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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人(短篇小说)

2016-10-13刘莉

地火 2016年3期
关键词:小英子阿贵

刘莉

自从参加了庆子他爸的葬礼,我妈就说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可对于8岁的我,并不这么认为。

庆子他爸的死,和我们管沟村人的各种死法比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用大人们的话说就是工伤。那年冬天,他扛着氧气瓶在村后的冰面上摔倒了,钢瓶直接砸在他头上。当时我们正在那儿滑冰车,庆子他们那些男孩蹲在小巧的“单腿驴”上,在枯黄的芦苇荡里穿梭闪烁,像天生就是一群芦苇丛里的动物。我们听到了那声近似西瓜爆裂的声音,然后就看到那西瓜瓤子在冰面上腾起一股热气,红色的液体蛇行着钻进冰的裂缝中,留下了一摊粉白色的凸起。这并不是我今生见到的第一场死亡,所以根本不会导致我精神出问题。虽然我在梦里也重温过那声爆裂,也看到过那摊“粉白”,但我认为是那个冬天太长,好像老天爷有意把这场死亡拉长。那年开春以后,“粉白”终于开始了消融的旅程,直到夏天来临,我对那场死亡的记忆也随之消失。但依我妈的看法,我的精神问题不但没有减轻,反倒严重了。

那天人们把庆子他爸抬回家,油建一大队陈教导员送来一套刚从材料库领出来的新工服。这种深蓝色劳动布制成的杠杠棉袄,平时穿在人身上特别僵硬板结,而套在死人身上却非常挺括。追悼会是在大队礼堂举行的,陈教导员念了悼词,我才知道庆子爸才35岁,以前也是军人,还打过蒋介石,得过什么奖章,和许多人一样是从青海油田来的。我看着笔挺的庆子爸脸色苍白,像个干净的被刻意打扮过的新郎。此时,他躺在那里,像个落草的王,和陈教导员英雄式的描述一点也不般配。追悼会结束后,他被拉到管沟村西五里地以外一个叫“西站”的地方。那是个陵园,埋着在油田开发会战中死去的人。那天,全村的人几乎都跟去了,我看见那里有很多挖好的坑,一排一排的,人们说这是为冬天死去的人准备的,因为冬天一上冻就挖不了了。庆子爸依次被放入其中一个空穴当中,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冻土块扔进坑里,砸得棺材板砰砰直响。坟头堆得又高又尖,很像后来见到过的敖包。他们说没关系,夏天一开化就沉下去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旁边那些黑洞洞的深坑,心想这都是为谁准备的呢?这个问题从那天开始就一直纠缠着我。我妈说的精神问题大概就是从这儿开始的。的确,我会在走路、上课甚至和小伙伴们玩的时候,或是在深夜里突然就看见那些穴位。只要它们一在眼前出现,不论我正在干着什么,都会突然停下,两眼发呆,面无表情,很像我们那时玩的一个叫“木头人”的游戏:一群人跑着,一个人喊“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话音一落大家必须定住,不管什么姿势都不能动不能笑,谁动谁笑就算输。我在上课的时候发作还好,别人看不出来,可在家刷碗扫地时就不行了,我妈就会大喝一声:“嘿!木头。”我就会“激灵”一下,吓得魂魄仿佛冲出了头顶,之后也就真的回过神来了。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学校,老师和同学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没有人冲我断喝,他们只会躲开我。只有大霞走过来,拉拉我的手,告诉我游戏结束了,然后我们一起走进教室,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异样,我的学习成绩依然保持在前三名,所以老师和同学还算善良,并没有诊断我为精神病之类。但我妈却觉得没这么简单,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承认,所以当有人提起的时候,她就用“老大傻,老二尖,家家都有个坏老三”来解释。她说这话可真准,我家老大就是个“迂子”。其实,我变成木头人的时候,魂魄并没有走远,我只是把村里活着的人逐个试着填进那些空穴当中,全村一千多号人,哪个填过了,哪个没填过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害怕从庆子家门前走过,不是因为三年前的那场死亡,更与我的精神问题无关,是因为他家门前有一群大白鹅,确切地说是一只大白鹅。

