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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贵游子弟拟作乐府诗与永明诗风的嬗变

2016-09-29郭晨光刘银清

文艺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沈约永明子弟

○郭晨光 刘银清



论贵游子弟拟作乐府诗与永明诗风的嬗变

○郭晨光刘银清

《文心雕龙·通变》这样评价永明诗风:“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远疎矣。”《诗品序》也言:“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于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描绘了当时贵游少年竞相奔走,吟诵讽咏的盛况。齐梁时期,一大批贵游子弟屡见史籍,如(齐)武帝谓王俭曰:“衡阳王须文学,当使华实相称,不得止取贵游子弟而已。”(《南史·齐宗室列传》)沈约《永明乐》“联翩贵游子,侈靡千金客”,可见当时贵游子弟是一群有着特殊身份、地位的群体。《文心雕龙》论齐末士风,钟嵘于永明初入国子学,与贵游子弟的交往成为品评士风的主要来源,文学发展与这些年轻贵游密不可分。贵游是哪种特殊阶层?与永明诗风的嬗变有何关系?这是本文的写作目的。

一、“贵游子弟”释义及其产生

所谓“贵游子弟”,顾名思义为官僚贵族子弟,最早见于《周礼·地官·师氏》:“掌国中失之事以教国子弟。凡国之贵游子弟,学焉。”郑玄注:“贵游子弟,王公之子弟。游,无官司者。”贾公彦疏:“凡国至学焉,释曰言凡国之贵游子弟,即上国之子弟,言游者以其未仕而在学游暇习业。”①即王公子弟在学习业且无官职者。

首先,“贵游子弟”是六朝门阀学制的产物。两汉时期游学风气日盛,高门子弟多在太学受业,“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后汉书·儒林传序》)。晋初承袭汉魏制度,置太学,除高门士族子弟外,中小官僚、庶族子弟及家境贫寒者也可入学。西晋门阀士族正式形成,士庶等级已确立,咸宁二年,晋武帝下诏于太学外立国子学,专门招收“国之贵游子弟”、“殊其士庶,异其贵贱”。“惠帝时欲辨其泾渭,故元康三年始立国子学,官品第五以上得入国学。”(《南齐书·礼志上》)东晋时,“晋孝武帝太元十年正月,立国子学”(《宋书·五行志三》),经过战乱被焚毁的学校开始复兴。东晋是典型的门阀政治时代,形成了以血统高贵与否且不因官位高低、有无的“膏腴之族”特殊阶层。西晋确立以士族子弟作为入学条件在南朝依然延续,如“(宋)太祖元嘉二十年,复立国学,二十七年废”(《宋书·礼志》)。“(齐)建元四年正月,诏立国学,置学生百五十人。其有位乐入者五十人。生年十五以上,二十以还,取王公已下至三将、著作郎、廷尉正、太子舍人、领护诸府司马咨议除赦者、诸州别驾治中?弟并称“贵公子孙”。柳恽为柳世隆之子,“恽立行贞素,以贵公子早有令名,少工篇什”(《梁书·柳恽传》)。南朝士族与政权斗争多有牵连,王、谢一等高门的有些支脉在后世也不免没落,其子孙非但不显贵,更无所凭借,只是空有士族头衔,仍需从低级官吏做起。南朝以后随着户籍控制的混乱,寒人通过种种途径挤入士族的情况也来越多。

