,利用辽河阻隔我军,全部向营口撤退”;也就是说,沈阳国民党军必将弃城南下营口,而西进兵团或南下进攻锦州,或北返与沈阳国民党军一起行动。前一种情况意味着东北野战军须分兵作战,但主力可以逸待劳,坐等西进兵团南下,林彪建议“等敌再前进一步后再向敌进攻”;后一种情况则增加东北野战军作战难度,“我军立即迅速包围彰武、新立屯两处敌人。”*《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打沈阳西犯之敌的方针致中央军委电》(1948年10月19日21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216页。“包围彰武、新立屯两处敌人”表明林彪萌发了将围歼地域改在黑山打虎山以北地区的想法。
林彪没有坐等战机,决定主动迎敌。20日,他将锦州附近东北野战军主力分为两个梯队,第一梯队由第3、第8纵队和第1纵队(欠第3师)、第6纵队第17师组成,于当晚出发北上,行军目标是锦州东北方向黑山、沟帮子、北镇等地;第二梯队由第2、第7、第9纵队组成,次日黄昏出发,向锦州东北方向进军。同时,长春附近部分东北野战军部队南下。林彪正式实施诱敌之计:锦州以南部队向兴城方向运动,制造东北野战军入关作战假象,引诱西进兵团南进;长春附近南下东北野战军各部保持隐蔽,以免打草惊蛇。当然,这也要防止西进兵团南下速度过快,以使东北野战军北上部队完成战役展开,为此林彪命令第5纵队由阜新出发迫近西进兵团,第10纵队、第1纵队第3师奔赴黑山打虎山设防,迟滞西进兵团行军速度。*本段及下一段,见《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围歼廖耀湘西进兵团部署致各纵队等电》(1948年10月20日10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223—225页。
由于西进兵团去向存在不确定性,林彪做两手准备。他特别向东北野战军各纵队强调:“此次大战全局关键在于是否能截断新立屯、彰武之敌的退路,如敌退路已断,则沈阳之敌将亦被拖住。”所谓“退路”,即西进兵团返回沈阳之路。万一出现最坏情况,林彪的应对方案是:第6纵队立即包围彰武,第5、第10纵队则分别插至新立屯以北和以东地区,以断敌后路;此外,“除由长春附近南下之部队外,我军主力即在沟帮子迅速东进过河作战,在营口、牛庄之间歼灭该敌。”由于担心西进兵团回撤沈阳进而南下营口,林彪又想定“营口、牛庄”这样一个备用围歼地域,并指派辽南东北野战军独立第2师先期赶赴营口。
林彪上述决策部署目标能否实现,与对手如何计划与行动密切相关。
锦州战役后,国民党军内部对西进兵团去向意见分歧。东北“剿总”总司令卫立煌主张西进兵团返回沈阳,西进兵团司令官廖耀湘16日提议所部直接南下营口,继由海路撤出东北,17日又补充建议:西进兵团南下营口前先占领黑山打虎山,*廖耀湘:《辽西战役纪实》,《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17、127、128页。以截断东北野战军的尾追。
21日,蒋介石作出最终决定:西进兵团先行转移至黑山打虎山以南,在确保营口后路的前提下进攻黑山打虎山,如取胜即进军锦州,否则转移营口;同时命令驻守辽阳地区的国民党第52军先期占领营口,另部署5个师(旅)由卫立煌率领防守沈阳。这意味着沈阳国民党军将作为牵制兵力,保障西进兵团重占锦州或南下营口,此举无异于丢“帅”保“车”,遭到卫立煌消极应对。卫传达蒋的命令的同时要求工兵在辽河上架设浮桥,以备西进兵团撤退营口不利时返回沈阳。*杜聿明:《辽沈战役概述》,《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第28、36、39页。
上述分析表明,即便蒋介石作出最终裁决,国民党军内部仍未对西进兵团去向达成一致意见。由此带来的后果是,西进兵团下一步行军有三个方向,按照可能性大小排序,依次是锦州、营口、沈阳。三个方向都在林彪的两手准备中,不过他没有料到西进兵团直接南下的目的地除锦州外还可能是营口,另外他对可能性最小的沈阳方向给予了最高度关注,这使东北野战军围歼作战带有不确定性。
二、从决战新立屯、黑山转为阻敌于黑山、打虎山
尽管东北野战军主力已经北上,但林彪对西进兵团动向的判断和担心却几乎一天一变。21日,他担心西进兵团返回沈阳,22日认定沈阳国民党军将随西进兵团南下锦州,23日再次担心西进兵团北返沈阳,24日判断西进兵团可能开往营口。