管沟村的干打垒房子是统一设计建造的,各家各户都没有院墙,所以鸡鸭鹅狗满村跑,应该看家的狗也经常脱岗失职,而他家的鹅却一年四季守在门口。要是狗就好办了,我会在它向我狂吠的时候猛地弯下腰去,保准它掉头就跑。可他家门前那只大公鹅好像只有一根筋似的,见人就咬,生死不怕。这群鹅是庆子爸生前外出施工时买回来的,当时买了六只刚长出翅膀的小鹅。庆子妈因为这还埋怨过他为什么不买鸡,鸡吃得少,下蛋勤。他爸说,鹅蛋一个顶仨,公的还能看家。六只鹅都长大了,才知道这里边有两只公的。但它们的性格却截然不同,一只专横跋扈,既当丈夫又看家,另一只却胆小怕事,一事无成。所以过年的时候,就让胆小的这只做出了牺牲。当他家飘出鹅肉香味的时候,庆子爸见人就学着东北人的样子,咬着牙晃着头像跟谁有仇似的说:“吃全得,穿一半,嫖二八,赌白搭!”

几天后,庆子爸扛着氧气瓶摔倒的时候,他肚子里也许还装着鹅肉呢。从那以后,幸存的那只公鹅愈加跋扈,看家本领愈发高强。

这天,我端着一只大洗衣盆,上尖的脏衣服挡着我的眼睛,我吃力地伸脖看路,往大队澡堂走去。我要趁洗澡的机会把全家的衣服洗了,管沟村里的女人都这么干。我本想绕开庆子家的,可那要多走五分钟。老远我就开始观察,还好,庆子家那几只大鹅都拧着脖子挤在一起睡着了,像个压实了的雪堆。可是我刚走近,那只大公鹅就警觉地把脖子竖了起来,两只豆眼又黑又亮,稍做思考就从“雪堆”中奋起,扑打着巨大的翅膀,裹挟着被扇起的尘土,大白蛇般的长脖子贴着地面,嘎嘎大叫着向我扑来。

我被它咬过不只一次了,它的嘴像两片生铁铸成的夹子,专门夹人的脚面。这大白鹅的气势太凶猛了,我被它镇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了。就在这时,我的“精神问题”发作了,我爸用黑铁皮打造的沉重的洗衣盆哐的一声落地了,向我扑过来的大鹅应声和我一起定住了。

尽管我两眼发呆,面无表情,但我的脑子是灵活的,只不过是走了神罢了。

我的填坑游戏是有顺序的,管沟村的房子一共有六排,不算村后的小学,每排有30多栋,我是按栋挨家挨户不论大人小孩依次让他们进去的,在肚子里没出生的,我会分开进行。尽管上次发作是在半年前,但我依然准确无误地接续起来,轮到第四排第二栋左门阿贵家。我从他家大人开始,他爸他妈,然后是他哥、他和他弟。之前,我已经填过村里一多半的人了,绝大多数都觉得不适合进穴,因为他们都活蹦乱跳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但这次不同了,当我填到阿贵的时候,我的心“激凌”一下,像我妈在背后断喝时一样,我的魂魄立即被招了回来。阿贵是我同班同学,全校有名的淘气包,生龙活虎根本轮不到他填坑。那个时刻,我对自己的预测感到一丝害怕,所以就想,我的木头人游戏其实是荒唐的。村里自从庆子爸死了以后,三年来又发生了三起工伤事故,我一个都没蒙对。我这样安慰着自己,低头看见妹妹的格呢上衣、弟弟的条绒裤子、爸爸的油工服,还有全家人的帽子手套臭袜子埋着的大白鹅,我刚刚回过来的“神儿”又差点过去。我知道自己闯祸了,希望庆子或他妈能出来给我解围,听我解释,但他家的门关得紧紧的。

没想到他家门前的四只母鹅这么麻木,只伸脖叫了几声就拉倒了,继续拧着长脖子把头插进翅膀里眼不见心不烦了。我推开庆子家房门时,“雪堆”一动不动。我心想,这回他家可没把门的了。

他家大屋里没人,但地中央的菜窖门却开着,黑洞洞的像个陷阱,要不是我及时抱住门口的天然气管子就掉进去了。我冲着洞口喊了声庆子,没有应,又把头探进去,发现下面没有梯子,里面也没什么动静,就知道菜窖里没人。眼下正是储存秋菜的时候,屋里的菜窖一般放些临时要吃的,大批的菜都放在外面的窖里。他家把窖门敞开也许是放放里面的潮气。我转身又要去推小屋的门。这时发现几只鸡大摇大摆地上了他家的锅台,我认出是小花家的蛄蛄头和两只芦花,它们竟然穿过大半个村子跑这儿来打食了,这得怪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没关门。我把鸡轰走了,有几片羽毛落在空着的锅里,锅台上留下一条草绿色的鸡屎,像只肥嘟嘟的毛毛虫。我想用锅台上的刷帚把鸡屎扫下去,觉得不妥,正好看到炉台边用铁丝穿着的旧作业本,这是用来引火的。我扯下一张,把“毛毛虫”捏走了。这时我听到小屋里面有动静,就冲着小屋门喊了一声“孙姨”。庆子妈姓孙。

“谁一个?”孙姨的声音好像睡着了。

“是我……小苇……我把你家大鹅弄死了。”

“啥?”