二、“贵游子弟”之群体性格及其代表

“贵游子弟”不仅考虑出身,更指豪门子弟身上的“贵游气质”,即群体性格,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贵游子弟多尚清谈。《诗品序》:“永明末,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即谈玄。南渡之后,玄学在义理方面已多无建树,谈玄只是表达不慕荣利、超脱尘世的姿态,如柳世隆“常自云马稍第一,清谈第二,弹琴第三。在朝不干事务,垂帘鼓琴,风韵清远,甚获世誉”(《南齐书·柳世隆传》)。他们更多关注谈说展示的音辞风采,如“张氏自敷以来,并以理音辞、修仪范为事”(《南史·张融传》)。清谈、交游的生活方式助长了浮华迂诞之风,如“若夫贵门子孙及在位之士,不惜典刑,而皆科头袒体,踞见宾客”(《抱朴子外篇·刺骄》)。由于九品中正制,士族多看重职闲禀重的“清显之位”,“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多不尚事务且鄙视俗务,“自晋宋以来,宰相皆文义自逸,敬容独勤庶务,为世所嗤鄙”(《梁书·何敬容传》)。这种风气影响下,子弟脱离实际且无真才实学。“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而之时,亦快士也。”③这引起了一些士人的担忧,六朝家族观念极重,子弟的教育培养关乎家族兴衰。钱穆言:“魏晋南北朝时代的一切学术文化,必以当时门第背景作中心而始有其解答。当时学术文化,可谓莫不寄存于门第中,由于门第之护持而得传习不中断,亦因门第之培育,而得有生长有发展。”④时人多有《诫子书》《家训》之类,如王僧虔《诫子书》言:“汝开《老子》卷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南齐书·王僧虔传》)告诫子弟学习真理、勿作沽名钓誉之辈。

其次,贵游子弟多尚文义。“膏腴贵游,咸以文学相尚。”(《南史·王承传》)“世家子弟在政治上但求和皇室合作,平流进取加上经济上的稳定,于是自然而然地有更多的精力投入文学创作。”⑤当时自是闾里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摒落六艺,吟咏情性。”(裴子野《雕虫论》)“嵘观王公搢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诗品序》)当时官吏选拔制度也与此紧密相关,“文义之事,此是士大夫以为伎艺欲求官耳”(《南史·始安王遥光传》)、“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此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弥笃”(《隋书·李谔传》)。作为官僚预备队的贵游子弟,钻研诗赋才能快速升迁,如“宋武帝殷贵妃亡,(丘)灵鞠献挽歌诗三首,云:‘云横广阶暗,霜深高殿寒。’帝摘句嗟赏。除新安王北中郎参军……”(《南齐书·丘灵鞠传》)由于养尊处优且普遍低龄,子弟多追逐流行的新鲜事物,如《西曲歌·翳乐》曰:“人言扬州乐,扬州信自乐。总角诸少年,歌舞自相逐。”运用流行的西曲表演歌舞。颜延之批评汤惠休乐府为“委巷歌中谣耳,方当误后生”,暗示了新声俗乐对后生的巨大吸引力。

那么作为群体阶层的“贵游子弟”,具体包括哪些人呢?据笔者统计,永明间,以“竟陵八友”和西邸学士的交往为中心,“记室参军范云、萧琛、乐安任昉、法曹参军王融、卫军东阁祭酒萧衍、镇西功曹谢朓、步兵校尉沈约,扬州秀才吴均、陆倕,并以文学尤见亲侍,号称八友。法曹参军柳恽、太学博士王僧儒、南徐州秀才济阳江革、尚书殿中郎范缜、会稽孔休源亦预焉”(《资治通鉴》)。“八友”中沈约、范云,其余如周颙、江淹、孔稚珪、张融、庾杲之年纪较长且早已成名,姑且称为“贵盛人士”。其余有刘绘、徐勉、范岫、王僧儒、王僧佑、钟嵘、钟岏、谢璟、虞羲、虞炎、刘杳、刘显、江洪、丘迟、丘国宾、宗夬均为子弟代表。⑥这些“贵游子弟”有一些共同的求学、仕途经历和士人心态:

首先,王融、徐勉、钟嵘、钟岏、范缜、虞羲、虞炎、江洪、江革、丘国宾等都曾在国子学就读(沈约曾任国子祭酒,周颙、范岫、刘杳等曾任国子博士)。《钟嵘年谱》载:“永明三年,钟嵘十五岁,与兄岏为国子生。”⑦王融、虞羲与钟嵘同岁,与钟嵘同学。《诗品序》称轻荡之徒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的即虞炎(《玉阶怨》)。其余若谢朓、刘绘、任昉也有与国子生直接交往的记录。范缜与刘绘、钟岏还曾在刘门下受业,孔稚珪、周颙、谢朓与刘有书信往来。