21日6时,东北国民党军“剿总”副总司令郑洞国放下武器,长春正式解放。如此一来,东北野战军围城部队即可全部南下,与锦州地区东北野战军对西进兵团构成南北夹击态势。在此情形下,西进兵团退回沈阳的可能性增大。为避免围歼计划夭折,林彪下令锦州地区东北野战军第二梯队迅速北上,并进一步细化各纵队行军方向:第1、第7、第8纵队向黑山、沟帮子前进;第3、第9纵队向北镇进军;第2纵队及第6纵第17师奔赴阜新以东。*《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1日),第1047页。林彪将东北野战军一部兵力派往阜新以东,东进新立屯和彰武,阻拦西进兵团返回沈阳。
22日,林彪撤销“营口、牛庄”备用围歼地域,变两手准备为一手准备。敌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该日,东北野战军所获情报称:西进兵团由彰武、新立屯地区南下黑山打虎山,“(驻扎沈阳周边国民党军第)五十三军之(第)一三零师及原在辽阳(第)五十二军第二师均已到巨流河和新民地区,在铁岭之(第)五十三军主力亦有撤军征候。”*《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2日),第1048页。新民和巨流河曾是西进兵团南下锦州前的集结地域。林彪由此判断:沈阳周边敌军忙于收缩兵力,“不向营口退却”,“已开始向锦州总退却”;进一步推论,西进兵团已无退回沈阳可能,更无经沈阳南下营口可能。沈阳国民党军尾随西进兵团南下,尽管出乎林彪意料,对东北野战军而言,却可避免分兵作战。林彪决定“照原定计划……在新立屯、黑山地区与敌决战,全歼廖耀湘西进兵团”,并下令独立第2师终止前往营口,返回至新民与半拉门之间侧击敌军。前文已述,林彪自19日开始酝酿北移围歼战场。至此,经过4天观察与思考最终确定“在新立屯、黑山地区与敌决战”。与此同时,为吸引西进兵团继续南下,避免过早暴露东北野战军主力北上企图,林彪下令除第2纵队继续向清河边门前进外,其余北上各部原地休整一天;命令第6纵队于晚间出动并包围彰武,以滞留西进兵团一部,拉长其行军距离,分散其兵力。*《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在新立屯黑山地区与敌决战致中央军委等电》(1948年10月22日13时半),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232页。又见《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2日),第1048—1049页。如此部署,可见林彪心情极为放松。
但到23日,林彪察觉前一日情报有误。敌军第52军、第53军、第207师主力“尚在铁岭、沈阳、抚顺、本溪、鞍山一带”,*《中央军委关于控制营口阻塞敌人退路致林彪、罗荣桓等电》(1948年10月2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237页。并未收缩兵力。当天,另有两份情报送到林彪面前,其一是驻守辽阳的国民党军第52军出动一个团占领海城、牛庄,两地位于辽阳以南、营口以北;其二是第6纵队获悉“彰武敌已于昨(22日)下午西去新立屯”,*《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3日),第1050页。远离沈阳。前者意味着第52军有可能南下营口;后者进一步证实西进兵团不再返回沈阳。
这两份情报是否可信?林彪决定对西进兵团“挡头拖尾,夹击中间”:北上各部队加速前进。增加第1纵队(除第3师外)、第9纵队及炮兵纵队,与第2、第6纵队第17师一起经清河门到阜新,向新立屯转进,由西向东发起进攻;第7、第8纵队进至打虎山及其以东地区,自东向西包围;第10纵队及第1纵队第3师继续阻击西进兵团南下,第3纵队用于第10纵队左翼,并向新立屯以西攻击;第5、第6纵队(除第17师)分别自阜新、彰武以北由北而南拖尾并侧击敌人。*详见《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3日),第1050页。另见《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黑山沈阳等地敌情及我已占彰武致中央军委等电》(1948年10月2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236页。从兵力部署上看,林彪将重点放置于北线(即黑山大虎山以北的彰武、新立屯一线),表明其担心西进兵团南下锦州遭遇攻击后返回沈阳。他显然没有在意第一份情报,更没有考虑两份情报的关联性。如果两份情报内容属实且关联的话,则意味着第52军为西进兵团直接退向营口做准备。
