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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戏台

2016-09-28冯俊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7期
关键词:狗头司马村主任

湨梁村破败不堪的老戏台见证着这片土地的兴衰,人们只知戏台为前朝所建,却不知台下藏着的惊人秘密。湨梁村前后两任村主任,你方唱罢我登场,老戏台拆了又建,地卖了却再也不会回来,一场折射时代与人心变迁的大戏鸣锣开场了……

1

元宵节还没到,老戏台前又热闹起来。

老戏台坐落在湨梁村正中央,三面长满荒草野树,台前那片空地是村人休闲纳凉的场所。戏台到底有多老?村里没人能说清楚。五尺多高青条石堆砌的台座,五脊六兽的架构,歇山式屋顶,斗拱支撑屋面。据祖宗们传下话说,村里过去每逢节庆婚丧嫁娶,大戏在台上开场,耍老虎斗狮子滚绣球,村民云集热闹非凡。农村刚刚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那阵子,有些流浪的民间艺人在戏台上说书、耍猴、玩些小杂技魔术,挣几个零钱混口饭吃。近十多年来,老戏台荒废了。房顶塌了好几个窟窿,露出檩条大梁椽头,瓦垄里长着荒草小树,在风中摇晃。五只虎身屋脊上的筒瓦龇牙咧嘴,有的已经脱落。六只虎兽头掉下来仨,剩下仨有两个摇摇欲坠。戏台上人屎狗尿鸟粪,老鼠刨窝盗的土一堆一堆的。老戏台倾而不倒,大概得益于四角那四根台柱。那四根粗大的圆木台柱虽然漆层斑驳脱落,却也还坚挺,屹立在四块雕着虎爪的青石柱础上。

老戏台前热闹,是因为湨梁村选村主任。

一个多月前,干了八年的老村主任辞职到深圳去经营自己的房地产公司了,位置空缺,就选新村主任。明天正式选举,今天是司马同和王狗头两个人最后一场演说。老百姓都说“村长村长,村里皇上”,有了皇帝大权,想干啥不成?要不你看现在,哪个村选村主任不像打仗?

司马同是退伍军人,面色微黑,两眼有神,一年四季穿条绿军裤,走路两腿生风,像忙着去救火似的。王狗头比司马同大七八岁,司马同却看不起王狗头。不仅司马同看不起王狗头,村里很多人都和司马同一样。生产队时,王狗头整天一副病恹恹模样,时常请假说外出看病,有人发现他跑山西倒腾煤炭、跑广州倒腾铁棍山药去了。大队派王狗头赶着两头驴去焦作给队里的“五保户”拉煤,回来时剩下了一头。王狗头哭得两眼泪汪汪的,说:“半路上碰到一头公驴,咱队那头母驴发情,跟着公驴跑了,死活拉不回来。”后来有人说,王狗头回来半路上把那头驴卖了。

司马同说:“就这种鸡巴人,敢让他当村主任?”

张小孬是司马同的邻居发小,说:“同哥,你还真别这么说。旧社会有枪就是草头王,现在有钱就能当村主任。”

王狗头是湨梁村现在最有钱的。1978年,司马同去部队当兵,五年后退伍回家,王狗头已经发了,是县里有名的万元户。村里的第一辆小汽车是王狗头买的,开着嘀嘀嘀满村跑。村里第一栋三层小楼是王狗头盖的(老村主任家盖的是两层小楼),外面还贴着瓷砖。开了个“温湨保健品公司”,把熟地黄研成粉兑草木灰做成六味地黄丸,铁棍山药磨成粉兑玉米面做成五谷壮阳散,大把大把地赚钱。

冬寒还没有退去,残雪斑斑点点,散布在草丛里树根旁和背阴处。老戏台前显得有些冷落。村民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地有说有笑,悠闲得像散放的羊。

张小孬说:“同哥,听说今天王狗头家杀猪宰羊弄酒,请全村人吃喝。”

司马同说:“请吃喝了就能选他?”

张小孬没说错,湨梁村很多人都在那条主街上。

湨梁村只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街。王狗头他爹王和尚60多岁,带着王瘸根等一帮王姓本家,在街上支了九口大杀猪锅,锅里煮着猪肉羊肉,炖着粉条粉皮白菜肉丸,蒸着大杠子馍,做着胡辣汤。王和尚持一根榆木烧火棍,一边往灶里拨火一边喊:“元宵节咱全村人一起提前过,不管是张王李赵姓啥,也不分男女老少,都来吃吧,全村大聚餐。”饭菜的香味儿在村里飘散开来,村里的大人孩子像赶集似的,纷纷拥来,越聚越多。不少人已端着碗拿着筷子在等。王和尚抬头看看天,快中午了,喊“开吃喽”!人们疯了一样抄起勺子到锅里舀肉菜胡辣汤,拿筷子扎杠子馍。

老戏台前,司马同对张小孬说:“开始吧。”

张小孬一挥手,支持司马同的那帮杂姓人,咚咚咚敲起鼓,当当当打着锣,啪啪啪放起了二踢脚,戏台柱子上挂着的两只大喇叭轰然响了起来,播放着刘中河唱的豫剧“有为王我坐江山非容易……”刘中河是豫剧大家,那嗓音虽说有些嘶哑,真假唱腔混搭,却也浑厚激昂,把“坐江山非容易”唱得坎坎坷坷豪气奔放风云激荡。

吃喝的人们听见响声,端着碗提着酒瓶边吃喝边往老戏台走。有人不知道是干啥,相互说:

“咋了,又唱戏?”

“唱个狗逼掰(湨梁村土话:意为唱个球),这年月谁还唱戏?”

“新野县耍猴的老曾又来了?”

“老曾多少年没来了,早耍不动猴了吧?”

“不是耍猴,还是为了选村主任。”

人们到了老戏台前,见司马同面前放着一张麻将桌,麻将桌上摆着一堆钱,垒得像小山一样。老戏台的两根前台柱上,拉着一条横幅:“选我当村主任,投资20万。”那20万块钱,10块一张、5000块一捆,整整40捆。20万块,在靠种地为主要营生的湨梁村人来说,绝对不是个小数。庄稼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辛苦劳作一年,种出的小麦一斤卖一块多钱,玉米一斤卖七八毛钱,20万要流多少汗珠子?卖多少斤小麦和玉米?

老戏台前人聚得多了起来。

王狗头也来了。王狗头使劲吸了一大口烟,吐出一团烟雾,他挥挥手驱赶烟雾,烟雾散淡了,露出了他那张脸。他三十七八岁,高高的个子,小平头,啤酒肚,脸上细皮嫩肉,丰满红润,散布着几个麻坑,一天到晚总是堆着笑,像庙里的大肚子弥勒佛。他说:“父老乡亲,我和小同其实没啥大分歧,就为拆不拆这老戏台。我自己掏钱修十字大道,20米宽。这是建设咱新湨梁村的大工程,可大道正冲着老戏台,老戏台不拆咋修?”

王瘸根原名王常根,因跳墙偷生产队仓库粮食摔瘸一条腿而得名,他端着大海碗往嘴里拨一个肉丸,胡乱嚼两下吞进肚子,喊:“拆吧拆吧,留着它有球用?

王和尚拖着烧火棍来了,棍头的火已经熄灭,冒着淡淡青烟。他说,“早该拆了,天天戳 在村中间,看着它就像又回到了旧社会,直想流泪。”

村里王姓人多,抱团儿,他们都支持王狗头。

司马同问王狗头:“修十字大道,就非要拆老戏台?”

王狗头:“我请李嘉诚的专用风水大师来看了,说这戏台戳在村正中间,阻断气脉,财路不通,挡住了全村人发财致富。”

司马同一笑,说:“李嘉诚的风水大师?净瞎鸡巴喷吧。风水仙儿的话哪有真的?”

王狗头也笑了,说:“老弟你看看,这些年发起来的大款和升官的人,哪个没请风水大师看过?”

司马同说:“老戏台没有拆,这些年你不也发了大财?”

王狗头说:“咱要当村主任,哪能光想着自己发财?”