其次,大多有任“黄门侍郎”和“中书侍郎”的经历。“黄门侍郎”有任昉、刘绘、徐勉、王僧佑、萧琛、钟嵘、陆倕等,年长如沈约、张融、庾杲之也曾任此职。刘向《诫子歆书》:“今若年少,得黄门侍郎,显处也。”可见是清显之位,侍奉皇帝左右,属近臣一类。南朝伎乐昌盛,敕:“未登黄门郎,不得蓄女伎。”(《南史·王晏传》)避免新声俗乐影响年轻人;“中书侍郎”自宋齐以来便为甲族子弟的起家之选,王融、刘绘、丘迟、刘孺、王筠江淹等曾任此职。《唐六典》:“中书侍郎掌贰令之职,凡邦国之庶务,朝廷之大政,皆参议焉。”⑧中书侍郎可直接参与朝廷机要,南朝贵游多涉政权斗争,这也是重要原因。

最后,士人心态上,出身甚高但无实权,优游为政,表面以宁静淡泊故作姿态,实则内心抑郁轻浮。如张缵自称:“性爱山泉,颇乐闲旷。虽复伏膺尧门,情存魏阙。至于一丘一壑,自谓出处无辨。常愿卜居幽僻,屏避喧尘。傍山临流,面郊负郭。依林结宇,息桃李之夏荫;对镜开轩,采橘柚之秋实。”(《谢东宫赉园启》)王僧儒称徐勉:“游魏阙而不殊江海,入朝廷而糜异山林。”(《詹事徐府君集序》)范云“性颇激励,少威重。有所是非,形于造次,士或以此少之”(《梁书·范云传》)。

三、从子弟拟作乐府诗看永明新体的构建

以上是“贵游子弟”的产生及其代表,下面再看他们在永明诗风的嬗变中所起的作用。众多子弟中,王融是无可争议的领军人物,身上集中了诸多贵游特质:出身琅琊王氏最显贵的王弘——王僧达一支,本传称:“融少而神明警惠,博涉有文才。”六朝子弟多早秀,少年成名为进入社交圈增添资历。为了彰显国家正面形象,南北朝互遣使者主要以形象、门第、才学、口辩为选拔对象,宫崎市定言:“一流贵族具有充当外交官的利用价值,他们在全国范围内拥有姻戚,可以不断拓展关系圈。而且,全国各地的情报可以迅速通过姻戚获得。在间谍机关不发达,没有培育特殊外交官的时期,贵族正是天生的外交官和熟练的情报提供者。”⑨王融就曾任外交官一职,“十一年,使王融兼主客,接虏使房景高、宋弁。弁见融年少,问主客年几?”所谓“主客”,必为门第才学不可一世者,与对方使者在宴会中辩驳、谈论、赋诗且取胜。王融的机智竟使“弁不能答”。王融出身、才华使其更多带有偶像光环,《太平广记》卷二○七引《法书要录》:“宋末,王融图古今杂体,有六十四书。少年效仿,家藏纸贵。”⑩名扬北朝,北魏《李璧墓志》:“为中书郎王融,思狎渊云,韵乘琳瑀、气轹江南,声兰岱北,耸调孤远,鉴赏绝伦。”(11)下狱也不减身价,“融被收,朋友部曲参问北寺,相继于道”。更重要是,王融身上带有贵游的普遍习气,有很高的自我期许和功名之心,本传称“融自持人地,三十内望为公辅”。刘宋后只有少数人主张北伐,融是其中之一,作有《画汉武北伐图上疏》《求自试启》,王鸣盛说:“文人轻躁急功名,如谢灵运亦有此陈请,王融之类也。”(12)孔稚珪《奏劾王融》:“立身浮竞,动迹惊群,抗言异类……”其遇害也显示了子弟脱离实际、不堪大任的缺陷,“太学生”虞羲,丘国宾相谓曰:“竟陵才弱,王中书无断,败在眼中矣。”(《资治通鉴》)总之在时人眼中,王融无疑更具偶像气质,其余若谢朓、刘绘、虞羲等也为后进领袖。

