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结着爱与美的冰雪叙事
——迟子建小说论
2016-09-29李君君张丽军
○李君君 张丽军
凝结着爱与美的冰雪叙事
——迟子建小说论
○李君君张丽军
在当代文坛,迟子建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迟子建多次获得国家大奖,但始终远离文坛喧嚣,与各种文学潮流保持距离,以坚定而匀速的节奏执着于建构一个纯净至极的温情世界。迟子建不作怪异的文学想象,不讲曲折病态的天外故事,始终坚持纯正而本色的文学趣味,带着一身纯净的冰雪,书写着一个个爱与美的故事。这看起来有些保守、传统的文学观,也恰好是最贴近文学真谛的。迟子建不紧不慢地让那些故事在笔尖缓缓流淌,像山间的小溪偶尔也溅起一点浪花。也许从北国的冰天雪地里带来的凉意让迟子建始终保持着清醒和活力,苏童说:“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①“她在创造中以一种超常的执着关注着人性温暖或者说湿润的那一部分,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和角度进入,多重声部,反复吟唱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因而显得强大,直至成为一种叙述的信仰。”②这种信仰可以说就是迟子建对爱与美的坚守。迟子建曾在茅盾文学奖的获奖感言中引用俄罗斯作家拉普斯京的一句话:“这世界的恶是强大的,但比起恶来,爱与美更强大。”③这种文学观就让迟子建在表达时把爱意和温暖留给了世界,坚持表达出作品苍凉背后的一缕温暖,给处于寒冬的人们带来一簇灿烂的炉火。她不是不写恶,而是在写恶的同时也能让人感受到爱与美的纯净冰雪书写力量。
一、冰天雪地里的凡夫俗子
迟子建的小说是扎扎实实立在地上的,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些非常日常生活化的景象:木刻楞房子、板夹泥小屋、雪爬犁、稻草人、菜园、白雪、篝火、牛栏、猪圈、草垛、窝棚……在这些日常化的景象中,我们仿佛回到了那一个个冰天雪地里的小村子,看到了黄昏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听到了那些可爱的黄狗有些虚张声势的吠叫。迟子建说“平常的日子浸润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的情感,让你能尽情品咂。”④于是,这些平凡世界里的小人物也就成了迟子建文学舞台上的主角,我们在这舞台上看到的是家长里短、婚丧嫁娶的浮世人生。
《跳荡的银扣》讲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赵路发的故事。赵路发是个脾气古怪的人,怕见领导、用鼻孔抽烟、怕过年,像个孩子,更是个活宝。他欢天喜地的去远在哈尔滨的侄子的啤酒批发部帮忙,但不久就被侄子伤透了心。心灰意冷的赵路发决定回到安水镇,临行前他在附近的店里花了一百元在大衣上镶了五个“银扣”。神气活现的他到了镇上才发现有一颗纽扣掉在了侄子的店里,不得已他又拉下脸来给侄子写信,请他帮忙找回那颗“银扣”。然而这颗所谓的“银扣”其实只是不值钱的锡扣,它在侄子轻蔑的笑声中被扔进排水沟里。小说有些幽默又不乏怜悯地展现了一个小人物受辱的经历。《腊月宰猪》中齐大嘴的老婆齐二嫂因操劳过度死去,留下爷俩过着一团乱的日子。一个怀有身孕的外乡女人适时的出现在齐大嘴的面前,但当齐大嘴照料她顺利诞下男婴后,这个外乡女人却跑了。齐家父子这才知道这几个月是被这个外乡女人骗了。然而,这个外乡女人似乎也因骗了齐家父子而良心不安,在过年时给他们邮来了新衣新鞋。原来骗子也有良心,迟子建笔下一个被欺骗的故事并不多么悲惨,反而有些好笑和温暖。《酒鬼的鱼鹰》讲述了一个爱惹麻烦的酒鬼的故事。刘年因为“爱惹麻烦”让自己的一生过得磕磕绊绊。然而,这个总走霉运的可怜人这次却走了好运,一只美丽又有灵性的鱼鹰意外地来到了他的怀抱。这鱼鹰替他一直爱慕的寒波送走了恶毒的婆婆,也让他得到了寒波特殊的眷顾。殊不知这次“意外的幸运”依然是个麻烦,当王小牛看见活着的鱼鹰被扔进寒冷的冰柜,从此就留下了害冷的毛病。倒霉蛋刘年现在只期望再捕到一只鱼鹰送给王小牛,希望借此治好他的病。命运似乎总是在捉弄这个善良的人,让他永远麻烦缠身。《葫芦街头唱晚》则为我们展现了傍晚时分葫芦街头的繁华时刻,卖豆腐脑的喜子娘、摊煎饼的老于发、耍猴的瘦仔和接孙子的明华爷爷共同构成了这一幅浮世图景。
