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国妈妈在走访130多名中国留学生之后
2016-10-10
张国
把儿子送到美国读书的半年后,黎铭的焦虑达到了顶峰。
“中国留学生大规模挂科遭退学”“中国留学生开宝马撞人”等事件频频出现在新闻里,全职主妇黎铭的心里有压制不了的担忧:我的孩子会不会也遇到这些事儿啊?
黎铭把自己的想法抛进了拥有几千名成员的家长QQ群,没想到,那些有着处长、律师或老板身份的家长,在和她分享同一种不安:他们的子女都毕业于名牌中学,每年少说也有两三百人浩浩荡荡地赴英美留学,可孩子在国外究竟怎么样,没人说得清。
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黎铭试图去弄清。2015年,她用180天的时间,实地走访了24所名校,接触了130多位留学欧美的中国学生,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留学世界”。她发现:“每个留学生和他们在大洋彼岸的父母,都有着自己的不适和焦虑。”
“因为都在赶作业,没空自杀”
在黎铭的近百个寻访对象中,有人靠自己的努力“挣回了学费和尊严”;也有人努力融入当地环境却以失败告终,不得不再回到“中国人的圈子”;甚至有人因留学得了抑郁症。
计算成绩的GPA像是留学生头上的“紧箍”,而他们的生存状态,就像 “斯坦福鸭子综合征”——表面悠闲,鸭掌却在水下划得飞快。
焦虑,是黎铭见到宋希玥时,最直观的感受。
这个在斯沃斯莫尔学院就读的姑娘直言不讳地说,自己不喜欢这所全美顶尖的文理学院,更不喜欢自己的状态,“感觉就像是加强版的中国高考生,每天就是学习、学习,还是学习;话题就是拿A、拿A,还是拿A。”
为了毕业留美,让留学“有价值”,这个姑娘选择了并不喜欢的经济学专业,每天埋头和数学课、经济课作“斗争”。“再坚持一下,或许就是海阔天空了。”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圈子。刚来美国时,她曾努力和美国同学交朋友,可新鲜感一过,美国学生圈总在谈论离自己很遥远的政治和文体活动,她却感到学业压力很大,只能慢慢告别美剧、俱乐部,重新回到中国学生圈。可中国学生圈像极了国内的家长群,天天说排名论成绩,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另一所名校卡耐基梅隆大学,一个中国留学生谈起这个话题却笑了。他问黎铭,自己所在的计算机学院作业这么多、压力这么大,自杀率却很低,为什么呢?
“因为都在赶作业,没空自杀。”男生冷冷地自问自答。
黎铭终于发现,这不是个例,而是许许多多中国留学生正在经历的真实。
焦虑面前,隔着大洋的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矛盾,也如活火山般频频爆发。一名中国妈妈因为某天没联系上在康奈尔大学就读的女儿,越洋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到最后,女儿的老师、同学都被“骚扰”了一整天。女孩无奈,她只是不想被父母逼得太紧。
哈佛大学教育学院的一个中国男孩,面对黎铭有一肚子委屈,他称自己现在活得压抑,都是因为被家长管得太严,到了国外就再也找不到方向。
黎铭忍不住想,自己走访的多是顶尖名校,“在好学校的孩子尚且压力如此大,在差一点儿的学校,会是怎样的状态?”
“我把孩子送出去了,回来一年能挣几十万元?”
中国男生小吴高考后来到爱荷华大学,在那个亚裔稀少的校园里,他的同学称呼他“chink”,这是英文中一个富有种族歧视色彩的侮辱性用语,对象是华人或东亚人。
同学用马克笔把小吴宿舍的猫眼堵上,用安全套套住门把手……
听着小吴风轻云淡的讲述,黎铭心疼得紧。
继续聊下去,黎铭才知道,小吴的留学充满了“随随便便的色彩”。因为小吴高考失利,父母找了留学中介随随便便就选了学校。他们的算盘打得也很响:孩子在中国没考好,出国“镀层金”,回来就能一飞冲天。
可直到抵达爱荷华,这个男孩才发现,那所排名较低、地理偏远的大学,并不能提供他想要的“留学生活”。之后的种种经历,他却不敢告诉父母。一年人民币几十万元的开支面前,让小吴决定“报喜不报忧”。 这种“表面的和平”维系了两年,直到小吴“忍无可忍请求转学”。
事实上,黎铭发现很多中国父母喜欢把留学“神化”,以为孩子出去立马就能“幡然醒悟”,或是镀一层金。她受邀到许多城市与家长交流,有些父母直勾勾地问她,我把孩子送出去了,回来一年能挣几十万元?