由于士族弟子的广泛参与,使得永明诗风更多带有贵族特质,没有出现像鲍照、汤惠休那样突出的庶族诗人。这时期诗风的转变在创作方面首先表现为时人学习、拟作乐府诗;理论方面,表现为永明声律说的创制、普及以及鲍照文学价值的发现,以下分而述之:

创作上,贵游子弟的趋新主张,主要体现在社交游集中的同咏拟作鼓吹曲辞中。据《谢宣城集》:永明八年,诸贵游作《同沈右率诸公赋鼓吹曲名先成为次》,分别为沈约《芳树》、范云《当对酒》、谢朓《临高台》、王融《巫山高》、刘绘《有所思》;九年进行第二轮分题,谢朓《芳树》、王融《芳树》、沈约《临高台》、王融《有所思》、刘绘《巫山高》、范云《巫山高》。(13)全部是五言八句声律体。汉鼓吹铙歌十八曲,有《朱鹭》《思悲翁》《艾如张》《上之回》《拥离》《战城南》《巫山高》《上陵》《将进酒》《军马黄》《芳树》《有所思》《雉子斑》《圣人出》《上邪》《远如期》《石留》。贵游多选取像《芳树》《巫山高》《有所思》《临高台》这样优美令人无限遐想的题目,运用当时流行的语言,制作新体。魏、吴及刘宋何承天对这些题目的拟袭主要用于朝廷典礼用乐。齐梁人从私人角度选取题目,运用“拟赋古题法”,“严格地由题面着笔,按着题面所提示的内容倾向运思庇材”(14)。思想内容平浅,从内在精神上断裂了与汉乐府的联系,据《乐府古题要解》载:

《巫山高》,古辞大略言江淮水深,无梁可度,临水远望,思归而已。若王融“想象巫山高”、梁范云“巫山高不极”,杂以阳台神女之事,无復远望思归之意也。

《芳树》,古辞中有云:“妒人之子愁杀人,君有他心,乐不可禁。”若王融“相思早春日”、谢朓“早玩华阴池”,但言时暮众芳歇绝而已。”

《有所思》,古辞大略言“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闻君有他心,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而与君绝”也。若王融“如何有所思”,梁刘绘“别离安再可”,但言离思而已。

《临高台》,古辞言:“临高台,下见清水中有黄鹄飞翻,关弓射之,令我主万年。”若谢朓“千里常思归”,但言临望伤情而已。

他们专意从咏物、相思离别角度对旧曲进行全方位翻新。《蔡宽浮诗话》曰:“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然沿袭之久,往往失其命题本意。《乌将八九子》但咏乌,《雉朝飞》但咏雉,《鸡鸣高树颠》但咏鸡,大抵类此。”(15)有关使用的音乐,《宋书·乐志》沈约案:“今鼓吹铙歌,虽有章曲,乐人传习,口相师祖,所务者声,不先训以义。”《古今乐录》:“汉鼓吹铙歌十八曲,字多讹误。”《乐府诗集·鼓吹曲辞》解题:“宋、齐并用汉曲。”音乐仍存但歌辞多不可解,文人可最大限度的发挥创造力。这些讲究修辞稳切、声律和谐的新体乐府,也有为旧乐补辞的倾向。新曲虽非全篇入律,但出现了一些严整的律句,如王融《临高台》“花飞低不入,鸟散远时来”,《芳树》“相思早春日”,《巫山高》“秋风下庭绿”,沈约《有所思》“葡萄应作花”等,反映了文士将永明体部分应用于实践,且鼓吹新乐不像庙堂乐章那么尊崇,有一定的宴娱性质。在集体活动中尝试新技巧,对新体定型有促进作用,也使新体从一开始就具备自娱娱人的多重属性,更具推广普及价值。同时,《要解》排序方式暗示了王融作为贵游代表引领诗风变革的重要作用。列古辞后,先列王融拟作,最后是诸贵游之作。而且王融拟作还隐含着宫体艳情倾向,《巫山高》“杂以阳台神女之事”,《芳树》萧衍、沈约、丘迟等均咏芳树之繁盛,融专咏美人,《拟青青河畔草》沈约忆故人,王融写闺怨;《少年子》“待君送返客,桂钗当自陈”,预示了诗坛变革的新方向。刘师培指出:“宫体导夫先路者,则永明时之王融也。今之谈宫体者,但知推本简文,而能溯及王融者殆鲜。”(16)