张小孬爱开玩笑,他说:“狗头,拆吧,拆了建个湨梁村天安门城楼,你在上面挥着手,全村人在下面背着锄头排队走,让你检阅。”

人们大笑起来。王狗头没笑,他吸口烟说:“孬,要不叫恁爹来看看?”

张小孬他爹是村里的风水仙儿。

王狗头说:“看看咱村这些年一直富不起来,是不是老戏台坏了村里的风水?”

张小孬说:“我看了,风水轮流转,穷富转眼间。这戏台留着,将来还能再唱戏用。”

人们一听就知道,张小孬是在向着司马同说话。

王和尚岁数大辈分高,说话常带一句骂人的口头语“咦——我日他娘”。他把烧火棍往地上杵了杵,咧着嘴说:“咦——我日他娘,再唱戏用?我问你,现在谁还再唱戏?谁还再看戏?那电视机里,赤肚肚唱歌的,光屁股跳舞的,搂着亲嘴的,想看啥没有?”

王瘸根说:“当年县里的豫剧团多牛逼,现在都跑哪儿去了?”

村民们听了这话,嘀咕起来。也是,五六十年代的县豫剧团,在农村人的心目中,那就像现在的中央电视台。可一改革开放,县豫剧咋就没了?剧院改成了超市,卖鞋袜背心裤头猪肉羊肉胡萝卜大葱小猪娃狗崽子。戏台上支着几口大油锅,哗哗翻滚冒着青烟,炸着油条糖包麻花肉丸子。演栓保银环李玉和李铁梅阿庆嫂柯湘江水英的角儿们,拉板胡二胡吹唢呐笛子敲锣打鼓拍镲的,现在都忙着跑红白大事歌厅舞厅饭厅酒吧,一门心思挣大钱去了。

王狗头用中指优雅地弹去烟灰,说:“瘸根老弟说的是。县豫剧团都没影儿了,咱村还留着个塌了的老戏台,让它挡住全村人发财致富的路?”

司马同并不退让,说:“县豫剧团的事咱管不了。这老戏台是湨梁村祖宗们留下的物业,不能拆。将来有了钱,再好好修修,留给子孙们。”

说心里话,这老戏台留着到底有啥大用,司马同也真不太清楚。只是因为与王狗头竞选村主任,成了对手,自然就事事对着干反着来。你说东好,我就偏说东不好。世间事就是这样,再好的也会有不足,再不好的也有优点,关键看你往哪边说。就这个老戏台,你要说拆的好处,我就偏说不拆的理由。这就是湨梁村人说的:马往前拉牛往后坐——较劲儿。

村民们吃肉喝汤啃蒸馍喝酒,围着司马同和王狗头,像是看当年新野县的老曾耍猴。

司马同见这阵势,感觉到在老戏台问题上,不会有人挑明了支持自己。他两手从桌上拿起两大把钱,招摇着说:“选我当村主任,投资20万。6万修村里的路,十字大道15米宽。5万盖养老院,村里人到了60岁免费吃住。6万翻建小学校,平房拆了建三层楼。2万打机井铺自来水管道,家家不用出门用上自来水。1万安路灯,村里天天夜里亮得像白天。”

张小孬大喊:“好,好!”锣鼓声喝彩声吵闹声口哨声二踢脚在空中啪啪爆炸声,又响了起来,老戏台前又是一阵欢腾。

有人递给司马同一个已经啃了两口的杠子馍,说:“同哥,先吃,吃饱了再吆喝。”

司马同接过杠子馍放在桌边上,说:“看到这么多老少爷们儿来捧场,心里高兴,不知道饿。”

有人递给司马同半碗胡辣汤,说:“同,喝汤喝汤,润润喉咙。”

一只狼狗从戏台后面树丛里出来,穿行在人群里,四蹄踩地无声,缓慢悠然潇洒。两只狗眼不大,似睁非睁的,露出傲视人间一切的神情,它不急不躁,不叫不咬,悄无声息地走到桌前,两只前狗爪轻松地抬起,柔柔地搭在桌上,狗嘴一伸叼着蒸馍,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司马同接过碗喝一口胡辣汤,伸手去拿蒸馍,拿了个空。低头看,才发现桌上蒸馍没有了。

几个王姓人看着司马同和他的那一堆钱,眼神有些不屑一顾,嘴里嚼:

“这个鸡巴货,从哪儿弄恁些钱?”

“妈那逼,现在干啥都是何塘墓碑——要钱。”

何塘是何许人也?在温县沁阳孟县一带,不知道何塘的人多,不知道“何塘墓碑——要钱”这句歇后语的人少。这一带当年曾有一出老怀梆戏叫《何塘墓碑》,唱得家喻户晓世代传说。何塘是明代怀庆府河内(现在沁阳市)人,著名的文学家、理学家、音乐家、数学家。嘉靖二年 (1523年)任浙江提学副使,三年(1524年)任太常寺少卿,四年(1525年)任太常寺正卿,官至右都御史,掌南京都察院事。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病故家乡,葬于怀庆府城南门外的何家祖茔。何塘一生廉洁,死后没有钱财留给子孙。他生前自己写下碑文:“子孙胜似我,要钱何用。子孙不如我,要钱何用。”时间久了墓碑基座下沉,“何用”二字被埋入地下,地上的碑文变成了“子孙胜似我,要钱。子孙不如我,要钱。”

司马同听见了那两个人在嚼,脸上飘过一丝苦笑。心里想,现在是市场经济,干啥不要钱能行?

第二天正式选村主任。

老戏台前面的空地上,坐满了参加投票的村民。周围的树上拉着横幅,贴着红纸标语口号。乡里派来监督选举的副书记老邢,在那张麻将桌前坐着,面色威严,包公一般。

选举按照法定程序在一阵热烈闹腾的气氛中进行。

监票人把最后统计出来的票数送给了老邢。老邢一看,腾地站了起来,屁股上像被马蜂蜇了一样。会场里死一样的寂静。所有投票人都屏着呼吸,睁大眼睛看着老邢。老邢张了几次嘴,没有出声。

王瘸根喊:“老邢,念啊!”

张小孬喊:“邢书记,宣啊!”

邢书记面色如水,目光迟疑。他看了看司马同,看了看王狗头,又扫了一下会场,终于宣了:“王狗头,387票。司马同,76票。”

邢书记话音没落地,会场里就炸开了锅。

张小孬站起来喊:“票数错了吧?”

王瘸根也站了起来,喊:“错?一人唱票,三人监票,五人审票,全村投票的人都在会场瞪眼看着,会错?”

张小孬说:“这票肯定有鬼。”

王和尚拄着烧火棍站起来,对张小孬说:“咦——我日他娘,有鬼?还有神哩,你真恁娘那逼敢胡扯。”

王狗头当上了湨梁村村主任。

2

司马同像只落魄的狗,坐在屋里的小竹椅子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地面发呆,一直没有说话。

娘说:“同,咱干啥非要当那个村主任?当村主任有啥好?文化大革命在老戏台上斗大队长王净横,脖子上挂着小黑板,天下大雪,马细往脖子里给他灌冷水,二哏用巴掌扇他脸,王臭粥一脚把他踢翻在地,摔得鼻青脸肿,差一点从老戏台上栽下来,这你都亲眼看见的,忘了?”

司马同说:“没忘。”

娘说:“要再闹文化大革命,你就不怕村里人斗你?”

司马同说:“斗王净横是因为他偷队里粮食,睡马细妈、二哏媳妇和王臭粥他姐,我又没干这些,斗我啥?”

娘说:“你为啥就非要去当这个村主任?”

司马同扬起头说:“您没去新乡刘庄村看看,人家史来贺当村主任,家家都住上了独门独户的二层小楼,村子建得像天堂。看看咱村,只有老村主任和狗头家盖了楼,村里还是大炼钢铁时修的炉灰渣路,啥时候能过上好时光?”

娘说:“狗头不是说要修十字大道吗?”

司马同说:“狗头的话您也敢信?他当了村主任,村里的集体财产会被日弄光。”

娘说:“日弄光了是村里集体的,与你何干?你是何苦哩?”

