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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阳光(短篇小说)

2016-10-13罗基础

地火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娘丈夫

罗基础

1、2、3……一共12个红包,6个大的6个小的,大的里面是两千元现金,小的里面是一张五千元的购物卡。魏兰芳看着这些依然躺在挎包里睡觉的它们,一阵阵发愁,红包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亮也仿佛是嘲讽的目光,直刺她的眼。不知道是刺目的光还是心中的憋屈,她的眼睛有点发痒,有点刺痛,一摸,是泪。她愤懑地一拍挎包:就不该答应这桩臭事!

拍击声和说话声有点大,在耳边嗡嗡响,她被自己的动作和声音吓着了。还好,她环顾四周,街上的行人都在埋头走自己的路,没人注意她,眼前临街的牛肉面馆里的人都在品尝着面和牛肉以及牛骨头汤演绎出的美味,没心思关心她。

她释然,叹了口气,找了张桌子坐下:“老板,来碗面,韭叶子,清汤。”这是昨天早上小张帮她点过的早餐。

她是前天来这里的。从开封起程到这个油城,汽车加飞机整整用去了10个小时。一路上,小张像清宫太监伺候慈禧老佛爷一样,嘘寒问暖,只是把“老佛爷”换成了“嫂子”的称呼,弄得她很不自在。

到这个城市来,是迫不得已,有点临危受命的感觉,压力有点大。所以,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只是在想:我这身装束土不土?见了面,咋开口说这事儿?

那天,在北京打工的丈夫回到了开封,说有一个活,需要她帮忙。她问,啥活?丈夫说,去新疆,见个人。她问,谁?丈夫看看她,目光闪烁,一仰头,勇敢地、极不情愿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王忠旺。

丈夫说出王忠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猛地一紧,最柔弱的那个地方被戳了一下:王忠旺!那个曾经让她痴迷的男生,那个曾经的男朋友!尘封多年的往事,像一块蒙在储藏室旧家具上的布单子,被她丈夫一下子掀开了。

12年前,他俩还是青岛的高中生,都来自外地,一个河南,一个新疆。由于相似的经历,相似的落后成绩,同病相怜,有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两颗心在慢慢靠近,像冬日里的两只小鸟相互依偎,彼此温暖。不知从何时起,两个人分不开了。这事被亲戚发现了,在高三那年,他俩痛苦地说再见。

6年前,大学临近毕业的他,带着一帮同学从北京赶到开封她所在的师范学院,手捧99朵玫瑰向她求婚。

3年前,在她的婚礼上,他不请自到,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她丈夫不许魏兰芳她提他,更不准见他。其实,他们还有来往,不过只是问候、祝好之类的精神交往。

今天这是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她丈夫,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问号,看得她丈夫心里直发毛,在问号的逼视下他极不情愿地道出了原委。

原来,他所在的北京一家环保公司将参加王忠旺所在企业的招标,数额较大,近千万元。在技术交流时,他们打听到了王忠旺,他们听说过王忠旺与魏兰芳的事儿,这让老总欣喜若狂:天助我也!便紧急召见在下属分厂当技术员的他,让其回老家动员妻子跑一趟新疆,通过这层关系打听一下相关事宜,打点一下。并把“相关事宜”的内容说了一遍。

“这算啥?与出卖色相有啥区别?”她不去。

第二天,镇长的一席话让她不得不从命。

镇长说:“人哪,不能光考虑自己的感受,要想想大家。你可以不去,可这单生意就没了;你要是去了,就有可能挣到这笔钱。北京那厂子里,咱镇上的人可不老少嘞!”

此刻,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牛肉面,眼睛盯着清汤,里面放映着昨天的尴尬和失望:精心打扮了半天,人家连个面都不见,只是在电话里说了几句。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的心怦怦直跳,欣喜若狂,但话的内容却让她感到了寒冷。

今天怎么办?快递交标书了,要是还不了解甲方的潜规则,那,这趟就白跑了,镇上和北京那边无法交代。

她想起了昨晚小张的建议:找王忠旺的母亲诉诉苦,咱又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乡亲,咋说也是为人民服务。对!找他母亲去。她知道王忠旺是个孝子。

王忠旺的母亲岳慧英正准备出门,去儿子的住处收拾一下房间,因为听说最近儿子在网上交了个内地的女朋友。

王忠旺是她唯一的孩子、她的全部希望。还不错,儿子有一个好工作,在公司招标办,虽然不是什么官,但由于公司是中国石油的重要企业,所以业务量比较大,干得有滋有味。就是有一点让她闹心:没有女朋友。

