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人对元杂剧“神仙道化剧”的改写
2016-10-12孔杰斌玉林师范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孔杰斌[玉林师范学院, 广西 玉林 537000]
元杂剧系列研究(二)
论明人对元杂剧“神仙道化剧”的改写
⊙孔杰斌[玉林师范学院, 广西玉林537000]
现存元杂剧“神仙道化剧”有四部作品被明人所改写。明人在改写的过程中因袭了原作热闹的排场;简化了原作的度脱过程,并更加突出宣教色彩。明人改写元杂剧“神仙道化剧”的动机与明初统治者崇尚道教、社会环境的相对安定、文人地位的改善等因素有着密切的关系。
元杂剧“神仙道化剧” 明代戏曲改写
“神仙道化剧”是元杂剧的一种重要类型。学界对“神仙道化剧”的定义存在不同的看法,大多数学者认为,“神仙道化剧”实际上包括了“神仙”和“道化”两层含义。如日本学者青木正儿认为:“‘神仙道化’不消说是取材于道教传说的,就现存作品看,则有两种:一种是神仙向凡人说法,使他解脱,引导他入仙道;一种是原来本为神仙,因犯罪而降生人间,即至悟道以后,又回归仙界。我的意见,把前者称为度脱剧,把后者称为谪仙投胎剧。”①此外,么书仪、齐森华、陈多、叶长海、邓绍基、徐振贵等学者也持类似的观点。但是,徐子方对“神仙道化剧”有另一番见解。他认为“神仙道化剧指广义的与神仙活动有关的杂剧作品,并非一般理解的狭义的度脱剧,具体说它包括神话剧和度脱剧两部分。历史地看,前者包括所有与神仙活动有关的故事,如元曲中的《柳毅传书》《张生煮海》《竹坞听琴》之类;后者则指的是度脱登仙故事剧,亦即狭义上的神仙道化剧,如元代马致远的《马丹阳度脱任风子》以及前述贾仲明、杨景贤的某些作品”②。笔者认为,徐子方先生对“神仙道化剧”的定义更为全面,故在此取徐说。
据徐子方先生对“神仙道化剧”的定义,可归入“神仙道化剧”一类的元杂剧中,共有四部作品被明人所改写,改本数共七部,具体情况如下表所示:
元杂剧社会生活剧 明杂剧改本 明传奇改本作者 剧目 存/佚 作者 剧目 存/佚 作者 剧目 存/佚马致远 吕洞宾三醉岳阳楼存贾仲明 吕洞宾桃柳 存谷子敬 吕洞宾三度城南柳 存朱有紫阳仙三度常椿寿 存马致远 邯郸道省悟黄粱梦存阙名 三化邯郸店 存吴昌龄 张天师断风花雪月存阙名 太乙仙夜断桃符记 存 阙名 月桂记 佚阙名 二郎神醉射锁魔镜存阙名 二郎神锁齐天大圣 存
笔者认为,探讨明人对元杂剧“神仙道化剧”的改写,对研究元杂剧“神仙道化剧”在明代的演变有积极的意义。同时,明人对元杂剧“神仙道化剧”的改写与元明两代社会文化思潮的变迁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一、因袭原作的场面设置,注重排场的热闹
明人在改写元杂剧“神仙道化剧”时,因袭了原作中热闹的排场。如《太乙仙夜断桃符记》(以下简称《太乙仙》),该剧是以元杂剧《张天师断风花雪月》(以下简称《张天师》)为蓝本进行改写的。在故事框架和情节发展线索上,《太乙仙》与原作基本保持一致,只是对人物名称和部分情节做了一些调整和改动。《太乙仙》在一些情节关目和排场的设置上,刻意模仿和因袭原作。如第四折则袭了《张天师》的第三折,原作第三折叙陈世英因思念桂花仙子而染病卧床,其叔父陈全忠请张天师为其治病。张天师查知世英是被花月之妖搅缠成病,于是在中秋月食之日,派值日神将勾来荷花、菊花、梅花、风神王、雪神、桃花仙子、孟婆(《元曲选》本作封姨)等前来受审。