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词的书写范式
——以基调、复调作品及哲思为视角
2016-09-29李曙光
○李曙光
晏殊词的书写范式
——以基调、复调作品及哲思为视角
○李曙光
晏殊(991—1055),字同叔,北宋著名词人,其《珠玉词》如一部珠圆玉润的乐章,对后世词坛产生了重要影响。晏殊词作有其独特的风貌,这和其书写范式有着密切关系。本文试图从基调、复调作品及哲思三个相互联系的方面,考察晏殊词的书写范式,并分析其成因及在词史演进中的地位。
一、基调:“纯情描写”与触景起兴
晏殊词以相思之愁和流光之叹为其基调,体现出一种“千回百折,哀感无端”①的特色。虽然题材并不新鲜,但晏殊在表现传统题材时却有自己的戛戛独造之处。
(一)相思之愁:“纯情描写”
晏殊词抒发离愁别恨多用“纯情描写”的方式,即将恋情中人物身份和具体事件隐去或者略写,只渲染相思的氛围,营造相思的情调。简言之,就是模糊其人其事,而着意其情其思。譬如《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主人公怨极而望,但是其所思念者为何人,与彼情人有何情事,作者均略而不写,只写其绸缪缱绻之态,予人无尽遐思。他作如《清平乐》(红笺小字)、《撼庭秋》(别来音信千里)、《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等均属此类。
晏殊之所以采用纯情描写,和其身份地位有关。词在晏殊时代,主要功能是在酒会宴席、歌场舞榭上演唱以资娱宾遣兴、侑酒佐欢,书写恋情无疑能够满足宴会中娱乐的需要。晏殊14岁时,故丞相张知白安抚江西,以神童将之荐于朝廷,后经廷试,赐同进士出身,授予秘书省正字。此后晏殊官运亨通,品秩屡迁,位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掌握全国军政大权。其间虽亦小有蹭蹬,遭贬三次,但是所牧之地均为京畿州郡。所以终其一生,可谓尽享富贵。以晏殊少年得志、官至宰相的仕履,可以推断他所参加的宴会必定多为朝廷的御宴和权贵的华宴,而在如此场合演唱一些淫词俚曲显然不合时宜。纯情描写使得作品淡化了叙事成分,突出了抒情功能,从而避免了可能产生的淫亵色情因素,提高了词的文化品格。
纯情描写的书写范式体现出晏殊在词体雅化进程中所作出的独特努力。晏殊词上承花间、南唐遗风,小山词又宗乃父法式,三者一脉相承,题材多为离愁别恨,文辞同求文雅精致,但在抒情范式上各有特色。概而言之,飞卿词侧重于写“情貌”,喜欢重彩濡染闺闱器物陈设及美人服饰容貌,刻红剪翠,镂玉雕琼,意象繁密,辞藻华丽。所以王国维评价其词曰:“‘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②袁行霈亦指出:“温庭筠的词富有装饰性,追求装饰效果,好像精致的工艺品。其中引人注目的是斑斓的色彩,绚丽的图案,精致的装潢,以及种种令人惊叹的装饰技巧。”③但“金鹧鸪”终为“画屏”中物,并非活色真相,所以温词中间有堆叠过甚之处,观之只觉错彩镂金,珠光宝气,但人物缺少真实细腻的情感,作品缺少动人心扉的力量。如其《归国谣》:“双脸,小凤战篦金飐艳。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锦帐绣帏斜掩,露珠清晓簟。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李冰若评为“除堆积丽字外,情境俱属下劣。”④艾治平亦认为此作“生命的活力微弱难觅,雕缋满眼而了无生气”⑤。此外,一味渲染女性容貌体态,难免狭邪之言,写出诸如“雪胸鸾镜里”(《女冠子》)之类的句子。小山词侧重于写“情事”,多用“追忆”手法缅怀往昔情事。杨海明即认为其词“多从‘追忆’的手法入手,来向读者敞开其内心的创伤。”⑥如《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叙事脉络极为清晰:从初见写到分别,又从相思写到重逢。上片四句极力描写初见时情意缠绵、醉舞狂歌的热烈场面,为下文之别后相思张本;过拍“从别后”三字轻点别离,“魂梦”云云以梦中相见暗示相思深重,“今宵”两句叙写今日重逢恍若梦寐的场景,令人欷歔不已。尽管小山词中所叙情事已经大大雅化,但是像《鹧鸪天》所写:“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醉别歌女归来,意犹未尽,所以梦中魂魄又踏杨花、渡谢桥,去和意中人相会,在大德君子看来,终究有失风雅。晏殊词则既不着意于描写女性容貌服饰,也不用力于叙写往昔悲欢离合,而是把“貌”和“事”都过滤蒸发掉,只沉淀下“情”的因子,近乎一种“纯情”的描写。我们读晏殊词常会有这样的感受,其恋情词中的主人公思念的是谁,铭记着何事,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作品镌刻在读者心中的是一个个纯情的恋人形象。词体发展的总体进程是避俗趋雅,但是雅、俗的内涵显然是丰富而复杂的。沈松勤认为两宋词坛的雅俗之辨“是由两方面的内容组成的,一是艺术创作上的雅俗之辨,一是文化层次上的雅俗之辨。”⑦如果说温庭筠和晏几道的词主要表现为“辞雅”,那么晏殊词无疑在文化品格上更为高雅。
(二)流光之叹:触景起兴,融合恋情