而事实的确如此。23日,西进兵团开始进攻黑山,受阻于第10纵队的拦截,同时侦悉东北野战军第3纵队抵达黑山以南的北镇地区。当晚9时,西进兵团司令官廖耀湘命令后续部队向营口撤退。具体部署是:新编第6军与第49军于次日拂晓由半拉门地区开始行动;新编第3军于25日离开新立屯。正式下达命令前,廖征求卫立煌意见,获得支持的同时还被叮嘱:“万不得已时,可退回沈阳。”*廖耀湘:《辽西战役纪实》,《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第133页。至此,西进兵团已放弃重占锦州,准备单独南下营口或在迫不得已时返回沈阳。
林彪之所以未重视23日的第一份情报及两份电报的关联性,原因在于他一直(16日以来)认为西进兵团南下旨在重占锦州。但林彪的决策并未造成严重后果。
一是因为廖耀湘的注意力仍在黑山打虎山。24日,廖在东北野战军第10纵队面前摆开5个师(旅),显然,他没有机械地执行3天前(21日)蒋介石的命令,即西进兵团先行转移至黑山打虎山以南,在确保营口后路的前提下进攻黑山打虎山;而是坚持主张西进兵团南下营口的前提是攻占黑山打虎山。为突破东北野战军第10纵队的顽强阻击,廖命令西进兵团先头部队——新编第6军加入进攻作战,改令第49军和新编第3军所属第14师作为先头部队。*廖耀湘:《辽西战役纪实》,《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第134页。这一变更导致西进兵团先头部队24日仍未通过黑山打虎山地区。
二是因为24日林彪察觉到西进兵团南下目标有可能是营口,而非锦州。这一判断基于当日两份情报,一份情报说由辽阳出发的第52军于15时占领营口,打通沈阳至营口通道;另一份情报称西进兵团“企图由卡力马转向营口退却,另息有向台安撤退之说。”*《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4日),第1051页。卡力马是辽河西岸一个渡口,台安位于打虎山和营口之间。林彪据此判断“敌可能发现我主力北上,在打虎山、黑山难以通过,可能改道从海口总退却。”*《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4日),第1052页。所谓“海口”即指“营口”。
也就是说,黑山打虎山作战进行到第二天,林彪方才意识到西进兵团有可能直接退往营口。据此,他加强黑山打虎山地区防御力量,下令第7纵队进驻第10纵队后方的中安堡以南,第8纵队1个师进至打虎山南之四台子,第3纵队不再向新立屯以西前进,而是以主力控制黑山左翼拉拉屯。林彪叮嘱上述部队察觉敌军撤退后应立即追击;当晚23时,他又下令第8纵队所属两个师经马圈子、六间房向大兴庄、小兴庄、狼洞岗子一带前进,以截断敌军撤向台安、辽中通道。*《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4日),第1052页。段苏权:《第八纵队在辽沈战役中的战斗历程》,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539页。同时,林彪命令第1、第2、第9纵队、第6纵队第17师向阜新东北地区兼程前进,第5纵队向新立屯以东、半拉门以北前进,第6纵队进至半拉门以西,追击西进兵团。*万毅:《制敌彰武激战黑山——忆辽沈战役中的第五纵队》,洪学智等:《忆辽沈战役中的第六纵队》,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493、504页。《赖传珠日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87页。邓飞:《回忆厉家窝棚遭遇阻击战》,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辽宁省黑山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黑山文史资料》第7、8辑合订本,1988年,第124页。
既然林彪意识到西进兵团可能直接撤军营口,为何依然置重兵于北线?首先,这可能与西进兵团连续两天进攻黑山打虎山有关,对手这一志在必得之势让林彪判断其不会迅速南下。换言之,林彪可能同样认为西进兵团南下营口的前提是攻占黑山打虎山。相对营口,沈阳毕竟还有坚固城防,西进兵团攻占黑山打虎山无望后仍有可能北返,届时东北野战军仅仅依靠北线第5、第6纵队难以支撑。其次,他一直(19日以来)认为西进兵团南下营口的前提是北返沈阳,即便与沈阳国民党军分途南下,也应同时行动。此时,沈阳国民党军没有撤军迹象,西进兵团也不会立刻南下营口。25日9时林彪致电中央军委,称第6纵队当日可进至黑山打虎山以东地区。*《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敌已占营口等情况致中央军委电》(1948年10月25日9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238页。言下之意,该纵队可先于西进兵团撤军前建立阻击阵地。当然,上述分析建立在西进兵团南下营口的决心不大、速度不快之上。如果事态发展与之相反,东北野战军北线兵力将处于英雄无用武之地,同时南线兵力能否胜任阻击、追击任务也有相当不确定性。