诸仙均否认思凡之事,最后才勾来桂花仙子。张天师又分别让孟婆、桃花、荷花、菊花、梅花、风神、雪神上前与桂花仙子折辩,桂花仙子唱【上小楼】【石榴花】【斗鹌鹑】【满庭芳】【红绣鞋】等曲历数众仙的过错。《太乙仙》第四折改为:阎府尹之子阎英被桃符精门东娘和门西娘迷惑,阎府尹请来上仙道童铲除妖魔,上仙设坛焚香,勾来土地、灶神、井神、门神、钟馗逐一问罪,俱不知情。最后上仙命钟馗将二妖擒来,众神上前与二妖对证,知她们为成精的桃符,于是将她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众神各还本位。
王季烈评价该剧“事至无稽,而第四折排场颇热闹。通体曲文清丽,在明曲中为中驷”③。又如明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以下简称《齐天大圣》)一剧,论者鲜有注意它与元代无名氏《二郎神醉射锁魔镜》杂剧(以下简称《锁魔镜》)的关系。《锁魔镜》杂剧现存《古名家杂剧》本和脉望馆钞校本《古名家杂剧》本。两者在关目上略有差异,《全元戏曲》剧目说明云:“经过比较,可发现脉望馆本显然是在古名家本的基础上加工、改编,使其更适合明代内府演出需要。”④《锁魔镜》与《齐天大圣》相比,二者在情节关目上差异较大:前者演二郎神与哪吒比射,二郎神射破锁魔镜放走妖魔,驱邪院主吩咐二郎神与哪吒二人率领众天神擒拿妖魔。后者叙齐天大圣偷走元始天尊的金丹,下界与猿精、石精两位兄弟享用,乾天大仙令二郎真君擒拿齐天大圣。但是,《齐天大圣》在演述的方式上却有明显因袭《锁魔镜》的地方,如《齐天大圣》第四折驱邪院主上场自报家门后,众将押齐天大圣见驱邪院主,驱邪院主让二郎神把擒妖的过程再说一遍,最后由驱邪院主下断。这与《古名家杂剧》本《锁魔镜》第四折二郎神与哪吒绑缚两洞妖魔去见驱邪院主,哪吒向院主述说射镜走魔情况,驱邪院主最后下断的情况是十分相似的。更为重要的是,《齐天大圣》在排场的处理上有明显因袭《锁魔镜》的痕迹。如《锁魔镜》第二折,演二郎神召众将包括郭牙直、梅山七圣、六圣、五圣、四圣、三圣等一一上场,待二郎分配任务后,又念下场诗一一下场。第三折又以【越调·斗鹌鹑】【紫花儿序】等曲向观众描述战斗的场面。《齐天大圣》的第二折同样让梅山七圣、五圣、四圣、二圣等陆续上场,听候二郎神调遣,最后众人由逐一念下场诗退场;第三折同样也是以【越调·斗鹌鹑】【紫花儿序】等数支曲子描绘军容及战斗的场面。《齐天大圣》在情节和场面的设置上刻意模仿《锁魔镜》,其原因在于明代的“神仙道化剧”都是比较注重场面的热闹,正如王季思对《齐天大圣》的评价:“此等神怪剧,排场最为热闹,曲文绝少胜处。”⑤那么,它对同类型的剧作,如对《锁魔镜》的借鉴就很自然了。
二、简化度脱过程,更注重宣扬教义
在元杂剧“神仙道化剧”中,度脱者多采取一些手段逼被度者就范,如通过制造梦境、幻象等一系列“恶镜头”,无限放大人生的苦难,使主人公在绝境中顿悟,走上成仙之道。“恶镜头”的插入,使剧情更加丰富充实,度脱的过程更显得曲折生动。然而,在这些剧作的明改本中,度脱的过程被大大简化,甚至度脱者仅单纯宣扬道教教义便能使被度脱者省悟。试以马致远两部“神仙道化剧”:《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以下简称《岳阳楼》)及其明代改编本说明之。在《岳阳楼》中,吕洞宾命柳树精、梅花精分别托生为郭马儿和贺腊梅,使二人结为夫妇。三十年后,吕洞宾再到岳阳楼,到郭马儿处讨茶喝,吕洞宾装疯扮傻,多次为难郭马儿,意在谈话耍笑间让郭马儿夫妇省悟。