哀叹流光易逝亦是晏殊词的重要内容,作者常从自然景物的变化兴起时光之感。如《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金菊满丛珠颗细,海燕辞巢翅羽轻。年年岁岁情。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数阕堪听。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晏殊词中,四时的更替流转与人生的生老病死内在韵律一致,存在一种“异体同构”的关系。此类作品,大都体现出由自然感兴而与政治绝缘的特质。同是抒发时光之感,苏轼与晏殊可谓迥异其趣。苏词固然亦有缘物起兴者,如《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作者借伤春表达了强烈的生命意识。但是更为普遍的,却是社会现实与宦海风波酝酿了作者强烈的人生慨叹。如其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作于被贬黄州之时。苏轼临江凭吊赤壁之战的英雄,想到自己仕途偃蹇功业未成,不由悲从中来,发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浩叹。苏轼大半生处于新旧党争之中,屡遭贬谪,并曾因为“乌台诗案”而身陷囹圄,所以多有“人生如梦”的感喟,如“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
晏殊在抒发人生不永之感时,又常将其和伤别怀远之情融合在一起,基本思路就是由人生的悲欢离合引起岁月流逝的感慨。如《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上阕“一向”句言人生短暂,“等闲”句言离别断肠;下阕“满目”句呼应“等闲”句,“落花”句照应“一向”句。全词将两种情愫融为一体,感慨深沉。
由自然起兴,并融入恋情,既保持了词体特性,又提高了词体品格。晏殊词承花间、南唐遗风,其词体观念亦复相近。欧阳炯在《花间集叙》中谓花间词之创作在于“用助娇娆之态”及“用资羽盖之欢”⑧,陈世修在《阳春录序》中谓冯延巳词之创作在于“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⑨,欧阳修在《西湖念语》中谓自己作词之目的在于“敢陈薄伎,聊佐清欢”⑩。刘扬忠认为“北宋江西词派一以贯之地奉行着一种从‘花间’、南唐承继下来的重视词的娱乐功能的创作主张。”(11)晏殊嗟生之作远离政治,未能像苏、辛一样,“以诗为词”或“以文为词”,恐怕既和其优游岁月的生活经历有关,也和其“词为艳科”、“词为小道”的词体观念有关,这自然妨碍了他在词的王国开疆拓土,取得更大成绩。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到,晏殊把深沉的人生感慨融入恋情描写之中,既契合“词为艳科”的特质,又为词体注入新的质素,表现了文人士大夫强烈的生命意识,让词具有浓郁的“士大夫气”,提高了词的品格。此等笔墨上承冯延巳,下启秦少游,在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这一点上是相通的。
二、复调作品:“异质情感”的共时性交融
晏殊词中不少作品,呈现出复杂的思想情感,融伤别怨离的情愫、人生无常的感慨、及时行乐的思想甚至高妙圆融的哲理为一体,带有斑驳陆离的色彩。若借用音乐术语来形容,这些词作可谓是由不同声部组成的和谐统一的复调乐章,这正展示了一个成熟作家丰富的人生底蕴。
晏殊的复调词章,依照其“声部”的不同关系,可以分为同质复调和异质复调,其关系近似于音乐上的模仿复调和对比复调。
同质复调是指词作蕴含的各种思想情感在性质和格调上相近,或同为哀怨之音,或同为欣喜之调。上引《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融相思之苦和流光之叹为一曲,即属此类。
异质复调是指词作蕴含的各种思想情感在性质和格调上相反,或悲喜交集,或哀乐相续。此类作品虽在文学史上并不鲜见,但是与他作相比,晏殊词具有自己鲜明的特色。一般作品,其融会的异质思想感情是“历时性”的,常用今昔对比手法,表现喜怒哀乐变化。如小晏《鹧鸪天》(斗鸭池南夜不归),陈永正评价其“上片写当年在斗鸭池边征歌逐舞、饮酒赋诗的盛况,下片写分离后的凄凉冷落。对比鲜明,感慨系之”(12)。此外,像欧阳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时)、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蒋捷《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均出同一机杼。与之相反,晏殊词中所融会的异质思想感情是“共时性”的,性质不同的各种情感,似条条溪流同时汇集于心湖。如《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作者情感似乎在结句已经点明:愁。但是细细玩味,本词于忧时伤逝的闲愁之外,似有一丝欣悦之情。全词除末句直抒胸臆外,均为景语,而情感则蕴蓄其中。