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时期“书”对“笺”的渗透及“笺”的演变
2016-09-29赵俊玲
○赵俊玲
建安时期“书”对“笺”的渗透及“笺”的演变
○赵俊玲
提及“笺”,人们每以其为“书”体的异称,但如《文选》《文章缘起》等皆将书、笺列为两种并行不悖、各自独立的文体,后来如《文苑英华》《宋文鉴》《元文类》《文体明辨序说》《骈体文钞》《六朝文絜》等亦承前绪,将“笺”体独列。
书与笺各自独立的文体命名显示二者独立成体的性质,但二者之间又有着亲密的关系,如《文心雕龙·书记》所言:“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张敞奏书于胶后,其义美矣。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奏笺……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①与表、奏一样,笺亦从书中分化而来,是封建社会严格的等级制度在文体上的明确反映。表、奏后来皆成为与书体有明确界域,内涵较清晰、外延丰富的独立文体。“笺”也如上所列,为诸多总集及文学批评著述视为独立的文体类别,但它与“书”有着天然的亲源性,建安时期诸多因缘际会,致使“书”对“笺”进行渗透,二体发生交叉、混淆,进而影响了笺体的演变进程。书、笺的渗透交叉是魏晋六朝时期文体互渗的重要表现,值得关注与研究。
一、建安时期书对笺的渗透
刘勰以为笺从书中分化而出,其创作始于东汉。任昉《文章缘起》以班固《说东平王笺》为最早的笺文。在东汉,作笺被认为是文吏的一项必备技能,如《后汉书·左雄传》记载左雄上言:“请自今孝廉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皆得先诣公府,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副之端门,练其虚实,以观异能,以美风俗。”②顺帝从其言,付诸行,《后汉书·顺帝纪》记载:“(阳嘉元年冬十一月)辛卯,初令郡国举孝廉,限年四十以上,诸生通章句,文史能笺奏,乃得应选。”③《后汉书·梁冀传》言:“百官选召,皆得到冀门笺檄谢恩,然后敢诣尚书。”④梁冀专横跋扈,但百官诣其门而奏笺、檄,亦见此乃公门惯常应用文字。应劭《汉官仪》亦云:“孝廉年未五十,先试笺奏。”⑤“笺”与“檄”“奏”一样,在东汉属朝廷公文,为日常公务所须。
据严可均《全后汉文》,东汉今存笺文5篇,多用以谢赐诣拜,如班固《与窦宪笺》是表达对窦宪赏赐骇犀玳瑁簪、绛纱单衣、宝刀等物的感激之情,并显其效忠之心;葛龚的《与张府君笺》、皇甫规的《与刘司空笺》也是答谢之作;冯衍《诣邓禹笺》为诣拜之作;崔骃《与窦宪笺》为劝谏畋猎而发。这些笺文用语皆古朴简单,或谈公事,或虚文客套,总体价值不高。
建安时期,笺文的创作较东汉有了较大发展,产生了诸多名篇,笺体也出现了新的发展演变趋势,最大的表现即是受“书”体影响,与书发生交叉、混淆。
承东汉笺文余绪,建安时期诸多笺文为公务而发。有为劝进,如荀攸《劝进魏公笺》;有为荐举,如应璩《荐和虑则笺》《荐贲伯伟笺》;有为劝谏,如诸葛恪《谏齐王孙奋笺》;有临终劝主,如张纮《临困授子靖留笺》、周瑜《疾困与吴主权笺》等。然而,建安时期创作成就最高、最为后人关注的笺文却非此类,而是邺下文人与曹丕、曹植兄弟往还的一批作品,这些笺文集中反映了“书”对“笺”进行渗透,致使笺体演变分化,与“书”交叉混淆这一事实。
建安时期,书、笺二体的交叉、混淆,首先表现在建安文人上与曹氏兄弟之文,用“书”、用“笺”的不大分别。如严可均《全三国文》收吴质与曹丕、曹植兄弟书、笺五篇:《答魏太子笺》《在元城与魏太子笺》《答东阿王书》《答文帝笺》《与文帝书》,上与曹丕的或用书、或用笺,上与曹植的用书。杨修和陈琳上于曹植之文却又用笺:杨修《答临淄侯笺》、陈琳《答东阿王笺》。刘桢今存与曹氏兄弟往还之作三篇,却用书:《与曹植书》《谏曹植书》《答魏太子丕借廓落带书》。笺本是一种带有明确等级性质的文体,自产生之日起,它就是一种上行文,其行文对象,刘勰特指为“郡将”,但如徐师曾所言:“若班固之说东平,黄香之奏江夏,所谓郡将奏笺者也。是时太子、诸王、大臣皆得称笺,后世专以上皇后、太子,于是天子称表,皇后、太子称笺,而其它不得用矣。”⑥魏晋南北朝时期上于太子、诸侯王、大臣之文多用笺。然邺下文人一些上于太子、诸侯王的文章虽用笺,但如上列用“书”之例亦不乏,可见,“书”、“笺”在当时的界限不甚清晰。