今年年初电视台采访她,问她对中国梦怎么解读?她用诗一般的语言说:“钓鱼就去钓鱼岛,油城建设更美好,我儿快把对象找。姑娘,你就不错。”弄得人家姑娘满脸通红。

她是个标准的石油娃,生在油矿,长在油矿,父亲是石油师人,先在钻井队任队长,后到矿务局工作,再后来,1959年大庆油田会战时,举家搬到大庆。那一年,她才两岁。

可能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她身上有一种影响力和驾驭力,在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班长。

1975年工作后,也是个采油队的小组长,要不是后来考上石油学院改行学炼化,说不定担任什么重要职务呢。

退休前她一直是化验室的领导。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化验室女工有一百多,但被她管理得服服帖帖。她有一个最大的特点:语速快,像机关枪,容不得你插嘴。有人说,她这个嘴皮子和姜昆有一拼,应该去说相声。

她把单位的管理也移植到了家里,首先管住钱,丈夫、儿子的工资卡都在她这儿。当然,儿子大了,社交活动需要资金支持,她也找借口给儿子发红包。最近听说儿子交了一个女朋友,她一下准备了两个。

出门时碰见了邻居李大妈,李大妈问她啥事喜滋滋的,她满脸笑意地朗声回答:儿子找对象了,给他收拾房子去!

八月的太阳,像馕坑里的炭火,把大地当成了馕一样烘烤,从远处看,地上的景物冒着蒸腾的热气,有些树叶都打了卷,似乎能闻到一股焦味。魏兰芳焦急地行走在开阔而洁净的街道上,穿行在一排排造型各异的楼群中。

油城不大,但走起来还真不小。她按照小张画的路线图,问着走着,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敲了半天门,没人回答,正纳闷,李大妈拎着一兜子蔬果回来了,她问找谁,魏兰芳说找王忠旺的母亲。她说,哦,到儿子那儿去了。然后告诉了地址和行走路线。

岳慧英打开儿子的房门,一股怪味冲了出来,仿佛要接住它,心里的话涌上心头:唉!这屋子里可够乱的,没个女人还真不行。

关于儿媳妇,她没有少操心,化验室的女孩子基本上都被她筛了一遍,满意的没几个,有两个长相好、工作也勤奋的小姑娘,她想了半天还是放弃了。算了,还是儿子自己找吧。

她一边擦拭着家具一边想:我这儿媳妇会是什么样的呢?

正琢磨着,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传进了一句莺声细语:“这是王忠旺的家吗?”

“谁啊?门没锁,进来吧。”

魏兰芳进门一愣,这是,王忠旺的妈妈?姐姐?

“您好!请问,您是……”

她爽朗一笑:“你是不是问我,是王忠旺的妈妈还是姐姐?”还没等魏兰芳反应过来,她接着说,“你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疑问的人。我自豪地告诉你,我俩是母子,要想成姐弟,那是下辈子的事。” 然后用欣赏的目光打量魏兰芳。心想这就是忠旺的女朋友吧?不错,五官端正,气质高雅。魏兰芳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脸一下就红了,红到耳朵根。

她接着问:“姑娘,你是……”

“哦,大娘,是忠旺约我来的,我叫兰芳。”

岳慧英心里一喜,她叫他忠旺?关系不一般啊。她越看越喜欢,亲热地把魏兰芳拉到沙发旁边坐下。

魏兰芳扭捏地想拿出红包,可又不知如何说,看看她,欲言又止。

她一看,这姑娘还不好意思,便从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兰芳不急,喝口水。我这就微他。”

魏兰芳一乐,呵呵,还微他,这大娘还挺时髦。

她拿起手机,手在上面划了几下,自言自语地说:“微信,通讯录,大王,发消息,按住说话。”然后大声说,“忠旺,请个假回家,女朋友来了。快点!”

魏兰芳一愣:“大娘……”她只说了前半句,后半句就被堵了回去:“兰芳,不着急,办公楼离家很近,不到一公里。” 还没等魏兰芳喘口气,她又接着问,“兰芳,你和我家忠旺认识多长时间了?”

“好多年了。”

“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在内地工作。”

她激动地站了起来:“看来,只要相爱,距离,它就不是个问题。”

“大娘……”魏兰芳刚张口,岳慧英的手机响了一下。岳慧英伸手按住魏兰芳的肩:“忠旺回话了。”然后拿起手机放在耳朵旁:“妈,我在乌鲁木齐呢。”是忠旺的声音。她看着手机满脸狐疑地自言自语:“乌鲁木齐?早上还说去单位,这熊孩儿还想骗老娘?我有现代化的手段,查查你在哪儿。”然后在手机上划拉了几下:大王,1000米以内。然后拿起手机大声说:“忠旺,你房子搬到乌鲁木齐了?你距我不到一公里,快回来!”

