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玫瑰、野樱桃

80年前，困境中的中国工农红军在雪山草地上走出了一条生路；80年后，雪山草地上的革命老区也在辗转寻找出路，从依靠招商引资、借助外部力量求发展，到种植土豆豌豆蚕豆，上山采集松茸虫草贝母等土特产，再到依靠自身资源发展加工业，探索走出一条发展致富的长征路。

南方周末记者 黄金萍

发自四川阿坝州

南方周末实习生 石茹

“哎哟，快看，那是啥子，野猪吗？”望见前面嬉闹的孩子们旁边忽然冒出三头黑色动物，一名年轻女子紧张起来。

“莫怕莫怕，是家猪，放在野地里跑呢。”她的同伴笑着说。

2016年8月中的一个周末，夹金村木城沟的草地，俨然成为男女老少们超级户外聚会大厅。孩子们在溪流边戏水、爬树，大人们在沙棘树荫底下架起麻将桌，有人搭起大帐篷、大遮阳伞，摆出野餐垫，有人现场用石头垒起灶台、从山上抱来树枝，烤鱼和土豆在平底锅里吱吱作响。夹金村村民们放养的家猪并不怕人，也在草地上撒欢凑热闹。

草地旁的公路是四川省省道S210，路边停靠的私家车一眼望不到头，夹金村党支部书记曾发贵估计，少说也有200辆吧。他走到人多的地方打招呼，“欢迎你们来玩，垃圾可不要乱扔啊！”

这一大片草地，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红军坪。1935年6月12日，在“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飞夺泸定桥”等战役之后，红一方面军先头部队红一军二师四团，翻越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中的第一座雪山夹金山，在山下的夹金村木城沟，也就是这个大草坪，与正在执行任务的红四方面军部队意外相逢，随后是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的胜利会师。

红军长征中最艰苦的一段“爬雪山过草地”，主要发生在夹金村所在的阿坝州地区。1935年6月中旬，红一方面军从四川宝兴县进入阿坝州，横穿阿坝州出境，历时3个月，途中翻越了夹金山、梦笔山、垭口山、仓德山和打鼓山等5座雪山；红二方面军从滇西进入甘孜地区之后，沿途也翻越了数座大雪山后进入阿坝州，由西向北走出大片沼泽草地，横穿阿坝州北部出境；红四方面军最曲折，三过雪山草地，历时1年4个月。

夹金村所在的小金县，1986年被列为中国革命老根据地。跟大部分革命老区一样，小金县是个穷地方，1989年被确定为省贫困县，2002年又被列为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2008年被国务院确定为“5·12”汶川特大地震重灾县，2012年被中共中央确定为新一轮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

小金县境内有“四山”（四姑娘山、夹金山、巴郎山、梦笔山）、“四桥”（达维会师桥、猛固桥、马鞍桥、三关桥）、“四遗址”（两河口会议会址、红军同乐会会址、抚边粮台遗址、达维喇嘛寺遗址）。就像当年红军在雪山草地绝境之中寻找生路一样，小金县的人们也在脱贫与致富的道路上突围。

吃上旅游这口饭

从红军坪一路沿着S210省道下来，经过一个叫做“夹金海子”的湖泊，就到了夹金村。

夹金山是红军长征中翻过的第一座雪山，夹金村则是红军翻越雪山后的第一个村子。这是个干净漂亮的小村落，一共126户人家，450位村民中绝大部分都是嘉戎藏族。

在夹金村村委会前的广场上，伫立着一座赭红色雕塑，刻着羌族、藏族同胞给红军战士送食物的场景。红一、四方面军在阿坝州境内的小金县会师后，据官方统计数据，整个川西北地区，各族人民先后支援红军的牛、马、羊、猪等各类牲畜总头数达二十万余头，粮食两千多万斤。

夹金村村支书曾发贵今年53岁，祖辈几代人都在夹金村，他记得在“文革”期间“忆苦思甜”活动中，经常会听自己的奶奶回忆红军长征这段历史。最初，村民们都不清楚红军究竟是干什么的，但知道过雪山草地是九死一生。