“它咬我……我不是故意的。”

“唔。没事……我正想杀它呢……可好咬人。”

庆子爸死了以后,她挺可怜的。刚到油田不久就发生了这事,她觉得孤儿寡母又人生地不熟,再加上没了生活来源,就想带着庆子回青海老家去。可是大家都劝她,说油田上好找工作,等庆子长大就好了,再熬上几年就过去了,她这才勉强留了下来。她参加家属管理站的劳动,打下了粮食,多少还能有点收入,日子也就凑合着过了下来。

我听到她虚弱的声音,想进去看看。可一推门,门却在里边插上了。我停顿了一下说:

“那我走了,孙姨。”

“嗯……你走吧。”

孙姨的回答依然是有气无力的,我就又问了一句:“你病了吗?”

“没事……你走吧。”

我狐疑着退了出来,反手把门关紧。

一抬头看到那堆脏衣服,和定在那里的大鹅,比被它咬还恐惧。我硬着头皮把衣服重新捡到盆里,这鹅是真定住了。但我怀疑它是装死,这么凶猛的家伙能这样不堪一击吗,一这样想,我就赶忙端起大盆就走,生怕它缓过气来追杀我。

澡堂在大队部的后面,与庆子家平行着。一走进大队院子,就闻到一股屁臭味,这是油建一大队的标志性气味。这里到处堆放着火焊用的嘎斯罐,这罐子的味道跟最臭的屁一样臭。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以为全大队三百多号工人一定都刚吃过炒黄豆或炖萝卜,要不是集体行为根本出不来这种效果。

我快步穿过大队院子,向澡堂走去。虽然真正的冬天还没有到来,但滚滚的蒸汽从澡堂大门和高高的气窗汹涌而出,里面哗哗的水声和嘈杂的人声,像经过劣质放大器处理过一样,尖锐地在空气中震荡着,这刺耳的噪音终于把同样在空气中弥漫着的嘎斯味压了下去。屁味没有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时才想起回头,看大白鹅是不是追上来了。

我没有看到大白鹅,却看到小英子的爸爸从庆子家的门里出来了。那个大个子男人快速拐过他家房头,除了门口的“雪堆”动了一下,整个村子悄无声息。

自从庆子家的大白鹅被我弄死以后,我填坑游戏的速度变慢了,因为增加了村里的牲畜,特别是各家各户的鸡鸭鹅还有兔子都是成群结队的,数量不好统计,更不好辨认,这要花去我平常很多功夫。

就在我默默地用心识别着那些群养动物的时候,村里传出了关于英子爸和庆子妈的闲话,这使我的精神问题骤然加剧。我开始恐惧,认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谣言的源头只能是我。我开始躲着小英子,还不让弟弟跟庆子玩,这种反常也许会加剧他们对我的怀疑,所以我就更加害怕。

又过了一段时间,“闲话”在管沟村成了公开的秘密。尽管我没法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只知道守口如瓶,连我的闺密大霞都没说。我不是不想说,只是忍着。那种滋味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秘密是可以撑死人的。直到那个大雪封门的早晨,庆子发现自家门上挂着一只干瘪丑陋且开了线的翻毛工鞋以后,存放在我肚子里的秘密终于憋不住了。

降雪从头天傍晚就开始了,急一阵缓一阵的,急的时候像老天爷在房顶上抖落一床鹅毛褥子,密集的雪花一坨一坨地带着重量,那阵势像要把土垒的管沟村埋掉。那天早晨,我看到窗玻璃上糊满了雪,平时好看的冰凌花变成了一张白纸。门被雪封住了,爸爸用斧头砍开了窗子,呼啦一下仿佛整个冬天都从窗口灌进来了。爸爸趟着齐腰深的大雪走到门前,用铁锹挖着,我和妈妈在屋里不断地推门,一点一点地露出外面深蓝色的天幕。我看到几颗星星还在闪烁,月亮还没有隐去。这个早晨,我们像管沟村所有的人家一样,大人孩子都出来铲雪了。我们像挖地道一样,先挖通自己的家门,再连上门前的小路和大路,各家各户很快就接通了,全村形成了一张四通八达的地道网。孩子们高兴极了,在这雪的迷宫里疯跑着。如果我要是一只小鸟,飞到空中就会看到:全村的屋顶都盖着厚厚的雪被,树也披上了白斗篷,连小草都戴上了雪帽子,管沟村像被雪封千年的古城,在这个早晨,刚刚被考古人员挖开。