上片营造了寂静冷落的氛围,“凉波”的“凉”既是写实,更是写心,是凄冷心境在外物上的投射。对于上片,各家解读较为一致;对于下片,则有一些说法值得商榷。有论者以为过片“一霎”二句描绘的仍是凄清冷落甚至变幻莫测的氛围,如黄拔荆认为:“虽说是‘好风’、‘疏雨’,小阁里的人却听得分明,感得真切,可见环境是何等的静,人是多么孤独。”(13)韩秋白则认为:“‘一霎好风生翠幕’,突然一阵轻柔的风吹动了绿色帷幕,这景象给人一种飘摇不定的感觉……稀疏的雨珠滴在圆圆的翠绿的荷叶上,像碧玉盘里滚动着晶莹的珍珠,美则美矣,但是这景色也给人一种变幻莫测的感触,和‘风生翠幕’一样,象征着人生的风云变化与感情的起伏不定。”(14)以上两种观点,都囿于“主旨统一”之观念,认为上下两阙所抒之情必须一致。其实此两句静则静矣,孤则未必。至于言“象征着人生的风云变化与感情的起伏不定”云云,更是和词人生平难以契合(晏殊一生仕途虽有波折,但是大体顺遂,此是学界共识),属于“过度解读”。词人明言“好风”“圆荷”,“好风”是指清爽之风,它使词人心情愉悦,故赞之曰“好”;“圆荷”形容荷叶团团如盖,予人以充满生机之感,“圆”又易使人想到团圆、圆满。词人并没有用“冷风”“凄风”“碧荷”“清荷”等字眼,而是用了“好风”“圆荷”等词,证明作者分明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并且心里获得了一丝欣悦。此外,下边两首《浣溪沙》皆属同类作品:“杨柳阴中驻彩旌。芰荷香里劝金觥。小词流入管弦声。只有醉吟宽别恨,不须朝暮促归程。雨条烟叶系人情。”“宿酒才醒厌玉卮。水沈香冷懒熏衣。早梅先绽日边枝。寒雪寂寥初散后,春风悠飏欲来时。小屏闲放画帘垂。”第一首为送别词,“雨条烟叶”抒发离情绸缪婉转,而上片数句分明又以明快的笔触抒情写意。第二首抒发闲居情思,既表现了“寒雪初散”、“宿酒才醒”后的寂寥冷清,又表现了“早梅先绽”、“春风悠飏”时的盎然生意。这些细微的感情,如不细加体会,是很容易忽略的。
晏殊词中异质情感共时性交融的现象,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晏殊由于其风流富贵的生活经历和中和雅正的审美趣味,成为了一个冷静、客观的词人,词作情感不甚激烈,风格圆润闲雅。词人通常所要抒发的只是一种“闲愁”,它是淡淡的微微的,如烟似缕,若有还无,所以词人能以冷静的态度观赏外物,进入一种“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境界。自然本身处在不停的新陈代谢之中,生死更替、荣枯交织本是常理,词人以冷静客观的态度观赏万物,不以主观心绪濡染万物,那么就会发现花落花仍开,鸟去鸟复来,词人把万物的消长荣衰真实呈现于笔端,就会予人以哀乐交汇之感。晏殊以冷静之笔,抒复杂之情,将各种异质的感情相互融合,形成了一种温婉圆润的风格。吴曾《能改斋词话》引曹无咎语曰:“晏元献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15)所谓“闲雅”,就是指晏殊能以从容不迫、冷静客观的态度谛视万物,抒发雅情高致。因“闲”而“雅”,因“雅”观“闲”,其间关系大体如此。
三、哲思:“花去燕来”与“凭栏远眺”
叶嘉莹称晏殊为“理性的诗人”(16),含义之一是指晏词富有哲思。其哲思的表现形态可以分为两类:一是鲜明直露者,一是含蓄婉曲者。前者如“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及“春光一去如流电。当歌对酒莫沉吟,人生有限情无限”(《踏莎行》“绿树归莺”)等。但是词贵婉曲,不贵直露,所以晏词中的哲理,大多如盐溶水,不着痕迹,有时词人也未必意识到,但“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譬如《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刘学锴对“无可”两句所蕴含的哲理有过精妙的分析:“一切必然要消逝的美好事物都无法阻止其消逝,但在消逝的同时仍然有美好事物的再现,生活不会因消逝而变得一片虚无。”(17)如果把“花落”“燕归”分别视为消逝和重现的美好事物的象征,那么“小园徘徊”则象喻着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自然、人生。花落了还会开,燕去了还会来,宇宙不就是这样永无止息地运行着吗?实际上,“花去燕来”已经成为晏殊的一种象喻范式,我们可以在其词中发现很多消逝与重现、凋零与萌芽、衰败与兴盛并置交融的画面,如“重阳过后,西风渐紧,庭树叶纷纷。朱阑向晓,芙蓉妖艳,特地斗芳新”。(《少年游》)“湖上西风急暮蝉,夜来清露湿红莲。”(《浣溪沙》)