内容上,邺下文人与曹氏兄弟往还的笺文,回忆昔日交游盛况、互诉彼此思念之情、谈文说艺、感叹人生等,与曹氏兄弟书信并无二致。笺以言私事、私情,可称“私笺”。它们与曹氏兄弟书信一一对针,骆鸿凯先生就举为《文选》“书”、“笺”两体所收的曹植《与杨德祖书》与杨修《答临淄侯笺》、曹丕《与吴质书》与吴质《答魏太子笺》两组文章,证明它们虽有称书、称笺的不同,但在内容上是若合符契的。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期笺文受“书”体创作影响,所产生的一类特殊内容——谈文说艺,杨修的《答临淄侯笺》、吴质的《答魏太子笺》、陈琳的《答东阿王笺》、繁钦的《与魏文帝笺》等都涉及此。如繁钦《与魏文帝笺》写作目的即是为了向曹丕推荐“能喉啭引声,与笳同音”的“异妓”薛房车子,通篇描写薛房车子音声之哀婉动人,达到了“凄入肝脾,哀感顽艳”的地步,曹丕复有《答繁钦书》以回应。陈琳的《答东阿王笺》则是为评曹植来书及所示《龟赋》而作,通篇称扬曹植的文学创作才能。建安时期文学批评发达,彼时的书、笺是文学批评的重要载体。而用笺谈文说艺,进行文学、艺术批评,实是“书”对“笺”渗透、影响的重要表现。因为建安之前的书信,如司马迁《报任安书》已及于文学批评,建安之后以“书”谈文说艺更成一种传统,如范晔的《狱中与诸甥侄书》,陆云写给其兄陆机的多篇书信,陆厥的《与沈约书》、沈约的《答陆厥书》,萧纲的《与湘东王书》等等,至唐宋时期,以书论文者更多,尤著名者如韩愈《答李翊书》、李翱《答朱载言书》、白居易《与元九书》、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元稹《叙诗寄乐天书》、杜牧《答庄充书》、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欧阳修《答吴充秀才书》、苏轼《答谢民师书》、黄庭坚《答洪驹父书》、陆游《上辛给事书》等等。而自东汉始,笺体虽历朝历代皆有创作,但除建安时期邺下文人与曹氏兄弟往还笺文之外,论文谈艺的却很少见,正可见出建安时期“书”对“笺”在创作题材上的渗透影响,使此期笺文表现出独特之处。
邺下文人的笺文,与曹丕、曹植书信内容一一对应,风格亦复似之,皆意兴飞动,情思飞扬,受到后人的重视,如《文选》“笺”体就收录杨修《答临淄侯笺》、繁钦《与魏文帝笺》、陈琳《答东阿王笺》、吴质《答魏太子笺》《在元城与魏太子笺》5篇,占《文选》“笺”体所收自魏至梁的9篇笺文的一半。
从东汉至建安,笺体发生了演变分化。东汉笺文或虚文客套,或为具体公务而发,至建安时期,此类笺文得以延续。但成为建安笺文主流、对后世影响更大的,却是邺下文人与曹氏兄弟来往的言私情、私事的私笺,其内容、风格被彼时“书”体渗透,受到后者较大影响。
二、建安时期书、笺交叉混淆的原因
与笺相较,建安时期“书”是一种极强势的文体。“书”体产生既早,建安之前已多有名篇,如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东方朔《与公孙弘借车书》、杨恽《报孙会宗书》、扬雄《答刘歆书》等等。至建安,“书”体更进入发展的高峰期,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统计,今存西汉书信约五十篇,东汉约一百三十篇,而建安书信则逾两百篇。建安四十年,“书”体创作数量超过了长达四百年的两汉。评论者也多称扬建安作家擅长书信创作,如曹丕《与吴质书》称:“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⑧《魏志·王粲传》注引《文章叙录》云:“(应)璩字休琏,博学好属文,善为书记。”⑨《文心雕龙·书记》云:“魏之元瑜,号称翩翩;文举属章,半简必录;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⑩《文选》“书”体选录自西汉至萧梁书信22篇,建安时期就占了9篇。书体的强势地位,是它能够对本与其有亲源性的笺产生影响的一个前提。