三、 拟以黑山、打虎山为中心部署歼敌
25日9时林彪给中央军委的电报发出后,7个小时内他两次变更判断。先是判断西进兵团已向营口撤军,随后又断定其主力尚未行动,与此相应两次调整对敌包围圈。
第一次调整起因于敌军一部向营口撤退。当日拂晓,东北野战军独立第2师和第8纵队先后与撤往营口的西进兵团先头部队第49军遭遇。*左叶:《忆辽沈战役中的的独立第二师》,段苏权:《第八纵队在辽沈战役中的战斗历程》,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621、539页。遭遇地点在打虎山至台安公路与绕阳河交汇地区,分别为魏家窝棚和六间房,敌第49军被阻。
西进兵团主力是否紧随第49军行动?沈阳国民党军是否同步撤军?一时无法确认。由于独立第2师已返回黑山,东北野战军在营口没有防守力量。最坏的结果很可能是西进兵团与沈阳国民党军分途集结于营口,通过海上运输撤离东北。林彪从最坏估计出发,即西进兵团主力已经脱离黑山打虎山地区,“决以主力一部阻敌向营口外,集结主力先歼廖西进兵团于黑山、打虎山以东(应为‘东南’)地区”。具体部署是:除第8纵队紧急赶赴台安以北地区外,第5、第6、第7纵队改向打虎山东南方向的台安追击,第1、第2、第9纵队及第6纵队第17师不再向阜新东北地区推进,而是改向黑山地区转进。*《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5日),第1054页。洪学智等:《忆辽沈战役中的第六纵队》,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504—505页。总之,林彪放弃在黑山打虎山以北地区建立围歼战场方案,改在其东南地区建立包围圈。
第二次调整是在几小时后,林彪对前次调整又自我否定。他于16时致电中央军委,称西进兵团主力仍在黑山打虎山地区,“有改变决心,转向辽中或台安退营口的可能”。同时报告说东北野战军相应部署是“五纵、六纵正向黑山东南急进,八纵向台安急进,其他各纵均兼程向黑山方向急进。如敌不逃,则歼敌于黑山附近;如敌逃,则继续跟追”。*《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黑山地区之敌可能向营口撤退致中央军委等电》(1948年10月25日16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239页。即包围圈位置相应改为以黑山打虎山为中心。此次变更依据是东北野战军机要处截获并破译的一份西进兵团电报,内中详细规定西进兵团各军当晚宿营地点,显示其主力仍在黑山打虎山地区。*谭云鹤:《见证历史》,北京:工人出版社,2002年,第159页。
一日之内两个不同判断,哪一个判断更接近事实?由史料可知,25日廖耀湘依然使用西进兵团主力进攻防守黑山打虎山的东北野战军第10纵队,至黄昏时分仍无进展,万般无奈之下他下令所部撤退营口。此时廖尚不知第49军南下营口受阻,由此规定的撤军序列是:新编第1军、第71军撤至胡家窝棚地区,由第71军接替第207师第3旅及新编第6军第169师的防务,新编第6军跟随新编第3军向营口方向行军。第71军军长向凤武请求于次日天明后接防,获准。*廖耀湘:《辽西战役纪实》,《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第136页。这意味着西进兵团主力将于次日拂晓撤军,换言之,东北野战军截获的电报内容真实。这也意味着廖耀湘撤军营口方案刚刚付诸实施,即被林彪获悉,西进兵团已坐失南下营口的最佳时机(撤军方案于9天前即10月16日提出)。
25日16时给中央军委的电报发出后,林彪又根据敌情变化对作战部署进行调整。当日最终部署是:位于黑山打虎山一线各部队发起追击作战;第5纵队转赴黑山东北十里岗子、胡家窝棚设立阻击阵地;第6纵队奔赴打虎山以东前后十八家子、关家窝棚设置阻击阵地;第7纵队的任务变化最大,16时命令是以主力进攻黑山西北之敌,旋又令停止,24时命令是向台安方向追击敌人。*万毅:《制敌彰武激战黑山——忆辽沈战役中的第五纵队》,洪学智等:《忆辽沈战役中的第六纵队》,吴富善、高体乾:《第七纵队在辽沈战役中》,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494、505、527页。邓飞:《回忆厉家窝棚遭遇阻击战》,《黑山文史资料》第7、8辑合订本,第124页。26日凌晨,黑山打虎山地区担任阻击作战任务的各部队遵照林彪命令发起反击。2时,第3纵队先遣营在烧户营子与敌第71军一部遭遇。该营跟踪追击,到达胡家窝棚附近时意外获知该地驻有西进兵团指挥机关,时值第71军与新编第6军第169师、第207师第3旅交接防务。第3纵队当即发起攻击,冲入敌军阵地,摧毁西进兵团指挥部和新编第6军军部。*徐锐:《回忆在胡家窝棚袭击廖耀湘西进兵团指挥机关的一场战斗》,《黑山文史资料》第7、8辑合订本,第131页。