如果说《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代表了“消逝与重现交织”的宇宙规律,那么《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则代表了“理想与现实交锋”的人生追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视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之第一境界,(18)其因安在?就在于王氏从中读出了一种虽然身处逆境,仍然不懈追求的高情远志。王氏又云:“《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19)王氏以“悲壮”评价此三句,确有独到之处。“高楼”,点出“高”;“天涯”,暗示远,此二者描绘出一个极其高大阔远的境界。在此辽阔宇宙之中,却只有一个孤独的个体,人类的渺小和悲剧不言而喻。但是,它却并没有让人感到衰飒颓唐,因为“望尽”是一种不断寻觅的姿态,是一种不断探求的姿态,不管结果如何,它本身就包含着感奋人心的力量。和“花去燕来”一样,“凭栏远眺”也成为晏殊的一种象喻范式,在其词中多次出现:“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撼庭秋》)“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诉衷情》)“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踏莎行》)“画阁离魂,高楼目断。”(《踏莎行》)“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踏莎行》)这些句子都具有超越具体情境的潜能,所以读者可以赋予它们某种象征意义。
晏殊词情中有思的艺术风貌,和其表现手法不无关系。上文述及,晏殊词常用“纯情手法”书写恋情,这就使其能够超越具体对象,具有更大的涵容性和想象性,为读者从“形而上”的哲理角度去解读留下了空间。如“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浣溪沙》)两句,表面只是怀远伤春,其实包孕极广。人生有情,而生命短暂,因而酿成诸多人生悲剧。我们所追求的,有多少终得不到?我们所留恋的,又有多少要失去?凡此种种悲感性体验,都可以包容在此二句中。此外,晏殊词中异质性情感的共时性交融,也使文本具有了丰富的潜能。比如“花去燕来”本是寻常自然现象,只是我们可能习焉不察而已,而当作者将此两种现象并置一起之时,就产生了富有对比性的意味,从而使我们既感到了时光的悄然流逝,也悟到了大化的运行不息,获得了审美体验和哲理认知。晏殊词富于理性、启人遐思的特点,无疑丰富了词的审美类型,提高了词的审美品格,为词苑贡献了一朵丽葩。
晏殊常以“纯情描写”书写恋情,以触景起兴和融合恋情的方式咏叹时光;其复调作品,多呈现为“异质情感”的共时性交融,即将各种不同性质的情感同时呈现出来;其哲理诗具有“花去燕来”与“凭栏远眺”等范式,蕴含“消逝与重现交织”及“理想与现实交锋”等寓意。上述特质是由其特定地位和审美意识、词体观念决定的,对于词体文化品格的雅化及其圆润闲雅、从容不迫、情中有思的词风之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①龙榆生《中国韵文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6页。
②(18)(19)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页,第6页,第6页。
③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322页。
④李冰若《栩庄漫记》[M],见张璋等编《全唐五代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5页。
⑤艾治平《花间词艺术》[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第9页。
⑥杨海明《唐宋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12页。
⑦沈松勤《两宋词坛雅俗之辨的文化阐释》[J],社会科学战线,2002年第2期,第82页。
⑧李一氓《花间集校》[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2页。
⑨黄进德《冯延巳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6年,第185页。
⑩邱少华《欧阳修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1年,第1页。
(11)刘扬忠《唐宋词流派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165页。
(12)(13)(17)唐圭璋等撰《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543页,第409页,第408页。
(14)贺新辉主编《宋词鉴赏辞典》[M],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第105页。
(15)[宋]吴曾《能改斋词话》[M],见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25页。
(16)叶嘉莹《大晏词的欣赏》[M],见其所著《迦陵论词丛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