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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中篇小说)

2016-10-13宋剑挺

地火 2016年3期
关键词:刘欢风铃玉兰

宋剑挺

白代叶对着风铃瞅了瞅,她认为这个风铃更像个花朵,开得圆圆饱饱的。从下面瞅,风铃犹如一只欲舞的蝴蝶,似飞欲飞的样子。风铃两侧吊着两个小人,小人有拇指大小,他们都两手合在胸前,一脸的沉静和虔诚。

张和说,应该把它挂在角落里,要不一碰到它就叮叮咚咚乱响,怪烦人咧。白代叶说,结婚几年了,你做对过几回事,风铃挂在角落里还叫啥风铃呢,它就该挂在显眼的地方,起个装饰作用,这样屋里才显得好看咧。

白代叶和张和都是油田子弟,这几年油田不景气,工作难找,他们就到了省城。到这个城市几年了,张和在一个小饭馆当厨师,他会做大刀面。白代叶本想找个零工干干,可是孩子只有两岁,思来想去,挣点钱还不如照顾孩子划算。他们租了一间平房,最里面放了张床,外面搁个煤球炉子,中间用块花布挡着。白代叶把风铃吊在挂花布的铁丝上。她认为这个位子正是房子的中央,况且是个风道,只要有点小风,它就会叮咚叮咚地响起来。白代叶喜欢这种声音,并极力想象着这种声音,这时她脑子里就会蹦出家乡里的一个画面:月亮从树梢上一拱一拱地冒了出来,它像个黄白色的盘子,冷不丁粘在了空中。白代叶突然醒悟了,她觉得那种叮咚声,应该是玻璃棍敲打月亮的声音,是那种细脆的,从树丛里挤出的声音。这种声音一响,她感到圆润圆润的月亮就像搭在头顶上,伸手仿佛就能摸到,一种湿湿的滑腻的感觉,鹅毛似的在身上撩拨着。在老家,每逢月亮升起,白代叶总有这种感觉。进了城,发现月亮变小了,变干了,没有先前的湿润和光洁,好像刚瞄了两眼,就被楼房挡住了。但这些挡不住白代叶的思绪,她的思绪像片被风吹起的叶子,跳过高墙,跳过树梢,落到刘欢家的楼房上。刘欢是白代叶的邻居,她住着一栋宽敞的洋楼。白代叶住的平房像只蛤蟆,干巴巴地趴在它的下面。只要月亮升起,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洋房遮住了,躺在床上的白代叶像被绳子死死拴住,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绳子挣开,想象着自己慢慢爬到楼顶上。但这时节她却无心观月了,洋楼内灯火耀眼,刘欢正在打扮呢。

刘欢的脸白嫩白嫩的,她的床头搁张梳妆台,上面摆了十几种化妆品。临睡前,她总是先用一种奶把脸洗洗,然后贴满薄薄的黄瓜片。贴满瓜片的刘欢就显得不怎么漂亮了,像从某个鬼窟里走出来的。白代叶心里清楚,这是戴了面罩的刘欢,不过一旦真正出现在面前,还是被吓住了。白代叶记不清是哪天晚上了,张和还没下班,她耐不住寂寞,想到刘欢家坐坐,因为刘欢请她几次了。她敲开门,贴了一脸黄瓜片的刘欢出现在眼前,她的身子一趄,不自觉地把头低下了。想不到的是,她家的地板为啥恁亮,白代叶一进门,整个身子就被映在地上了。她看见自己穿着宽大的衣服,头发散散乱乱的。刘欢是个人,自己倒像是一个真正的鬼了。白代叶心里难过起来,她想人跟人着实太不一样了。实际上,白代叶已经感到了,自己的身段好,脸庞也好,刘欢是比不了自己的,但刘欢的脸白,穿得好,和她一比,白代叶变成了冬天的一棵干草了。

没坐多久,白代叶就灰溜溜地走了,她晃晃悠悠地进了家门,身子好像还留在刘欢家。她手脚僵硬地坐在凳子上,眼怔怔地瞅着房顶。张和下班回来了,他正坐着抽烟,见她那迷迷瞪瞪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实际上,白代叶的脑子正哧溜哧溜地旋转着,她的眼睛跳过刘欢家的地板,跳过明光光的家具,落在一个台灯上。台灯是不锈钢的,灯架像个梯子,一节节地排到灯头上。于是白代叶支支吾吾地讲,每样东西没有不好看哩。张和问她说的啥呀,她的身子抖了一下,总算从刘欢家撤了回来,她先是摇摇头,然后叹口气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呀!张和知道她说的是谁,一听这话,心里就扒坑似的难受。刘欢家也不是该城的,她男人做过各种各样的生意,最早贩菜贩鱼,后来卖过服装,开过饭店,近几年又倒腾钢材。原先他们住的也是这样的平房,赚了大钱后,就把地皮买了盖了洋楼。谁都知道住洋楼比住平房好,也更知道洋楼并不是想住就住了。每天吃罢饭,张和就会有意无意地瞄瞄洋楼,啥都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不过更多的是苦恼和烦闷。太阳西斜,楼的阴影烟囱似的倒过来,把他们的平房完完全全遮挡了,屋里陡然暗了下来。张和曾想,自家的房子啥时能跟她家的房子一样高呢。白代叶也想,自家的屋子咋能和她家的一样宽敞呢。想归想,楼的阴影还是结结实实地压了下来,白代叶向外瞅瞅说,张和,咱总不能就这么过下去吧。张和只顾吱吱地抽烟,烟线绕着他的脖子转了一周又一周,他就是不讲一句话。

白代叶知道张和烦听这些话,可她却好说这些话。张和不听,她就躲在楼影内跟东边的邻居说。东边的邻居叫李贵心,他老婆叫赵玉兰,两个人虽是城市人,但都失了业。赵玉兰在家开了个裁缝店,给人家缝缝补补的,挣点油盐钱,。李贵心一阵给别人刷个墙,一阵帮人家搬个家,并没有固定工作。都是穷人,所以白代叶和赵玉兰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两家中间有道矮墙,两个人站在墙边,就会热热乎乎地吹起来。不过在赵玉兰面前,白代叶有点高傲,她认为自己是高中生,要不是养着孩子,她准备办个幼儿园,或者到哪个公司里当个会计当个秘书什么的。那年高考只差十分,不论咋说,她聪明,她有文化。赵玉兰懂啥,有啥特长,只会低个头,格格登登缝衣裳。因此说话中白代叶时不时流露出优越感。她总是说,俺不会在这儿常住,等孩子大了,我随便找个工作,月月也能挣个千儿八百哩,钱攒多了得想法买套房子。赵玉兰听罢,赌气似的说,俺俩没本事,得在这儿住上一辈子呀。白代叶明白她是在挖苦自己,不过她不跟她计较。每到这种地步时,白代叶就找个理由,灰溜溜地撤走了。

回到屋里,白代叶极力想象着刘欢家的洋房。她扭过头,向西望去,她的目光箭似的穿过墙体,直接钻到刘欢家的房内。她瞅刘欢像往常一样,脸上贴满了黄瓜片。梳妆台前没有灯光,昏昏暗暗地瞅不清她。白代叶的意念,是让她走进光影里。令她惊奇的是,刘欢真的离开了梳妆台,来到客厅里。客厅里有好多灯,远处瞅煞白煞白的。刘欢穿件酱色裙子,白代叶一眼就相中了。她的眼睛灯光似的从刘欢的肩上滑到腰间,她腰里有条宽宽的带子,带子是红色的,酱色和红色一配,人显得妖妖冶冶的。她想,自己要是穿上它,肯定比刘欢穿上好看,因为自己肩宽、腰细、臀大,是天生的衣架子。白代叶闭上眼,想象着把衣服穿上,但是撕扯了半天,就是弄不到身上。她准备问问价钱,她也想买件这样的衣服。

天刚发白,白代叶就起床了。她要起在刘欢的前面,她准备在门口等着她。其实刘欢起得并不早,起床后,她要化妆,还要晨练。对她来说,晨练是个重要课目,她家门前有块绿地,化妆完毕,刘欢在这里和着音乐要做半小时的保健操。做操时,刘欢也模仿电视里的样子,头上系条蓝带子,四肢一动,带子就会飘飘曳曳的。白代叶隔着门缝,见过她做操的样子。刘欢的身材苗条,一身红色紧身衣,在绿色草地上跳跃着。她说不上这是什么景色,光觉得这才是富人的日子,大概富人家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活的。白代叶从门旁挪开,眼前老是有团红色晃动着。她不止一次地对张和说,你看,刘欢过得多好哇!张和低头抽着烟,一声不吭。现在她一眼都不想多瞅他,她闭上眼,一团红红的东西,从张和头上升起了。这团红色烟雾似的翻滚着,眨眼间就把屋子充满了。白代叶激动起来,她听见音乐响了,和刘欢家的音乐一模一样。白代叶感到那些红色一下堆到自己身上,她跟着跳呀舞呀。

不知多少次了,白代叶想不起是现实或是梦境,想不起她就不想了,她愿意梦和现实混淆着。每天早上,她总是随着刘欢的音乐起了床,感到这才是真实的,她看到音乐风似的从墙外刮来,在她的门前打着旋儿,这些旋儿手似的把她从屋里拽了出来。

白代叶在门外等了一阵,音乐终于停止了,她适时地推开了门。刘欢额上全是汗,蓝色带子沾在了耳轮上。她对白代叶的到来似乎感到意外,不过她的眉头一皱,又刷地展开了,她笑盈盈地把白代叶让进了屋里。白代叶说不出口,觉得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候不适合打问衣服的价钱,但转念一想,不提这干坐着说啥呢?她瞅着刘欢进了卧室,喘口气的功夫就出来了,她换了身白色休闲服装,上衣宽宽大大的,裤子也宽宽大大的,这时的刘欢像换了个人,她往白代叶边上一坐,把白代叶比得像干柴一样瘦弱。白代叶一会儿也不愿多坐了,她觉得这团白色照得她睁不开眼,于是她鼓足勇气,问她那套酱色衣服的价钱,刘欢额头拧了起来,两条眉毛像被风吹动的叶子使劲往上鼓去。她也许猜出了白代叶的意思,于是就略带疑惑地讲,大概八百多块吧。白代叶绝没想到这么贵,这时她的头蒙蒙的,她的耳边像有无数蝉鸣。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没想到张和正在床上坐着。

张和瞧她眉头皱着,知道又开始找碴了,他站起来想趁早躲出去,谁知他刚起身,白代叶就低低沉沉地说,你猜,刘欢那套酱色套裙多少钱?张和摇摇头,一脸的迷惑。白代叶知道张和不知这些,但她还是刨根问底地问他。她见张和答不上来,就自言自语地说,八百,咋能值八百呢?白代叶两手托腮,像在想着一个极深的难题。不知过了多久,张和躺在床上睡着了,他的鼾声把她震醒了。她把他推醒说,人活一口气,咱既然在这城里住下了,就得扎下根,就得像模像样地过呀。张和迷迷瞪瞪地说,咋叫像模像样地过呢?白代叶说,像刘欢家那样,就是像模像样地过。张和闷头不吭了,他掏出烟,吧嗒吧嗒抽起来。张和与以前不同了,从前有不同观点,总是梗着脖子和白代叶抬杠,可现在话少了,要是和媳妇的看法不同,就点上烟,吱吱地吸,好像一切不快都卷在烟里,都随着青烟飘走了。

