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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勇敢者高高举起

2016-10-10张新浦

雨花 2016年17期
关键词:镣铐雨花石雨花台

■ 张新浦

把勇敢者高高举起

■ 张新浦

何宝珍

在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我看到了一幅何宝珍的画像:面带笑容,齐耳短发,双目炯炯有神……

一位美丽而慈祥的年轻母亲跃然纸上。

这幅画像高约2米,宽约1.5米。

画像是何宝珍的女儿刘爱琴老人捐赠的。

2002年何宝珍诞辰100周年时,刘爱琴委托著名画家赵华胜先生以她母亲留下的照片为原型,精心绘制了这幅画像。当时在北京还召开了一次纪念何宝珍烈士诞辰100周年座谈会,其中500多名参会的革命家及其亲属在座谈会横幅上集体签名。这条珍贵的签名横幅也被捐至馆内。刘爱琴说,我今年82岁了,自己不可能永远保留这幅画像,今天捐赠是丰富纪念馆有关母亲的资料,这是我对母亲的记忆,也是为了让后人能更好地学习烈士的精神。

2014年,刘爱琴又来到雨花台祭祀母亲牺牲80周年,并写了一幅挽联,镶入自己、哥哥和弟弟的名字:

血雨腥风彰显女中豪杰

斌若琴心葆其五代家风

1934年10月18日,深秋的清晨。

3号牢房的门突然打开了,五六个敌人荷枪实弹围在门口。“二科长”恶狼般地嚎叫着:“何宝珍,拿上你的东西,马上换到其它地方去!”

帅孟奇觉得不对,每次有人换号房都没有这样森严,就说:“我们不愿何宝珍离开,让她留下来,她和我们相处得很好。”

“二科长”不理睬,说:“少啰嗦,走吧!”

何宝珍一听叫她的姓名,心里全都明白了,敌人要用最后一招了,屠杀她的生命。反动派就是反动派,他们是一群失去良心的恶魔,早已泯灭了人性,他们害怕听到正义的呼声,恐惧看到真理的光芒,想扼杀所有的共产党人和革命者。何宝珍脱下身上的薄毛衣,交给钱瑛,说:“这个给你,我用不着了。”

何宝珍用手掸了掸身上的白布衣和蓝旗袍,脚上穿着一双洁白的袜子,鞋子是黑色带襻的粗布鞋。她对钱瑛笑了笑:“小妹,把镜子递给我。”

钱瑛心里明白,敌人要对何宝珍下毒手了。她心在颤动,含着热泪把一个破镜片递给了何宝珍。

夏之栩知道何宝珍要与她们分别了,身子在震颤。她咬住嘴唇,拿起篦子,递给何宝珍。

何宝珍像往常一样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她拿起篦子,对着破镜片,在晨光中细细地梳理头发。

“二科长”不耐烦地喊道:“磨蹭什么,快走!”

帅孟奇火冲冲地说:“女人的事情,你问什么!”

一个年轻的女同志天真地问:“小大姐,你真的是换地方吗?”

何宝珍笑笑,点了点头。她用这样的方式回答,是免得大家悲伤。她望了望同志们,泰然地说:“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这一天到来时,不要用泪水送别。坚强些!”

钱瑛紧紧攥着何宝珍的双手,泪水扑湿了眼睛,说:“宝珍姐,我离不开你!”

何宝珍用手揩了揩她的眼睛,说:“我的三个孩子都还小,他们是少奇的亲骨肉,是革命的幼苗,我不能承担抚养的责任了,就全托给你们了!”

帅孟奇也擦着忍不住潮湿了的眼睛。

何宝珍对帅孟奇说:“大姐,你对我们说过,一定要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流泪,不要哭,让敌人看看我们的意志比钢硬,比铁坚!”

“哎。”帅孟奇睫毛上挂着泪珠,莞尔一笑。

夏之栩抱住何宝珍,浑身悲愤地抖动,眼睛湿热,哽咽地说:“我的小大姐,知道你不喜欢让人用泪水送你,可我真的忍不住,我,再喊你一声,宝珍……”

“哎。”何宝珍应了一声。

每一个同志都上来拥抱了一下何宝珍。何宝珍给她们理一理头发,望了望眼含泪水的同志们,摇摇手,充满深情地大声说:“同志们,不要难过,只要坚持斗争,我们一定会胜利的。我走了!”

“二科长”让手下人给何宝珍手上和脚上戴上笨重的镣铐。何宝珍走出牢门,朝“二科长”轻蔑地说:“走!”