四、 决心在黑山打虎山东北地区设置战场
26日以后,林彪对西进兵团的动向又两改判断,26日分析西进兵团可能北返沈阳,27日则认为对手仍将撤军营口。
26日的分析判断起因于东北野战军第6纵队的报告。该纵队25日奉命开赴打虎山以东,一路未遇大股敌军,26日4时,所属两师在北宁铁路与西进兵团第14师意外相逢。*《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6日),第1056页。从俘虏口中获悉该部奉卫立煌之命返回沈阳。本着东北野战军司令部一直要求的阻止西进兵团返回沈阳的指示精神,第6纵队指挥员当机立断,停止南进,调整部署,就地固守。7时,该纵队又获知:西进兵团新编第1军向张家窝棚进发,有可能经半拉门撤向沈阳,也有可能经姜屯撤向台安。该纵队立刻上报敌情,并建议第5纵队控制半拉门,以主力赶赴张家窝棚向第6纵队靠拢。*洪学智等:《忆辽沈战役中的第六纵队》,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505页。邓飞:《回忆厉家窝棚遭遇阻击战》,《黑山文史资料》第7、8辑合订本,第125页。
最新情报意味着林彪必须重新审视部署。林彪刚刚判断西进兵团南下营口,现在竟发现西进兵团部分兵力北上沈阳,西进兵团主力会否尾随而行?东北野战军会不会因包围圈偏离而丧失战机?林彪来不及仔细研判,立即追认第6纵队行动,同时电令第5纵队赶赴二道镜子、半拉门地区,截断黑山通往沈阳的公路。8时,两纵队激战之后切断西进兵团北撤通道。*《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6日),第1057页。接下来,林彪须对西进兵团是否全力转向沈阳作出判断。对西进兵团而言,在没有攻占黑山打虎山,无法摆脱东北野战军尾追情形下,无论南下营口抑或北返沈阳均利弊兼具。北退沈阳依城固守,虽可暂保实力,却非长久之计;若由营口经海路撤出东北,可谓一劳永逸,然而十万大军需要相当数量船只输送,非一二日可以筹措到足够的船只。
档案资料显示,林彪判断西进兵团将北退沈阳。26日东北野战军司令部发给第10纵队3份电报,3时的电报称,“东进我主力已到达指定位置,敌已向东方向总溃退,望即协同主力行动,从黑山打虎山正面投入追击。”所谓“东方向”实际是黑山打虎山东南方向,目的地是营口。9时的电报称,“敌主力仍在打虎山东北地区,第三十师即刻撤出战斗,仍固守打虎山阵地。”所谓“敌主力仍在打虎山东北地区”,是指西进兵团主力尚未开始撤军。11时的电报命令,“第三十师除留一个步兵营固守打虎山阵地外,主力迅速沿(北宁)铁路向东追击。”*《东北野战军司令部给十纵队的电文》,《黑山文史资料》第7、8辑合订本,第15页。所谓“沿铁路向东”是指沈阳方向。比较3份电报可以推断:3时前后林彪仍判断西进兵团向营口撤退,9时他还不能确定西进兵团是否全部退往沈阳,11时已经断定西进兵团不再向营口退却。另据第7纵队政委吴富善、参谋长高体乾回忆,12时接到东北野战军司令部命令,内称“敌人改向新民退却”。*吴富善、高体乾:《第七纵队在辽沈战役中》,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528页。“新民”方向即沈阳方向。显然,林彪倾向于认为西进兵团攻占黑山打虎山失利之后,拥有完善城防工事的沈阳相对刚刚占领的营口,更能解决其最为迫切的立足问题。他电令第7、第8纵队向台安以北前进,其中前者沿北宁铁路向新民方向追击,以期与第6纵队靠拢,共同构筑北线阻击阵地。*《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6日),第1056页。
总之,林彪重新回到之前(19日至21日、23日至24日)的判断上,即西进兵团将返回沈阳,并再次调整围歼地域,拟在黑山打虎山东北、厉家窝棚西南地区包围西进兵团。*《阵中日记》(1948年10月26日),第1056页。