从前,白代叶好撒娇,要是有啥不同意,她往张和怀里一挤,再哼哼唧唧说上两句,大事化小,小事也就化了啦。所以这样,是有原因的。当初两个人高中同班,成绩都很好,后来迷迷糊糊也不知咋恋爱上了。两个人说好了,一定考上大学。将近高考,白代叶却怀孕了。两个人傻了眼,虽然都参加了考试,但成绩可想而知。白代叶往床上一挺不停地哭,边哭边说,要不是这事,不管咋也能考上大学。张和也跟着掉泪说,你甭哭了,这辈子我养活你。恐怕张和也弄不清,他凭啥养活她。他没啥明显的特长,也没多少力气,县城不好混,省城更难过,他们能这样扎住脚,算是运气了。但白代叶不这么想,她认为自己原不该这样的,她应该和那些城市人一样,穿得光光艳艳的,骑车或坐车哧溜回到这里,又哧溜去了那里。她抱着孩子来到街上,有穿着华丽的女人瞅她,眼光里夹着怜悯和鄙夷,她感到头顶凉了一下,全身像浇透了水。她不觉得这是真的,她认为这不是她自己,这是另外一个人,这是哪个乡村女人呢?白代叶不敢想,她抱着孩子磕磕绊绊地回到家里。屋里有个半截镜子,她对着前后左右地照照,镜子里映出的是个苗条女人,细腰、宽肩、肥臀。要是那个女人的华丽衣服穿她身上,她也会变得光光艳艳的。她转过身去,泪水终于哗哗地流了出来。白代叶弄不清为啥这样难过,她觉得喉头有个木塞,慢慢地膨胀着。她想哭出声来,又怕邻居赵玉兰听见,只好憋促地啜泣着。这样过了一大晌,白代叶渐渐稳定下来,接着一股困倦雷雨似的向她袭来。她朦胧地躺在床上,觉得张和走近了,他穿件崭新的黑色夹克,但路人都在指指点点笑他,一群孩子嘻嘻地跟在后面,把他当做傻子了。白代叶觉得自己的眼光会拐弯的,她瞅见张和的夹克后面烂了洞,洞有柿子大小,几片碎布反卷着。白代叶恼了,一件新衣咋能弄毁呢?一股怨恨从胸里噌的跳了起来。她不住地想,要不是张和耽误她,她也是风风光光的城市人了。这种想法棍子似的撑在肚里,她扎扎歪歪地难受着。

在省城过了几年,生活并没多大起色。张和会做大刀面,在一个小饭馆打工,一个月四五百元,正好够三个人吃喝。她不知说过多少次,让张和找一个中档饭馆,多挣几百块,过得会好一点。张和总是慢慢悠悠地道,你贪得很,当初我卖水果,一月才挣三百块,你吵吵不够花。现在比过去多了一半,你还说不够花,你说多少钱才够花?关于这事,白代叶给他讲过千百回了,现在她一句话不愿说。天色渐暗,小屋变得越发闷腾,白代叶抱着孩子气鼓鼓地出了门。她走过几个路口,走过几片楼区,来到一所学校里,这是城里有名的大学。她喜欢这里,她不知来过多少次了。校园中间有个广场,广场南边搁着几溜石凳,她往石凳上一坐,能瞅见来往的学生。他们跟她年龄相仿,一个个穿着洁净,高高兴兴的。广场四周是些草坪,草坪上常有读书的学生。白代叶的目光会在他们身上停下,不管隔了多远,她似乎都能看清书上的字。她奇怪,书上的字有时会一堆一堆地挤在一起,有时又一片片地掉在地上,她把眼睛移开,发现草地上净是铅字。正这样稀罕,对面过来一位高个女生,她穿件土色长裙,手里攥着厚厚一本书。她在她近处停下,一扯裙子,坐了下来。这时白代叶扭过头,她抬头看她时,女生正往这边瞅来。白代叶发现,这人长得和自己几乎一样,她再不敢瞧她。白代叶想,要是不和张和认识的话,这女生恐怕就是自己,自己也穿着土色长裙,坐在凳上读书呢。

每次来到这里,她都不愿走,她看到寝室的灯一盏盏灭掉了。她想回到她们的房里,看看她们怎样吃,怎样睡,怎样学习的。她想那个穿土色长裙的女生,肯定不会先睡的,她会拧开台灯,继续翻阅那本厚厚的书。那条土色长裙已经装进脑里了,她抱着孩子,走过广场,走过细细的甬道,来到大门口。大门是石砌的门楼,古香古色,很有些年头了。每当跨进这个门楼,白代叶的心都咯噔一下,脑子就会突然清醒了,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清清静静的,梦外依旧是吵吵杂杂的,于是不知不觉泪就下来了。有人回头瞅她,一个老人放慢脚步,伸头想问她什么。白代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仓皇地逃也似的走了。

夜很深了,张和还在等她。他把饭热了,恭敬地端到她跟前。张和见她不吭声,压着声音说,谁不想多挣点钱呀,只是找不着机会,一有机会我就调呗!这时吹来一阵小风,风铃叮叮咚咚地响起来。白代叶觉得很长时间没仔细瞅过风铃了,她摸摸两个小人,又摸摸蓓蕾似的铃架,那种清脆的叮咚声,顺着胳膊,汩汩地流到她的心里了。

张和喜欢做大刀面,他爱这个工作。张和说,只要往案板跟前一站,大刀往手里一捏,啥都不想了。面在我刀下,变成一缕缕的细条,我像在做一个东西,他偏着头想想说,就像画家画画吧。张和是高中生,他的口才不错,碰到熟人和生人,总是这样细说。白代叶就不同了,在邻居跟前,她从不提张和干啥活,有人问起,她就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相比之下刘欢就不一样了,她常炫耀着说丈夫是做生意的。别人并没多问她,她却进一步解释说,以前他们卖过水果,摆过鞋摊,后来做了钢材生意,只有大生意才能大发呀。她这样讲时,白代叶总是一脸虔诚地听着,刘欢讲完了,白代叶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叹息声很轻,轻得只有白代叶自己才能听见,当然她不是为刘欢叹息,她是为自己叹息。刘欢见她的脸色不好,就明白八八九九了,于是就邀请她回家坐坐。刘欢把健美当做主要工作来做,家里备有跑步机、哑铃、杠铃,还有叫不出名的其他设备。白代叶不喜欢这些,她倒好看刘欢锻炼的样子。练习跑步时,她穿身黄色运动衫,头上依然扎个蓝带子。跑步机是黑色的,这样更衬出她的鲜艳和活泼。白代叶瞧着瞧着就呆住了,她觉得这是一团颜色在舞动,是一条彩带在舞动,她会不自禁地啧啧起来。刘欢高兴地问,我穿这身衣服好看?白代叶说忒美了,美得我都不知咋说了。刘欢说,我哪儿美呢?白代叶说,哪儿都美,美哩很了还真说不具体呢。刘欢认为白代叶是她的知心人,便停下讲,你真认为我穿这身好看?白代叶深深地点点头。刘欢拉着她上了二楼。二楼是刘欢的卧室,卧室里摆了一排立柜。刘欢拉开一扇门,从里面掏出一套黄色衣服,这套和她身上穿的有点相仿。刘欢把衣服往白代叶身上一搭说,这套你试试,你穿上肯定好看。白代叶不知如何,她迟疑片刻说,我这样子,咋能穿你恁好的衣服。刘欢说,实际上你长哩比我强,你就是缺少打扮呀。她把衣服往白代叶怀里一塞说,你拿去穿吧。白代叶说,这衣服贵了,我可不能随便要哇。刘欢睁大眼说,你看你,外气了不是?

白代叶慌慌张张地回了家。张和一回来,她就说,你猜,刘欢有多少衣服?张和一闭眼,不耐烦地说,多得很吧,有十件二十件?白代叶撇撇嘴说,你是个标准的乡巴佬,恁有钱的人家只有那点衣服吗?白代叶站起,指着房子说,从这个墙到那个墙,有十几米吧,全是柜子,里面挂着各种各样的衣裳,我的眼都看花了,我不相信这是真哩。张和像以往一样,点上烟,低着头,一句话不讲。白代叶在床上躺着,瞪眼瞅着房顶,她好像还待在刘欢家里,她的光艳衣服把她死死缠住了。过了很久,白代叶才缓过神来,她梦也似的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呀!张和说,人家是城市人,咱咋能跟他们比呀。白代叶一听火了,她说狗屁城市人,他们生来就是城市人吗?我要是考上了大学,我也是城市人。张和不吭声,一支烟吸完了,又掏出一支点上。白代叶瞪瞪他,继续说,作为一个大男人,不能没一点上进心,老婆孩子靠你养活咧,你挣不了钱咋养活?张和想反驳,张张嘴,突然想起了什么,抿着嘴又不说了。僵了一阵,白代叶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张和忍无可忍说,我是一个小厨师,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我能挣大钱呐?白代叶说,你总是自暴自弃,这样下去,永远也成不了城市人。张和冷冷一笑说,李贵心赵玉兰是城市人,是城市人又咋样,不跟咱一样么?白代叶气得没话说,她掂掂枕头想砸过去,由于怕吓着孩子,不得不放下了。她恶狠狠地讲,不管咋弄,你得赶紧想办法换个大饭店,甭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了。

白代叶考虑了一长夜,决定亲自到街上找找,她一点也等不及了。文化路有很多饭店,她急匆匆地过去,一个一个地问。路两旁净是梧桐树,树梢被人砍了,粗壮的树杈仄仄斜斜地叉开,疯疯狂狂地往上长着,每棵树好像都窝着怒气。透过树叶,白代叶发现一块光艳的招牌,黑底红字,上面写着“仙人阁”三个字。白代叶刚到门口,服务生点头一笑说,大姐,请进,他把白代叶当成顾客了。白代叶也不挑明,只管低头往里走。穿过大厅,穿过走廊,她在一个中年胖子跟前停下了。胖子正在剔牙,他捏着牙签,拼命在嘴里搅着。白代叶往前一凑,问他要不要厨师。他一惊一乍地说,厨师,啥厨师?这里的厨师还准备精简咧。

白代叶心里不好受,但不好受也得找。她沿着街边,磕磕绊绊地走着。她不再往店里乱钻,开始注意门口的招聘广告。这些广告有的写在木板上,有的画在硬纸上。由于广告太多,白代叶只注意厨师的工资。一千元以下的她瞅都不瞅,不过她发现,凡是千元以上的,要的都是主厨。她知道张和只会面食,主厨他是干不了的,一声叹息长长地从嘴里涌了出来。

文化路几乎到头了,白代叶还没找到适合张和的工作。天燥得很,人乏得很,在一个拐角处,白代叶想坐台阶上歇歇。这时传过一阵锣鼓响,她扭头一瞅,发现一个商场正举办开业典礼。根据自己的经验,她觉得这时商场的东西都价廉物美。于是她一挺身子,往那里走去。

仪仗队把门堵了,旁边围着凑热闹的人。白代叶准备从左面插进去,她往前一走,发现一个宽宽敞敞的饭馆,最叫她激动的是,墙上贴张红纸,上面写着:聘面点师3名,月薪1200元。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一堆干柴。白代叶看后,心扑腾扑腾地跳着。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情绪才算稳定了。她不想去买东西了,也听不见锣鼓响了,她昂着头,伸伸缩缩地往店里走去。一个扎领带的人堵住她问,你要吃饭?白代叶说,不吃。那人的脸马上拉长了,阴得能拧出水来。白代叶忙问,您这里招收厨师?扎领带的人透出一丝微笑,微笑像从脸颊上拱出的,一块一块的,瞧着很不舒服。这人打量打量白代叶讲,现在要包厢服务员,你来不?扎领带人把包厢两字说得重重的,然后嘴角一挑,似要笑出声来。白代叶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接着眼泪刷刷地下来了。她憋住哭,倚在门口的槐树上。她觉得那人的笑声尖尖细细的,久久地在耳边缠绕着。她捂住耳朵,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待着。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旁边轻轻喊她,抬起头来,原是位中年男人。男人问,你病了?白代叶说,没有,我没病,我头晕,在这儿靠会。男人递过来一个板凳说,听你口音,大概是东部的吧?白代叶说她是考镇人。男人听后,笑笑说,我也是考镇人,咱们还是老乡咧。男人在这儿开个小商店,卖些烟酒吃食。他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白代叶硬把钱塞给了他,并把所遇之事给男人讲了。男人说,以后叫我老王算了,我在这儿好几年了,认的人比你们多点,你把电话留下,问好了我通知你。