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是迟子建笔下的贫贱夫妻之爱能让平淡无奇的生活发出动人的光彩。《亲亲土豆》中身患绝症的丈夫秦山为了省下钱给妻子过日子,偷偷从医院跑回了礼镇。最后的日子里,夫妻俩为不让对方难过都互相掩饰心中悲痛,那些温情脉脉却又像在交代后事的话语不禁让人为之哽咽。最后的日子到来了,秦山在一个雪夜里去了。李爱杰穿着秦山送的宝石蓝旗袍为他守灵,还用心爱的土豆给他垒了一个充满土豆香气的坟墓。当李爱杰对着那个滚到脚边的土豆爱怜地嗔怪道“还跟我脚呀”时,我们似乎也在心中祈盼着死亡不是旅途的终结,人的灵魂真有去处。《踏着月光的行板》将视角下移到绿火车皮里的农民工夫妻身上。分隔两地的夫妻林秀珊和王锐只有在休息日才能见上一面。八月十五这一天,因为双方都意外获得了一天的假期,所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去看望对方。这浪漫的心有灵犀却让两人一次次错过,夫妻二人在本该团圆的日子却奔波在月光里。最后,他们在电话里约定在各自返程的火车上,从窗口看对方一眼。虽然他们没能实现最初的计划还浪费了许多钱,但这一次隔窗相会也不无甜蜜,因为这起于黑夜的列车终将驶向黎明。《一匹马两个人》中老太婆意外死去,留下老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手脚慌乱地忙着老太婆的葬礼。平静的生活被打乱,吃一餐简单的饭成了老头最大的难题,原本熟悉的生活一夕之间变得那么陌生。一场意外的死亡将“头白鸳鸯失伴飞”的彻骨之痛、人马之间无言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盲人报摊》中盲人夫妻吴自民和王瑶琴生理的残缺并未破坏他们心灵的宁静,意外到来的小生命让夫妻俩既惊喜又担忧,二人相互扶持等待生命降临的过程为我们展现了残缺世界里的纯净和美好。
命运并不总是忽视那些可怜的人,有时这些弱势群体也会得到意外的礼物。《采浆果的人》像是一个讲给大人听的童话故事。秋收之前,金井山里来了收浆果的人,“现钱”的诱惑使村民们都抛下地里的粮食而钻进山里采浆果了。村里唯一不去的是恪守爸妈遗训的傻子兄妹——大鲁二鲁。当大鲁二鲁刚刚完成秋收,大雪在夜里来了,那些忙着采浆果的人懊恼地看着一年的粮食被雪糟蹋在地里,痛心不已。他们因为眼前一点蝇头小利而坏了一年的生计。《鱼骨》中旗旗大婶年轻时因生不出孩子,被男人像甩一条老狗似的把她扔了。十几年后男人回来了,“他痉挛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把旗旗大婶抱进怀里。而旗旗大婶则像一只刚被关进笼子中的老虎一样,不停地抓那男人的胸,不停地哭,不停地喊”⑤。旗旗大婶虽然恨他,但却给了他机会,只要他给旗旗拿回一块儿漂亮的鱼骨他就可以回家。
在迟子建的浮世景观中,动物和植物也占有一席之地,它们都是大自然里的精灵。于是,我们看到了会敲门的阳光、会哭泣的门槛、会跳跃的纽扣、会说话的野花,一草一木在迟子建善良多情的笔下都成了有生命的精灵。迟子建曾说在她的作品里,“出现最多的除了故乡的亲人,就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动物”⑥。动物视角和动物的“人化”使迟子建的小说具有和儿童视角相近的美学趣味,给读者带来了一种陌生又清新的审美体验。《越过云层的晴朗》以一条狗的眼睛来观察世界,通过它在文革中的经历揭示了人性的阴暗和伪善。《北极村童话》中跟着迎灯的船毅然入江中的傻子狗表现了狗对小主人的深情。《北国一片苍茫》中为保护小主人芦花而死的呣唔让我们看到了狗的勇敢与忠诚。《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蒋百的狗不知主人已经死去,仍是每日去主人乘车的站台等待主人回家,它注定要在永远的寻觅中终此一生了。动物深厚的情谊与镇子上那些冷漠、丑陋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匹马两个人》中虽是马但更像人的老马,在主人死后仍然顽强地守护着主人的麦子,最终也在这块麦地上平静地死去。