然而,就在这个充满雪趣的早晨,庆子愤怒了。当他从窗户跳出去准备挖门的时候,发现门框上挂着一个东西,盖在上面的雪像沙子一样正一点点地散落。庆子以为是一只冻死的兔子,走近才看清是一只破鞋。他不动声色地把它扔进窗下的深雪里,然后开始挖掘,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一切都准备停当,他切了一块泛着墨绿色光亮的原油,塞进破鞋的鞋膛里,拎着它顺着刚刚挖好的“地道”,来到管沟村中心的小广场上。此时,天空泛起红光,太阳正酝酿着从雪野上如何拱出来吓人们一大跳。上班、上学、送孩子上托儿所的人们在这霞光里穿梭着。

突然,人们听到一个孩子尖厉的嗓音:“这是谁干的,操你妈的,让我抓住,就是这个下场!”

站在雪道里的人们傻了,像听到“木头人”的口令一样,齐刷刷地定在那里,用各种姿势驻足观看。只见那孩子朝鞋膛里扔了一根火柴,那只破鞋轰地一下就着了。他拎着拴在上面的麻绳,像个玩杂甩的少年,把火苗轮成一个光圈,突然松手,那团火呼啸着飞了出去。人们转动脖子追随着火光的抛物线,这时喷薄而出的红日刚好把光芒罩在人们脸上,像披了一层红色的纱,并给每个轮廓都镶了金边。人们的姿态虽然是僵硬的,但脸上的神情却是鲜活的:疑惑、兴奋、惊奇、悲伤、愤怒……像一群表情各异的木头人雕像。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漂亮!”

不知他的赞美是给庆子的,还是给全体披了面纱的木头人的。不知是木头们陷得太深,还是什么原因,只有我一个人被这喝彩声叫醒,并像受到了某种鼓动,跳着脚大声应和着:“漂亮!”可那些木头人还愣着,这让我觉得,真正有精神问题的不是我。那个早晨我真的很失望,这些人辜负了天神披在他们身上的美丽霞光,是一群名副其实的“木头”。

庆子在我的叫好声中有些不好意思了,用手背使劲抹掉冻出的鼻涕。在众目睽睽之下,低着头,倔倔哄哄地消失在雪道里。

我被一种莫名的情绪鼓动着,我觉得到了该说出秘密的时候了。于是我扭头朝商店后面的菁菁家跑去。她家门前的大杨树是全村最高最大最古老的,当初就是以这棵树为基准建的管沟村。我要按照姥姥教我的办法,把秘密放进树洞里,那样就会长进大树,随大树一起发芽开花结果。

我趟着深雪站到大杨树下,转着圈找树洞,可泛青的树皮只有大小不一的结和裂口。巨大的树冠擎着松散的雪,遮天蔽日的像开了一树的棉花,一见风就纷纷飘落。我仰着脸接住那些雪的花瓣,让它们大朵大朵地在我脸上融化。我就这样挂着满脸泪水,趴在一个大树缝上,把埋在我心底的秘密说了出来。

自从那天起,村里关于庆子妈的闲话就奇迹般地消失了。不知是人们害怕得到那只火鞋的下场,还是因为我让秘密长进大树被彻底封存了,还是人们对这事提不起兴趣了,反正一切又恢复到从前,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尽管那场谣言平息了,但人们对英子爸的坏印象是无法转变了,这就让本来威信就很高的英子妈地位更高了。