白代叶千恩万谢地走开了。她刚走到路边,一辆黑色轿车吱地停在面前。她正奇怪,车内探出一张粉脸,正嘻嘻地对着她笑,原来是刘欢。白代叶不敢上车,想步行回去,可刘欢已把车门打开了。这是白代叶生来第一次坐轿车,她就坐在刘欢旁边。刘欢问她弄啥,白代叶顿了顿说,家里闷得慌,出来随便遛遛。白代叶拘束地坐着,心里慌慌的。她瞅见外面的人极快地贴过来,又被极快地甩到后面。车内静得很,她的出气声, 的特别灌耳。刘欢穿套红色外衣,不仔细瞅的话,就像搁在车里的一堆鲜花。白代叶想夸她两句,但试了几试,就是没说出口。车子驶过街道,驶向郊外。两边是些麦田,麦苗好像都沾在一条毯子上,这条毯子像被人呼嗒呼嗒地甩动着。白代叶没坐过摇篮,她觉得车子的颠簸跟摇篮一样,叫人心动和沉醉。正这样乱想,刘欢腾地笑了,她问白代叶为啥不说话。白代叶说,我坐着心里光慌,不敢说话了。今天刘欢的头发全披散下来了,她握着方向盘,更显得动人和美丽。白代叶觉得路人都瞅着刘欢,都瞅着她自在的开车样子。越是这样想,白代叶就越没话了。

张和回来后,白代叶第一句话就是讲刘欢的车。她说,坐在车里,感觉就在地上飘着。要是车跑得快了,好像有人托着自己,身子被人搂着抱着。往边上瞅,树往后跑着,人也往后跑着。门玻璃摇下,风呼呼响,把它关紧,又静得出奇,轿车真是个好东西。张和斜在床上,只顾吧嗒吧嗒地抽烟,他似乎没听见她的话。白代叶知道他不愿听这些,但她认为还是应该让他了解了解,让他明白一下,她家的轿车咋来的,她家的洋楼又是咋来的。

张和躺着快要睡着了,白代叶一转话锋,把她找饭馆的事说了。张和稍微有点精神,他叹口气说,叫老王找吧,找到合适的我就去。白代叶一听这话,心里泛起一股激动,于是柔声柔气地说,只要咱想办法,过得肯定越来越好。白代叶边说边朝张和靠过去,他们多天没同床了,她准备直接钻到张和的怀里,但张和似乎没有这个意思,所以白代叶只是贴到他的身上。她先把衣服脱了,张和跟着也脱了。白代叶侧着身子,等着张和靠上来,但张和依在床头,泥人似的没啥反应,白代叶的心一下凉了。不知从何时起,张和不怎么愿意和自己亲近了,即使勉强拥住自己,也是平平淡淡的,没一点激情。每次静静地躺着,白代叶总是不自禁地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他们还没有孩子,每天早上和晚上,张和都要她一次。她觉得张和的身子瘪了,只剩下两张皮了。就是张和不在跟前,她也感到张和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身上。她认为自己的胳膊和腿,一半是张和的,一半是自己的。就连体味也悄悄变化了,只要吸吸鼻子,张和的气味就会哧哧地冒出来。

张和已多日没要自己了,也许他这些天太劳累了,她主动抱住了他。张和的身子凉凉的,不像从前那样滚烫滚烫的。她把他推在身上,张和只机械地动弹起来。白代叶觉得他变了,至于哪儿变了,她自己也讲不清楚。

白代叶被吵醒了,睁开眼,发现是风铃响。窗户开着,房内的煤烟哧溜哧溜向外蹿去。天灰黄灰黄的,风泥鳅似的从空中掉下来,然后欢欢跃跃地钻进屋里。风铃又响了起来,旁边的两个小人,咚地拥在一起,又咚地分开了。白代叶还想睡会,她刚挤上眼,却听到一阵撕搡声。声音很近,就像在窗外。白代叶跑到院里,听到李贵心的屋里扑扑腾腾响。她跳过短墙,踹开了门。李贵心骑在赵玉兰身上,赵玉兰一手拽着李贵心的头发,一手掐着李贵心的脖子。白代叶把他们拉开,赵玉兰却扯着她的胳膊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低低沉沉的,就像从地窖里挤出来似的,畏畏缩缩的,一点不敢张扬。白代叶理解这种哭声,这是种常年被苦难和劳累浸泡的声音。哭着哭着,白代叶的泪水也下来了,她揉揉眼劝道,甭哭了,人家听见光笑话。赵玉兰擦擦泪说,柴火烧完了,他说我浪费了。我顶他两句,他二话不说,上来就呼了我一个耳光。白代叶瞅见她脸的左侧,有几个清晰的指印。赵玉兰擤了一把鼻涕说,你说现在谁家还烧柴火,这个城市恐怕就俺家烧吧,俺家最穷。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白代叶一边劝着,一边扭过身去,她发现李贵心不知何时走了,几根干柴横七竖八地散在院里,这回她瞅得清楚,院里有个砖砌的锅台,锅台左侧是个破旧的风箱,这种锅灶只有农村才有。白代叶的心紧了一下,她没想到,李家要比她想象的穷得多。她扶起坐在地上的赵玉兰,想好好劝劝她,可张张嘴又觉得无话可说。

从李家回来,白代叶很是难过,好像被打的不是赵玉兰,而是她自己。午饭没有吃,晚饭也没吃,等张和回来,她把李家吵架的事详细地给他讲了。张和说,这有啥稀罕呢,谁家没吵过架呀。白代叶说,原因不是吵架,咱得弄清楚,他家为啥吵架。张和奇怪地瞅瞅白代叶,不耐烦地说,不是因为柴火吗?白代叶不急不躁地说,他家为啥烧柴呀?她本想让张和回答,但张和梗着脖子,就是不吭声。白代叶像个讲课的老师,一点点分析道,他们吵架的原因是烧火的干柴,他家为啥光烧干柴,而不烧煤火?这样一比,原因不就出来了。白代叶盯着张和,她认为张和自己说出来比她讲出来好,可张和往床上一卧,眯着眼,就是不说。这会儿白代叶更像个老师了,她清了清嗓子说,他家吵架的原因你比我清楚,主要是没钱呀。最后一句,白代叶的声音压得很低,忧忧郁郁的,很是难过。张和听后,似乎有点烦躁,他抬高声音说,都是平民百姓,谁家有多少钱呐。白代叶说,你要是有这想法,永远也不会富起来。白代叶突然想起什么,她起身倒杯水,端到张和面前。她往张和身边一偎说,他们李家住在城市有啥意思,不净是受罪吗,说完白代叶用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张和没有动,仍眯着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白代叶把头搁在他胸前,细声细语地说,咱住在城里,你得奋斗呀,要不,说不定哪天也跟李家一样,穷得连煤都烧不起呀。白代叶想跟他亲热,但张和没多大反应。她把他的衣服脱掉,光光滑滑地压了上去,张和只是象征性地晃动着。白代叶问,你不想?张和却反问道,你想啦?白代叶没有讲话,她认为张和不该这样,况且从前张和也不是这样,这一阵子咋能变了呢?一阵细风吹了进来,风铃叮咚叮咚地响了。白代叶闭上眼,脑子里就出现了一轮明月。明月仍像个陶瓷圆盘,它就吊在树梢上。风一刮,一种清脆的声音,就会滴答滴答地掉下来。白代叶好久没听过这种声音了,整个晚上,这种声音水似的围着她,她觉得自己就躺在老家的床上,床是脱了漆的木床,被子是褪了色的棉被,屋里满是土腥味,这是老屋常见的味儿,她喜欢这种气味。这种气味虫似的飞起来,和着外面的风声,就会把她一点点拽到深深的梦里。

老王打来电话说,找到一家饭馆,让张和过去看看。白代叶很高兴,她陪着张和一块去了。这是个面馆,门面大得很,里面的桌椅都是檀木色,装修也算豪华。老王带着去见老板。老板瘦瘦的,有点文气,不像生意人。张和把自己的特长说过,老板揉揉鼻子说,先试用一月,看水平咋样,要是可以的话,再正式聘用。白代叶忙问,正式聘用后,一月多少钱?老板没有马上回答,他好像刚发现白代叶,还不知边上站着一个女人呢。老板把她打量一番讲,保底工资800元,效益好了还有奖金。白代叶的心一下灰了,她没想到工资这样低,像这样的门面,工资起码也在千元以上,更不用说奖金了。按这个人的意思,奖金并不是每月都有,即使效益再好,也要看老板的意思,没有一个衡量标准呀。白代叶想跟他提价,不好意思直说,就给张和使眼色,张和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白代叶很气恼,不得已就把自己的意思讲了。老板说,我们对谁都一样,不能因为你一个破了规矩。

他们认为老板很不友好,说话也不讲个轻重,两个人一甩手就这么离开了。街上喧喧闹闹的,白代叶心里更是烦躁,她咬着牙说,你是个死人呀,叫你跟他搞价,你憋着气就是不吭,做生意的有几个不心黑。张和也不反驳,闷着头只管往前走。白代叶越说声音越大,路人纷纷回望她。她感到自己失态,没过多久就哑了口。街上人如潮车如潮,白代叶抬起头,认识的人只有丈夫张和,她感到分外寂寞和失落。天慢慢暖和了,风也多了起来,路边的树被风一吹,忽闪忽闪地摇摆。白代叶瞅得晕晕的,她陡然想起了刘欢,想起了她的轿车。她觉得又像坐到车子里,身子像被别人托着,一高一低地晃悠。她听到呼呼的风响,仿佛看到树向后面退去,街上的人也向后面退去,这时面前突然亮堂起来,太阳就挂在斜对面,对着阳光出现一道暗色光带,活像一条宽宽滑滑的公路。她觉得轿车哧哧溜溜地拐了上去,车子完全走在带子上,这时摇晃的幅度更大了,白代叶觉得一会抖到天上,一会又落到地上。

前面是条十字路口,白代叶猛然清醒过来,她瞅见张和一直往前走,实际上该拐弯回家了。她喊他一声,回过头的张和,眼里含着泪水。白代叶本想训他几句,瞧他灰溜溜的样子,心一下软了。她贴近他,缓缓和和地说,我和孩子全靠你养活咧,每个月六百够弄啥呀,咱还得想法调饭馆呀。

晚上没有做饭,白代叶一个人躲在屋里。太阳又被刘欢家的楼挡住了,巨大的阴影死死地压着一溜平房。屋里暗得很,但风铃依然光光亮亮的。白代叶瞅瞅它,觉得风铃跟着自己委屈了,它应该挂在宽敞豪华的房里。她想,也许有一天,她像刘欢家一样赚了大钱,准备也盖跟刘欢家一样的洋楼。那时她打算再买几个风铃,每个房间都挂上一个,风铃一吹,满屋都将是悦耳的铃声。