动物的天真、单纯、忠诚、勇敢与人的复杂、冷漠、苟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些感人的动物形象身上恰恰具备那些现代人所失去的品质。迟子建正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达到对人性的反思,呼唤善良与温暖的回归。
二、黑土地上的生与死
迟子建曾说:“我最初的文学启蒙也得之于我的父老乡亲。我们家乡冬天下午三点钟天就黑了,大家就聚在一起……开始谈天说地,讲鬼神故事。我从这些鬼和神的传奇故事里面,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幻想。”⑦在黑龙江这片人迹罕至的土地上,无尽的大自然才是真正的主人,人类反而是渺小的,鄂伦春族“万物有灵”的宗教信仰深深地影响了迟子建的世界观。这种自然朴实的民间文化与少数民族虔诚宗教信仰的微妙融合体现在迟子建的文学创作中,就是这黑土地上带有仪式感的生与并不绝望的死。
这种充满仪式感的“生”在迟子建小说体现中最突出的就是“放水”和渔汛。《清水洗尘》讲述了礼镇上郑家人一年一次年前洗澡的故事。每年的腊月二十七被礼镇人定为“放水”的日子,这一天家家户户的人都要用清水为自己“除尘”,在热水中洗去一年的辛劳和疲惫,清清爽爽地迎接新年的到来。然而,这个人人都喜欢的日子小男孩儿天灶却不喜欢。因为郑家把烧水、倒水的活儿分配给了他。天灶从8岁就开始承担这个义务,一做就是五年,但他从未拥有过一盆真正的清水来洗澡。“因为他要蹲在灶台前烧水,每个人洗完后的脏水还要由他一桶桶地提出去倒掉,所以他只能见缝插针地就着家人用过的水洗。那种感觉一点也不舒服,纯粹是在应付。而且不管别人洗过的水有多干净,他总觉得很浊。”⑧今年他13岁了,他也想像妹妹和肖大伟一样,自己用一盆清水洗澡。为此,他拒绝用奶奶用过的水洗澡,惹得奶奶像个孩子一样闹起了脾气。当天灶终于自己用了一盆清水洗澡时,“他感觉那星星已经穿过茫茫黑暗飞进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课文中所学过的淡蓝色的皂角花一样散发着清香气息,预备着为他洗去一年的风尘”⑨。他不再讨厌过年了,他终于理解并接受了过年穿新衣新鞋的习俗。
在这个故事中,“放水”成了一种充满仪式感的活动,非常凡俗化的“洗澡”成了一个带有美学趣味的毫不造作的“仪式”。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清洁”的。当奶奶发现天灶没就她用过的水洗澡时,她委屈极了。她反复哭闹着证明自己的清洁,“当年全村的人数我最干净……我洗过澡的水都能用来养牡丹花”⑩。这些孩子气的话既让人觉得好笑,也让人感受到一个老人对身体“清洁”的珍视。妹妹天云在家中格外受宠,就像她的名字——“天上的白云”一样,她洗过澡的水也被认为是干净的,新年时象征着红火与幸福的宫灯正是用她的洗澡水擦拭的。就连被村子里人嫌弃的蛇寡妇也分外讲究这一年一次的除尘,绝不用脸盆将就洗。这正是礼镇人单纯的“清洁”信仰,迟子建通过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儿天灶的眼睛,将一个平凡的故事演绎得趣味横生、纯净自然,世俗生活也能这么美丽动人。
“渔汛”是另一项带有仪式感的活动。迟子建说:“小时候跟着家人去黑龙江捕鱼,傍晚时分,一堆堆篝火点起来了,更使得冰天雪地一片苍茫,给人非常生动和活跃的感觉。”(11)这种童年经历的自然画面和生活场景给迟子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她在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以后,往往不由自主地将这冰天雪地里点着篝火捕鱼的场景带入笔端。《逝川》中,每年九月底、十月初阿甲人都要在初雪的傍晚去逝川捕捉一种被称为“泪鱼”的鱼,这种鱼被捕上来时还会眼泪断线似的呜呜地哭,渔妇们就会安慰它:“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这鱼果然就不哭了。每年在渔汛时捕捉这种美丽又有灵性的泪鱼在阿甲人看来是一种祈福消灾的仪式,因为在这亘古绵延的逝川中只有泪鱼是永恒的主人。在阿甲流传着一种古老的传说:如果这一天捕不到泪鱼,这家的主人就会有灾祸发生。这一年老吉喜不能去捕泪鱼了,因为她年轻时的情人胡会的孙子胡刀的媳妇儿要生孩子了,她要给她接生。当孩子顺利产下后,老吉喜也错过了渔汛,她一次次的抛网收获的只是空落落的水珠。黎明来了。就在老吉喜已经打算放弃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后的木盆里已经被善良的村民偷偷放进了十几条蓝色的泪鱼,村民们将自己的好运和福气分享给她,愿她在新的一年里也能幸福安康。