英子妈姓韩,是管沟村家属管理站有名的女庄稼把式,也是最能吃苦最能干的。那时管沟村的娘们基本都没什么女人味,而英子妈当属之最。

油田开发会战打响以后,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天南地北的职工家属全都投奔丈夫到油田讨生活来了,可油田的情况同样严峻,正在实行“五两保三餐”。大批家属不但两手空空地来,还要分食丈夫的口粮,会战几乎走到了绝境。所以油田号召家属们带着孩子暂时回老家去,等条件好时再回来。可是管沟村的家属们不愿意回去,尽管身为党员的吴伯伯带头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撵了回去,人们还是不肯走。她们说,回去也是饿死,不如在这儿和丈夫孩子一起死。陈教导员听到这话后,就组织全村家属召开动员会,虽然也很同情她们,但作为领导,还是要做工作的。他在大会上说:“同志们,眼下会战刚刚开始,油田还没有拿下,国家急等着用咱们的石油,所以你们的丈夫可不能饿死。现在很多单位用上了代食品,可是人吃了拉不出屎,时间长了要出人命的,现在已经有人出现浮肿了,脚穿不进鞋,连镐头都举不起来了。怎么办呢同志们?所以啊,你们先回去,省下一份口粮,就算为国家做贡献了。”

虽然家属们不懂那些大道理,但眼下的困难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这时一个声音说:“我们自力更生,自己种粮种菜还不行吗?”

说这话的正是小英子的妈妈。

家属们来自五湖四海,对东北的气候和土壤条件不了解,在老家种惯水稻的人到这儿不会种麦子。而英子妈就是东北人,从小就会种地,她管这叫“伺候庄稼”。她在大会上说出“自力更生”以后,人们就开始喊她“韩大把式”了。

小英子作为韩大把式的女儿,在农业方面也表现出了一些特殊才能。她对管沟村周边大野地里的野花野草、特别是丰富的野菜辨识知识,受到村里孩子们的拥戴。因为有了她,我们也自力更生地渡过了难关。但自从关于她爸的“闲话”出来以后,她屁股后头跟帮的人就明显减少了,只有我和大霞始终不离不弃。有一次放学后,小英子神秘地拉上我俩,说要带我们去采“地皮”。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听说过这东西,更不知道泡子边长出来的那种黑色打卷儿的植物是可以吃的,还以为是被太阳晒出的泥巴卷儿呢。

我们仨背着书包,穿过学校的后操场就出了村,直奔“八一”管线上的大坝楞子。当初,管沟村就是因为这条管线施工到此才得名的,当年回填的土方高出地面一米多,从东到西贯穿油田,卧在大荒甸子上像条土龙似的。不管是上班巡井的、下地干活的、挖野菜打猪草的,人们都爱在这坝楞子上走,时间长了竟走成了一条结结实实白白亮亮不受雨雪天气与地面条件限制的绿色通道。

我们站在坝楞子上,看着两边家属们开出的荒地,一望无际的玉米,已经长到一人高了。地头上放着她们的水壶、土篮、头巾,还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不吃油田一粒米,支援丈夫搞会战。”不远处还扔着几个不会走的孩子,有扯开嗓门哭的,有撒尿和泥抓土吃的,有睡着的,东倒西歪干啥的都有。可他们的妈妈正铲地呢,隔着茂密的青纱帐,任他们怎么样也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我们走到这几个小娃娃跟前,我向睡着的孩子脸上拍去,两只蚊子立即爆裂开来,鲜血荡漾在他脏脏的小脸上,而这小家伙却全然不知。小英子抢夺下旁边孩子送到嘴边的大蚂蚁,擦净他腮上的泥巴,大霞抱回爬远了的孩子,我们把几个娃娃安抚下以后,一抬眼看到地头还站着一头牛呢。小英子立即来了神,她说在老家时她会放牛,骑在牛背上慢悠悠的可自由了。我们就让她带我们去骑牛。

那是一头黄牛,离它七八米远的地方,有个钻井队留下的油坑,旁边立着一截铁管子,上面有个阀门,这是完钻以后还没来得及安装采油树的井口。黄牛就拴在这阀门上,它正在有限的范围内啃着地上的青草。只见小英子凑了上去,一把搂住了牛脖子,正要抬腿,那牛却一闪身,同时把尾巴扫了过来,正抽在倒地的英子脸上。那牛尾巴上沾着牛粪,歪在地上的小英子就“呸呸”地吐着,不停地用手擦嘴,然后像个假小子似的一跃而起,一下抓住了牛尾巴,那头黄牛又是一个闪身,小英子就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油坑里。只见那一池子黑漆般的原油被小英子砸得溅起老高,我和大霞一下傻在了那里,不约而同地喊出了“韩姨”,然后又一齐冲到油坑边。那个时刻我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劲,准备跳下去救她。小英子却在油坑里自己站了起来,原来坑并不深,只齐到她大腿,而原油也只是表面漂着一层,下面都是水。我和大霞伸手把她拉了上来,她头上顶着一块原油,脸上身上也有,站在那里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这时,韩大把式听到我们的喊声跑了过来,一看到女儿这副样子,就扯开嗓门大叫:“干啥来了?”“捡地皮!”