司马同不再说话,他想到了柿花。

柿花在湨梁村是天仙一样的人物。生产队时,司马同还是个中学生,就喜欢上小学的柿花。假期割麦子,麦垄很长,司马同割得飞快。柿花割着割着,迎头对着割来一个人接她,是司马同。砍玉米秆,柿花砍着砍着,突然前面玉米秆倒了一溜,一看又是司马同。柿花去挑水,司马同家里水缸满着也挑水桶跑到水井边,帮着柿花绞辘轳。柿花对司马同所做的一切总是嫣然一笑,含情脉脉,从不说话,像王家祖坟那一片野桃花,随风摇曳一声不响。司马同当兵回来,柿花已20多岁,越发长得漂亮。不胖不瘦的杨柳身材,马蜂腰,细窄细窄的,两手一卡就能箍着。两个乳房高耸,像安了大枣的发面蒸馍。两瓣肥硕的屁股走起路来像两坨凉粉,一上一下地抖动着。脸蛋和脖子白皙,像刚刚出锅的白面蒸的蒸馍。柿花含苞待放,粉嫩娇艳,妩媚动人。司马同心中那股火越燃越烈,烧得他浑身燥热神魂颠倒夜不能寐。要选村主任了,他想到柿花家在村里也是个大家族,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婶婶堂哥堂弟堂姐堂妹好几十口,他们都有投票选举村主任的权利。司马同给柿花写了一封信,专门跑到县城投进了信箱。

信寄走的第三天中午,街上突然传来母老虎在嚼:“小同小同,我日他娘!你尿泡尿照照,就你长那鳖形样?就恁家那三间破瓦房?连字都不会写,把亲写成新,把爱写成受。新?新恁娘那腿!受?受恁娘那逼!以后再敢给俺柿花写信,把你的爪给剁了。”

母老虎是柿花娘的外号。柿花她爹年轻时就得了肝炎,人称老病号,天天一锅一锅地熬中药吃。柿花哥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半残废。柿花娘怕被人欺负,就日日在村里“闯门势”,遇事有理没理先蹦起来嚼人,她口齿伶俐声厉如刀,嚼得人心惊肉跳鸡飞狗跑。母老虎手里拿着司马同写的信,沿着湨梁村的那条主街一蹦一跳地嚼,身后跟着她家的那条狗。一群刨食的鸡嘎嘎嘎地叫着跑了,村里不少人端着饭碗在街上看她。

张小孬笑着迎了过去,说:“婶,小同咋说也是高中毕业,还能把亲爱写错?”

母老虎把信递过来说:“不信你看看,还能假?”

张小孬接过信看了一眼,笑了,说:“婶,那两个字小同没写错。”

母老虎一把夺过信:“没写错?俺上三年级的孙子给我念的,他能认错?”

街上的人们笑了起来。

司马同和娘正在家里吃午饭,听见嚼声,娘把吃剩下的半碗面条放在桌上,对司马同说:“看看你给柿花写的信,都写些狗逼掰啥?八辈先人的脸都让你丢净了。”

司马同说:“恋爱自由,我没有错。”

娘说:“娘眼明,这些年察看过柿花,那是个选高枝站的人。她妈托了很多人,一心想找个城里的干部或有钱人家。咱家靠种地,没车没楼房,柿花能和你恋?”

司马同把眼睛闭着,他不愿再看着娘。

娘的声调低沉凄婉:“小同,人活脸面树活皮,你把脸面弄坏了,让娘咋出门?”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动物世界》。南非马赛马拉草原上,一只雄狮带着一群母狮在草原上游荡。远处一只雄狮走来,步伐自信缓慢坚定,走到狮群不远处站下。突然,它大吼一声,扑向那只雄狮。两只雄狮拼命厮打。外来的雄狮胜利了,原先统领狮群的雄狮被咬得遍体鳞伤,伤口流着血。胜利的雄狮摇晃几下脑袋,抖抖鬃毛,两眼半眯缝着,露出骄傲的目光。母狮们向它簇拥过去,偎依在它的身后,众星捧月般地站着。那只被打败的雄狮目光悲哀,一声不响,停了片刻,孤零零地向远处走了。

司马同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了。他对娘说:“想出去打工。”

爹已经死去了好几年,他担心娘一个人留在家里孤独。没料到娘长叹了一口气,答应了。

司马同收拾东西,盘算着夜里走,悄无声息地走开。动身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天上星光闪烁,地上黑黢黢的,全村人大都还在沉睡。司马同提着行李悄悄走出屋门,隔壁的半截土墙上探出一个头来,低声喊:“同哥。”

张小孬在向他招手。司马同走了过去。

张小孬隔墙塞给他一个纸包,说:“同哥拿着,出去有用。”

司马同捏着那纸包,打开看是一沓钱,问:“你哪弄这么多钱?”

张小孬说:“选村主任前一天夜里,狗头他妈送的,全村人不论大小,一人1000块。俺家是夜隔晚上狗头妈补送的。”

司马同问:“真的?”

张小孬点点头,说:“同哥,你太傻了,光知道往桌上摆钱。钱再多,摆在桌上,大家也只能看看,谁的都不是,有啥鸡巴用?”

司马同沉默着。

张小孬又说:“还有柿花的事。你光知道写信,写信顶球用?狗头不写信,早把柿花干了。”

司马同说:“瞎扯。”

张小孬说:“我亲眼看见的。”

司马同说:“骗我?”

张小孬说:“骗你我是孙子。去年秋天,我夜里去老戏台后面小树蓬里撤尿,从老戏台后墙根那个破洞里钻出来两个人,我赶紧趴在地上,看见是狗头和柿花,狗头拉着柿花的手,分手时狗头在柿花脸上还啃了一口。”

司马同猛然想到,柿花家三年间盖了两座混砖墙新瓦房,临街的土墙换成了红砖墙,盖起了瓦门楼。凭她那半病的爹和残疾的哥,哪有这么多钱?村里曾有人私下说,都是王狗头帮的忙。现在想来没风树不晃。再说写给柿花的信,母老虎咋会拿着嚼我?

司马同的心像刀扎一样难受。他抬起头看天,满天的星星忽闪着,忽闪得他有些头晕恶心。黑洞洞的地仿佛也在摇晃,他觉得脚下空虚浑身发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下。

夜幕里,司马同打开院子的后门,幽灵一样离开了湨梁村。

3

新村主任王狗头第一次召开全村施政大会。老戏台前的空地上,坐满了聊天打扑克下象棋走地十字棋的人。王狗头吸着烟,满脸微笑地对大家说:“父老乡亲们抬举我,选我当了村主任。啥叫村主任?就是给全村人当孙子,做牛马,白天夜里拉套不歇脚。我保证兑现竞选时说过的话,以后不再让全村人种地,不再受红杠杠日头晒、汗掉地上摔八瓣的苦。”

张小孬问:“不种地吃啥?喝西北风?”

王狗头说:“两手哗哗点钱,坐在家里当神仙。”

张小孬说:“净瞎鸡巴扯,哪来的钱点?”

王狗头说:“我拿钱让老少爷们儿点啊?后天是1号,从下月开始,不兑现大家罢免我。”

村会计王瘸根把一张大红纸贴在了村委会大门口,上面写着:“村委会通知:湨梁村全体村民,从下月1号开始,不分男女老少,每人每月发 50块钱。”

每月初,湨梁村人像追逐肥美草场的牛羊往村委会院里拥去,出来时个个昂扬着头,脸上洋溢着无限喜悦的笑,手里拿着一沓10元大钞。有人用手轻轻抚摸着,有人举钱对着太阳看,也有人折叠起来装进了贴身的口袋里。不干活儿,能拿钱,哪个地方的农民能这样?