在上述前提下,建安时期君臣之间日常交往中平等密切的关系,成为“书”对“笺”进行渗透影响,促使笺体演变分化的重要契机。曹操为求得政治上的胜利,善于笼络天下人才为己所用,如曹植《与杨德祖书》所言:“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这些文人集聚之后,多与曹丕、曹植兄弟宴饮游乐,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即言:“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南皮之游、西园之会,都令文人们留连忘返。在游宴的过程中,君臣、文人之间产生了深厚的情谊,颇具一种平等的交往模式。如曹丕《与吴质书》言:“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表达对吴质真诚的思念之情。而昔日好友的去世更令曹丕心痛无比:“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曳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昔日共同的游处历历在目,转瞬间一场瘟疫夺去了多位朋友的性命,令人黯然神伤。曹植《与杨德祖书》言“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数日的分别竟至想念至此!建安时期君臣关系亲密融洽,以至身居高位的曹丕专论“交”之重要:“夫阴阳交,万物成;君臣交,邦国治;士庶交,德行光;同忧乐,共富贵,而友道备矣。《易》曰:‘上下交而其志同。’由是观之,交乃人伦之本务,王道之大义,非特士友之志也。”从经书中为“交”找根源,把“交”提高到“人伦之本务,王道之大义”的地位。此段文字,严可均《全三国文》辑入《典论》内,《典论》在曹丕自己的眼中,属于“立言”一类子书,是要传之后世以求声名不朽的。从此尤可见出,建安时期是个友道大宏的年代。
虽然关系密切,但战乱不断,随着曹操的东征西讨,邺下文人不免四处奔波,或长或短的分离不可避免,如阮瑀《杂诗》所言:“置酒高堂上,友朋集光辉。念当复离别,涉路险且夷。”他们经常写诗以抒别离相思之苦,如刘桢《赠徐干》言“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徐干《答刘桢诗》言“我思如何笃,其愁如三春”。继则代之以书信往还,曹氏兄弟往之以书、邺下文人复之以笺,君臣之间交流频繁,笺与书成为他们互诉衷肠的重要工具与手段,也客观造成了二体的密切关系,促使笺体发生分化演变,从本用于公务到亦抒私情。
笺在内容、格式等方面的无特定规定性,是其易于与书接近的重要因素。《文心雕龙》对笺的定义为:“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这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外延无限丰富,与最可包罗万象的“书”体天然接近。笺文的格式似也没有严格的规定,如为《文选》所收录的五篇笺,杨修《答临淄侯笺》、陈琳《答东阿王笺》皆以作者名及“死罪死罪”开头、结尾;繁钦《与魏文帝笺》以“正月八日壬寅,令主簿繁钦,死罪死罪”开篇,结以“钦死罪死罪”;吴质《答魏太子笺》则以“二月八日,庚寅,臣质言”开篇,结以“质死罪死罪”;吴质《在元城与魏太子笺》则省去月日,仅以“臣质言”开头,又结以“质死罪死罪”。此五文格式既已不同,多有“死罪死罪”字样,标志的是笺作者和行文对象的身份差距,显示出笺为等级制度而生的特性。但这种格式又不为每篇笺文所必须遵守,亦多有以“某言”方式开篇者,与彼时书体格式相类。