人的命运充满了不确定,而死亡却是生命中唯一的必然。迟子建曾说:“我目睹过无数次的葬礼,看到过许许多多我熟悉和挚爱的长辈在苍凉悲壮的葬歌陪伴下,灵柩高起,运向我们祖先的大山中安然长眠。”(12)但死亡在迟子建看来并不是旅途的终结,“我相信生命是有去处的,换句话说,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13)。死亡只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活人在白天里生活,死人在白天里安息;活人在夜晚‘假死’,死人在夜晚栩栩如生地复活”(14)。死亡不再是分离生者和逝者的界限,他们还存在某种精神上的联系。还能以某种方式沟通。这种死亡观就让那个世界不再是冰冷的。《守灵人不说话》中“我”在为父亲守灵的过程中,终于明白守灵人之所以无法说话是因为两颗灵魂的交流是不需要语言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小魔术师”云岭一直不愿意承认妈妈死了,他总说她去了另外的地方,他相信清流里的河灯会成为联结他们的信使。“我”也确定这载有魔术师胡须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之中。《亲亲土豆》中那个在李爱杰转身时一直滚到她脚边的土豆似乎让真挚的夫妻之爱战胜了死亡。
迟子建笔下的死亡不再是神秘、恐怖与血腥的,它更像是一个日常性的事件,是人们日常的一个部分。“我写过的死亡都是漫不经心的,并不是刻意设计的,因为它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突然的遭遇。”(15)《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那张艳俗而轻飘的牡丹图和那辆被农民称为“瘸腿老驴”的旧摩托车,都在不经意间充当了杀手的角色,劫走了人间最光华的生命。《一匹马两个人》中老太婆在睡梦中被颠下马车死去。《沉睡的大固其固》中媪高娘死于魏疯子意外滚下的一根圆木。似乎是为了消解人们对死亡的恐惧,迟子建笔下还写了带有些荒诞的葬礼。《秧歌》中李老头的葬礼上,义子王二刀穿上孝袍像个白色的幽灵,女萝戴的孝帽子像死老鼠一样被会会掀落在地,李老头的婆子则总在数灵位前灵幡上的纸片,宾客们则忙不迭似的埋头吃着那碗热乎乎油汪汪的羊肉面。死亡所带来的阴影消解于无形。在迟子建的笔下,死亡风雪忽至,并不使人完全绝望,作品中透露出的是坦然接受日常轮回的大悲悯。
三、灵魂的救赎与皈依
为人类动荡不安的灵魂寻找一个终极皈依,可能是文学不可推卸的使命。迟子建说:“我之喜欢雨果,就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有罪的人推下悬崖,而是伸手拉住。”(16)一个虚无、没有希望的结局是恐怖的,迟子建的创作正是用爱与美来给人以希望,减轻人心灵的重负。
“谴责恶人,那是新闻做的事情;给恶人以出路,是艺术要做的事情……我不想生硬地割下罪人的头,血淋淋地祭奠被害人:我愿意让投毒者剜出自己的心,慢慢滤掉毒液。”(17)《雾月牛栏》讲述了一个“罪与赎罪”的故事。继父失手将宝坠打成傻子,从此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他给了宝坠无微不至的关爱,希望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他默默地将宝坠住的牛屋拾掇得比人住的屋子还暖和,“三九天北风呼啸的时候,他几乎每到半夜都要起炕到牛屋为宝坠的炕填些柴火……每年的除夕,他一大早晨就来到牛屋为宝坠换上新衣,将窗户上贴上‘福’字,还送给宝坠一盏他亲手糊的灯笼”(18)。他每天给宝坠送饭,同宝坠说话,希望能打开他记忆的闸门。但是,这一切并没有使他得到解脱。负疚感使他沉默寡言,健康备受滋扰侵蚀。他一日日的萎靡下去。宝坠的“傻”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让他余下的一生都活在自责与赎罪当中。《支客》中年老的支客悔恨因自己赌博而造成的鄂伦春姑娘古丽娃的痛苦,他一生都想着向她赎罪。