湨梁村很多人都笑了,像咧开的洋槐花,很灿烂香甜。

麦子收割了,勤快人家在承包地里点种上了玉米大豆,插上了红薯。有些老人孩子多没有劳力的家庭,月月按人口领到了几百块钱,也就干脆不再种地了。他们有的到县城或镇上摆小摊,卖青菜烤红薯炒花生等,也有的到建筑工地当小工。麦茬留在地里,一场大雨过后,灰灰菜蓑衣草狗尾巴草疯长,淹没了歪七倒八污黄色的麦茬,地面一片绿色,显得生机勃勃。

这些人家的地撂荒了。

这年天旱,秋庄稼长得不好。秋收后,一些人家看着那些撂荒的地,像是自己吃了亏似的,也不再像往年那样挥汗如雨地耕地耙地种麦,也揣着钱跑外面找事做,地就任由它荒着了。村委会又贴出了一张告示:“凡没有劳力或不愿耕种承包地的农户,和村委会签订协议后,每人每月再增发50元。所承包的土地交村委会统一管理。”

湨梁村立刻哗然。乖乖,不出一点力,不流一滴汗,每人每月能拿到100元。这是在湨梁村还是在天堂?咱这是当老百姓还是当神仙?不少人家开始算账:一个人一年下来能拿1000多块钱,现在一斤小麦才卖一块多钱,能抵多少斤小麦?算了账,嘴里嚼起来:“妈那逼,还种那些狗逼掰地干啥?”跑去签了协议,决定不再种地。他们从王瘸根手里接过钱,哗哗数着,遇人就说:“看看人家狗头,金口玉言说钉是铁,这样的村主任哪见过?”

湨梁村大片的庄稼地都荒芜了。

村主任王狗头那张弥勒佛般的脸上始终带着和蔼可亲的笑,他碰见人就说:“咱农民老是种地,一年到头和土地爷打交道,脏得像头灰土驴,就是因为没有钱。手里有了钱,再种那些地有球用?”

老戏台前面的空地上摆着麻将桌。王瘸根嘴里叼着烟卷,吐出一团烟雾扔出一张牌说:“领钱搓麻看电视,这日子气死活神仙。”

王和尚端起塑料杯,喝了一口泡着桑叶的水,说:“咱村过去的大地主王老根和马非,哪有现在的湨梁村百姓舒坦?”

王瘸根说:“这不都是狗头哥的功劳?司马同不知深浅,瞎鸡巴逞能,还和狗头哥叫板,他哪有狗头哥的经济实力?”

村主任王狗头给每八户人家配发一张麻将桌,一副麻将牌,让乡亲们尽情娱乐。湨梁村的街道上大树下院落里,到处都能听见噼噼啪啪的麻将声和欢笑声。

一天,王狗头说十字大道要动工,老戏台终于被拆了。

老戏台是在后半夜拆的。王狗头雇了一家拆迁公司,四周站着雇来的保安,拉起了一道警戒线。警戒线里围挡着一圈石棉瓦墙,像围挡着一处军事重地。几盏雪亮的探照灯照着老戏台,戴着安全帽的拆迁工人攀上爬下的,退瓦、扒椽、拆大梁、卸顶梁柱、推墙壁……石棉瓦墙圈里扬起了茫茫的尘土灰烟,大卡车轰轰隆隆地响着,进进出出。

张小孬起大早去镇上割肉路过,想走过去看看。王狗头拦住了他,说:“孬,别靠近,太危险,这鸡巴戏台太老,房架墙壁都糟透了,整个是一堆垃圾,靠近了会出危险。”

张小孬问:“咋没有让村里人拆?花这冤枉钱。”

王狗头递一根许昌牌香烟给他,用打火机点上,自己叼出一根也点上,深深地抽了一口,在肚里憋了一会儿,畅快地喷出一团烟雾,说:“清理这堆历史垃圾,又脏又危险,哪能让老少爷们儿动手?”

天亮了,村里人发现老戏台没有了。几只起早的鸡在拆过老戏台的废墟上刨虫子蝎子吃。一只公鸡吃饱了,站在一块半截砖上伸长脖子“喔喔喔”叫。

王瘸根端着头号大碗一瘸一瘸地走来,在废墟边呼噜呼噜喝糊涂。

张小孬割肉回来了。王瘸根用手抹拉一下嘴片儿上挂的糊涂渣说:“孬,看看人家狗头村主任,建设新农村的速度多快!”

张小孬没理他,瞟了那堆废墟一眼,提着肉走了,嘴里唱着豫剧:

“吃罢晚饭往正西,

碰见孩子他二姨。

二姨问我干啥去,

我说西村看大戏。

二姨说啊老叫驴,

戏台没搭你看个屁……”

老台没有了,拆后留下的破砖瓦碎土坯烂椽头废墟,把那片空地占了一大半,已经没有人在这儿打麻将。那棵粗壮的千年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夏天热,一对60多岁的老夫妻在老槐树下乘凉。

老头儿说:“1945年我19岁,你16岁,欢庆打败老日本,咱在这戏台上唱了七天大戏,把你唱给了我。咱还没死,这戏台就没了。”

老太太说:“‘文革时咱俩参加村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这戏台上唱豫剧《沙家浜》,我演阿庆嫂,你演刁德一,村里人说咱是台上俩对头,夜睡一枕头。”

老头儿无声地笑了。

老太太扇着扇子又说:“不知道为啥,和尚家一直想拆这老戏台。‘文革开始那年,王和尚要拆老戏台,司马林不让,大闹一场,你忘了?

老头儿说:“哪能忘?”

司马林是司马同他爹,也是个较劲儿的主。当年王和尚带着一帮造反派,扛着镐头提着斧头,喊着毛主席语录:“破四旧,立四新”,要拆老戏台。

司马林拦着不让,说:“恁这是吃饱了撑的?”

王和尚说:“老戏台上,净演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乌龟王八蛋,是最大的四旧,破四旧要先拆了它。”

司马林说:“啥四旧?前几天,这上面刚批判过走资派老跑和铁安,把戏台拆了,以后在哪里批斗?”

王和尚说:“弄到村东头大土坑里斗。”

王和尚们不由分说,捣下了顶棚、门窗、前后台之间的狗头隔断,拆掉了台前两根大柱上的一对楹联。那楹联上雕刻的字个个有小洗脸盆大,一幅是“挥一旗千军万马”,另一幅是“走几步万水千山。他们抱来一捆玉米秆,引着火把那些都烧了。

司马林看着那堆火,问:“和尚,上个月温县一中的红卫兵革命小将在戏台上演豫剧《白求恩》《张思德》,红卫兵小将们再来,在哪里宣传毛泽东思想?”

王和尚说:“田间地头,那里更贴近贫下中农。”

司马林搬过梯子,提着油漆桶拿着刷子,用红漆在原先挂楹联的两根大柱子上分别写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围观的有人喊:“和尚看见了吗?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你们敢拆?”

王和尚说:“你……你们是不是反对破四旧。”

司马林指着毛主席语录说:“和尚,你要是胆子大就再说一遍,啥是四旧?”

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老头儿说:“‘文革时红卫兵造反,破四旧恁乱,老戏台都没拆。现在国泰民安吃喝不愁,狗旺咋把它拆了?”

老太太说:“老戏台戳在那儿,天天看不觉得啥,一没了心像叫掏空了一样。”

老头儿扇着扇子,没再吭声。

王狗头拆了老戏台,十字大道却迟迟没见动工。

一天,村里突然有人问:“司马同呢?”

4

司马同背着20万离开了湨梁村。他到了焦作,把钱分别还给了开贸易公司搞房地产和在银行工作的老战友。

司马同在马路旁的人行横道上信步溜达,脑子里一直思索着张小孬的话。他算了一笔账——湨梁村813口人,一人1000块,得多少钱?每人月领50块钱,不再种地的每人再发了50块钱,一年要多少钱?一算账,司马同才发现了自己与王狗头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思路和观念上的。他觉得自己很失败很失望,也太无知太幼稚了。

三岔路口的书摊上,摆满了琳琅满目各色图书。摊主把一本《钱通神论》用夹子夹着,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司马同取下书翻看,里面有一篇西晋文学家鲁褒写的《钱神论》。鲁褒说:“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司马同看不懂这些古文,好在旁边有对照译文:“钱作为一个实体,有天也有地。它的内部效法地的方,外部效法天的圆。把它堆积起来,就好像山一样;它流通起来,又好像河流。”“它对于世人,如同神明宝贝,大家像敬爱兄长那样爱它,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孔方。没有了它人们就会贫穷软弱,得到了它人们就会富足强盛。它没有翅膀却能飞向远方,它没有脚却能到处走动。它能够使威严的面孔露出笑脸,能使口风很严的人开口。”“钱多的人干什么都能占先,钱少的人便得乖乖地排在后面。排在前面的人就是君王就是长官,而排在后面的就是大臣和仆佣。那些作为君王和长官的富足有闲钱,那些做大臣和仆佣的贫困且钱财不够用。《诗经》里说:富人啊总是那么欢乐;贫穷的人啊好孤独悲伤!”