前不久,一所加拿大中学派人到中国交流。招生主任在台上问,中国家长对学校最大的需求是什么,希望他们培养出怎样的学生。台下一位中国妈妈抢下话筒,用流利的英语提问:“你能把我们的孩子送到常春藤吗?”
黎铭看着台上不停皱眉摇头的加拿大人,“尴尬到不行”。
黎铭发现,许多中国家长看重排名和资源,期待孩子“一飞冲天”,却忽视了留学的根本意义。
“留学不是商品,不能讲投入产出比。说到底,留学不过只是换个地方学习而已,家长不该赋予那么多意义。”她说,与其花钱把孩子培养成会说会听、却不会读不会写的‘美国式文盲,还不如在国内好好想清楚该不该留学、去哪儿留学以及学什么。”
但反思终究不是主流的声音。《中国留学发展报告(2015)》指出,与2012年相比,2015年的调查显示,在国内读完高中课程再出国读大学的学生比例从61%下降到44%,出国读高中的学生比例则从17%上升到了27%,“低龄留学升温趋势十分明显”。
身为伯明翰大学人文学科博士生,小许也一直在关注盲目留学这一现象。在他看来,很多中国留学生出国,并不是真正为了国外的学术环境和交流平台,更多的是“为了一纸洋文凭”。
“中外教育各有优劣,如果你没认清自己的情况就为了‘外国两个字而出国,这样的行为和钱钟书先生当年写的,方鸿渐花30美元买了个‘克莱登大学博士文凭,回国却备受礼遇的情况有什么区别?”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面对留学、面对洋文凭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
一些中国人甚至在追求“假洋文凭”,最近的一个例子是,美国国土安全部在过去两年间钓鱼执法,设立了一所野鸡大学——北新泽西大学,以引诱不法中介上门,并由此连查22所黑中介。经查证,涉案的上千名学生主要来自中国和印度。
美国官方强调,涉案学生们在申请到这所大学后并没有上课,这意味着他们对这所大学的性质“心知肚明”。
黎铭也只能看着,许许多多的家长“还没搞清楚为啥留学”,就急急忙忙地“像当年的偷渡客一般”,一个带着一个,把自己的儿女和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送出了国。
“孩子出去之后,完全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
很多时候,黎铭自己也说不清,中国父母的操心对身在国外的孩子,究竟是好是坏。
前些日子,一位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中国学生毕业,其母亲反思,自己干涉太多,以至于留学前的学业和申请准备做得“相当不错”,可孩子出去之后的学习,“完全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
这个勤奋的妈妈在儿子出国前,请了国外的教授教写作,手把手替儿子选了学校,却换来了孩子“伯克利的老师不会讲课”的抱怨、整整丢掉萨克斯的4年和只有两只猫陪伴的大学生活。
直到那时,后知后觉的她才想起来,当时国外教授给儿子开了长长的书单,赶紧补课的儿子“思维很幼稚”,对文学作品人物的理解只限于好人和坏人,“根本看不懂。”她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让儿子疯狂“刷分”却忽视了对价值观的了解,以至于无所适从。
“很多在中国成长的父母,对美国教育一无所知,却横加干涉孩子的生活。”黎铭举了个例子,一名中国妈妈远渡重洋,去看望在美国念高中的儿子,却意外发现周日早上八点,“全校的人都在睡觉,甚至包括宿舍门前的狗!”