她镇静自若,淡然笑了笑,觉得反动派太幼稚可笑,难道消灭一个人的肉体就能泯灭灵魂、思想和精神吗?哼,精神是不死的,精神是不朽的!她用手理了理头上的短发,摸了摸颈下的衣扣,昂然向大门外走去。

她两脚拖着镣铐慢慢地走着。长时间的牢房折磨,使她脸色苍白,人也显得更加矮小、单薄、瘦弱。粗重的镣铐紧紧地箍缠着她的双腿和双手,与她清瘦、温馨的身影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起,显得那么碍眼而又不协调。她每迈出一步都很吃力,两脚有点像拖不动镣铐一样,但她那双眼睛却很大、很亮、很有神,透出坚毅、不屈、自信、高傲的光芒。

她拖着的脚镣在地上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划破寒夜带来春天鲜花绽放的春雷,又似两军对阵、杀声四起、催人冲锋陷阵的战鼓声,震荡着每一间牢房,震荡着阴森的监狱,震荡着黑沉沉的中国……

3号牢房里的同志两手抓住铁栅,眼里含满悲愤、惋惜……

其他牢房里的同志们,也被惊动了,都挤在窗口,屏息敛气,注视着3号牢房的动静。

何宝珍走过来了。

“小大姐!小大姐!”同志们一声声呼喊着。

“小大姐,一路走好……”同志们用深情的目光为何宝珍送行。他们的目光是沉默的,这沉默是愤怒,像地壳下的岩浆,在燃烧、鼎沸,马上就要顶破地壳,一串火焰冲天而起……

何宝珍顶着凛冽的寒风,高声地唱起了《国际歌》,向着囚车走去。

几个牢房里也唱起了《国际歌》,所有牢房里也都跟着唱响起来。悲壮有力的《国际歌》声震得监狱一颤一颤。

歌声怎能关得住,真理怎能关得住!

何宝珍激动得掉过头去,奋力举起戴着镣铐的双手,使劲地晃了晃,向牢房里的同志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这是一个作家的咏叹。

雨花台,一座不大的小山岗,以盛产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雨花石而闻名于世。山岗上几乎光秃秃的,满地是低矮的杂树野花,和拳头般大小的乱石块。

何宝珍吃力地走下了囚车,双脚拖着笨重的镣铐艰难前行。

秋风飒飒,天上的云彩被风刮得不剩一丝一缕,干干净净,显得宽敞亮堂。天空中出奇地安静,山岗上甚至没有鸟儿的影子,它们仿佛知道这里即将要响起罪恶的枪声,吓得远远地躲避开了。

何宝珍打量着雨花台,知道雨花台过去叫石子岗,传说,云光法师在这里讲经,感动了佛祖,霎时间天降落花如雨,从此改名为“雨花台”。她朝山岗上望望,又朝脚下看看,想看看有没有雨花石。她没有看到雨花石,心想,雨花石哪去了,是不是都埋藏在地下?她又想,一会儿我倒在雨花台,也许也会感动佛祖,霎时间天降落花如雨,冲洗出一块块美灿灿的雨花石……

何宝珍艰难地向刑场走去。一路上,镣铐和碎石不断地碰撞,磨擦着她的脚踝,渗出殷殷的鲜血,浸红了袜子;脚上的鞋子沾满了泥土、青草、花瓣的碎屑。她在心中一遍遍地默诵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敌人的枪口对准了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推了推何宝珍的肩膀,说:“看着枪口不害怕啊,背过身去。”

何宝珍轻蔑地望着他,说:“死都不怕,还怕迎着枪口吗?来吧,我看着你们反动派的枪口是怎么扼杀真理的!”

军官模样的人说:“给你蒙上眼睛。”

何宝珍坚定地说:“不用!”

何宝珍与母亲的合影

军官模样的人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他不理解、也没法理解,为什么这么一个瘦小的女人成了共产党人,就会把心坚守得这么强,把骨头变得这么硬,把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宝贵生命拎在手中,像拿着帽子玩一样,可以随时随地扔出去。她简直不像是一个血肉之躯,像是超凡入圣的神了。他对何宝珍说:“你虽然是我的敌人,但我佩服像你这样的人,有骨头,有骨气,为了主义,把性命都不看在眼中,也敢拿出去……”

何宝珍没有正眼看他,她的心已飞起来,边飞边大声地呼喊:“少奇,看见了吗?我去了!我没有为你、为党丢脸,这辈子做你的爱人还没做够,下辈子我还要跟你在一起……”