司马同双手捧着那本书,犹如一头快要渴死的骆驼,在茫茫无垠的沙漠中突然遇到了甘甜的水塘。他看得心潮翻滚浑身燥热,每条血管每个细胞都在急剧膨胀,像要炸裂开似的。他发现这本书里的知识,远比“何塘墓碑——要钱”那句歇后语要详细丰富深刻得多。他买了这本书。

焦作市北郊一条马路边,几个小伙子和姑娘戳着几个硬纸牌子,上写:招煤矿工人,月薪 1500元。司马同在一张牌子下找到了一家煤矿,下井挖煤。

井下挖煤对司马同来说,算是重操旧业。司马同1978年到部队当兵,是基建工程兵,一支“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工为主”的部队。司马同所在的部队开始驻在云贵高原的六盘水,后来调到了辽宁铁岭法库县的调兵山镇,负责盘江煤矿和铁法煤矿的基础设施建设。司马同在井下一直干到1982年大裁军,部队撤销转业到地方。

一天晚上,司马同从井里上来,听见有人叫他。回头看是矿长老盛。老盛50多岁,秃头秃眉秃睫毛,鹞子眼睛鹰钩鼻,耳朵薄小,嘴唇大而厚实。老盛脸上虽说五官单个不好看,却能把它们有机地整合调动起来,洋溢出猜不透的笑意。老盛笑眯眯地把他叫到一堆煤矸石边,掏出家伙往煤矸石上哗啦啦撒尿,一边撒尿一边问:“老家哪儿的?”

司马同:“济源老愚公乡。”

“就是那个带着子子孙孙,天天挖山不停的憨愚公?”

“嗯。”

“噢,我说哩。在井下看你几次,发现你挖煤,还真有股憨愚公挖山那劲儿。”

司马同觉得后脊背上咝咝发凉。

老盛和颜悦色地看着他。司马同也看着老盛,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啥。

老盛问:“来矿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零三天。”

“想挣钱?”

“嗯。”

“想挣大钱?”

“嗯。”

“后半夜起来,把这堆煤矸石粉碎了,往好煤里兑。”

司马同犹豫了:“行吗?”

煤矸石是混杂在煤里的黑色石头,选煤时作为废弃物被挑出来扔在一旁。

老盛说:“嫌钱咬手?兑一晚上300。”

小山一样的煤矸石堆,司马同用56个晚上就兑完了。老盛一把塞给他16800块钱。

司马同接过那厚厚的16800块钱,觉得沉甸甸的,像拿着一大把黄灿灿的金条。他心情激动,浮想联翩,夜里睡不着觉,就拿出《钱神论》来看。书里写:“何必读书,然后富贵。”译文为:“为什么要读了书才达到富贵呢?只要想办法弄到了钱,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老盛就是小学二年级毕业,没有啥文化,就会写“盛万桶”三个字,那字迹写得像蚂蚁爬一样。他原来是煤矿开卷扬机的,现在手里资产近亿。看来祖先们早已发现,文化素质极低的人往往能够在经济上暴富。

司马同在厕所曾捡到过一份《焦作日报》,报上有人专门做过统计,说是现代的富人圈里像老盛这样的人很多,列举了不少暴富的名人。这些名人有的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需要签字就按手印,有一根手指头常年沾着红色印泥。报上分析说:“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古来兴废事,大半误儒生。”原因是读书越多的人,知识越多顾虑就越大,干啥事思前想后怕违纪违规违法,结果是畏首畏尾,啥事也很难以干成。无知的人往往无畏,无畏的人往往敢干,敢干的人就能干成大事。

王狗头就是这样的人,小学三年级毕业,做事胆子大,这些年富得流油。矿上人说,煤矿开始改革搞承包时,很多人为在银行贷到款四处奔走请吃喝托关系,老盛不找银行,谁也不找,他用高额利息民间集资很快就筹够了钱,把这个煤矿拿到了手,不到三年就富裕起来。老盛之所以能挣大钱,关键在于老盛头脑简单胆大敢为,见财就上无所顾忌,各种财源都不放过。

司马同问过老盛:“董事长,恁腰缠万贯,咋还这么辛苦地挣小钱?”

老盛说:“啥鸡巴董事长?听着刺耳。我就是一个煤矿工人,大字只认仨,以后叫我老盛。”

司马同看着老盛,觉得老盛说心里话,他虽然有钱,可穿衣打扮说话做事依然像个普通工人。不像王狗头,手里有点钱就摆谱,说话的口气吸烟的架势摆得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老盛又说:“李嘉诚富不富?五分钱掉到缝隙里,蹲下去用手抠半天。”

司马同点了点头。

老盛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大钱小钱,正道钱歪道钱,捞到手里都是钱。”

司马同想到了湨梁村人说的“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歪财不富”。细细琢磨,“发歪财”远没有老盛说的“捞”字精辟。祖先造“捞字,大概本意就不是要子孙们用手去劳动,那样干太笨太累,而是要用手去把别人的劳动成果弄过来。捞钱,捞财,捞油水,捞稻草,捞世界,捞实惠,捞好处,大海捞针,水中捞月……不都是这个意思?这确是一条精明的致富捷径。

司马同干活儿不惜力,口风紧,老盛慢慢把他看成了朋友,便不再让他下井挖煤,白天睡觉养精神,后半夜开一辆报废配件组装起来的卡车,带他找别人家的煤场拉煤矸石。焦作是个煤城,煤矿多,有些矿煤矸石堆那儿没有人管。后来那些矿发现有人偷煤矸石,就派人看着,不让外人再动。

老盛说:“日他娘,都精了,兑的人太多,不好捞了。走,去山西。”

老盛是山西人,大矿小矿他很熟悉。碰见煤矸石堆,老盛先下车掏出家伙哗啦啦撒尿,瞪着鹞子眼四处瞭望。看没有人便招呼司马同:“来,捞货。”司马同穿着裤头,裼着脊梁,抡起大铁锹,嚓嚓嚓往车上装煤矸石。煤矸石弄回来,司马同开碎石机粉碎了,趁着夜黑往好煤里兑。

司马同跟着老盛夜里干的事,从来不对别人讲。老盛给的钱,从来不当着老盛的面点,接过来就塞进了口袋。

一天夜里,路过山西运城一个煤场,老盛到煤堆上撒完尿回来说:“来,捞货。”

司马同到了煤堆前铲了一锹,以为老盛眼睛花了没看清,说:“老盛,这是好煤。”

老盛说:“好煤咋?更省事。”

再后来,老盛干脆决定煤矸石和好煤一起弄,见啥弄啥。老盛白天开着卡车,幽灵一样在矿区工厂村镇游荡,发现了目标,后半夜就带司马同下手。

司马同跟着老盛,偷煤矸石、把粉碎后的煤矸石偷着往好煤里兑,直到后来以捞好煤为主,从不惜力,干得一心一意大汗淋漓。司马同只是觉得,干这些活累人不怕,关键是累心。每次弄完货安静下来,就觉得心虚发怵,有些后怕,提心吊胆的,连走路都感到脚下无根,飘飘然,像随时要跌倒似的。夜里躺在床上,司马同想着初识老盛的那天晚上,谎称自己是济源老愚公乡的,现在更加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防人之心真得有,尤其是跟着老盛这样的“憨大胆”人混,真不能实话实说。