愤怒的中国妈妈写了投诉邮件,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急促地表示,“如果你们缺少资源,我可以安排中国的老师为孩子们线上授课。”
学校的老师很快回复她:“谢谢你对学校的关心。但我们有自己的教学安排,周日应该是孩子休息和参加社会活动的时间,不该被课程填充。”
这件事促使黎铭自我反思。最初联系不上儿子时,她也“焦虑得不行”,可后来,她决定接受逐渐美国化的儿子的安排——天大的事都发邮件。
“20%的人留学是失败的”
“好学生”究竟是怎样的呢?大多数中国父母的答案:高GPA、好文书、名校录取。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位招生官,却给了黎铭完全不同的答案。
招生官很严肃地问黎铭,“为什么中国学生面试时男生都说自己做竞赛,女生都说自己玩辩论?为什么面试时,中国学生都说自己喜欢莎士比亚和英国文学,却从没人对中国传统文化感兴趣?为什么今年一个学生文书里提到LGBT,明年就有一大堆重复的?”
这些问题,黎铭一个也回答不了。
她只知道,为了“录取”和“文凭”,一些家长和学生“什么都能做”。中国的父母太重视GPA、文书了,为了留学,打造了一个又一个标准的“中国好学生”。可是,这些孩子却并没有接受国外的教育观,也适应不了国外的价值观,最后都成了国外评价体系里“没意思、不好玩”的学生。
根据《中国留学发展报告(2015)》,华盛顿大学招生官表示,在申请美国高校的中国学生中,有多达十分之一的申请可能包括假论文和虚假高中成绩单等虚假材料。有16所大学近千名中国学生曾使用过My master论文代写公司代写学术论文或代考在线测试。
“中国留学市场中存在相应的作弊需求。中国家长和中国学生盲目追求高分和名校,往往不会意识到制造假申请资料或作弊的严重性。不少学校的老师为了让学生们考上好学校和有利于提升母校的形象以及教师的荣誉感,也加入其造假行为,帮助学生修改最终的成绩单。”这份报告称。
回国后和各地的家长交流,黎铭听说一名学生家长招聘了一名英国归来的博士,结果却发现,让博士写的报告都是抄的,“连别的公司的名称都没去掉”。
“这样的留学有什么意义呢?”黎铭叹气,可她又不忍心苛责这一拨一拨把儿女送往海外的家长。有家长向她诉苦,这一代的父母压力很大啊,一把年纪了天天要学什么“互联网+”,绞尽脑汁给儿女盘算一条顺畅的路。
“这些家长也大多是中产了,可他们却比谁都焦虑。”黎铭无比理解这些父母,成都的一些父母甚至还自发统计了儿女留学后回来的情况,他们总结“有20%的人留学是失败的”。
就连黎铭自己,曾经也是其中一员。“年轻时比工作收入,后来比谁嫁得好,现在比谁孩子有出息。”儿子小时候特别喜欢画画,但在黎铭眼里,这是“没意义的事情”。
她曾没收儿子所有的画具,并“威胁”不准再画。可每天下班回家,总会看到沙发、墙壁都是被涂画过的痕迹。
不忍心和儿子彻底闹翻,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年后,儿子赴美读高中,她抽空去探望,却发现儿子的画作入选了全美多个画展,同行的人不住夸赞,黎铭再也忍不住,一个人跑到儿子学校的操场,哭得稀里哗啦。
“我的焦虑、我的功利,差点毁了我儿子的爱好。”她眼眶泛红。
可更多的孩子,没有这样的好运。
这次去美国,黎铭还听说,庞大的中国留学生甚至养活了一个新产业——专替中国留学生联系实习和介绍工作的生意。
她在寻访中碰到一个男生,声称留学的性价比太低了,自己学校的知名度不高也不好找工作,不过,回国当留学顾问还不错,毕竟,“这个行业人傻钱多速来”。
“你只在这个学校上过学,又不了解别的学校,怎么当留学顾问呢?”黎铭忍不住问。
男生耸耸肩,没有回答。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瞭望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