其次,受江南民歌影响集体拟作雅颂新声。谢朓《齐隋王鼓吹曲十首》、王融《齐明王歌辞七首》。谢朓《齐隋王鼓吹曲》《乐府诗集》:“《钧天》已上三曲颂帝功,《校猎》已上三曲颂藩德。”全为五言十句,多有两句相连,偶对适切,平仄协调的句子,是典型的永明体。《元会曲》《郊祀曲》《钧天曲》典正尊崇,颂圣色彩明显;《入朝曲》《出藩曲》《校猎曲》咏藩王,《从戎曲》《送远曲》《登山曲》《泛水曲》景色描写清新流利,其中《校猎曲》“殪兽华容浦,张乐荆山台”。作于永明八年谢朓奉镇西随王教与荆州道中,受西曲影响。王融作《齐明王歌辞七首》,原注:“应司徒教作。”萧子良于五年,正位司徒,直到去世一直以司徒为官。歌辞应作于永明后期,风格十分接近谢朓《隋王鼓吹曲》,两者有明显的沿袭性。其中《明王曲》《圣君曲》极具庙堂乐章气息,《禄水曲》《采菱曲》《清楚引》《长歌引》《散曲》描写景致绮丽雅趣,追求和谐的音乐效果。歌辞均分三解,每一解为五言四句,其中《采菱曲》“荆姬采菱曲,越女江南讴”,《散曲》“楚调《广陵散》,瑟柱秋风弦”吸收了西曲之风。这些雅颂新声均属永明乐章体,产生于藩邸文人集体应制,把从民间新声中习得的技巧运用于制作乐府歌辞,这也是最初永明体多为乐章的原因。兼顾雅俗,具备朝廷礼仪用乐和私人宴娱的双重属性。

另外,谢朓于任宣城太守任上,作《同赋杂曲名·秋竹曲》《曲池之水》,宣城郡文士檀秀才《阳春曲》、江朝清《禄水曲》、陶功曹《采菱曲》、朱孝廉《白雪曲》效法唱和,均为永明新体。他们模拟谢朓风格流丽婉媚之体,可见贵游在游集、唱和活动中引领时风的重要作用。

最后,同咏活动外,文士个体创作也大致遵循游集活动的拟作原则,他们拟作鼓吹曲,如王僧孺《朱鹭》有寄托但仍用齐梁丽辞咏物,虞羲《巫山高》“云雨丽以佳,阳台千里思”仍不脱王融窠臼,《芳树》梁武帝、沈约、丘迟等均咏树之繁盛,全为八句十句,用韵平整、以平声韵为主,少量为仄声韵,可见时人在改造乐府时已形成了约定俗成的模式。拟作新声杂曲,如王融《少年子》《江皋曲》《思公子》《王孙游》《阳翟新声》、《自君出之矣》二首;谢朓《王孙游》《玉阶怨》;宗夬《荆州乐》三首;虞羲《自君出之矣》;柳恽《起夜来》《独不见》;徐勉《迎客曲》《送客曲》等,写景咏物或离愁别思,全为五言四句或八句,既具有吴歌西曲的风情韵味,又深受声律说的影响。可见永明体的出现,与当时流行音乐密切相关,刘跃进言:“四声的发明,不仅肇始于佛经的转读,江南新声杂曲的影响也是不能低估的。”(17)清田雯《古欢堂杂著》:“鼓吹曲辞,歌谣杂体,五色相宣,八音协畅,诗家所必采也。”(18)着眼点在于文采富丽且音韵和谐流畅。