村子气候寒冷，所在海拔两千八百多米处，6月份都还有积雪。而夹金山海拔四千一百多米，当地人过雪山都很辛苦，何况很多红军都是南方人，饿、晕山（高原反应），伤亡很大。

曾发贵的奶奶偷偷回村拿粮食，意外发现红军纪律严明，没有动村民的东西。后来，曾发贵的爷爷给红军当了一个多月向导，他奶奶在护送红军伤员转移中遇到敌人，这名红军把全部证件都交给她保管，后来在隐藏过程中这些证件不慎遗失，奶奶一直抱憾。

曾发贵这些年一直在琢磨着走旅游这条路。在达维镇8个乡村里，夹金村算是村民收入最高的一个，2016年村里正式脱贫，村民们“发财”主要靠牧业。不过现在草地逐渐沙化，也担心泥石流，原经济模式不可持续，做旅游开发是最好的。

曾发贵认为，夹金村资源很多，一方面是红色旅游，另外一方面是夹金山国家森林公园，夹金山至今保存了较完好的原始生态。

在曾发贵看来，像红军坪那样完全没有做任何宣传推广的景点，人们在周末自发自愿地来玩，说明夹金村的自然风光是有吸引力的。最近两年，村里找到了一个新的路子——种植玫瑰花。

“每一株玫瑰都是 我带进来的”

2014年，夹金村被小金县扶贫移民局纳入了玫瑰花种植基地。当年曾发贵带头种了3亩玫瑰，村里一共种了一百多亩，2016年这个数字是两百多亩，除了一个村民小组受地形和海拔的限制没法种植，全村三分之二的人家都在种了。

玫瑰花地里，通常还间种土豆等粮食作物，两不耽误。对夹金村来说，玫瑰花不仅是新景观，也是经济收入。2015年，曾发贵家采下的新鲜玫瑰花收入两千多元，2016年收入约八千元，他估计明年收入要过万。

按照小金县清多香玫瑰种植专业合作社社长陈望慧的估计，种植三四年后，一亩玫瑰花的收入应该在四五千元，经济效益远超以前种土豆、豌豆、蚕豆时的一千多元。

在村民们眼里，陈望慧是个“能人”，同时也是达维镇冒水村的村委会主任，是小金县为数不多的女性村干部之一，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小金县每一株玫瑰都是我带进来的。”这位开始有些羞赧、谈开后语气欢快的女村委会主任，喜欢穿深色衣服，头发梳到脑门后。

2003年，陈望慧在达维镇镇政府旁开了一家清多香饭店，主营餐饮和住宿，三年后又在四姑娘山下的日隆镇开了家分店。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日隆镇这家店垮塌了，没再继续经营。2010年，这位女老板又注册公司准备做野生菌菇加工的生意。

2010年12月，在冒水村的村民选举中，陈望慧被选为村委会主任。一开始她很犹豫，后来丈夫劝她，选都选了，当吧。

2011年5月，她跟着村民去地里看被野猪翻过一遍的土豆地，意外发现地里两株野玫瑰正在开放，安然无恙。

这玫瑰是小金本地品种，一些人家会在门口种上几株作为观赏，因为枝上有刺，野猪避而远之。陈望慧琢磨着能不能不种粮食、改种玫瑰。

第二天，陈望慧包了辆车，去到兰州，跑了三个县两个镇，随后又去了四川、云南。2012年初，她花了三万多元从兰州买回来一批玫瑰花种苗共7个品种，免费分给冒水村村民，每户60株。有人拿到种苗后就“甩掉”了，也有人种下了，当年一共种了约50亩，陈望慧自己也种了一亩多地。