吕洞宾吐出残茶,告诉郭马儿吃了便有子嗣,但郭马儿坚决不吃。吕洞宾让贺腊梅吃,贺腊梅吃罢立刻省悟了。吕洞宾第三次到岳阳楼度脱郭马儿,授其宝剑一口,命他杀死妻子。郭马儿到家后见妻子已被杀,又看见吕洞宾留下四句诗。郭马儿于是告知社长同去捉拿凶手,路遇吕洞宾,郭马儿揪住吕洞宾见官,吕洞宾用法术把文书换了,诬陷郭马儿是杀人贼。郭马儿大惊,随吕洞宾至仙境,见吕洞宾将其妻子变无,于是紧追吕洞宾,向其索要妻子,并执意报官。吕洞宾在州官面前又用法术让郭妻出现,州官斥郭马儿诬告,要将其问斩,郭马儿向吕洞宾求救,于是八仙出场,郭马儿方省悟。
(云)感你两个好意。我虽醉有句话与你两个说:想人生青春易过,白发难饶。你两个年纪小小的,则管里被这酒色财气迷着,不肯修行办道,还要等甚么?(唱)【白鹤子】年光弹指过,世事转头空。则管苦恋两枝春,可怎生不悟三生梦。(云)你跟我出家去罢。(净云)跟你去呵怎生?(正末云)跟我去呵。(唱)【幺】学长生千岁柏,不老万年松。我将你柳向玉堂栽,花傍瑶池种。(净云)不跟你去却怎生?(正末唱)【快活三】少不的叶凋也翠幕倾,花落也锦机空。管取你一般潇洒月明中,栖不得鸾和凤。【鲍老儿】那其间白雪飘飘灞岸东,飞絮将斜阳弄;红雨霏霏汉苑中,残英把春光送。老了锦莺,愁翻粉蝶,怨杀游蜂。芳菲渺渺,韶光苒苒,岁月匆匆。⑥
第三折又改原作吕洞宾诬陷郭马儿的关目为吕洞宾变成渔翁,渡老柳到对岸,并指引去路。该折以对话为主,剧中渔翁为老柳所指引之“正道”,实际上是指仙人所在的洞天福地,有着明显的宣教意味。《城南柳》第二、三折的改写淡化了原作度脱的曲折性,有意突出说教,使戏剧性减弱了。
《常椿寿》杂剧对原作关目的简化比《城南柳》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祁彪佳对《常椿寿》与《城南柳》做了比较云:“紫阳之度椿,与纯阳之度柳相似。惟谷子敬剧,局更变幻,词则相伯仲耳。”⑦祁氏所言不误,经比勘,《常椿寿》在度脱的过程上,较《城南柳》又做了进一步的简化,戏剧冲突较谷作大大减弱,且主要以宣教为主。如第二折紫阳真人前去度脱已经托生的常春郎和盛牡丹夫妇,紫阳真人对二人进行一番说教,牡丹早认出真人,随之出家紫阳修道,关目尚与《城南柳》第二折有相似之处。然第三折却截然不同,全折以紫阳真人说教春郎为主。叙春郎知道紫阳真人是大罗神仙,于是急忙追赶,拜紫阳真人为师,真人唱【醉太平】【脱布衫】【三转小梁州】等曲对其进行一番点化:
【醉太平】嘱咐你寿椿的老翁夙契俺仙风,(椿)师傅点化徒弟咱。(末)这岸上有人听得。(做撑开船科)我将这船撑开在当溜说心宗子。这部悟真篇是道统如斯锻炼真铅汞,如斯炉鼎勤修用,如斯温养见吾功,咄,休胡说这一句有神人护拥。
……
【脱布衫】你看她占天香国色春工,有沉鱼落雁芳容,一团儿和气暖风,百般娇锦鸳丹凤春。
……
由元入明后,统治者对道教题材的戏曲是十分支持的,所谓“其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明初统治者中也多崇尚道教者,如朱元璋曾重用过的道士有刘基、张中、周颠等,还亲自撰写《周颠仙传》记周颠仙事。明成祖朱棣为了给“靖难之变”找合法依据,宣扬自己是真武神之化身,在北京营建真武庙,并定为京师九庙之一。藩王中崇尚道教的有朱权,其号即为涵虚子、仙等,所著《太和正音谱》定乐府体式十五家,其中即有“黄冠体”,内容包括“神游广思,寄情太虚,有餐霞服日之思”。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我们不难发现明代的神仙道化剧多集中在明初。周育德指出,明初神仙道化剧的成风,与当时文化专制的高压政策对戏曲题材的禁锢与限制有关。⑨武汉大学沈敏博士对明代的度脱剧进行梳理,发现该类剧作共有二十五部,其中有近一半的剧作是在明朝前期创作的。⑩从元杂剧神仙道化剧的明改本分布看,除了《月桂记》传奇难以确定其改写年代外,其余改本均集中在明代前期。