正这样乱想着,赵玉兰晃晃悠悠进来了。两个人寒暄了两句,白代叶让她坐在沙发上。赵玉兰没有马上坐下,她弓着腰瞅瞅说,天热了,你还没买凉垫呀?白代叶听罢,胸口像被刺了一下,她不知说啥好,于是应付似的说,天还没真正热呢。赵玉兰并没啥事,只是闲坐。瞧着她那嘻嘻的样子,白代叶有点生气了。她见过赵玉兰家的凉垫子,是一些串着的方形竹块,时间久了,多处都开了线,有的竹块断开了,到处鼓鼓翘翘的。相邻几年了,她还没发现赵玉兰有这种虚荣心咧,要是自家有钱也中呢,自己穷得叮当响,咋好意思笑话人家呢。

张和一到家,白代叶就把这事给他讲了。张和疲疲沓沓地说,她愿意说啥就让她说去吧,她吃几个馒头,喝几碗汤,咱又不是不知道。白代叶皱皱眉头说,你老是只看见浅浅的一层,她这样说咱,说明啥呀?张和不吭声了,白代叶洪洪亮亮地讲,她虽说比咱穷,可她不知比咱穷,她认为咱比她还穷咧,她从内心瞧不起咱。张和听烦了,摆摆手说,甭说了,她只讲一句话,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白代叶道,我知道不值,不管咋说,咱不能叫人家看不起,咋做才能叫人看得起,只有好好挣钱呐。张和看上去有点烦躁,白代叶觉得自己说多了,这时,张和抽出烟,却找不到火柴。白代叶翻出火柴,噌地给他点上了。她趁势圈住他的脖子说,再找一个饭馆,啊?咱不能这样下去了。咱赶紧挣钱,买套大房子,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贫民窟。白代叶越说越多,她把希望都压在张和身上了,她解开自己的扣子,又解开了张和的扣子,这时她的乳房鼓鼓胀胀的,她的身子一扭,一个乳头碰住了张和的鼻子。她闭上眼,感到有只蚂蚁,在乳头上来来回回地爬着。张和也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等着什么。白代叶把乳头往下一点一点地挪,一直挪到他的嘴唇上。这时张和睁开眼,他慌惶地往上瞅着。白代叶说,乖儿,你吃,吃吧,啊?张和婴儿似的吮吸起来,同时身子缩得小小的,胳膊腿都搭在白代叶身上。白代叶一手搂住他,一手捋着他的头发,张和成了她的孩子了。

白代叶的女友赵寒来电话说,想到白代叶家坐坐。赵寒和她一块长大,她现在本市的一个鞋厂打工。白代叶不知赵寒咋找到了自己的电话,她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她不愿跟别人联系,甚至不愿跟父母联系。赵寒的来电吓了她一跳,她急中生智,骗她说,家里正在修房子,等收拾好了,再请她过来。赵寒说,咱几个姊妹,现在混得数你咧,你在城里有了房,安了家,真是厉害呀。白代叶结结巴巴说,这、这算啥吗,房有孬房好房,俺住哩是孬房呀。赵寒满是羡慕地讲,我现在连个孬房也没有,还正给老板当牛做马呢。赵寒像个八哥,巧言一句接一句,白代叶想挡住就是找不到理由。赵寒又讲了一些琐事,然后一转话锋说,你恋爱时,我就看出来,张和这人有本事,现在真是这样啦,你烧高香啦。白代叶一点一点地应付着,这会她额上都有点冒汗了,最后她实在抵不住了,不得不说,孩子饿了,还得喂他奶咧。

把电话放下,白代叶发现自己出了身冷汗。这时她心里只有一句话,不能让赵寒过来,她要是来了,所有一切不就露馅了。白代叶很是苦恼,她怕赵寒找上门来,假若真是那样,自己就会丢大人了。白代叶烦恼了一天,张和回来后,她一一给他讲了。张和说,赵寒想来就来呗,反正是穷家,咱还怕她看吗。白代叶一听恼了,她数落道,这种烂摊子,满屋的破烂,咋叫人看。张和搔搔头讲,我每个月就挣那点钱,吃饭勉强够,哪有钱收拾家呀。这一句话叫她抓住了理由,白代叶气鼓鼓地说,你算说对了,这年头没钱啥事办不成,我叫你马上换个饭馆,就是这个意思。张和噎得讲不出话来,他两手托住脑袋怅怅地盯着天花板。白代叶的目光先是落到桌子上,桌子上是些瓶瓶罐罐的碎物;后来又落到当门的土墙上,上面布满点点的黄痕。白代叶长长地叹口气,声音低沉而悠扬,在屋里嗡嗡地发着回音。这时孩子咿呀地哭起来,她本想起来喂奶,但身子一斜,反倒躺下了,她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迫于白代叶的压力,张和请了七天假,按计划,他要在这几天里找个满意饭馆。张和认识不了几个人,他三转两转又找到了老王,正赶上晚饭,老王说,你要是把我当成老哥,就和我一块儿吃饭吧。张和觉得他是个爽快人,身一仄就坐下了。老王把布帘一扯,后面露出一张锈蚀斑斑的小铁床,铁床前面有个方凳,老王从柜台上抽出两包榨菜,两袋花生米,算作下酒物了。张和瞅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酒,他准备去买,老王把他摁住了,他腾出右手往床下一摸,掏出一个塑料小壶,原来小壶里是些散酒。

两个人也不谦让,一杯一杯地喝起来。张和的脸红了,他欠欠身说,我喝得差不多了。老王说,既然喝了就得喝好,喝好了啥都不想了。张和笑笑说,你家人都在这儿,又有商店开着,收入这么稳定,还有啥可想呢?老王一仰脖,将一杯酒喝得精光,然后咧着嘴,哧哧哈哈地说,你咋知我家人在这儿?我进城十几年了,还没本事把老婆接来,我不如你呀。张和听了很惊奇,他不相信,老王竟羡慕起自己。于是张和说,王哥,你喝高了,咱都不喝了,啊?张和去抓酒杯,老王躲开他,又倒了一杯。他怕被张和夺走,两只手捧着杯子说,我蹬了八年三轮,腿上的筋跟蜒蚓一样,一圈一圈的都变形了。腿疼得呛不了,我就钉鞋,这一钉就是六年。钉鞋钱少哇,我白天钉鞋,夜里就跑到街上拾垃圾,恁多年哪睡过一个囫囵觉。总算不错,攒点钱,买了这么一间房子。张和说,能到这一步确实不错了,像俺这样哩,哪能买得起房子呢。张和这么一讲,老王哧地笑了,他一仰脖,又喝了一盅酒。也许喝得猛了,吭吭哈哈地咳嗽起来,等他抬起头时,脸上全是泪水。他抹了一把脸说,你咋能说我比你强呢?我老婆到现在还在老家呢,我没法接她,没地方住呀,赚这几个钱,也交不起房租呀。张和不知怎样安慰他,于是就再三说,只要有了房子,就啥都不怕了。老王像没听见他的话,心思似乎都在酒上,过了一阵,半壶白酒下去了。老王喝得有点高,一句接一句地说,你老弟比我强,你的孩子老婆都跟着,我在这儿啥都没有哇。

张和好不容易脱了身,他一站起,眼前冒出一串串金花。他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像被火烤焦了。街上人很少,往前一瞅,一路净是昏暗的灯光。没了人,道路变得宽大了,风从街这头,噌地就跑到了那头。张和脑子里空空的,像一个喝完的汽水瓶,他感到白天里面装了好多事,现在都不知躲到哪里了。他低着头。橐橐地往前走,突然跳进脑子里一句话,我不如你呀!他听得清楚,这是老王说的。他稀罕得很,竟然有人羡慕自己。这时张和有点激动,他甩甩胳膊,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有点本事,我不像白代叶说的那样没才。越往家走,街上人越少,张和感到街道是自己的,两边的树木也是自己的,他走在自家的道路上,觉得身子轻轻地飘了起来。

根据老王的约定,张和在昌华街等他。昌华街接近市郊,市民都知道是个红灯区。这里面馆多,子夜以后更是热闹。男男女女们玩累玩疲了,喝杯酒压一压,或者吃碗面挡一挡,所以这里的饭店酒吧,一日一日地多了起来。

他们在一个烩面馆前停下,老王说,面馆的老板姓项,我跟他只是认识,并没深交,你只管跟他讲价钱,甭有啥顾虑。

进了面馆,里面有个小门,小门旁搁张绒布沙发,沙发上坐两个抽烟的女人。见有人过来,女人仰起头来,张和瞅见两张涂抹得像鬼一样的脸。两个人再往里走,却被一个壮汉挡住了。老王上前耳语两句,壮汉打开旁边的一道大门。这里一间房子,光线暗得很,他们隐约瞅见一张桌子和桌前的两盆花卉。这时听见叭的一响,有只灯泡在头顶亮了起来。这时张和发现,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他的腰粗得很,好像就要把椅子撑散了。老王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张和知道这就是项老板了。还没反应过来,项老板就讲,我店的厨师工资每月1200元,比别的店高得多。张和一听,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谁知道他一转话锋说,不过在这儿做饭每月得拉五个顾客,这下把两个人弄蒙了。老王不知啥意思,张和也不知啥意思。愣了一大阵,老王问到底咋回事?项老板讲,你也知道,俺这是靠小姐吃饭的,每个厨师每月必须拉回来五个男客,才发给1200元。张和听后,一下惊呆了。

两个人灰溜溜地出来了。老王吐口唾沫说,日他妈,人为了赚钱,啥法都能想出来。张和说,我一进去就觉得不对劲,你瞅着项老板像不像黑社会老大?老王说,咱不管他长得啥样,做生意得合情合理吧,天底下哪见过这种事?两个人说着就到了老王的店里,正该吃晚饭,两个人稀里糊涂喝了一瓶酒。张和又喝多了,站起来,眼前冒的金花更大了。白代叶见他东倒西歪的样子,知道没有办成事,斜斜眼不愿理他,张和觉察到她的不满,便呜呜拉拉地说,老王已给我保证了,他的朋友多,十天内一定给我找好工作。

在这个城里,老王毕竟混的年头长了,他没有食言,终于给张和找到了一家中型餐馆,月薪1000元。白代叶很高兴,她特地多做一个菜,还买了一瓶白酒。白代叶说,谁家都希望过好,咱家也不例外,反正在哪里都是为了挣钱。张和不说话,也不往桌边坐,只站在屋里,瞅着大刀发愣。他要去的餐馆以炒菜为主,不做大刀面,大刀只得拿回家来。白代叶说,大刀反正不用了,把它搁在床下吧。张和没听她的话,他把大刀挂在床头上,大刀被打磨得更新了,上面涂了层食油。张和用拇指摸摸刀刃,他隐约听见一根汗毛,咔的被截开了。张和很是满意,呆呆地瞅着,似乎不愿离开了。白代叶说,等咱有了钱,咱也开个饭馆,要不咱光做大刀面,做出咱的风味,做出咱的名气,说不定还能跟肯德基齐名呢。白代叶越讲越多,她硬把张和拉到桌边,一杯一杯地替他倒酒。

两个人喝了不少酒,白代叶激动得要死,她三下两下就把张和的衣服扒光了。张和露出无奈的样子,白代叶劝慰道,刚去一个新地方可能不习惯,慢慢就好了。张和叹口气,白代叶给她揉揉肚子,又温温柔柔地说了好多话,张和还是没有那个意思,他低低沉沉地对白代叶说,趁早睡觉吧,明个儿我还得上班去。