第二年玫瑰花开，她把采下的玫瑰花部分自己加工成玫瑰花酱、玫瑰花茶，部分运去兰州加工提炼玫瑰精油，副产品玫瑰露由加工厂卖给了深圳一家公司。她觉得，这是值得的。

2012年，陈望慧成立了小金县清多香玫瑰种植专业合作社，最开始是与冒水村村民们签订合同，合作社免费向村民提供玫瑰花种苗，然后按照市场价格收购玫瑰鲜花。

经过三年发展，目前合作社在小金县21个乡镇范围内一共种植了四千多亩，主要为大马士革玫瑰和小金玫瑰，其中小金玫瑰是由山东平阴玫瑰与本地野玫瑰嫁接而来的新品种。

小金县独特的海拔梯度，使得陈望慧的玫瑰花花期从5月一直持续到8月，昼夜温差大、不易生虫，玫瑰花品质也高。此前合作社一直从外地引入种苗，2016年开始，陈望慧通过自建的大棚育苗，已经实现自给。目前她正在自建加工厂，以后她的玫瑰产品从种植到加工都可以在本地完成。

从苹果到野樱桃酒

从巴郎山、夹金山下来，进入小金县境内，一路都是高山峡谷地貌，除了少数水电站，沿途只见农户和果树，很少能见到现代工厂的影子。

在位于小金县县城的会师广场旁，有一座天主教堂，曾是红军召开团级以上干部会议的地方和中央机关办公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居住过；如今教堂内正在举办“小金县六十周年经济社会成就展”。民国期间，小金县大片良田被用于种植鸦片，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开始禁种，转而种植粮食果蔬，发展畜牧业。

小金县县城入口，立着一个红色大苹果的雕像。小金县号称“苹果之乡”，由于温差大、日照长、无污染，小金苹果是这个县最引以为傲的农产品。

2006年，一家成都公司在小金县成立苹果加工企业，成为小金苹果最主要的去处，不过，2013年该公司因拖欠果农货款而“烂尾”。与此类似的，还有另一家土豆加工企业。

达维镇的面包车司机刘师傅说到这个话题就叹气。

刘师傅家里也种了两亩多玫瑰，他在考虑接下来是否要砍掉苹果树，改种玫瑰。

借助外力有局限，小金县人也不是没有开动自己的脑筋。面对苹果滞销，达维镇滴水村村委会主任秦佳就试着开发一款苹果白兰地。

秦佳是南方周末记者见到的唯一一个印有名片的小金县人，除了村主任职位，他的另一个头衔是小金县夹金山天然野樱桃酒业有限公司董事长。这位穿着牛仔裤、藏式短袍的中年人在衣服上擦了擦水，伸出手来时申明自己刚刚洗过了手，不过手掌上还有黑色的野樱桃汁留下的印子。

野樱桃是在这一带约3500米海拔长出来的野果子，学名细齿樱桃，果实如石榴籽大小，鲜红透亮，以前有成都商人来收购作为中药材，有一年忽然不来收了，受电视剧《樱桃酒》的启发，秦佳十年前就在考虑是否可以把它用来酿酒。

2005年，拿着在小金县县城开火锅店赚的三万多块钱，秦佳买了张机票去山东烟台的张裕卡斯特酒庄考察，买了10个酒坛子回来。2006年从攀枝花请来一位技师研究怎么酿野樱桃酒，三年都在做试验。但后来发不起工资，技师走了。

2008年汶川地震后，江西省商会帮他在南昌找了一位合伙人，2009年开始投资建厂，购入整套工艺设备，为了定制一个合适的去核装置，前后找了两家公司、来回三次，花了一年多时间。

2014年，酒厂小规模量产，秦佳称最早只收了约一万斤野樱桃，不敢通知太多人上山采，2016年的收购计划是200吨。

南方周末记者见到秦佳时，他正在给野樱桃称重。中途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询问代收野樱桃合作事项，他当着在场所有人对电话那头说，“必须给到村民4元／斤的收购价，我再给你5毛／斤手续费，你负责运过来。”

秦佳的合伙人是一家白酒经销商。2016年开始，野樱桃酒在成都和南昌两地开始铺货销售，售价不低，与进口红酒价格相当。2008年离开的那位技师又重新回到这里。

“过去我们文化低，地方也偏僻，有好东西但没走出去，产品也没好好包装，但是我们的资源好得很，现在慢慢都在变了。”在从夹金山下来的路上，曾发贵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沿路空地上见缝插针开着各色格桑花，那是2016年初镇政府为了“美丽乡村”建设专程撒下的种子。这是一种生命力旺盛的花朵，到明年应该会自己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