老盛累了,常到城里歌厅发廊找小姐,或者在路边大车店里搂着老板娘睡觉。焦作山西沿途有好几家大车店的老板娘,都是老盛的相好。老盛每次早上从大车店里出来,就精神焕发满脸喜悦像刚当的新郎,说:“这势睡解乏,一觉起来,浑身轻松。”

司马同不干这些。老盛在搂着老板娘睡觉时,司马同躺在简陋冰冷干硬的地铺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翻看《钱神论》。书中的很多话常常令他常读常新激动不已。如“谚曰:‘钱无耳,可暗使。又曰:‘有钱可使鬼。凡今之人,唯钱而已。”比如“京邑衣冠,疲劳讲肄,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佑,吉无不利。”译文解释道:“谚语说:‘钱虽然没有听觉,却可以暗中指使别人做事。这话难道是假的吗?又说:‘有钱便可以役使鬼神。更何况是人呢?”“那些京城中的达官显贵,在学堂里总是疲倦得打不起精神,对于清谈一事也极厌恶,每遇清谈之类的事,便瞌睡得不行,可是见到孔方兄便不同了,没有人不惊醒凝视的。钱所能够给人们带来的祜护,可以说是吉祥没有不利的。”

这些话说得真好。

王狗头为啥能选上村主任?老盛为啥能让那些老板娘服服帖帖地陪他睡觉?自己为啥深夜不睡觉把煤矸石粉碎了往好煤里兑?为啥心甘情愿地跟着老盛四处跑去弄货?不都是钱役使的?看过《钱神论》,司马同常爬起来偷偷数钱,数老盛发给他的钱。一张一张的,哗哗直响,像听一曲美妙悦耳的歌。一数钱,司马同也是惊醒凝视不再瞌睡,也是困累皆无浑身轻松。

一天后半夜,司马同睡得正香,老盛叫醒了他,说:“走,捞货。”

初春的豫西北,寒风依然凛冽。车灯光洒落在公路上,冰冷苍白,天飘洒着细小的雪粒,挡风玻璃外面白茫茫一片。路上的车很少,老盛车开得很快。两只夜游的狐狸大概想穿过公路,在突然照射来的灯光里停了下来,傻傻地在公路边站着。老盛转动一把方向盘,猛踩一脚油门,卡车呼地向两只狐狸直冲过去。两只狐狸惊恐地跳下公路,撒腿跑了。

老盛显得格外兴奋,骂道:“妈的,下雪天跑出来,是找食吃还是找死啊?”

他见司马同没有反应,侧脸看了一眼,司马同睡意未尽,两眼似睁似闭,如同庙里闭目默诵经文的和尚。

老盛说:“嗨,醒醒,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司马同睁开了眼睛,问:“啥好消息?”

老盛说:“昨天签了一个合同,猜猜能赚多少钱?”

司马同说:“猜不出来。”

老盛说:“租了1400亩地,租期39年,一亩地一年净赚180块,算算共赚多少钱?”

司马同摇摇头,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他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

司马同醒来时,天上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老盛打开卡车的一面侧板,和路边的另一辆装满煤炭的卡车齐头并在了一起。老盛说:“白天路过,这车抛锚了,天冷,那司机怕冻,搭我的车跑回焦作了,说是明天再开车来拉。明天再来还拉个球?来,快捞。”

他俩冒着漫天飞雪,把那辆抛锚卡车上的煤倒到了自己的卡车上。

老盛跳上车开着往焦作返。他脸上红扑扑的,说:“老天爷真帮忙。”

司马同说:“天没亮,下着雪,慢点开。”

老盛说:“敢慢?留有轮胎印,万一被追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司马同不再搭话,系好安全带,两手紧紧抓着眼前的把手,两眼直直地盯着车外。雪花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稀稀疏疏地直往挡风玻璃上撞。雨刷器吭哧吭哧地在挡风玻璃上来回转动,不停地清除着雪花。

老盛不时地看着反光镜,甚至把头伸出车窗外往后面张望。车开得越来越快。盘山公路像扭着的麻花,路面被常年重载卡车碾轧得坑坑洼洼。雪像一张洁白干净的孝布,覆盖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和山野。卡车颠簸着前行,在麻花山路上扭来扭去,人在驾驶室里被颠得上下跳跃甩来甩去。到了一个下坡带拐弯的地方,卡车左边的一个前轮突然脱离了车体,骨碌碌地顺坡滚下。司马同“娘啊”惨叫一声,双手迅速抓紧面前的扶手,伸直了两条腿,两只脚蹬实,弓起脊背紧紧顶着驾驶座的后背,闭上了眼睛。这一招是司马同当兵时跟老班长学的。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云贵高原乌蒙山区,时常有车翻进山沟。老盛还没有反应过来,卡车便翻着跟头栽进了几十米深的山沟。

司马同醒来时,雪已经停了。

山谷里寒风飕飕,死一样的寂静。一只猫头鹰在三四米远的雪地上,叼着吃老盛带在路上还没有来得及吃的道口烧鸡,不时地扬起头“咴咴咴”地叫唤,让人毛骨悚然。司马同解开安全带,活动活动手脚,发现除了身上有几块擦伤,别无大碍。卡车被摔得七零八落的,煤炭撒得山坡山沟都是,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黑白分明,格外显眼。驾驶室的顶盖已经揭掉,不知甩到了何处。方向盘顶进了老盛的前胸,把老盛的胸脯挤压成了软塌塌血糊糊的肉饼,鲜血染透了他的全身。老盛睁着眼睛,七窍出血,嘴巴咧开,露出一嘴黄板牙,面目狰狞可怕。老盛已经死了。老盛小肚前的腰包撕裂开,露出一堆龇牙咧嘴的百元大钞。

司马同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抽出来,钱上浸着老盛的血。最后抽出了三份东西,令他大吃一惊。一份是《土地租赁合同》:甲方是河南温县湨梁村委会(温湨保健品有限公司代理),乙方是山西某某县盛家坪村委会(盛大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代理)。主要内容是:乙方租赁甲方1381亩地,租期39年,每亩每年租金490元。签订合同之日,乙方向甲方预付6年租金,共计406.014万元。王狗头和盛万桶签的字。一份是王狗头签字的预付租金《收据》。还有一份是《合作经营“盛湨现代农业联合开发有限公司”协议意向书》,主要内容是:1.该公司由“温湨保健品有限公司”和“盛大农业开发有限公司”联合成立,共同经营湨梁村1381亩土地;2.该联合公司注册资金100万。盛万桶出资75万,占75%股份,任董事长。王狗头出资25万,占25%股份,任副董事长,3.每年按所占股份份额分配利润。

《合同》《收据》《意向书》上满是血迹,盖没盖章,一时也看不清楚。日期是2月26日,就是昨天。

司马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不停地颤抖着。猫头鹰不再叫唤,瞪着眼睛看他,眼珠子在骨碌碌地转动。司马同嘘了一声,猫头鹰叼着一只烧鸡腿展开翅膀飞走了。司马同长长地吸了口气,定定神,把钱收好,《合同》《收据》《意向书》装进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扣上了扣子。

5

老盛老家的村主任和家人来了。司马同把出事过程说得很简单:“陪盛矿长进山拉货,下雪路滑,车到这个地方掉了一个轮子,翻进了山沟。”

村主任叫盛开拓,是老盛的亲弟弟。他含着眼泪说:“我哥白天跑着看地谈判签合同,夜里冒雪翻山越岭拉货,连卡车都受不了,人哪受得了啊?”说着泪水簌簌顺颊流了下来。

老盛的遗体被收殓在一副柏木棺材里,装上卡车运往山西盛家坪老家。司马同决意送老盛最后一程。自己跟着老盛干了一年多,挣了10多万,这真的要感谢老盛。

盛家坪坐落在太行山晋城地区一个山沟里,周围荒山秃岭,沟壑纵横。拉着老盛棺材的车没有进村,就听见一片哭声。进了村子,看见有人抹鼻涕擦眼泪的,看出来坪里不少人对老盛的死感到悲伤和痛苦。村里有一广场,中央搭着灵棚,灵棚上方拉条黑布,黑布上粘贴着雪白的字,每个字有卡车轮胎那么大:“盛万桶董事长千古。”两边的对联是“黄金无数尽享用”,“天堂财路更宽阔”。周围摆放着各色花圈,纸糊的宇宙飞船、空客380、路虎轿车、金山银山摇钱树、童男童女等,占了大半个广场。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孝子们悲痛欲绝的哭喊声中,老盛的棺材抬进了灵棚。