张和每个月都把1000元工资交给白代叶,她拿在手里,一张一张都对着光线照照。照完了,叠在一起,然后一手捏着钱的一角,再噌噌地搓开,如此反复再三。一连半年过去了,每次把工资抓在手里,白代叶总是说,我觉得现在跟以前没啥两样,以前每个月600元,感到钱紧张,现在同样感到钱紧张,这是咋回事呢?张和不吭声,白代叶说多了,他就站起瞅那把大刀。大刀仍挂在床头,上面满是灰尘。张和伸出食指,摁住刀面,从一端划向另一端,大刀顿时光亮起来。白代叶见他不吭,抬高声音说,一把破刀有啥看头,还整天宝贝似的供着,抽空我非得把它扔了。张和说,这是我哩饭碗,你把它扔了,干脆把我杀了算了。白代叶说,你见过谁家的墙上挂着刀?它又不是装饰物,越看越难看,你瞅瞅风铃是啥样子,再瞅瞅这把刀是啥样子。这时一缕阳光照在风铃上,像条绳索从风铃上穿过,两个小人分别骑在风铃两边,像悠悠地荡着秋千。白代叶走过来,她把手覆在上面,阳光被挡住了,风铃变成了一个昏昏暗暗的灯笼。白代叶突然把手移开,光线又噌的穿过来,照在小人身上。小人变得光耀起来,白代叶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但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夜里孩子睡得不好,白天哭闹得厉害,白代叶抱着孩子在屋里转转,仍止不住哭声,就抬脚出了大门。刘欢正巧坐在车里,白代叶准备走开,刘欢却朝她挥了挥手。孩子见了车子止了哭,并支着手要往车里钻。刘欢让他们坐在车里。刘欢瞅瞅白代叶说,瞧你的脸色咋恁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白代叶苦笑一下说,俺哩日子都是这法凑合的,没啥好不好。这时孩子突然笑起来,他一笑刘欢兴奋地说,你们娘俩很少逛街,我带你们遛遛去。

车子在一个繁华地段停下来,两旁是摩天的高楼,白代叶从没来过这里,她以为又是一个新城呢。孩子也激动起来,并不停地鼓着掌。刘欢说,孩子虽说小,恐怕啥都懂了,一瞧就是聪明的孩子。白代叶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光讲些谦虚的话。旁边有个大商场,刘欢说,咱们进去瞧瞧,我多天没来这里了。白代叶慌张地说,你去吧,我不买啥东西。实际上,她不敢去,她知道里面的货贵得要命,这哪是自己去的地方呢。不过白代叶还是被刘欢拽了进去,她们顺着台阶,进了地下一层。这层专营食品,一到门口,各种味儿香得打脸,孩子叫得更欢了。

白代叶跟着刘欢走过两个食品区,在一个糖果柜前停下了。孩子在白代叶怀里挣过来挣过去,嗷嗷着想要下来。白代叶拗不过,就架着他的胳膊,放到了地上。孩子在地上歪歪斜斜地走着,一伸手抓着一盒巧克力。白代叶想把它哄过来,但他死死抱着就是不放。刘欢说,不要哄了,孩子想吃嘛。说完,拿过巧克力,又买了一大袋吃食。结账时一瞅价钱,总共八十多元。白代叶吓了一跳,心想去哪儿弄恁多钱。正犹豫间,刘欢已替她付了。白代叶不知说啥好,她瞅着刘欢,嘴唇颤动几下,几乎是哆嗦着说,刘姐,你……白代叶认为她比刘欢大,但她还是响当当地叫了刘欢一声姐。刘欢听后愣了愣,随后笑笑说,你客气啥呢,谁叫咱是邻居呢。

出了商场,外面起了风,树叶呼呼啦啦落下来,行人都缩手缩脚的。刘欢瞅瞅表说,天还早,咱逛逛服装店吧。她们进了一个叫“太太”的店里,刘欢在前面走,白代叶后面跟着,就像刘欢的尾巴。店里的衣服多为黑色,大衣棉裙最多,往架子一挂,人似的站着。白代叶想,这些衣服最多也就一二百的,自己也准备买一件,但她仔细一瞅,吓了一跳,这里最便宜的也得五六百元。白代叶吸口凉气,她紧着肚子,让凉气慢慢吐出,站在原地,不愿往前走了。刘欢掂件衣服进了试衣间,不大会儿,换了个人似的出来了。上身是件土色的棉袄,下身是件铜色的裙子。棉袄带个高领子,领子是某种动物皮毛做成的,皮毛厚而密,一根根地直立着。袄的后背和前胸绣有两朵暗花,是那种大瓣大瓣的花朵,表面上不愠不火的,里面却藏着奔放和热烈。白代叶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她的目光被衣服粘住了,她感到眼眶有点酸酸的,眼珠也有点酸酸的,眨眨眼,眼里却湿湿的。她弄不清自己为啥流泪,为啥这么伤感。泪光朦胧中,她看见刘欢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了年轻的老板。足足有几千块吧,白代叶扭过头去,还这样痴痴地想。等她再回过头时,刘欢已把衣服脱掉了。衣服装在一个绿色软袋里。袋口是半圆形的,上面用白线扎着。白代叶觉得自己的手畏畏缩缩地伸了过去,她用食指轻轻一挑,袋子就开了口。衣服如绸缎般柔软,她的手一抓,滑掉了,再一抓,又滑掉了。她急惶惶伸过去两只手,才把衣服提了出来。白代叶不知怎样穿到身上的,她看到土色棉袄直愣愣地套在身上,高领子一围,自己的脖子变得更为颀长了。她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裙子晃悠着蹭着腿肚,铜色裙幅让她换个人似的,已不像原来的她了。白代叶认为这种古铜色颜色有点俗气了,应该换种深绿的,土色和绿色上下一配,人会变得高贵而雅气。她盯着裙子狠狠地瞅着,裙子下摆被风一吹,一旋一旋地飘动。眨眼间,她觉得四肢轻轻的,身子轻轻的,回头再瞅自己,袅袅娜娜地悬在半空了。半空中的白代叶穿件深绿裙子,裙的下摆绣了一溜锯齿状的花边,花边也被风吹起了,颤颤悠悠地在空中晃动。白代叶皱眉瞧着,她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了。衣店装修华丽,地板亮得能照人影,墙上糊着壁纸,壁纸上绘些曲曲弯弯的花纹,咋一瞅,就像误入一个画廊。白代叶认为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城市女人了,她轻轻地跳到衣店门口,门口的衣架有几套不同款式的大衣,她试了一套又试了一套,不多会就把衣服试了一遍,她觉得每件衣服都非常合体。她挑件干草色的穿上,照例在镜前照照,照例原地走了几步,她认为这件比那件铜色的还好。她心里忽然畅快起来,她跨出店门,街上人流如织,路两边的各色花朵呼呼地摇着。她的步子轻快,像踩着一段一段的弹簧。她穿着这件大衣往前走,好多人回头瞅她,有的人还低声地讲着什么。白代叶感到,她比有些城市人穿得都好,城市人算什么,凭她的气质,她的长相,很多城市女人也比不过她。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前面有架天桥,白代叶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登上天桥往下一瞅,下面的人小了,车也小了,她就像悬在城市上空,于是一种不能名状的自豪火一样地燃遍全身。白代叶闭上眼,她的嘴啧啧地咂着,她想讲些什么,但脑子一涨一涨地兴奋着,不知讲些什么。

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白代叶猛然惊醒了。她仍站在原地,她紧搂着孩子,孩子睡熟了,口水把她的前胸浸湿了一片。她使劲眨眨眼,感到整个身子沉沉的,往周围一看,仍在先前的商店里,身前身后衣服一件挨着一件,每个衣架前都搁着一盆绿莹莹的小花。白代叶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地方,她不愿走了,她想坐下来,这时刘欢却笑盈盈地过来了。她抱着两三个精美纸盒,白代叶知道里面都是贵重的衣服,她想问问一件多少钱,但张张嘴,还是没有开口。

刘欢高兴地开了车门,她把一堆东西撂在后座上,然后她的手一晃,从中抽出一个纸盒,放到白代叶面前,白代叶惊慌得拧紧了眉。刘欢讲,给你买了件毛衣。白代叶喜得不知说啥好,她努力忍住泪说,刘姐,你瞧,咋能叫你破费呢。刘欢笑笑,她把车倒出停车场,开到大路上,仍然没有讲话。白代叶感到,她的笑里包含着很多话,也许她要说,你穿的毛衣忒旧了,本应是黄黄的,现在变成白的了。今天白代叶穿件低领外衣,毛衣很大一部分露在外面,这件毛衣是五年前织的,那时白代叶还在农村,她觉得这件毛衣是自己最好的一件。毛衣有点褪色,领子上有处开了线,这些刘欢肯定看到了。白代叶越想越激动,泪水终于下来了,她不想叫刘欢瞅见,她扭过脸瞧着窗外,路边一会是片高楼,一会又变成破烂的棚户,白代叶虚虚实实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呀。

白代叶家没有穿衣镜,她把一面小圆镜搁到凳子上一照,仅显出半个身子。张和说,刘欢专门给你买的毛衣,不用照也不会难看。白代叶不听,她把圆镜又挂在墙上。她趄着身子到了门口,这次基本把上半身照完了。这件蝙蝠状的红毛衣,袖口是喇叭形的,时髦而且大方,往身上一穿,白代叶认为年轻了十岁。她正着侧着照了几圈,然后长吁短叹道,你猜刘欢今儿个买了多少钱的衣裳?张和说,人家是富人,少说也有千儿八百哩。白代叶咂咂嘴说,她今儿个至少花了五六千元,是咱一年的收入呀。张和不吭声了,他耷拉着眼皮,只顾抽烟。白代叶又在镜前转了一圈说,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花钱跟流水一样,钱好像就在身上挂着,随便一摸,就能摸出一把。说完,瞟了张和一眼,她希望张和能附和几句,可他眯着眼,抽着烟,死死地憋着气。白代叶有点生气,她本想让张和对刘欢生出一点羡慕,继而有种多挣钱的欲望,没想到,他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于是白代叶硬硬地说,你总不能光在饭馆里学配菜吧,得学炒菜,当大厨呀。白代叶一连讲了几遍,张和听腻歪了,便顺从似的说,我现在学着呢,我也想挣大钱,不管弄啥也得慢慢来呀。白代叶听后兴奋了,摇摇摆摆地走到床前,忸怩着拱到张和怀里。白代叶哼哼唧唧地说,我是为咱家想呀,咱挣了大钱,买个大房,谁想来谁来,也不怕人家笑话了。张和说,人跟人没法比,你叫我做刘欢那样大哩生意,打死我也不会,咱只能慢慢来。白代叶很高兴,她把张和的上衣脱了,又把张和的裤子褪掉。张和拘拘束束的,他光着身子,两只手捂着裤头,不知是脱还是不脱。这时白代叶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她支着架子等张和抱她。张和犹豫一下,只是怯怯地靠在她边上。白代叶瞪瞪他说,多少天没有过了,你不想呀?张和又往她跟前偎偎,并没真正地挨着她。白代叶分明感到,张和怕她,确确实实地怕她。白代叶整个地贴在他身上,张和颤颤地动了动,便听白代叶摆布了。

气温一天天低了下来,白代叶还是穿着刘欢送的那件毛衣。每天早上起床,她总是对着圆镜照照,镜子照不全她的身子,白代叶把身子很远很远地趄过去。这样的话,她必须走出屋门,快到一棵枣树跟前了。白代叶怕邻居赵玉兰笑话她,所以,每次她都匆匆的,接着再回屋拿着镜子,一点点细照。她喜欢瞅毛衣的领口,是种鸭蛋形的,领边似用勾针织的,一个方块连着一个方块。她正仔细瞧着,电话响了,还是她那个女友。女友说,代叶,你不想叫我到你家去呀,恁长时间啦,咋没啥反应呢?白代叶浑身一紧,她想不到女友还记着这事,于是她像往常一样,稳稳神说,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去电话,咋能慢待老同学呢。