枪响了,雨花台在震悚着……

何宝珍倒地的刹那间,泥土也像被犁铧翻卷过来,清新的含着小草、小花淡淡馨香的气息荡涤着心脾,肺腑快畅舒服,她仿佛聆听到了镰刀在梅花镇贵头村她家的地里割麦子的细细吟唱。

她匍匐在土地上了。她知道吗?她肯定知道,她所挚爱的丈夫与他的战友们在1949年推翻了蒋家王朝,10月1日在北京举行的新中国的开国大典上,毛泽东用响亮的湖南口音向全世界宣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当时站在毛泽东身边的领导人、湖南老乡有刘少奇和李立三。何宝珍应该会热血沸腾,思接千里,感慨无限,这三位开国领袖28年前在安源第一次合作的时候有没有想到28年后,他们会共同站在天安门的城楼上?何宝珍肯定记得,1921年,毛泽东28岁,刘少奇23岁,李立三23岁。这不就是她所执着追求的理想吗?这不就是她从小离开贵头村,追寻着潇水,入湘江,到衡阳、长沙、上海、广州、武汉、东三省,最后血洒雨花台的夙愿吗?

她匍匐在土地上了。但她肯定知道,在她离开魂牵梦绕的大地整整30年时,她的大儿子斌斌成了国家核专家,1964年10月16日15时,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蘑菇云在中国西部戈壁滩腾腾升起作出了不朽的贡献。这蕴含了斌斌的智慧与奉献、奋斗与牺牲、欢欣与艰苦、失败与成功。科研攻关时,斌斌终日忙碌、头发蓬乱,一双磨掉了毛的翻毛皮鞋穿在脚上没有脱下来过,一件蓝布上衣伴随他度过春夏秋冬。日常生活随便、自然,没有一点专家的架子。他总是背着装有饭盒的黑色书包同普通工人一起匆匆行走在崎岖的厂道上。在研究室里,他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她的儿子斌斌为祖国赢得了尊严和荣耀。

她匍匐在土地上了。但她肯定知道,她的女儿爱琴在离开自己近四十年后,按照她的愿望被吸收成为一名中共党员。她长大后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当一名俄语教师,每周18节课,加上批改一摞摞作业,工作繁重,但她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和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刘少奇和烈士何宝珍的女儿。她是一个漂亮、聪慧的好女儿,是一个听话的温顺女儿。爱琴后来又考上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主动请求到内蒙古去,因为她知道,妈妈每每走过的地方,即使是空旷与寂寥,冬天与寒冷,在生命中也会草色青翠,盛放鲜花,会有纯净的白云飘过……

她匍匐在土地上了。但她肯定知道,她的小儿子毛毛,后来叫允若,也许是因为在童年时代受的苦难深,遭的罪多,经历复杂,他的性格变得倔犟和任性。他刚被送到苏联时,什么事情上都不肯服输。一个寒冷的冬天,莫斯科被冰雪覆盖着,白茫茫中透射着纯洁的光芒。毛毛与同学们在雪地上玩耍,用雪团子打来打去。他正打得热火朝天时,突然一个雪球从旁边打到他脸上。是谁在恶作剧?他有点生气时,侧目一看,原来是一个相貌俊秀、冰清玉洁的苏联姑娘在与他逗乐。姑娘手中还拿着雪团,满脸笑容,像盛开在雪地里的梅花一样妩媚动人。毛毛心中的火气像太阳下的雪球被融化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让自己动心神往的姑娘,他深深地爱上了她……毛毛学成回国后,成了我国第一代航天工业专家。

也许,苍天被一个弱小的但有着一颗强大、勇敢的心的女人感动了,顿时,狂风骤起,大雨倾盆,冲刷着洒染着何宝珍、洒染着无数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鲜血的雨花台,冲刷着十月里寒霜厚重、草木凋零的中国大地……

也许,何宝珍生前最后的愿望灵验了,她的鲜血流淌在雨花台上,感动了苍天,雨过天晴,云开日出,天降落花如雨,一枚枚精致圆润、色泽鲜丽的雨花石美灿灿的……

大地是母亲。

母亲是大地。

何宝珍本是大地,仍然要睡在大地上,血仍然要流在大地上,心仍然要贴在大地上,浑身的血肉仍然要回归大地。是呵,她要与秋蝉一起歌唱,与庄稼一起抽穗,与家乡的洑水河、潇水一起流淌,与湘江、长江、赣江、黄浦江、松花江、珠江、辽河一起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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