这娘俩一问一答都那么利索,像对暗号似的。她妈毫无怜悯之心,直奔到落汤鸡般的女儿跟前,照着屁股就是一脚:“我看你像个地皮!”

小英子又是一个飞身,再一次落入油坑。

她蒙头转向地站在坑里,半天才张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韩大把式却不管这些,拎起锄头骂骂咧咧地钻进了玉米地。

小英子受了这样的待遇,我以为今天这地皮是采不成了,谁知这丫头擦干眼泪,再次从油坑里上来,顺手薅了一把青草,擦掉脸上的油迹,冲我俩一挥手说:“走!”

没想到小英子这么顽强,真不愧是韩大把式的女儿。我和大霞像两个臣服的侍女,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这时,我看到她头顶的原油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七色光芒,像个头戴王冠的女神。

那一刻,我的灵魂又远离了现场,不为人知地走神了。这次我没有接着上次的顺序“填坑”,而是只把小英子和她妈韩大把式填了进去,尽管过去填过了,我这样做是想再一次证明自己的预测是准确的,因为这样刚烈的女汉子母亲和假小子女儿是无论如何也填不进去的。

我的填坑游戏大多时候是荒唐的,但也有被我蒙对的时候。比如阿贵。

又是一个雪夜。

我觉得他的死真的与我有关,不仅是我的预测一语成谶。

那天,淘气大王阿贵又在课堂上惹事了。上午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他把一只活的小耗子放在了同桌杨桂芳的文具盒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类似的事情他干过不止一次,他还把洋剌子放到前桌同学身上,然后让别的同学看;上课的时候他用小纸团打人,还下地抢同学的东西,总之他是我们班的“害群之马”。为了帮助他,班主任老师特意把他安排在我的前桌,让我看着他,他不老实的时候,我就在后面碓他一下。可那天他是在下课的时候把耗子放进杨桂芳文具盒的,我没看见,谁都没看见。所以上课时杨桂芳打开文具盒时,小耗子就蹿了出来,并在她的尖叫声中顺着她的手臂蹿上了她的后脖颈,最后跳到地上。这下可炸庙了,男同学举着笤帚四处追打,女同学都吓麻爪了。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外号叫李大侉子,是从家属管理站刚抽上来的,别看块头挺大,但一点也不厉害。她用黑板擦使劲敲桌子,粉笔灰爆出一个小蘑菇云,笼罩在前排同学的头顶上。这些从五湖四海来到管沟村的孩子们,就像一群小兽,李大侉子这点本事根本镇不住。现在这个吱吱叫着的小耗子正好给了大家一个不上课的理由。他们上蹿下跳地喊着,眼里根本没有老师。小耗子终于被打死了,这场动乱才算平息。

班主任刘老师来了,她揪着阿贵的耳朵,把他拽到讲台上,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可狡猾的阿贵往前一耸,老师就踢空了,气得她扯着阿贵的衣领开骂。坐在前排的高广民给老师递过去一把散了花的笤帚,老师拢了一下就开始抽打起来。阿贵穿的棉裤是用他爸的棉工服改的,又厚又硬、又肥又大,打在身上“噗噗”的,但阿贵依然夸张地龇牙咧嘴。没把他打疼,却把刘老师累得够戗。最后她戳了一下阿贵的脑门,这一戳也许是用力过猛,差点把阿贵的头掀翻。刘老师捂着自己的手指说:“你这个害群之马,你等着,我管不了你,让你老子管你!”

阿贵他爸爱打孩子,从来不问原因,不管谁的错,只要有来告状的必是先把自己孩子打一顿,而且下手特别狠,这在管沟村是出了名的。这可能与他整天与铁管子打交道,干的是力气活有关,打起孩子可能就没轻没重。这能怪谁呢,他家的孩子也太淘气了,用他爸的话说:这样的熊孩子,不打还不得上房揭瓦?

那天放学以后,刘老师让我到阿贵家帮助他,那时叫家访,其实就是去告状。这家访的事原来我也不是没去过,他爸一见我来就喊:“阿贵,你给我过来!”当着阿贵的面,我一般不好意思说出他干的坏事,但他爸不依我,让我如实说,他瞪着大眼珠子的样子很吓人,好像要打我一样。虽然我也恨阿贵,但临了也害怕他爸把他打坏了。所以有几次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了,但身后照样传来阿贵的惨叫声。

被他爸打完的阿贵,第二天上学时不是腿瘸了就是脸肿了,再不就是哪儿包着纱布。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恨我呢?