老盛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广场上支着六口大杀猪锅,锅里煮着牛猪鸡鸭鱼肉米饭面条蒸着蒸馍。树上绑着喇叭,播放着哀乐。乐声低沉悲伤催人泪下,伴随着杀猪锅里升腾的香气弥漫着山村。人们端着饭盆饭碗你来我往,迎头碰面相互只是点点头,嘴大嚼也不说话。来往过路的司机们听见哀乐声,也停下卡车,端着大碗喝着面条啃着鸡腿筷子扎着蒸馍,脸上带着微笑一声不吭地上车开着走了。村里人说,这是古老的吃丧风俗,老盛的福气会带给所有来吃丧的人。

司马同看见广场北边有个戏台,戏台上有几个人在插松枝、挂白帐布和灯笼等。那戏台看上去是新盖的,咋那么眼熟?五尺多高青条石堆砌的台座,五脊六兽的构架,歇山式屋顶,斗拱支撑着屋面。司马同走到戏台前,一块汉白玉石镶嵌于戏台底座上,印刻着小洗脸盆大的字:“司马懿大戏台。”戏台四角,四根粗大的圆木台柱油漆一新,坚挺地屹立在四块陈旧的雕花青石柱础上。戏台前面的左右两侧,竖立着两座石碑,分别为明、清代所立。年代最久的是那块明代碑,风化斑驳,字迹模糊,用玻璃框罩着。仔细看,最左侧刻着:“湨梁村司马氏族恭立。”

司马同心里嘎噔一下:这不是湨梁村的老戏台吗?咋跑到这儿啦?

治丧委员会主任盛开拓,见司马同对老戏台感兴趣,走过来说:“这戏台建好才几个月,一场戏还没有演过,我哥就走了(豫西北晋东南一带俗语:意为人去世)。治丧委员会决定唱三天大戏,送送我哥,后天演第一场。”

司马同问:“这戏台哪儿弄的?”

盛开拓说:“河南温县湨梁村,我哥花380万买的。”

司马同“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盛开拓身上有着一些村主任们的共有特点——好显摆。用湨梁村人的话说是“爱吹牛逼”。盛开拓说:“我们盛家坪地处深山,我哥开煤矿有钱了。看到乔家大院王家大院的旅游很赚钱,我哥想把盛家坪也弄成一个旅游景点,请来个广东的风水大师。那大师说是给香港澳门广东的很多富豪高官都看过风水,看得很准很灵验。大师在盛家坪一番堪舆后说,想要聚大财,要有一座老戏台。北京的颐和园,江西的婺源,山西的平遥,火起来的地方哪个没有老戏台?我哥的一个朋友是焦作人,叫王狗头。他们俩是当年搞煤炭生意时认识并结下了友谊。王狗头说他们村正好有个老戏台,是司马懿当年唱戏用的。我哥带着我陪风水大师去了湨梁村。那老戏台破烂得快塌了,我哥和我一看都摇头。王狗头拿着手电筒,带我们到了戏台后面,拨开杂树荒草,墙根底下塌个洞。钻进洞,狗头打开手电筒,戏台的下面齐刷刷摆放着几十口大缸,个个缸口朝上。王狗头脱下一只鞋拿在手里,在一个缸半腰擦了几下,缸半腰闪烁着金光,细看是镶嵌着一尊一尺多高的金戏俑。王狗头说这些缸上个个都镶嵌有金戏俑。墙根躺着两块石碑,狗头用脚搓去一个石碑上厚厚的灰尘,显现出‘万历三年(1575年)重修戏台碑记。大师紧紧捏了一下我的手,又捏了捏我哥的手。这是来前定好的暗号,摸手表示不,捏手表示行。大师既然捏了手,意思是可以买。我哥问卖这戏台谁说了算?狗头说他是村主任,他说了算。我哥出价200万,狗头说每个缸上的金人就值不少钱,价格太低村里人不会同意。与狗头不断地讨价还价,我们和大师也不断地摸手捏手,最后双方商定380万。王狗头先要100万定金,说选村主任时塌了几十万元窟窿,先补上。我哥答应了。回来路上风水大师说那些金戏俑缸,一个现在就值八九万。”

司马同问:“那些缸有啥用?”

盛开拓说:“台底下共有96口金戏俑缸,碑文记载是明代重修时放的,说是台上唱戏时台下的缸有聚声扩音效果,这是老戏台的一绝。”

司马同提出想看看。盛开拓叫人打开戏台侧边的小门进去,拉开电灯,戏台下面是空的,中间横着码放12排大缸,每排竖着码放八口大缸,一排方口缸一排圆口缸。每个大缸约半人高,一人环抱不住,缸口朝上对着戏台。每个缸的腰部镶嵌一尊金戏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那些金戏俑形态各异,造型逼真,有弹三弦、拉胡琴、吹唢呐笛子笙箫、敲鼓打锣拍镲,也有的舞姿婀娜作引吭高歌状。司马同仔细查看那些缸,发现有新旧两种,交错摆放着,新缸上没有金戏俑。他问盛开拓:“咋新旧两种缸?”盛开拓说:“有36个明代金戏俑缸我哥卖给广东人了,一个缸11万。我哥说先把买老戏台的投入捞回来。这些缸就是起个聚音扩音效果,新缸旧缸还不是都一样?”

司马同想起了爹当年不让王和尚拆老戏台的事,爹是否知道老戏台有这一绝?爹临去世也没有告诉他这个秘密。

盛开拓说:“盛家坪是深山区,地少金贵。湨梁村是平原,地多肥沃,他们村人一有钱就不愿种地。我哥和王狗头商定,准备在湨梁村再租1000多亩地,专门种铁棍山药和绿色食品,成立一个现代农业联合开发公司经营。近期正在商签合同,也不知道签没签好,我哥就……”盛开拓又想哭。

从戏台小侧门出来,过了一座雕刻精美的小石桥是盛开拓家。盛开拓家门口一辆路虎牌越野轿车,威风凛凛地停着。盛开拓带着司马同进了大院。大院里迎面一个圆形水池,中间立着一座四米多高的太湖石,瘦透漏皱,造型别致。水池和太湖石后面是一座欧式三层小楼,青瓦盖的顶,石条砌的墙,西洋式窗户。迎面屋门两边的墙上,贴着两个磨盘大的“福”字,红颜色虽已褪减却依然醒目。楼前草坪上长着几棵梨树,梨树上挂着几片枯黄的残叶。树下面摆着由各色假花名草组成的图形。这是一个豪华的山村院落,院落里散发出富丽堂皇的气息。

这时,院外来了个女的,手里端个盆,盆里是从操场上的杀猪锅里打来的肉菜。司马同一看,竟然是柿花。柿花红红的脸蛋,乌黑的头发盘绕在头上,用一根藕荷色的缎带扎着。白皙的脖子敞露着,一条做工精美的项链闪烁着金光。穿着奶白色的紧身羽绒服,胸脯高耸,肚子微微隆起,那双杏眼依旧娇羞妩媚,只是少了点勾人魂魄的光泽。柿花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富家少妇。她像神话人物突然降临在司马同面前,令司马同不知所措。司马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真是柿花。

柿花看见了司马同,愣愣地站着,脸上惊讶腼腆羞涩愧疚,表情复杂,很难说得清楚。柿花做梦也没有想到,对她倾慕多年的司马同,竟然会出现在她家,站在她面前。她的心如揣着一只野兔扑腾扑腾直跳,手在颤抖,盆在摇晃,肉菜散发出的香味儿和白色的热气,弥漫在她和司马同之间。

盛开拓赶紧接过柿花手里的肉菜盆,对司马同说:“这是我夫人,焦作人。”

柿花抿了抿嘴唇,想要说话,司马同的手机响了,是张小孬打来的。

张小孬在电话里说:“同哥,你在哪儿?快回来吧,狗头辞职不干村主任了。”

司马同:“为啥?”

