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棒的卡
2016-03-07陈敏
陈敏
我带阿贵进城,只是想给他证明,城里人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上次回老家,前脚刚进门,阿贵后脚就跟进来了,一进来就数落胡二棒。
胡二棒是我和阿贵小学时的同学。
胡二棒第一次回阔别三十年的故乡,只有阿贵一个人迎接他。他一下车,一个拥抱搂着浑身散发着臭汗味的阿贵一阵亲吻,像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意中人。阿贵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本来就结巴的他更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了。
阿贵陪胡二棒看凤阳古塔,胡二棒“咚”的一声跪在塔下,将脸埋进双手里,长跪不起,阿贵拉他,不动。阿贵一急,也陪着他跪下。周围不少人赶来围观,看稀奇,指指戳戳:这两个疯男人!
阿贵又领胡二棒去他当年插队时养过猪的猪场,尽管那个猪场早已由私人承包,变成了养鸭场,但胡二棒还是敏感地找出了当年的蛛丝马迹。他对着一个石头猪槽哇哇地哭了起来,一眼认定那就是他当年给猪喂过食的猪槽。阿贵被胡二棒的真诚感动,当晚,就亲手宰杀了他家的一只刚开叫的公鸡,炖了鸡汤犒劳胡二棒。胡二棒端着海碗,一连喝了好几碗鸡汤。
阿贵还带着胡二棒吃了好几家农家乐,尝遍了他童年时梦寐不得的美味:油渣饼、绿豆面片、凤阳大烩菜、小酥肉……胡二棒吃得津津有味,吱吱地咂着嘴巴,说,他终于尝到了童年的味道了,之后,又搂着阿贵一阵亲热。临别时,胡二棒将阿贵的手长久地握着,像握着一件稀罕品似的依依不舍,一再叮嘱阿贵一定去省城,他要好好款待阿贵这样有情义的老学友。
阿贵不久还真的去了。大城市人多车多,找个人还真不容易。阿贵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了胡二棒的住址。但,门卫就像一把锁,将他牢牢地阻在门外。他从电话里听到了胡二棒冰冷的声音,那声音极不耐烦,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分明要将他拒之门外。
阿贵说,这省城里的人,他到你这里了,说得水都能点着灯,嘴甜得像蜂糖,你到他那里了,就冷水泼不上墙;屁股辣得像生姜,怎么变脸比脱裤子还快呢?那座一眼望不到顶的高楼,连个地缝儿都没有,有了,我当时就一头钻进去了。胡二棒不就是个药材贩子吗,有什么了不起!
阿贵这些年一直没混出人样来,年过半百的人了,还孤身一人,视力也不好。他四十岁才成婚,要了个寡妇,却没有留下孩子。后来,连那个寡妇也没守住,据说是跟一个弹棉花的浙江人跑了。阿贵有一次跟我说,他去过寺庙问一个僧人,这辈子一件恶事都没做,为啥混得这么惨,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僧人回应他:前辈子你不欠人,人不欠你,何来儿女?
灰头灰脑的阿贵让我顿时生出一股同情与冲动:为何不趁此带他去省城玩几天呢?一来让他开开眼界,散散心,二来顺便给他配副眼镜,恢复一下视力,正好,妻子去欧洲旅行了,又逢假期,没人打扰也没人干涉。
我对阿贵说,我带你去省城玩两天,顺车顺路,你回家收拾一下吧,明天我们就走!
阿贵还真的跟我来了。
我带阿贵吃饭、坐车、住店,一张长城卡随手一刷就搞定了。阿贵兴奋得不得了,说,城里人活得就是滋润,吃喝拉撒都不用花钱,他乐得嘴巴一天都没合严。
晚上,我们进了一家商场,一刷卡,就刷了一大包各种零碎什物。阿贵歪着头,自言自语念叨着:这扑克牌一样的纸片片,一戳,要啥啥就来了,里面怎么装了那么多钱?
第三天,送阿贵回家。临走时,我对阿贵说:等会儿我要用这张纸片片变魔术,给你戳一副眼镜出来。阿贵乐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急切地等我变魔术。
我们走进一家西北眼镜行。
验光师为阿贵验光。完毕,他站起来,看我将手里的卡轻轻一戳,一个鼓囊囊的盒子弹了出来。
“喏,归你了,戴上试试看。”
黑的框,白的镜片,亮晶晶的,不大不小正好合适。
阿贵整个脸都亮堂了。
“这要花你多少钱啊?”阿贵问我。
我说:“没花我的钱,有人送的!”
“谁——?”
“胡二棒!”
“可他?”阿贵结结巴巴。
“胡二棒不在了,上次见你时他已身患绝症,半年后就走了。这卡是他留给你的,他特意嘱咐我,让我照顾你。”
阿贵憋红了脸,半天无语,两行混浊的泪顺着眼镜框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