书与笺在建安时期的交叉、混淆还与当时的文体观念有关。刘师培言“文章各体,至东汉而大备”,而随着文学批评的发达,对这诸多文体进行区别、辨析也成为一项重要任务。建安时期正处于文体辨析的初期,人们对差别较大的文体已能进行较好的区分,但一些相近文体的界限却是模糊的。人们往往把相近的文体相提并论,还未能有意识地对它们进行细致的差异辨别,最典型的例子如曹丕《典论·论文》所论四科八体“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就是把两两相近的文体放在一起,强调了它们的共性。又言:“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据俞绍初先生辑校《建安七子集》,陈琳今存有《答东阿王笺》《为曹洪与魏文帝书》,皆为《文选》所录;阮瑀今存有《谢太祖笺》,有《为曹公作书与孙权》等,而曹丕大体称之而已。对于相近的文体,人们的认识实际是不那么清晰的,对于相近的文体之间究竟应该保持什么样的界限,人们的要求也是相对松散、不那么严格的。直到陆机《文赋》论文体,才更着重于指出各种文体的不同风格。
三、建安之后的笺
两晋进入笺体创作的兴盛时期,严可均《全晋文》所辑近五十篇。与建安时期不同,两晋之笺基本皆与国事相关。
用于劝谏,如王羲之的《与会稽王笺》,《晋书·王羲之传》言:“及浩将北伐,羲之以为必败,以书止之,言甚切至……又与会稽王笺陈浩不宜北伐。”事关国之大体。又如王述《与庾冰笺》,《晋书·王述传》言:“时庾翼镇武昌,以累有妖怪,又猛兽入府,欲移镇避之,述与冰笺曰。”为州郡之事。他如王羲之《与桓温笺》、庾亮《与郗鉴笺》、王豹《致齐王冏笺》《重致齐王冏笺》等,皆陈说利害,忠心为国。又用于请辞,如华谭《上笺求退》、慕容廆《与陶侃笺》、卞壸《上笺自陈》等。用于荐举,有陆机《与赵王伦笺荐戴渊》、孙楚《荐傅长虞笺》、庾阐《荐唐弢笺》、应亨《与州将笺》等;用于讨论国家礼仪,如王彪之《与会稽笺》、徐彦《与征西桓温笺》等;用以言恢复河山之志,主要集中于刘琨的《上太子笺》《与丞相笺》《答晋王笺》等。
两晋的“书”用以品学论文、抒情叙怀、写景状物、探讨佛事、品评书法等,而此期“笺”则基本用于军事政治、谈论礼仪等方面,属公文性质,颇合其初起之意。
即使皆用于公务,书、笺的区分似乎也有不严格之时,如王彪之既有《与会稽王笺》,又有《答会稽王书》,二文皆讨论礼仪之作,且行文对象是同一人,但却有用书、用笺之别,表明的是时人对于书、笺界限的区划仍不甚清晰,但这样的例子较之建安时期,今天所能见到的除此之外,已少有。
两晋时亦有少量笺文言私事,属私笺。如陆玩有《与王导笺》,《晋书·陆玩传》云:“玩尝诣导食酪,因而得疾。与导笺曰:‘仆虽吴人,几为伧鬼。’其轻易权贵如此。”为一饭之私,讽刺谐谑。又如东晋喻希《与韩豫章笺》,此笺奉于豫章太守韩康伯,为其言豫章风景民俗,如言当地槟榔树云:“大者三围,高者九丈,叶聚树端,房构叶下,华秀房中,子结房外。其擢穗似禾,其坠实似谷,其皮似桐而厚,其节似竹而概。其中空,其外劲,其屈如覆虹,其申如缒绳。本不大,末不小,中不倾,下不邪,调直亭亭,千百若一。”描绘颇细,文字质朴而形象可观。“步其林则寥朗,庇其阴则萧条。信可以长吟,可以远想矣”,则又颇富闲情逸致。又有顾恺之《与殷仲堪笺》,则谐谑排调,《晋书·顾恺之传》言:“恺之好谐谑,人多爱狎之。后为殷仲堪参军,亦深被眷接。仲堪在荆州,恺之尝因假还,仲堪特以布帆借之,至破冢,遭风大败。恺之与仲堪笺曰:‘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与一般公、私之笺不类,当是受到了谐谑文的影响。
总体而言,两晋时期,因笺文的创作已脱离了建安时期的环境,“笺”体更多地回到了上行公文的状态,更多承继东汉笺文的余绪而又有发展,偶有私笺出现,与建安私笺亦不类。