这一次我去他家家访,是下定了决心要告状的。他确实应该挨一顿打了。

阿贵家与我家是一横排的,在我家西边,隔着两趟房,站在我家门前能看到他家。晚上五六点钟,正是做晚饭的时候,我出来铲原油,看到他也提着小桶出来了。现在我真想让时光倒流,就停在此刻,因为这时什么事也没有,我们管沟村的人家都各忙各的,一片安宁,多么太平,多好啊。

那场雪是随着落日一起降临的。管沟村变白了的时候,我看到阿贵他爸那辆大梁被缠了天蓝色塑料胶条的大“永久”,被这个坏小子骑着,正好从我家门口经过。那辆车子太大了,小个子阿贵的腿太短,够不着,就把身子缩成一团坠在脚蹬上,屁股一扭一扭地“掏裆”骑,两手高高地吊在车把上,小脑袋在车梁上起起浮浮。我看着他骑远了,他的身影淹没在黄昏的飞雪中,那辆飞驰的自行车像一具无人驾驶的空架子,独自围着管沟村绕行。

雪还在下着,落在我家门口新栽的小杨树上,毛茸茸的,使小树看起来粗壮了不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只有雪后才会有的气味,那种味道说不出来但却让人愉快。油池子也被雪盖住了,平常的油污与肮脏都不见了,整个管沟村好像被一个巨大的白斗篷罩住了,多么干净多么美丽。可我来不及欣赏这个美好的新世界,我要去完成老师交给我的任务,心中就生出一些因紧张而带来的兴奋,我加快了脚步,“咯吱咯吱”地朝阿贵家的方向去了。

阿贵家的门包着厚厚的毛毡,我找不到敲门的地方,拍打了几下,毛毡上的土呛得我咳嗽了几声,把刚才吸进去的好闻的空气全都咳了出来。我找到藏在一块黑胶皮下面的门把手,使劲地拽门,好不容易才拉开。

阿贵家和我家一样是个两代户,一进门就看到阿贵妈和阿贵弟弟阿屁正坐在外屋地的炉灶前。他妈正用炉钩子搅着灶坑里快烧成渣的原油,火苗被她拨弄得旺了起来,发出细小而密集的爆裂声。阿贵妈用手挡着阿屁的脸,不让窜出来的火苗烧到他。一圈一圈的炉盖上摆了一层土豆片,散发出奇异的香气,阿屁手里举着烤得焦黄的一串,正嘶嘶哈哈地吃着。阿贵妈见我来了,连忙让阿屁起来把小凳子让给我,示意我坐下吃土豆。这时我看到正在抽烟的阿贵爸坐在大屋的小板凳上,摆在地上的饭桌还没有收起来。他看到我来了,好像明白了我的来意,就直截了当地说:“阿贵在学校又惹事了吧?”

我点了点头。

“阿贵呢?”他爸问他妈。

“骑车子玩去了。”

“以后不许他骑我的车子。”他冲着阿贵妈吼了一声,然后对我说,“你说吧,阿贵又惹出啥事了。”

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阿贵爸始终都在那里抽烟,一言不发。

烤土豆的香味一浪高过一浪地向我袭来,使我几近晕眩。阿贵妈把烤好的土豆收到一个盘子里,说:“一会阿贵回来吃。”又把一串烤得金黄的拿给我,我咽着口水的同时,把两只手背到身后,因为阿贵爸的态度不明不白。

我起身告辞的时候觉得阿贵爸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我甚至以为我说得太轻描淡写了,没有引起他爸足够的重视。

回家以后,我就学着阿贵妈的样子,在炉子上烤起了土豆片,我家也很快散发出土豆的异香。我和弟弟妹妹们就在这香气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窗玻璃上结了厚厚的窗花,那些画面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像连绵的山,有时像原始森林,等到天大亮,阳光照到上面时就看得更清楚了。我和往常一样,早饭后去托儿所送妹妹,然后去上学。在路上我遇到了大霞,她很神秘地跟我说,阿贵死了。

这个消息让我又一次变成了“木头人”,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觉得阿贵家烤土豆的香气一点点向我袭来,像一场大风要先派几个小旋风打前战,然后才会漫天刮来。这香气越来越浓,我好像中了毒一样变得恍惚起来,身体像纸片那么轻薄,好像来一阵风就会把我卷走。大霞的嘴巴一直在动,可她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明白了。