收到母亲的微信,王忠旺无奈地回话:“我的亲娘哎,I服了You,我请假去。”

他对身旁的同事说:“我得回去应付一下,咱们等会儿再继续?”“好吧,这个物资采购超市是个方向,省时省力,还有利于防止腐败。”同事回答。“对,咱们先建一个材料市场,然后扩展到配件、设备等。”他们在讨论建立物资采购的网络虚拟市场问题。每天的招标以及应付那些供货商搞得他们精疲力竭,如果有一个网上超市,各分厂直接从网上下单子挑选材料设备零配件,像市民在超市从货架上拿货一样方便,大家就不会这么费神费力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在想,如果有物采超市,就不会有昨天那一幕。

昨天下午招完标后,他打开手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四五条短信,大部分都是魏兰芳的。

看到是兰芳的未接来电,他心里一阵狂喜,可一看到短信,那热度又冷凝了,只剩下一股湿漉漉的潮气,这股潮气带着疑问和责怪泛了上来:“这个兰芳,一个教师怎么当起推销员了?这时候来,不是找事吗?”这家公司马上要投标,现正是敏感时期,能见面吗?所以,他电话里只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坚决拒绝见面。

但从那时起,兰芳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动,他的心在说,太不近人情了,见见她吧。但又一个声音立刻制止。这样反复较量了多次,直到他迷迷糊糊睡去。

没想到,这个兰芳又找到家里了。看来,不见是不行了。见就见吧,把话说清楚,让她回去也好交差。

说实在话,他心里还真有点想见她,毕竟是初恋。

室内,两个女人正在试探着接近。

岳慧英问:“兰芳,来几天了?”

“两天。”

“这里咋样?”

“挺好的,城市干净整洁,人都很精神、和善、友好。”

“那是,我们这儿已到小康了。”她夸耀道。

“哦,大娘,忠旺每个月收入不少吧?”

“还行吧,工资加奖金六七千。”

“大娘,那……客户送的红包,挺多的吧?” 这是魏兰芳今天的主题。

“哎哟,那可是高压线,要受处分、坐牢的。不过,我倒是经常给他发红包,今天就准备了两个。”

俩人正说着,王忠旺推门进来了。

见到兰芳,他有点紧张:“兰芳来了。”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她一眼,便低头在鞋柜拿拖鞋,这话仿佛是说给那一排鞋子的,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魏兰芳也有点忐忑:“啊,你回来了。”

然后两个人商量好似的同时发声:“你……”

王忠旺瞟了母亲一下,小声问魏兰芳:“还是那事?”她点点头:“嗯。”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像蚊子,边说边扭捏地瞧着大娘。他压低声音、温柔而坚决地说:“不行。”说完扭头看了看母亲。

岳慧英一看,明白了,俩人有话说。心想,撤吧,不当灯泡了,说了声“我收拾卧室去”便离开了。

王忠旺瞪着眼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招投标就那几条规矩,凭实力、凭数据说话。何况,一切公开透明,在无影灯下。你想,这红包能送出去吗?”她一脸着急地回答:“你不收,我无法向镇长交代。”边说边拿出了红包。

“不行!”

“拿着。”

“真的不行!”

两个人像打太极拳一般,推来搡去。

突然,王忠旺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更多的是抓而不是推,他有一种想要拥抱的冲动……

正在这时,岳慧英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在干啥?”推搡声把她召唤了过来。

两人一愣,还是魏兰芳反应快:“哦,我们,在跳佳木斯健身操。”岳慧英乐了:“哟,这舞啥时改成举红包跳了?”还没等他俩回话,她一拍大腿,“明白了,忠旺要给兰芳见面礼。你这孩儿,找媳妇是你的事,见面礼是我的事,这叫定置定位、各负其责。来,兰芳,大娘给你发个红包。”

俩人一愣:“媳妇?”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回事?”

岳慧英说:“你们不是……”

“嗨!我们是同学,高中同学。”王忠旺接过话说,“妈,您忘了,那年被姨夫从青岛赶回来就是因为她。”

“哦,想起来了。”她看着眼前的红包问,“可,这是怎么回事?”

魏兰芳红着脸说:“大娘,是这样,我丈夫那个公司在这儿有个投标项目,让我打听一下内部消息,送点信息费。”

她脸一沉,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打住!你这可是行贿,是犯罪,立即停止!”

王忠旺接过母亲的话说:“发现此行为,要被黄牌警告甚至清理出局。你,还是回去吧。”

第二天,魏兰芳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油城。

三周后,王忠旺收到魏兰芳的一条微信留言:公司中标了,老总说谢谢你,我们镇长也请你来做客。

他淡淡笑了笑,回复:我在筹备物资供应超市,正在建模,完成老爸的夙愿。你说的那事儿,我没介入。祝好!

他抬头看了看天,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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