放下电话,白代叶发愣了,她认为老同学铁了心了,要不她不会这样一遍一遍地打电话。真要是来到这个家,脸上也忒没面子了。考虑了半晌,白代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晚上张和回来了,白代叶跟他一讲,张和还是以前的口气,来就来呗,不管咱穷咱富,咱都正儿八经地招待她。白代叶翻翻眼道,你的心眼真好,咱这样的烂房子,咋招呼人家呀。张和讲,我也想在好房里迎接她,可好房子从哪儿弄,一时半会总弄不来吧,等弄到好房子再叫她来,她恐怕就变成老太婆了。两个人 嗦了很久,搞得白代叶一肚子烦躁,她的主要目的是想让张和快些挣钱,可张和讲的是事实,挣大钱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这些都得慢慢来。白代叶听后,光觉得心口堵得慌,但又无从可讲,她想给张和摆些道理,想来想去还是那几句话,心里就更灰得厉害。这时她感到屋里冷得很,她把毛衣脱掉,换上了棉袄。这时节本不该穿棉袄的,她奇怪为啥出现这样的天气呢?张和瞅着她有点哆嗦了,就催她快睡。白代叶一时又来了精神,她一板一眼地问,炒菜你学得咋样啦?张和揉揉鼻子说,这种技术是种慢功,只有慢慢揣摩,一时半会儿谁也掌握不了。白代叶大着声讲,按你说的,最少得三五年吧?张和不想搭腔,又把眼皮耷拉了下来。白代叶瞥他一眼说,趁早想法吧,现在一个月千把块钱,啥时够买房呀。

虽说天冷得厉害,白代叶还是把刘欢送的毛衣穿在了身上。她仍像往常一样,为了照镜子让身子往外很趄,一直趄到院子里。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如一溜火苗,腾腾地在她旁边燃烧着。白代叶从里到外都感到暖融融的。她对着镜子扯扯领口,准备往下再照时,突然听到叭的一响,像瓷器的碎裂声。白代叶愣愣,想辨别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正这样疑惑,又传来叭的一响,接着一个女人的啜泣声陡然漫了过来。她知道这是赵玉兰的声音,她没多想,就跳到赵玉兰的家里。

白代叶推开门,地上有两个摔碎的碗,由于房里较暗,她并没瞅到人。白代叶把眼挤挤,再猛地睁开,她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白代叶不敢进去,她踮着脚叫了一声,那个人没有反应。又叫了一声,那个人才微微动了动。她瞅见了那个人的头发,那是一团曲曲弯弯的头发,上面沾着几截碎草。白代叶这才断定她是赵玉兰。她走向前,把赵玉兰扶起,赵玉兰并不讲话,只是滴滴答答地流泪,泪水滴在凉席上,又溅在边上的棉被上。白代叶看到,夏天的席子尚未撤掉,一床的被褥上上下下缠成了一团。白代叶把毛巾湿了,擦擦她的脸,赵玉兰才抽抽泣泣地讲了起来。白代叶安慰说,他走几天还会回来的,他咋能撇下你不管呢。赵玉兰讲,他说家忒穷了,他一点过不下去了。白代叶一听,霍地火了,她咬着牙说,家没钱是男人哩事,跟咱女人有屁关系。男人挣不了钱,证明他没本事,他还想拿咱出气?白代叶还想讲下去,赵玉兰却怔怔地瞅着她。她知道自己说话过了头,便缓缓和和地解释说,刚才我想起张和了,他也是这种德行,整天疲疲沓沓的,好像给我挣钱一样。赵玉兰说,张和脾气好,不像俺这个鳖孙,动不动就打我。赵玉兰边说边撩开上衣,她的右肘上有一块紫斑,肚皮上有块巴掌大的淤血块,她扯掉裤子,叫白代叶瞅,白代叶不忍心再看了。她没想到李贵心这样狠毒,把老婆打得这么严重。白代叶一时无话,她不知怎样安慰赵玉兰。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猛然觉得赵玉兰就是自己,她想要是张和把自己打成这样,该咋办。白代叶横竖找不到结果,就反反复复地安慰赵玉兰。赵玉兰说,有工作那阵,俺俩也是恩恩爱爱哩,等失了业,谁知咋变成这样啦。白代叶说,我想过这个事,我总觉得还是钱起哩作用,有了钱啥都好说,没有钱,两个人啥都不啥啦。赵玉兰听后,泪水噼噼啪啪地又下来了,她拖着哭腔讲,代叶,俺俩以后恐怕再也过不好了。白代叶的泪也跟着下来了,不过她顺手擦掉了,她不愿叫赵玉兰看见,她深吸口气,稳稳情绪说,你年纪轻轻哩啥都不用怕,谁说咱以后赚不到钱,说不定还成富翁呢。

从赵玉兰家出来,白代叶心里很难过。这时太阳已经西斜了,刘欢家巨大的楼影重重地压了过来。白代叶想,刘欢夫妇也许不会生气吧,有车有房,又有那么多的存款,自家有她家十分之一的财富也中。十分之一的财富究竟有多少,白代叶也不清楚,反正她觉得有了这些钱,啥都不用害怕了。这样胡胡乱乱地想着,张和已推门进来了,白代叶把赵玉兰吵架的事讲了一遍。张和说,知足者常乐,李贵心要是想想街上的要饭哩,想想连一间房还没有的穷人,恐怕就不会出走了。白代叶没想到他会讲出这话,就阴阳怪气地说,要是你的话绝不会跑吧?张和说,有钱多挣,没钱少挣,甭弄得憋憋促促哩,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白代叶知道他的本性,他的得过且过,她明白很难改变他,于是就撇开这个话题,问他炒菜学得咋样了。张和随口讲,学得差不多了,不就炒炒菜吗,有啥了不起的。这时他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又改口讲,有些菜不是那么好学的,需要很长时间呀。讲完偷偷地瞟了白代叶一眼。他的眼神很胆怯,像个刚出洞的小鼠,白代叶瞅得清清楚楚。以前她发现过这种眼神,只是有点躲闪,现在变得畏缩了。她觉得这种眼神着实奇怪,按说张和是不该这样的。白代叶趁早躺下,她静静脑子,将最近的事细细过滤了一遍,感觉张和处处想避开她。就连难得一次的房事,张和都是敷敷衍衍的。白代叶想,张和可能心里有事,但转念又一考虑,一个做饭的小民,一个月的工资仅能养家糊口,又有啥事能干呢?她笑话自己多虑,瞥一眼酣睡的张和,自己也重重地躺下了。

因为衣服较少,白代叶一般两天洗回衣服,晾干后再马上换上。张和的衣服更少,外穿的就两件夹克,两条裤子。夹克一件是蓝色的,一件是白色的。张和喜欢穿白色夹克,白代叶洗得勤,洗得也仔细。不过最近张和很少把衣服拿回家,可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白代叶并没在意这些,直到一次洗衣时,她发现夹克兜里有块巧克力,白代叶有点紧张了。她知道,张和不喜欢吃这种东西,她和孩子也不吃这种东西,那么这块巧克力肯定是有来头的,是别人给他的,还是他给别人买的?白代叶满脑子都是问号。张和一回家,她便把那块巧克力亮到他的面前。张和看到巧克力,怔了一下,但马上就稳住了神。白代叶发现他的眼里藏着什么东西,张和想把这种东西深深埋起来,但似乎已经晚了,被白代叶抢到前头了。不过张和还是稳稳当当地说,巧克力是个厨子给的,这个厨子就好吃巧克力。

白代叶还是有点怀疑,她觉得现在的社会太乱了,太杂了,做事还是小心点好。她决定到张和的饭店瞧瞧。饭店位于城里的一个路口,周围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宾馆,白代叶小心地躲在一个花坛旁,花坛对面就是张和所在的饭店。白代叶感到这个位置最好,因为从这里能瞅到饭店的后院。后院有两棵槐树,槐树上扯了几条铁丝,有个女人正忙着洗衣。铁丝上晾了好多衣服,女人往铁丝上每搭一件,都仔细地拽拽抻抻。这时正是中午,太阳虽红红地照着,但天还是清冷清冷的。白代叶站了一会,脚开始凉了起来,她感到冷气蛇似的从脚跟窜了上去,直爬到她的小肚子上,她想蹲下暖和暖和。就在她弯腰的当儿,她瞅见女人洗了件白色衣服。白代叶霍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女人正拿着衣服往上搭呢。白代叶伸着脖子瞪着眼,她从领口看到袖子,又从袖子看到领口,她敢断定,这是张和的夹克。白代叶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她看得清楚,这是个矮胖女人,眼睛小得像用玉米篾子拉了一下,头发焦黄焦黄的。白代叶的嘴角撇了撇,她想笑几声,又怕路人瞅她,只好憋到肚里。她是个丑女人,白代叶高高兴兴地想。本来她打算到饭店转一圈,这会儿她不想转了,她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家,心想这样的女人,能讨谁喜欢呢。

张和回家后,白代叶本不愿再提这事了,但她还是憋不住地讲了此事。张和的眼神还是那样躲闪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她是服务员,人勤快,平常好帮人家洗洗涮涮的。白代叶问,她给你洗了几回衣服?张和说,也没几回,只是凑着了才洗洗。白代叶说,老板的眼光真差,咋找个恁丑的服务员。张和愣愣,但很快掏根烟点上,稳住了神。白代叶想拿自己和服务员比,猛然觉得,服务员咋能和自己比呢,自己漂亮,有滋有味的,往街上一走,谁能说不是城市人呢。她越想越高兴,就扬着腔说,我到你们饭店当服务员吧?张和闷了一阵说,你长得恁好看,当服务员不浪费了吗?白代叶说,你也知我比她好看呀,我好看你也夸我呀。她这么一讲,张和不吭气了。白代叶把身子靠过去,两腿自然叉开,要是以前的话,张和会猛地扑过来,她喜欢这种粗暴的动作,可是这时的张和仍吸着烟,耷拉着眼皮,一脸的平淡。白代叶不明白,他的激情哪儿去了?他以前在学校的情趣哪儿去了呢?她的头一偏,气得肚子鼓了起来。

对于张和来说,晚上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他歪床上歇了一会儿,正准备睡觉,老王却推门进来了,张和惊得张大了嘴,白代叶问他咋找到俺家了?老王说,我在这儿待了十几年了,要是找不到你家,不算白待了?老王是爽快人,他没扯几句就拐到了正题上。老王说,代叶不是让我打听饭店吗,我问好一个,在二环路西头,饭店不小,光正儿八经的厨师就有十来个。现在还想要一个,工资暂定一千二百元,听说干上一年半年后,工资还要长。张和不知这事,他迷迷瞪瞪地问,又调饭店啦?白代叶忙说,王哥认的人多,我是叫他随便问问,谁的工资高就去谁家。张和的脸陡地阴了下来,他礼貌地递给老王一根烟,就再不愿讲话了。老王弄不清大小头,他摸摸索索地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谁不想高工资呀。白代叶笑笑说,多亏王哥给俺操心,工资低了就是不中呀,现在一个月千把块钱,就跟过去五百块一样。张和瞪瞪她说,你说多少钱才够花?你不能跟刘欢比,她是弄啥哩,咱是弄啥哩。这么一讲,白代叶气咻咻地说,谁跟她比了,咱能比过她吗,咱一百个也比不了她一个,我是叫你多挣个钱,并不是故意叫你作难。张和眨眨眼说,这个饭店才干了几天,凳子还没暖热咧,又叫挪窝呀?白代叶以教训的口气说,现在跟以前一样呀,你没看电视呀,那些城里的白领,一个月就换了两三个公司,哪里好肯定到哪里去。张和咧咧嘴说,我是白领?我能跟人家比吗?白代叶说,虽说不能比,道理是一样的,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张和的声音大了起来,我这叫一棵树上吊死呀,不到一年就换了两个地方,你到底想叫我挣多少钱呢?白代叶的眼都红了,她的牙咬得咔咔地响。老王直愣愣地坐着,他没料到两个人的态度竟如此不一,这时他不知讲啥好啦。