然而,不到24小时,林彪改变判断。27日9时,第7纵队和第8纵队一部在康家屯地区遭遇敌军新编第22师。*吴富善、高体乾:《第七纵队在辽沈战役中》,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528页。后者并不是向北撤退,而是向东行军。林彪据此判断西进兵团遭遇第5、第6纵队阻击后“有向台安方向突围模样”。*《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关于主力已转向打虎山地区歼敌致中央军委等电》(1948年10月27日11时半),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243页。向台安突围的目的地是营口。如果情况属实,西进兵团大部有可能逃脱围歼,因为此时东北野战军各纵队与西进兵团混战,建制已乱,无法重新调整兵力部署。
西进兵团行动方向是哪里?25日,西进兵团第49军撤军营口受阻后,迅即向卫立煌报告并请示行止,当日下午5时卫命令该军连同新编第22师、第14师返回沈阳。*郑庭笈:《蒋军辽西西进兵团的覆灭》,《文史资料选辑》第13辑,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51页。需要说明的是,战役紧张阶段,国民党军最高指挥官越级指挥并不少见,但随即会通告受命部队的直接上级。然而,卫并未及时告知廖耀湘,似乎是要制造部分部队转向沈阳的既成事实,进而促使廖改变决定。换言之,26日凌晨向沈阳撤退的仅仅是西进兵团小部兵力,主力仍准备退往营口。卫立煌能否改变廖耀湘撤军方向?26日凌晨西进兵团指挥部被东北野战军冲散后,廖耀湘于上午10时赶至新编第1军所属新编第30师师部,先后联系上新编第1军、新编第6军、第71军等3个军,但无新编第3军、第49军等两个军的消息。此时,虽惊魂未定,廖却并未考虑改变撤军方向。下午4时廖接到新编第22师师长罗英打来的电话,罗报告卫立煌的撤军沈阳的指示。罗称,他本人并不赞成撤回沈阳,故而没有行动。*廖耀湘:《辽西战役纪实》,《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第141页。此时廖才获悉营口通道没有被打通。他未料到,替代新编第6军作为先头部队的第49军遭遇东北野战军阻击。
西进兵团内部就去向产生不同意见,新编第1军军长潘裕昆主张就地抵抗,而廖则担心弹药及粮食补给困难,仍倾向于撤往营口,他随即赶往新编第22师师部,通过电话联系上第49军。军长郑庭笈向廖耀湘解释,称该军退往营口受阻后,因与西进兵团联络不畅,故而向卫请示,虽该军并未执行命令退到沈阳,但他认为退往沈阳有便利条件,一是地图上所标示的打虎山以东至辽河之间的沼泽地带已经变为耕地,大军行动并无困难;二是军部驻地有大道直通辽河岸边的老达房,特务营已在该地征集船只,大军渡河亦无问题。*廖耀湘:《辽西战役纪实》,《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第141—142页。郑的倾向性很明显,即西进兵团应撤往沈阳。
廖耀湘决心逐渐动摇,先是觉察到周边东北野战军兵力逐渐增多而倾向于就地固守,稍后又接到卫立煌建议撤军沈阳的电话,卫并告知已派出留守辽河东岸的暂编第53师渡河接应。西进兵团参谋长杨焜建议服从卫,理由是“这是他要你这样作,责任由他承担。”言下之意可在蒋介石面前推卸西进兵团未能撤军营口的责任。倍受打击的廖决定改变部署,转而撤军沈阳。*廖耀湘:《辽西战役纪实》,《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第143—144页。但他并不知西进兵团撤往沈阳的通道—北宁路已于当日上午8时被东北野战军第5、第6纵队切断。廖耀湘下令撤退沈阳分两路进行,北路由潘裕昆指挥新编第1军、第71军和第207师、新编第6军所属第169师及重炮部队,沿“打虎山至新民铁路南北地区向沈阳,在新民以南至老达房地区渡过辽河”;东路由他本人率领新编第22师、第49军、第14师“经打虎山至老达房公路向沈阳撤退,并在老达房渡辽河”北上。*廖耀湘:《辽西战役纪实》,《文史资料选辑》第20辑,第144页。总之,新编第22师是西进兵团东撤的先头部队,目的地仍是沈阳而不是营口。
显然,林彪27日判断西进兵团“有向台安方向突围模样”是不正确的,他仅仅考虑西进兵团直接北退沈阳的路线,却未料到对手还有先向东再折向北、迂回撤军的可能。所幸,这次误判未对围歼作战造成任何影响:除无法调整部署外,第7、第8纵队坚决切断了西进兵团东进通道,致使新编第22师等部不能前进半步;与此同时,东北野战军迫使卫立煌派出的接应部队——暂编第53师——退回辽河东岸。*许赓扬:《回忆沈阳五十三师起义》,《辽宁文史资料》第24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99页。至28日拂晓,东北野战军全歼西进兵团。不过,由于围歼地域多次调整,原准备从阜新方向发起攻击的第2、第9纵队及第6纵队第17师等部迂回距离最远,到达战场时歼敌已接近尾声。*刘震、吴信泉:《辽沈战役中的第二纵队》,洪学智等:《忆辽沈战役中的第六纵队》,詹才芳、李中权:《驰骋在辽沈战场上的第九纵队》,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辽沈战役》,第427、507、554页。