总之,魏晋到刘宋文人拟乐府虽有创新但在精神上一以贯之,齐梁贵游从贵族化的流连光景、吟咏情性的角度改弦更张,趋新的群体创作主张,使得文人乐府从主题、艺术风格产生了创造性革新。但也产生了一些不良影响,魏晋风骨、格力荡然无存,元稹称:“晋世风概稍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以简简慢翕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留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无取焉。”(19)

理论上,首先出现了永明声律说。声律说的创制和传播为贵游阶层提供了写作新体的教科书。有关永明声律说的首创,(20)诗品序》:“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唯颜宪子论文,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造《知音论》,未就而卒。王元长创其首,谢脁、沈约扬其波。三贤咸贵公子孙,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甚。”以王融为首创,这是最早的明确说法。《钟嵘年谱》:“永明六年,王融与钟嵘谈论诗歌声律,谓作诗当用四声制韵;谢朓转王俭东阁祭酒,与钟嵘屡屡论诗;谢朓嗟颂钟嵘同学虞羲诗‘齐句清拔’。朓善持论,每论诗声情并茂。刘绘为后进领袖,欲为当世《诗品》,钟嵘亲接其议论。”(21)同一年,“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南齐书·陆厥传》)。永明体始兴于此。五音概念来自魏晋,四声后出,“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能辨四声者并不多。四声与五音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如何用四声调配五音,是亟待解决的问题。“王融与钟嵘谈论诗歌声律,谓作诗当用四声制韵。”王融是第一个用四声制韵,以四声调配五音的尝试者。他作《双声诗》“园蘅眩红葩,湖荇晔黄华。回鹤横淮翰,远越合云霞。”据统计,王融五言诗57首,入律5首,约占总数9%,且有2首律诗和1首长律,远高于谢朓、沈约,从创作实践上树立了新体用双声调配的典范。

永明体兴起与当时贵游子弟普遍喜用新兴的声律创作且缺乏理论指导有直接关系。有关声律说的传播,“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凌架”。人工规定声律本身比较繁琐,子弟为了超越他人,划分的越来越细,伤害了诗歌的“自然英旨”。沈约、谢朓等著名诗人尚不能完美使用声律,何况才能普遍不高的贵游子弟。吴相洲指出:“永明声律说的提出的巨大意义在于为那些不擅长音乐的人找到了一种简单的便于合乐的作诗方法,即通过音韵的合理组合便可写出达到合乐要求的诗歌。”(22)南朝的居住状况也决定了士庶文化的融合,《诗品》:“蜂腰、鹤膝,闾里已甚。”“见重闾里,诵咏成音。”“闾里”即下层庶民聚居地。南渡之后,侨姓士族与江南土著、庶民杂居,里巷歌谣很容易被年轻人接受。这就产生了贵族阶层如何接受庶民文化的问题。蜂腰、鹤膝等,原是闾里之间通行的调声口诀,子弟接受时又不加选择,毫无准的。王融、沈约对这种来源民间的调声之术加以改造,使之成为符合士人身份的声律之法。可以说,永明体的创立来源于民间,落脚点又回到了士族。从此,作诗讲究声律成为士族身份的象征,士人纷纷仿效,“及沈约、谢朓永明体出,士争效之”(23)。永明体兴于六年左右,当时周颙为国子博士,王融、钟嵘、虞羲为国子学同学,谢朓、刘绘等与国子生也有密切交往。正是由于子弟在国子学游集,能够互相探讨、切磋,针对国子生的创作乱象,直接创立了声律说。