三个人并没谈出什么结果,白代叶嫌老王找的饭店工资低,不愿叫张和去。老王说不去也好,等有了机会再说。老王走后,张和直直地说,我不想再找了,要找你自己找去。白代叶不想搭理他,她明白,自己要找好饭店,去不去他说了不算,所以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匆匆进城了。

白代叶像个无头苍蝇,从一条街撞到另一条街。这个饭馆说不要人,那个饭店说工资不高于一千元,她认为遇到鬼了,今儿个咋这样不顺呢。从早晨跑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傍晚,她没找到一家满意的。天虽清冷清冷的,但她觉得,几道汗流顺着她的脊背滑落下来。她勉强着走到门口,正要开门,一道灯光刷地射了过来。刘欢开着车过来了,两个人笑着打了招呼,刘欢邀她到家里坐坐,她想把找饭店的事说说,但转念一想,又禁了口。

白代叶本不想多讲什么,张和却再三追问,白代叶说,反正不能光在这儿待着,一个月一千忒少了。张和冷冷一笑说,我水平有限,大饭店不会要我,你必须把饭店弄准,要是把这边辞了,那边也不要我,那就彻底完蛋了。白代叶也跟着笑笑说,你可能盼着有这种结果咧,这样就能歇着了。张和听后绷着脸说,咱啥也甭说,走着看吧。白代叶的脸也刷地下来了,她噙着泪水说,以后甭动不动就说给我挣钱,孩子今年都两岁了,说长大快得很,吃穿得花钱,上学得花钱,城里跟农村不一样,动不动都要钱,不多挣钱总不中吧。两个人不知争到几时,他们把话倒完了,发现月光已畏畏缩缩地钻了过来。风铃没有响,不过已被月光盖满了,月色和光亮的风铃混在一起,风铃像在水里泡着,好像浑身都发出丁零零的声音。白代叶轻轻吸口气,然后又轻轻吐出,她感到略微好受些。这时风铃稍稍摇了摇,像被手轻触了一下。白代叶觉得很久没有抚摸风铃了,风铃和自己似乎有点生疏了。她下了床,轻飘飘地走过去,她感到风铃周围满是凉气,白代叶有点畏缩了。她伸手抓住了风铃上的小人,她感到小人身上温温润润的。白代叶认为,这才是真真实实的风铃,冬天它该是暖和的,夏天该是冰凉的,它带给白代叶的总是意想不到的结果。

上次去了饭店后,虽说白代叶没把那个女人洗衣的事搁在心上,但总觉得疙疙瘩瘩的,所以她对张和说,衣服脏了,甭往饭店放了。张和想问为什么,但歪歪脑袋没有讲出口。不过现在洗衣和过去明显不一样,洗前白代叶总是把所有衣兜翻个遍,把所有缝隙查个遍,一连多次,白代叶并没发现什么。她笑话自己多虑了,她静下心想,那女人能凭啥招引男人,脸蛋?身材?地位?她啥都没有,啥都没有的女人还用担心她吗?白代叶仍像上次一样哧地笑出声来,她感到踏实了,她仍像以往一样,给张和做好饭,洗好衣,铺好床。白代叶的心思又很快移到别处了。

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白代叶考察了市内的三十余家高一级的饭店,它们虽说用人挑剔,要是通过熟人撮合,早晚还是能挤进去的。她很高兴,准备把这一一给张和讲讲。张和睡得早起得晚,白代叶怕张和睡不好觉,就选择了他起床时候。白代叶考虑成熟后起来了。她趿着鞋,倒了杯开水,因为张和早上爱喝水,她还没亲自给他倒过,这回她要暖暖他的心。她小心地端着杯子,生怕弄出声响。桌边有把椅子,椅背上搭着张和的衣服,白代叶想把椅子往一旁挪挪,她的手刚抓住椅背,张和的裤子就滑到地上。白代叶扯着腰带提了上来,她正要挂在椅背上,眼前却晃过什么东西。白代叶把裤子托到窗前,她瞅见裤子的拉链上沾着一根长发。长发有两 长,油黑油黑的,白代叶的是短发,所以她断定这根头发绝不是自己的。这下白代叶蒙了,她喘着粗气,想把张和从床上拉起来,但她冷静一想,乖乖地住了手。

白代叶很沉着,她啥都没给张和说,她看着张和穿好衣服,又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走出门,白代叶停了停,今天她决定到张和工作的饭店好好瞅瞅。

上午9点前,白代叶赶到了饭店。一些店员见过她,嘻嘻哈哈地跟她打招呼,不认识她的店员,见了她,一扭头就做起了鬼脸。白代叶不管这些,她在店里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张和,于是便把一个店员拉到一旁,悄声问张和哪里去了。那人说,他请假了,两天都没来上班了。白代叶一听,脸都白了,她赶紧离开了饭店,这时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张和有问题了。张和肯定有问题了,因为他每天都去上班呀,从没请过假呀,他去了哪儿呢?白代叶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是一溜一溜的房子,她觉得每座房子,张和都可能藏在里面,她的眼手电似的一处一处地照着,从上午找到晚上,她的眼花了,流泪了,却没见张和的影子。回到家,白代叶转念一想,猛觉自己忒笨了,何必找他呢,跟踪他不就完了。

张和跟平常一样回到家里,白代叶问他今儿个忙吧?他说,哪天都是一个样,不忙哪来的钱呀。白代叶没急没恼,仍跟以往一样给他倒了水,铺了床,第二天,张和仍然稳稳当当地出了门,白代叶偷偷地跟在后面。张和穿过三条大街,两个胡同,在一个小院跟前停下了。这里离他工作的饭店近得很,白代叶咬咬牙想,他选择这里是经过精心考虑的。张和停下没有马上进去,他四下瞅瞅,像特务似的闪身进去了。白代叶是跳墙进去的,屋门敞开着,一个女人背着门坐着。女人披散着头发,像刚洗过,湿亮湿亮的。也许听到响动,女人回过了头。她并不认得白代叶,以为是走错门了,于是她面带笑容说,你找谁呢?白代叶走到门口了,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掐着腰说,我是来找你的。女人想笑,但笑容刚在嘴角展开,就又凝在嘴角了。女人的牙又宽又长,厚厚的嘴片想包都包不住,她不是那个洗衣服的女人,但长相还不如那个女人呢。这时张和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梳子,显然是准备给她梳头的。张和瞅见白代叶,脸蜡黄蜡黄的,他要说的话多得很,但水似的在嘴里冻住了。白代叶瞅着女人的黑发,她想跳过去,一根根把它拽下来,但胳膊腿都沉沉的,咋也动弹不得。白代叶觉得身上像背了筐石头,连半步也挪不动了。她倚在门板上,两眼闭上,深深地闭上,可她能瞅见面前的女人,木头一样地扎在凳子上,她的头发把脸遮完了,身上的肥肉完全塌在凳子上。这时白代叶的脑子里跳出“张和”两个字,这两个字斜斜棱棱的,一会撞到脑子的这边,一会又撞到脑子的那边,每碰一下,脑袋就会撕裂般地疼。她不想瞅那个女人了,她把目光调过来,张和手里还揉捏着那把木梳,这是把黑桃色的梳子,中间断了两根齿,梳把光亮光亮的。如果来迟的话,张和就会用这把梳子,给这个女人梳头呀!她想象着张和怎样托着她的头发,怎样把木梳插进她的头发,那女人带着娇态,怎样倚在张和的臂弯里。白代叶越想越气,脚下有块砖头,她想拣起向女人投去,但刚一弯腰,头却嗡地一响,然后便啥都不知了。

白代叶醒来后,发现躺在自家床上。屋里阴暗阴暗的,风蚊虫一样地飘来,随即听见屋内叮当一声。白代叶马上抖擞起来,她知道这是风铃声,但眨眨眼,就是瞅不见它。白代叶准备坐起,可一欠身,周身全是刺骨的疼。她用手支住头,往门口瞅去,风铃仍吊在门梁上。由于室内太暗,她瞅不清全貌,但一缕细光将它拦腰穿过,细光便响亮地敲打着它,脆生生的声音扑扑啦啦地飞了起来。白代叶有些兴奋,她把头往枕上一落,就陡地记起了那个女人。她猛地坐起,想下床去,腿刚伸出,却被挡住了,张和鬼一样地冒了出来。白代叶忍着怒气问,那女人是弄啥哩?张和怯怯地答,是卖菜哩。两个人简简短短地对答起来,你俩认识多久了?有一年多了。咋认识哩?她给饭店送菜,慢慢熟悉了。这时白代叶的脑袋轰了一下,她埋怨自己,恁长时间,咋一点没有觉察呢。她死死地盯着张和,突然感到张和旋转起来,房内的物什也旋转起来。白代叶捂着头问,你说,我跟那女人比谁长哩好看?张和马上说,你比她好看得多,她咋也比不过你。白代叶顿了顿问,你为啥还跟她好呢?张和没随即回答,他侧过身去,抬头只瞅着房顶。白代叶闭上眼,她不愿瞅他,她只希望快点听到他的回答。张和觉得有种东西堵着他的嘴,他想讲出,但话到嘴边,就被这些东西粘住了。白代叶并没有放过,她一连又问了两句。张和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跟她在一起,觉得自己才是个男人,一个、一个真正的男人。白代叶盯着他,眼睛猛地睁大一下,又猛地缩小一下,她觉得面前是堆火,背后还是堆火,前后都被火苗包围着。白代叶重新躺到床上,她琢磨着张和的这句话,但想了半晌,就是不知是什么意思。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怎么张和了呢,我怎么张和了呢?白代叶感到自己的身子膨胀起来,胳膊和腿粗了起来,脑袋也大了起来,心窝里好像有个馒头似的东西,慢慢往里挤压着。于是她忍无可忍地问,张和,你准备咋弄?张和慢悠悠地道,咱俩离婚吧。白代叶哧的一声笑了,笑声很小,像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但声音完全冲进了张和的耳朵里。张和感到,那不是笑声,它活像一阵厉风刷地从他脸上划过了。张和低着头,他不敢瞅白代叶,但他能清楚地瞅见白代叶奇怪的表情。仅片刻间,汗水就从他的额头涌了出来,一粒一粒的,像粘了层小米。白代叶伸伸手,却无意间碰到了挂在墙上的大刀。刀没先前那样雪亮了,上面满是尘土,但白代叶瞅得清楚,一溜光点在刀刃上闪动着,似乎有嘀嘀嗒嗒的声音。她用手点了一下刀柄,刀当地响了一声,那些白亮的光点,便密密麻麻地多了起来。白代叶又推了推刀柄,刀在墙上晃动起来。她瞅着晃动的大刀说,张和,要不是你,我会考上大学的,现在我肯定是个城市人了,你把我的前程都耽误了,想把我甩了就甩了,也恁容易了吧。我限你三天之内把她赶走。