结论
辽西会战尽管时间短暂,但战前险象环生、跌宕起伏,考验着指挥员的判断能力、应变能力,也考验着作战部队的战斗作风、快速反应能力,更考验着将士配合的默契程度。
国民党军内部意见不一,西进兵团进军方向犹疑不决、情报真假混杂,均对林彪战役判断和兵力部署构成极大挑战。林彪对敌情判断几乎一天一变,先后几次调整围歼作战地域,军事部署或滞后,或超前。但判断的偏差有惊无险,没有从根本上影响全歼西进兵团的作战目标,其原因有:一,林彪紧紧抓住战役取胜关键,即阻止西进兵团北返沈阳,避免了最坏结局的出现。二,指挥员与部队之间实现了良性互动,参战部队对其战役意图具有相当高的整体把握能力,东北野战军第6纵队遇到突发事件敢于灵活变更处置,使因判断疏失有可能造成的不利后果降到最小程度。三,各纵队积极求战,东北野战军第5、第7、第8、第10纵队等敢于承担阻敌重任,也为林彪修正判断和调整部署争取了宝贵时间。四,西进兵团因行军方向多变造成的行动迟缓也为林彪提供了调整部署的必要时间。
(责任编辑尹正达)
Near Misses:A Study on the Northeast Field Army during the Liaoxi Campaign
LiBao-ming
(History and Archaeology Department, Beijing Union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During the Liaoxi Campaign in October 1948,the KMT troops changed their marching directions more than once because of disagreement among themselves, which posed a great challenge to the Northeast Field Army. Lin Biao made several mistakes in judgment and in troop deployment, but this did not affect the overall outcome of the campaign owing to the following factors. The key to the victory of the Campaign for Lin was to prevent the enemy troops from returning to Shenyang, and several times he adjusted the areas of operations. The 6th Column was capable of handling emergencies in a flexible manner when necessary, thus minimizing the adverse consequences of Lin’s oversight in decision-making. The 5th, 7th, 8th and 10th Columns were all ready to assume responsibility and the KMT troops going westward marched slowly, which left precious time for Lin to revise his judgment and adjust troop deployment.
during the War of Liberation; the Liaoxi Campaign; the Northeast Field Army; Lin Biao; Liao Yaoxiang
2014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赴苏百位中共党史人物档案初编与研究”(14AZD062)作者简介:李宝明,北京联合大学历史文博系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K266;E297.4
A
1009-3451(2016)03-009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