当支客认为古丽娃快死了的时候,他毅然上了村民们畏惧的“蛇山”,去采那传说中能治百病的草药。《蒲草灯》中的“我”在陌生人骆驼的温暖和五舅母的“自首”中发现了自己的罪恶,于是,“我”擎着象征着爱与宽容的蒲草灯走入河流的底层,在风雨中洗刷自己罪恶的灵魂。《岸上的美奴》中少女美奴因疯癫的母亲与白老师的风言风语感到痛苦和耻辱,为此她在一个月夜将母亲推入河中。这种残忍弑母行为是可怕的,但迟子建却写了“给温暖和爱意”的题记,给美奴以同情和宽容。她说:“我很少把人逼到死角,我写这些人的恶肯定是生活当中存在的,可是连我都不知不觉,我到最后总要给他一点活路,让他内心还留有一点泪水,留有一些温暖的东西。”(19)有不少评论家都提到过迟子建的这种“温暖”可能会成为她走向深处的障碍,但过分地渲染“恨”就一定是有力的吗?不能说将罪人血淋淋肢解的文学作品就是深刻的,也不是表达爱与美的文学就一定是轻飘的。相信有比恶更强大的东西,为人类灵魂寻找终极救赎,这是迟子建一以贯之的文学信念。
迟子建的文学天空从不是完全黑暗的,她总会在苦难的幕布上戳出点点星光来抵抗这黑暗。评论界对迟子建这种“爱与美”的文学、对她的温情始终褒贬不一。“滥施了温情……她太过温情的笔触确实遮蔽了人生中残酷的一面,阻遏了作家对人性之恶的更深一层的探究和揭示”(20),这种温情主义使“文学失去了那种野性、狂放、尖锐的酒神精神与悲剧力量”(21)。就连迟子建自己也承认有时候表达温情时“火候‘掌握’得不好”。但是她同时也强调“我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是没有错的”,文学不能以构筑残忍的世界为乐,我们不该惧怕温暖。当对“人”的信念倾颓后,确实需要有人来扶正它,而迟子建对“人”和“人性”始终有着虔诚的信仰。因此,在众多揭示人性丑恶、渲染仇恨、展示苦难的当代文学世界里,迟子建始终守护的这份来自生命深处的温情,这种生发于冰天雪地黑土的、凝结着“爱与美”的冰雪书写就更显得可爱而可贵。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②苏童《关于迟子建》[J],《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1期,第55页,第55页。
③(13)(19)郭力,迟子建《迟子建与新时期文学——现代文明的伤怀者》[J],《南方文坛》,2008年第1期,第63页,第62页,第62页。。
④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页。
⑤迟子建《北国一片苍茫〈迟子建小说编年〉1985—199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页。
⑥迟子建《迟子建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页。
⑦(11)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化育的文学精灵——迟子建访谈录》[J],《文艺评论》,2001年第3期,第81页,第81页。
⑧⑨⑩迟子建《清水洗尘》[A],《中日女作家新作大系·中国方阵》,白烨主编,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73页,第93页,第80页。
(12)迟子建《长歌当哭》[J],《北方文学》,1986年第9期。
(14)迟子建《秧歌·迟子建文集》(序)[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15)迟子建,闫秋红《我只想写自己的东西》[J],《小说评论》,2002第2期,第28—31页。
(16)(17)迟子建,刘传霞《我眼里就是这样的炉火——迟子建访谈》[J],《名作欣赏》,2015年第28期,第92页,第92页。
(18)迟子建《亲亲土豆·迟子建小说编年(1992—1996)》[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6页。
(20)方守金《迟子建论》[J],《安徽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第65页。
(21)吴义勤《迟子建论》[A],《2007年文学批评·当代作家批评》,林建法主编,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