至南朝,笺体文的创作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南朝一些皇室子弟与其僚属之间,关系密切,情谊深厚,如谢灵运与庐陵王刘义真,谢朓与隋王萧子隆,江淹与建平王萧景素等。谢灵运有《与庐陵王义真笺》、谢朓有《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笺》、江淹有《被黜为吴兴令辞笺诣建平王》,这些笺基本皆言私情,颇以情采见长。关于谢灵运《与庐陵王义真笺》,《南史·王弘之传》言:“始宁沃川有佳山水,弘之又依岩筑室。谢灵运、颜延之并相钦重。灵运与庐陵王义真笺曰。”作于谢灵运谢永嘉太守任回会稽始宁东山隐居期间,时庐陵王刘义真任南豫州刺史。因仕途的不如意,谢灵运在笺文中表达了隐居佳山水之愿:
会境既丰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但季世慕荣,幽栖者寡,或复才为时求,弗获从志。至若王弘之拂衣归耕,逾历三纪;孔淳之隐约穷岫,自始迄今;阮万龄辞事就闲,纂戎先业,浙河之外,栖迟山泽,如斯而已。既远同羲、唐,亦激贪厉竞。殿下爱素好古,常若布衣,每意昔闻,虚想岩穴,若遣一介。有以相存,真可谓千载盛美也。
作者喜于山水自然,故钦羡王弘之、孔淳之、阮万龄这些归耕修隐之人,所表或是彼时真性情。
谢朓本与萧子隆相厚,《南齐书·谢朓传》言:“子隆在荆州,好辞赋,数集僚友,朓以文才,尤被赏爱,流连晤对,不舍日夕。”但因受谗言,谢朓被召回调职,有《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笺》之作。笺文先言被召回不得共处之无奈:“潢污之水,思朝宗而每竭;驽蹇之乘,希沃若而中疲。”继言己受萧子隆厚待隆遇:“舍耒场圃,奉笔菟园。东泛三江,西浮七泽,契阔戎旃,从容宴语。长裾日曳,后乘载脂,荣立府廷,恩加颜色。”因之离去颇多孤寂聊落之感:“清切蕃房,寂寥旧荜。轻舟反溯,吊影独留,白云在天,龙门不见。”全文情真而意切。
江淹《被黜为吴兴令辞笺诣建平王》的创作背景,《南史》云:“会南东海太守陆澄丁艰,淹自谓郡丞应行郡事,景素用司马柳世隆。淹固求之,景素大怒,言于选部,黜为建安吴兴令。”笺文乃为被贬向建平王辞行而作。文中所言,既有不被重用的愤愤不平:“窃思伏早九载,齿录八年,以春以秋,且思且顾,竟不能抑黑质,扬赤文,抽精胆,服慈光,而自为拥肿之异木,卒成踊跃之妖金。”又有对建平王昔日隆遇的感恩:“淹本迁徙之徒,非有儒墨之能,亦以转命沟间,待殡岩下,误得步修榥,循高轩,伏层槛,坐曲池,承翠河之润,降璇日之光,载笔奉后,盛饰立朝,於山东百姓,亦已殊甚。虽蓐蝼蚁,抵黄泉,不足以塞惠。”复有依依不舍的道别:“一辞城濠,旦夕就远,白云在天,山川间之,眷然西顾,涕下若屑。”颇能见出江淹当时复杂的心态。
上述笺文皆是南朝笺文的代表,虽世移时变,与建安时期邺下文人作与曹氏兄弟的笺文表达的感情有较大差异,文章风格也不相类,但在表达一己之真情这一层面上两者却是一致的。可以说是笺文在建安之后的又一波异响。
上述而外,南朝笺文亦用于各种公务。用于请辞,有谢庄《与江夏王义恭笺》、孔觊《辞署记室笺》、王僧孺《奉辞南康王府笺》、何逊《为孔导辞建安王笺》等;用于劝进,有任昉《为府僚劝进梁公笺》《百辟劝今上笺》等;用于议政,有萧思话《奉世祖笺》、沈攸之《与武陵王赞笺》等等。
总体而言,自建安之后,笺更多是作为一种上行公文存在的,它与书之间的距离也被拉开,更显示了作为一种独立文体的特质。但作为建安私笺嗣响,表达一己之私情的笺文还存在着,且它们往往是彼时笺文中的佼佼者。
四、和笺发展演变相类的文体
笺在发展的过程中,受到特殊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加之与书体本有的亲源性,在建安时期受到书体的渗透,与之发生交叉混淆,从而促使笺体演变分化,有了公笺与私笺之别,前者为公务,实用性强;后者言私情,文学性强,在文学史上产生的名篇也更多,影响也更大。