其次,贵游阶层开始发现和重视鲍照的文学地位。鲍照“才秀人微,取湮当代”,死于乱军之中,一直没有编集。虞炎奉文惠太子之命编纂《鲍照集》,“片纸只韵,罔不收集”。其序曰:“照所赋述,虽乏经典,而有超丽。”(24)认为其诗文“典雅”不足,却有“超丽”,即《南齐书·文学传论》所谓的“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有“俗丽”、“淫丽”之美。批评的同时也流露出欣赏之态。作为贵游子弟的虞炎属太子幕僚,奉王命搜集鲍照遗文,对鲍照的评价也反映了文惠太子文人集团的批评观。《南齐书·文学传论》首次将鲍照列于与谢、颜并列的“三体”之一,鲍照体成为文坛重要一派,“永明、天监之际,鲍体独行,延之、康乐微矣”(冯班《钝吟杂录·严氏纠谬》)。《诗品序》:“次有轻荡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师鲍照“日中市朝满”,“日中市朝满”出自《结客少年场》,收入《文选》,有不小的影响。现存张正见《赋得日中市朝满》一诗,“赋得诗主要在文人集会、宴会中所作,有‘赋诗得某题’之意”(25)。可见尊鲍之甚。鲍照是南朝运用乐府新声的第一个重要诗人,趋新趋俗,贵游阶层欣赏趣味与此不谋而合。

综上,作为年轻一辈的贵游子弟从拟作实践到理论建设,引领了永明诗风的嬗变。作为文坛宿老的沈约,毫不吝惜对子弟性情、文学才能的称赏,其《怀旧诗》之《伤王融》“元长秉奇调,弱冠慕前踪”,《伤庾杲之》“右率馥时誉,秀出冠朋僚”,《伤虞炎》“东南既擅美,洛阳復称才”,《伤谢朓》“吏部信才杰,文锋振奇响。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不仅称赏谢朓文学才能,也表达自身声律观。当时民间谚语有对他们的直接评价,如“永明末,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皆凑竟陵王西邸。绘为后进领袖,机悟多能。时张融、周颙并有言工,融音旨缓韵,颙辞致绮捷,绘之言吐,又顿挫有风气。时人为刘绘语曰:‘刘绘贴宅,别开一门。’言在二家之中也”(《南齐书·刘绘传》)。时人为张周刘三姓语:“三人共宅夹清漳,张南周北刘中央。”(《南史·刘绘传》)柳恽:“既善琴,尝以今声转弃古法,乃著《清调论》,具有条流。”(《梁书·柳恽传》)子弟直接参与到永明新体的建设,开始在诗坛上占据主导地位。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开大学文学院)

①孙诒让《周礼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05页。

②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1页。

③颜之推《颜氏家训集解》[M],王利器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45页。

④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M],载《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69页。

⑤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页。

⑥需要说明,当时的贵游子弟是规模很大的群体,现有诗作存留的仅是很少部分。我们只能从史书记载和存诗状况来判断。

⑦(21)张伯伟撰《钟嵘年谱简编初稿》[M],载刘跃进,范子烨《六朝作家年谱辑要》,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65页。

⑧李林甫等《唐六典》[M],陈仲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75页。

⑨[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2页。

⑩李昉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585页。

(11)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M],北京: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图版232。

(12)王鸣盛《十七史商榷》[M],陈文和、王永平、张连生、孙显军校点,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359页。

(13)谢朓《谢宣城集校注》[M],曹融南校注集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0页,第173页。

(14)钱志熙《齐梁拟乐府诗赋题法初探——兼论乐府诗写作方法之流变》[J],《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

(15)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

(16)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A],载《中古文学史讲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54页。

(17)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M],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78页。

(18)田雯《古欢堂杂著》卷一[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M],载《元稹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60页。

(20)学界主要集中在王融、沈约、沈约与周颙以及周颙几种观点。

(22)吴相洲《永明体与音乐关系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23)叶适《徐道晖墓志铭》[A],见《水心先生文集》四部丛刊本。

(24)鲍照《鲍照集校注》[M],丁福林,丛玲玲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页。

(25)吴承学,何志军《诗可以群——从魏晋南北朝诗歌创作形态考察文学观念》[J],《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5期。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文》编纂整理与研究”(批准号:10&ZD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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