白代叶没让张和上班,三天内必须把该办的事办完,讲完仍然莫名地笑笑。她一笑,张和的脊背就有点凉了,他颤声道,你等着吧,我一定把她撵走。

三天后,白代叶与张和去了女人住过的小屋,屋内收拾一空,只是锅碗瓢盆还留着。白代叶瞅瞅张和,张和明白她的意思,说,这些锅碗瓢盆都是我买的,她也没法拿走。白代叶走过去,拿了个细瓷花碗,碗底上是个荷叶状的花朵,她对着花朵瞅了瞅,然后猛地一抛,花碗咣啷一声碎在地上。白代叶笑笑说,这声音好听吗?张和连忙说,好听,只要你听着好听,我听着也好听。白代叶突然说,咱俩谈恋爱被发现后,我爹把我打得半死,你抱着我说些啥话?张和摸摸后脑,他努力想着,好像费了很大力气,终于摸出一句话,他怯怯地讲,大概是说,你把啥都交给我了,我照顾你一辈子。白代叶哧地笑了一声,她怪声怪气地说,你还记着咧,记得就好。说完,掂着一个细瓷花碗,又摔在地上。

白代叶终日滚在床上,是醒着是梦着,有时自己也弄不清了。睡了一夜,她总是咬着牙努力地起来。外面阳光很好,风铃光光亮亮地挂着。她的心情很好,想高唱几声。正要张嘴,却听到一人的讲话声。她往旁边一瞅,发现有一溜教室,学生坐得满满的,他们的年龄跟自己相仿。白代叶高兴地走过去,门口正好有个位空着,她慌慌地坐下,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大学课堂,同学们正在上课呢。他们好像都认识白代叶,白代叶用眼神跟他们打着招呼。一位满脸胡须的老师正在讲课,白代叶听不清他讲的内容,老师的声音很大,但到了她的耳旁,却像蝇子哼哼一样。白代叶闭上眼,耳朵里好像伸出手来,牢牢地抓住了这些声音。这回彻底听清了,老师讲的净是些做饭的事,一眨眼,老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大刀来,这把刀和自家的一模一样。讲台上有个案板,案板上有块面,老师握着刀柄,正仔仔细细地切咧。白代叶蒙蒙的,她弄不清大学生怎么听起这些课。她低头瞎想,再抬起头,却发现前面讲话的竟是张和。白代叶的头一晕,终于醒来了,原来她还躺在床上,大刀就吊在床头,她的一只腿弓着,顶住了刀刃。白代叶叹了口气,只好又重重地闭了眼。

在家里闷了多日,白代叶想到外面走走。她走过三个十字路口,走过两座桥梁,来到这所大学里。天虽暗得很,但一地的冬青和花草,将校园衬得依然亮丽。白代叶想找她上次坐过的地方,但寻了半天,就是没有摸到。她感到奇怪,上次记得清清楚楚的,这次怎么找不到呢?顺着一溜冬青树,来到一个花园旁。她记得花园边上有两排石凳,现在怎么不见踪影呢?白代叶先往北走,再往西走,猛抬头,见跟前有一溜房子,里面满是人,讲台上,戴眼镜的老师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地写着什么。白代叶惊了一下,她好像在哪儿遇到过同样的场景,以为自己又在梦里,为证明是真是假,她咬咬自己的手。手咯吱咯吱地疼着,白代叶心里怦怦直跳。她弓着身子往窗户跟前贴去,里面坐着白白净净的学生。这回她真正地瞅见大学老师了,那个人应该是教授吧,最多四十岁,他在黑板上曲曲弯弯地写着公式。白代叶看不懂这些,但她喜欢这种明亮的教室,喜欢老师响亮的声音。她觉得房里满是清脆的响声,这些响声鸟似的跳出窗户,扑扑啦啦地往空中飞去。白代叶两眼一眯,觉得自己也坐在了房里。她的位置正好在两个女生中间,女生长得粉嫩粉嫩的,一碰似能浸出水来。白代叶瞟她们一眼,女生好像不觉得她的存在,愣愣地往黑板上瞅着。白代叶看见,女生一边听课,一边玩着钢笔,钢笔在小拇指上转了几下,依次滑上了大拇指,再从大拇指流利地滑到了小拇指上。白代叶认为很有趣,她掏出钢笔试试,第一次掉在了地上,第二次又掉在了地上。白代叶怅然站了起来,她觉得这里不是自己待的地方。

白代叶晃晃悠悠离开了教室,阳光很强,到处是白花花的光线。她往空中瞅瞅,却不见太阳。白代叶觉得奇怪了,心想太阳跑哪儿去了,太阳溜走了?太阳也会糊弄人吗?她暂时管不了这些,她穿过两条长街,穿过两座小桥,来到一个小院里。院里的房子很讲究,里面铺着地毯,地毯是奶黄色的,这种颜色把家具衬得嫩嫩软软的。白代叶非常满意,她激动着走进房里,高兴地扑到喧腾的床上。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白代叶觉得四肢软得跟面条一样,她还没睡过这样暄的床咧,还没见过装修得这样好的房咧。阳光从窗缝里,哧哧地溜过来,她的身上顿时暖暖的痒痒的。这时,门吱扭响了,进来一个女人,女人胖得很,前面后面到处都是鼓鼓囊囊的肉。她穿的衣服好像小得多,随便一动,哧啦就会崩开。她看见了白代叶,眼睛眯了一下,想笑笑,但笑意像个麦芽,刚一露出,就被白代叶捏碎了。

白代叶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她在脑子里快速地搜寻着,脑子像个杂乱的房子,怎么也不能翻出要找的东西来,这时门吱扭又响了一下,过来一个男人,他戴顶蓝帽,帽边都有点磨损了。白代叶正在纳闷,男人把头抬起来了,原来是张和。白代叶的脑子轰地响了,她知道女人是谁了。

白代叶想坐起,但腰硬得跟铁棍一样,就是起不来。她想跟张和说句什么,张和像没瞅见她,只管往房里走。这时她瞅见张和穿得破破烂烂的,脚上腿上沾满了泥,泥脚狠狠地踩在了地毯上,白代叶急得坐了起来,她分不清是梦着或是醒着,她瞅瞅房子,房子没原先那样豪华了,地上也没有地毯,张和满脚的泥却是真的。女人站在张和旁边,裤腿上也有零星的泥点。白代叶弄不清女人为啥来到家里,她的胆子也太大了。白代叶的肚里窜出一股火气,她扬起头,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这时张和和女人突然跪到了地上,张和软软地叫了声“代叶”,白代叶觉得,张和好长时间没这样亲切地叫过自己了,她感到肚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泪水涌了出来。白代叶扭过脸,她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泪。张和不敢瞅白代叶,他想说什么,可瞅瞅女人,终没讲出口。这时女人的头一低说,大姐,你把张和让给我吧,俺俩已是夫妻了。她这么一讲,白代叶像被泼了一身凉水,颤了一下,她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她。女人的眼皮肿肿的,像经过长时间的哭泣,脸上满是蚯蚓似的泪痕。白代叶还没见过恁丑的女人咧,她一时迷糊不清,这样丑的女人咋跟自己争起男人来了。白代叶哧地笑出声来,她面带微笑说,你叫我咋让给你呢?女人的头猛地往下低去,她的前额已挨住地面了。白代叶等她说话,她两手摁地,头磕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却一句话没有。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撑着,白代叶觉得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女人抬起头,白代叶发现,她的眼比原先更肿了,像用竹披拉了一道缝,只露出一点点眼珠。额头上沾了巴掌大的一块土,土粒较大,她的头一抬,土面纷纷落下。女人好像不在乎这些,突然她从腰里摸出一沓钱来,带着哭腔说,大姐,这是我几年来打工挣的钱,总共三万四千二百元,我把这钱都给你,当做对你的补偿,你让俺俩结婚吧,我想跟张和正儿八经结婚。白代叶仔细听着,她觉得女人的每句话石子似的掉进她的耳朵里,她的脑袋疼了起来,她不瞅那个女人了,她只看到女人前面的一沓钞票,整齐地摞在那里。每张钞票都是新的,厚厚的,硬硬的,似乎闪着光亮。这时白代叶彻底清醒了,她知道她就在自己家里,屋里的东西仍跟从前一样摆着,风铃当门吊着,一动不动的,跟死了一样。女人眼泪又流了出来,顺着鼻洼,顺着嘴角,滴滴啦啦地掉在地上。女人的嘴唇很厚,厚得跟鞋底一样,要是吃起饭来,不知有多难看咧。这样瞧着,白代叶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她笑得很浅,但还是被女人瞅见了。这回她真正瞅清了白代叶,白代叶的脸白白的,但白中透着红润,嫩得像雨淋的花瓣,她的头发略微卷着,鬓发整齐地抿在耳尖上,显得干净利落。女人没想到张和有这样一位漂亮老婆,她的身子不自主地缩了一下,她觉得有点冷了,但背上却汗涔涔的。

女人跪着,就这么苦苦地等着,等着白代叶的宣判。白代叶翘着嘴角,嘴角上挂着一丝嘲讽,嘲讽像把银针,胡乱朝女人投去。女人不敢瞅白代叶,她觉得白代叶的目光火一样地烤着自己,她早感到它的滚烫了。白代叶两手撑在床帮上,她想下到地上,但摇摇肩膀,又坐下了。女人和张和都屏着呼吸,他们支棱着耳朵,等着白代叶讲话。白代叶清清喉咙,一板一眼地说,我可以同意你俩结婚,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女人和张和刷地把头扬了起来,他们的脸上泛着红光。女人说,你说吧,只要同意俺俩结婚,啥条件都能答应。白代叶把眼闭上,又噌地把眼睁开。张和清楚地瞅见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张和不敢瞧她,但耳朵使劲伸长着,单听着白代叶讲话。又似乎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白代叶唧唧哝哝地说,你俩脱光,叫我瞅瞅,你们是咋做爱的,要是表演得真实,我就成全你们。

两个人听后,都惊呆了。女人把头低下去,深深地低下去。张和把头歪向一旁,呆呆地想着什么。三个人都不说话,屋里静得很,有只小虫咚地落在风铃上,然后噌噌地往上爬着,屋里到处都是它的声响,是那种粘粘连连的声音,显得特别震耳。这时张和的额上全是汗,他揉揉前额对白代叶说,再换个条件不中吗?白代叶笑笑说,人家还没说话,还用你给她求情吗?令人想不到的是,话音刚落,女人就呼啦一下把上衣脱掉了,眨眼间,她又捋掉了内衣内裤。女人胖得很,她肚上的赘肉一溜一溜地往下吊着。张和反倒羞涩了,他甩掉了上衣,裤头却咋也不肯脱去。女人见他磨蹭,手极快地伸过去,狠劲地把它拽掉了。

两个人光光地坐着,瞬间,女人突然想起什么,她拉住张和的手,把他推到自己身上。张和的身子抖着,他呆呆地趴在女人身上,活像一件浸水的棉袄。这时白代叶当啷一声摘下墙上的大刀,然后身子一扭,朝张和的脊梁上刺去,她的动作轻巧老练,像技艺高超的武士。她看到张和的后背像个熟透的西瓜,迸地炸开了一道缝隙,粉粉红红的果肉,哩哩啦啦地冒了出来。白代叶感到心里软了一下,但她还是把刀狠狠地摁了下去,女人的嘴里也流出血来,白代叶仿佛听到流水声,流得哗啦啦响,声音像风铃一样的动听。白代叶又想笑笑,但没笑出声来,她觉得身子轻轻的,轻得跟鸡毛一样,她被冲来的风飘了起来,先被吹到墙上的衣钩上,又被从墙上忽悠忽悠地吹了下来。这回她碰住了风铃上的两个小人,小人忽闪着双臂,叮叮当当地把风铃撞响了。白代叶觉得自己纸一样地粘在窗户上,外面霞光万道,都温润地照在刘欢家的洋楼上。这时白代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仔细听听,又认为不是孩子的哭声,而是那种敲击风铃的叮当声,这声音确实动听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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