元代社会政治腐败,阶级矛盾尖锐,使元代“神仙道化剧”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的精神。元代“神仙道化剧”中度脱者设置多个“恶镜头”就是最好的说明。剧中被度脱者选择出家修行的动机是极不单纯的,度脱者为了让被度脱者省悟,设置了一个又一个“恶镜头”,让他们面对死亡和人生灾难,此时的被度脱者只能求助于度脱者才能保存性命。如《岳阳楼》中吕洞宾使用法术诬陷郭马儿是杀人贼,又将其妻子变无,致使州官斥郭马儿诬告,要将其问斩,郭马儿只好向吕洞宾求救。剧中被度脱者选择出家修行才能延续性命,实际上反映了尘世中的人对现实苦难的对抗与逃避。明初社会安定,文人有更多的出路,甚至可以通过科举跻身缙绅之林。不同的社会环境和遭遇,使元人的“神仙道化剧”在其明改本中呈现出新的面貌。元杂剧“神仙道化剧”的改编者中,朱有是藩王、贾仲明是御用文人、谷子敬曾任职枢密院,他们的处境和地位决定了他们的改写作品必然与原作有较大的差异。如他们对元杂剧“神仙道化剧”的度脱过程进行简化,同时增加说教的成分。原作中的被度脱者由原来的动机不纯被改为一心向道。如《城南柳》中的柳精、桃精和《常椿寿》中的椿树精,都是主动求吕洞宾与紫阳真人度脱。椿树精托生为常春郎后,虽刚开始对紫阳真人的说教未能领悟,但后来明白对方是仙人后,急忙追赶前去拜师。经此改动后,明改本中的“恶镜头”便相应减少,度脱过程也必然会平淡很多。再者,原作中度脱者采用“恶镜头”度脱的手段渐渐被单纯的说教所代替。
①[日]青木正儿著:《元人杂剧概说》,隋树森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第26-27页。
②徐子方:《明杂剧史》,中华书局出版社2003年版,第78页。
③⑤王季烈:《孤本元明杂剧提要》,盘庚出版社1971年版,第51页,第52页。
④⑥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七卷第98页,第五卷第304-305页。
⑦祁彪佳:《远山堂剧品》,见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638页。
⑨周育德:《中国戏曲文化》,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279页。
⑩沈敏:《明代“神仙剧”研究》,《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第19页。
作者:孔杰斌,文学博士,玉林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元明清戏曲方向。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元杂剧的明清改编本研究”(15YJC751023);玉林师范学院校级重点项目“元杂剧的明代改编本研究”,项目编号:G2014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