笺的这种发展分化的轨迹,有类于启。《文心雕龙·奏启》有言:“启者,开也……孝景讳启,故两汉无称。至魏国笺记,始云启闻。奏事之末,或云谨启。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言启起自三国,自晋后开始盛行,从今天流存下来的作品看,基本属实。只是严可均《全汉文》中还载有汉代两篇启文——东汉桓谭的《启事》和赵息的《启京兆尹》,至曹魏又有高柔的《军士亡勿罪妻子启》和刘辅的《论赐谥启》。皆质木无文,完全因实际需要成文。两晋启文的创作多了起来,特别是著名文人如陆云等参与进来,一人创作6篇,如《国起西园第表启宜尊节俭之制》以“世俗凌迟,家竞盈溢,渐渍波荡,遂已成风”言当时奢侈之风兴起,文采渐丰。刘宋是启文发展的一个关键时期,一方面仍沿前代奏御公文的性质,如鲍照的《论国制启》、谢庄的《密诣世祖启》等用于议政,刘义恭的《荐沈邵启》等用于举荐人才,江淹的《建平王让镇南徐州刺史启》等用于辞官,更值得注意的是,启文在此期的新变,即谢物小启的出现,如刘义恭的《谢敕赐华林园樱桃启》《谢敕赉华林园柿启》、鲍照的《谢赐药启》、江淹的《建平王谢玉环刀等启》等,皆为感谢赠赐而作,处于谢物小启的初出时期,创作数量还不能与用于奏御的启文相比。这种情况到了齐梁时期有了较大转变,虽然一方面,还有一部分启文承担着奏疏的功能,但谢物小启的创作却数量猛增,启文也进入了创作的兴盛阶段,表现之一是参与启文创作的知名作家特多,如萧子良、王融、孔稚珪、谢朓、江淹、沈约、任昉、刘孝绰、萧纲等等,皆有数篇至十数篇的启文流存下来,今存齐梁时期的启文,远多于之前的总和。知名作家的参与,典范作品也随之产生,《骈体文钞》录文以六代丽辞为主,收录启文48篇,主要为齐梁人之作,包括奏进之作,尤以谢物者为大宗。如编纂了《文选》的萧统,今存启文13篇,其中谢物小启就有8篇。比起奏御性的启文,谢物小启少了一些庄重严肃,走向琐细私人化,涉及到文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多写及作者对日常事物的感受,反映着他们的生活情态。如萧统的《谢敕赉地图启》:
汉氏兴地,形兹未拟;晋世方丈,比此非妙。匹之长乐,唯画古贤;俦之未央,止图将帅。未有洞该八薮,混观六合。域中天外,指掌可求;地角河源,户庭不出。岂问千秋,目识鸟桓之地;脱逢壮武,方著博物之书。
既为谢赐,且所谢对象为万人之上的皇帝,自然要对所赐之物极尽赞美之能事,而赞美之中确也包含着作者的真实喜爱之情。《文选》所选任昉三篇启文代表着齐梁启文的最高成就。这三篇启文,《奉答七夕诗启》可归入谢物小启,《为卞彬谢修卞忠贞墓启》《上萧太傅固辞套礼启》一为谢恩、一为辞让,皆奏御公文。《文选》所选很好地反映了当时启文的两种形态。
孙梅《四六丛话》认为启“若乃敬谨之忱,视表为不足;明慎之旨,侔书为有余”,作为奏御之用就更近于表,君臣朋旧之间私相往来之用就更近于书。显见的是,启在产生之初,也是较纯粹的上行文,后来受到一些因素的影响,包括其他文体如书等对其的渗透,发生了演变、分化,更具私人性质的谢物小启出现,并成为齐梁启文的大宗,与笺的发展演变途径相近。
文体发展过程中因为各种因素的介入而产生的分化现象,是文体发展的一大规律。而这多种因素中的重要一种,就是受到其他文体的影响、渗透。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文学院)
②③④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020页,第261页,第1183页。
⑤转引自虞世南撰《北堂书钞》[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⑥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23页。
⑦骆鸿凯《文选学》[M],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00-506页。
⑨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04页。
2014年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汉魏六朝文体互渗研究”(编号:2014CWX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