我病了,一直在发烧。我听到妈妈在大屋和爸爸说,阿贵爸把孩子的肋骨踢断了,直接扎在了心脏上。我在谵妄状态中,看到阿贵妈给他留的烤土豆还摆在炉台上,一片也没动。我理所当然地又看到了那些墓穴,可都是给大人挖的,没有小号的,阿贵放进去太大了。

自从看到小英子头上的“王冠”在午后的阳光下放射出七色光芒,我就把她看成女神了。也许女神注定要承受灾难,而且从不把灾难看成是灾难。

谁也不相信韩大把式能生病,更不相信她能死。如果说阿贵的死被我预测到了,但英子妈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自从她喊出“自力更生”以后,这头健壮的母牛就成了管沟村的女首领。她率领全村几百号家属开荒种地,只几年功夫就让全村的人吃饱了肚子,她可是管沟村的功臣啊。所以当“闲话”四起的时候,人们几乎都站到了她这一边,而她却该干啥干啥,像没这回事一样,只是伺候庄稼的力气更大了。可就在事情已经过去,一切都风平浪静以后,这棵最强壮的庄稼却轰然倒地了。

有人说韩大把式是累死的,但不全是这样,她得了一种怪病——攻心翻,后来知道这种病的学名叫“克山病”,是流行于东北地区发病迅速死亡率极高的地方病。第一天她感到浑身无力,但她依然坚持下地。第二天开始发烧,浑身发抖,满脸通红,就起不了床了。英子爸即使不上前线也不相信这样的老婆会挺不过去。

小英子跑到大队找到了陈教导员,反映了妈妈的病情,她爸才从前线被召了回来。陈教导员给他派了一辆大解放,开车的正是吴伯伯。他们把已经不省人事的韩大把式塞进驾驶楼,小英子奋力扛着靠在她身上的病人,她爸爬上外面的车斗,就向最近的大城市齐齐哈尔开去。

是小英子最先发现了妈妈的死,这个性情刚烈的女人,连死也这么痛快。小英子喊着吴伯伯停车,车槽里的爸爸也被她喊下来。

刚刚咽气的人,身上还是热的,胳膊腿也是软的,像睡着了一样。所以吴伯伯说,快到了,说不定到齐齐哈尔还有救。

于是英子爸再次爬上后槽,吴伯伯恨不得把脚踩进油箱里,大解放在路上带起一道土墙,一路飞奔着向西开去。

小英子后来跟我们说,她那时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害怕,只是用力扛着妈妈,不让她倒下来。她抓着妈妈的手,觉得这双手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而且五根指头也慢慢散开了。她说她这是头一回仔细看这双手,又黑又硬,手背上起了厚厚的皴,手心和指肚布满了老茧,左手食指还缠着胶布,边缘已经开线卷起,右手中指卡着一个顶针,磨得锃亮,像个戒指。小英子说自打她记事起,这个“戒指”就在那里了。

他们把本来准备治病的钱全给了齐齐哈尔一家寿材店,挑了一口最好的棺材,还要了一套寿衣。韩大把式穿着崭新的藏青色勉襟大袍,脚踩绘有祥云图案的布鞋,头戴镶了玻璃珠的礼帽,像个古代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小英子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死后的庆子爸也被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似的,就有个怪念头一闪而过:他们俩这身打扮挺般配。小英子说她妈躺在结实漂亮的棺材里面神情特别安详,一点痛苦都没有。

英子爸执意要把老婆埋在村外的一片玉米地里,因为她是家属,不是职工,没有资格进油田公墓。所以大解放走的时候是四个人,回来的时候变成仨了。

人们得知韩大把式被这样草草地葬了,就更加确认这个丈夫对老婆不好,甚至以为他早就盼着老婆死了。有人去找了陈教导员,他们说韩大把式是管沟村的有功之人,应该区别对待。陈教导员就连夜请示了上级,特批了一个墓穴,作为对一大队“家属闹革命”带头人的奖励。也就是从那以后,油田公墓放开了身份,凡是在油田死去的人,不管是职工还是家属,统统都可以埋进去。但不包括小孩儿,更不包括鸡鸭鹅狗和兔子。

埋了韩大把式,我跟着人群从公墓回到村里。路过菁菁家门前大杨树的时候,我又在那里愣神了。我仰着头,想看看哪一根树枝或哪一片叶子是新长出来的。

此时正是深秋,大杨树的叶子金灿灿的,又脆又硬,像一树风铃,风吹过来,就哗哗地往下落。

我定在那里,心情异常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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