张小孬:“他说自己能力不行,湨梁村新农村建设任务太重,干不了啦。”

司马同拿着手机,瞟着直愣愣站着的柿花,嘴唇张张合合,没有出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啥。

6

湨梁村人对在外面干事的人回来,迎头碰上都不先打招呼。外面干事的人无论官再大钱再多,要先同村里人打招呼。不先打招呼会遭人骂。辈长的人骂:“咦,我日恁娘,真是翅膀硬了?眼里还有谁?”同辈的人骂:“这个鸡巴货,出去三天回来就仰头撅尾的,不认人了?”晚辈人不骂,嘴里也没有好话:“恁大官恁有钱,还回来干鸡巴啥?”

司马同进湨梁村时天已经快晌午了,到了老戏台那片空地旁,没想到碰见了王狗头。应该说是王狗头碰见了他。王狗头开着小汽车正要出村,“吱”一声把车停在司马同身边,降下车门玻璃,一脸微笑地说:“老弟回来了?”

司马同这才看清开车的是王狗头。司马同沉默一会儿,突然伸出一只手端起王狗头的下巴。

王狗头吓了一跳:“你想干啥?”

司马同说:“想看看你的嘴,又去哪儿咬肥肉吃?”

王狗头把头甩开了,说:“净瞎鸡巴扯,哥咬肥肉吃还能忘了你?”

司马同没有说话,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狗头看。王狗头觉得脸上有些发烧,烧得像刚喝过酒,心里有些发毛。

司马同说:“盛万桶死了,2月26号和你分手,2月27号死的。”

王狗头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打开车门出来,掏烟盒叼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雾吐了出来。他问:“你是不是有啥话要说?”

司马同说:“盛万桶开车蹿山沟里摔死的,就我和他在一起,没有旁人,我给他收的尸。”

狗头说:“这我知道了。”

司马同说:“我在盛家坪见到了柿花。

狗头的脸霎时变得通红,问:“你到底想说啥?”

司马同没再说啥,径直走了。

三天过去,司马同刚吃过早饭,王狗头来了,一脸的微笑。他说:“老弟,哥这些天神经衰弱,整夜睡不好觉,天天像熬鹰一样。哥能力真的不行,正好你回来了,村主任你干吧?”

司马同说:“你当村主任,是乡亲们投387张票选的,谁想当就当?”

狗头说:“再投票选村主任,我保证全票都选你。”

司马同和王狗头在村委会办公室谈了一个上午,商定的结果是:王狗头辞去村主任,把卖老戏台的380万如数交回村委会。司马同承诺,对王狗头卖老戏台和柿花的事保密,永远不对任何人讲。

王狗头离开湨梁村的那天,瘸根、母老虎柿花妈等人围在小车旁送行。王狗头吸着烟吐着烟雾,笑眯眯地风度依然。他说:“我去深圳发展,挣了大钱再回来建设咱湨梁村。”

母老虎柿花妈一脸的柔情依依不舍,说:“旺,一个人在外面混太辛苦,恁媳妇走三年多了,遇到合适的就再办个人(当地俗语:意为娶个老婆),白天端茶递水,夜里也好有个暖脚的。”

王狗头点点头,优雅地向送行的人摆摆手,钻进小车走了。

司马同当上了村主任,带张小孬去了盛家坪。到了盛家坪,直奔村委会。盛开拓坐在沙发上,见到司马同,赶紧站起来。司马同说:“今天是万桶哥三七,我再来给万桶哥烧烧纸,看看他。”

盛开拓拉着司马同的手,满脸沮丧,说话带哭腔:“同哥,柿花失踪了。”

司马同和张小孬听了大吃一惊。

盛开拓眼里泪珠闪动,说:“三天前,柿花留下一张纸条,说和我分手了,去很远的地方,不让我再找她了。”

司马同问:“柿花和你过得好好的,咋会突然失踪了?”

盛开拓说:“柿花是狗头村主任介绍的,我们结婚才十个月零九天。结婚前狗头村主任和我哥商量好,两个村子农业联合开发公司成立后,我当总经理,柿花当副总经理。我哥一死,这副总经理咋也跑了?”

司马同明白了。他心里明白又不便明讲,便指着张小孬介绍说:“这位是张先生,河南有名的风水大师。我请他来是想给万桶哥看看,看他到底冲犯了啥,恁有钱,人说没咋就没了?也给你看看吧,好好一个家,咋说散就散了?”

盛开拓抹一把快要流出的泪珠,像遇见救命恩人一样,紧紧握着张小孬的手说:“张先生法眼高超,给我们好好看看。”

三人出了村委会大院,张小孬一眼瞟上了操场上的戏台,停下脚步问:“这戏台啥时候盖的?”

盛开拓:“盖成有几个月。”

张小孬走到戏台前,前后左右上下仔细查勘一番,然后问盛开拓:“这戏台原本是只平原虎,咋进山来了?

“平原虎?”盛开拓听了大惊失色,想了想说:“噢,张大师说得对,它原来是平原一个村里的,我哥买来的。”

旁边有一个石头高台,张小孬登上高台放眼张望,伸出左手,用大拇指在其他四个指头的指节上不停地掐着,嘴里嘟嘟囔囔,然后跳下高台,咂咂嘴说:“你们看,这戏台尾坐北山,口朝南坪,位临五黄星。五黄星为灾星。五黄临门,运气阻塞,破财伤命,凶险发生。戏台正脊的两吻虎头啸天,五条脊背的虎身镂空,台柱础石为虎爪蹬地,气势汹汹。平原虎放进了山,哪有不吃人的?”

盛开拓脸色变得苍白,惊恐地看着张小孬。

张小孬的目光继续审视着戏台,对盛开拓说:赶快把这个戏台请走吧,看样子还要吃人。”

盛开拓浑身发抖,拉着司马同的衣角走到一旁,背着张小孬低声说:“同哥,你看看这咋整?”

司马同说:“盛家坪恁些人,下一个吃谁还弄不准哩,你怕啥?”

盛开拓说:“我哥走了,村里现在我是老大,又是我哥的亲弟弟,下一个吃谁不是明摆着?柿花也走了,家也破了,是不是都与这虎有关?”

司马同面色凝重没有说话。

盛开拓说:“同哥,要不把这只虎再送回你们湨梁村?”

司马同思考着,脸上露出的神情像个要拯救盛开拓走出苦海的救世主。他思考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

三人来到了盛万桶墓前,村委会有人已经把三个花圈摆在老盛的坟前。盛开拓燃着了花圈和一堆锡箔。司马同恭恭敬敬地对着老盛的坟墓三鞠躬,趁盛开拓没注意,从屁股后兜里掏出一沓东西扔进了火里。那东西和花圈一起燃烧,变成了一堆灰烬。一阵旋风过来,旋起的灰烬像一群黑色的蝴蝶,越过老盛的坟头,飘飘摇摇地向远处飞去。

7

第二年春天,桃杏花盛开,柳枝吐绿,榆钱撒落满地,戏台在湨梁村人一片欢腾和鞭炮声中竣工了。

戏台没有再盖到原来老戏台的地方,盖在了村子北面的良田上,那里祖祖辈辈种着蔬菜庄稼。戏台坐北朝南,正对着老戏台的方向;戏台前是10亩大的水泥操场,宽敞气派,周围栽着柳树松墙。戏台的模样和建筑风格和老戏台几乎一模一样,古朴庄重,油漆喷画一新,台座、柱子、房梁,全是钢筋水泥浇筑。

不少人说:“怪像老戏台。”

司马同笑着说:“狗头当村主任时,老戏台已经当成历史垃圾拆了。”

不管咋说,湨梁村又有了戏台,演不演戏立在那儿,也是对祖宗们的一个念想。

司马同召开村民大会,手拿一份《现代农业报》,读着报纸上的话:“现代农业要打破一家一户的经营方式,对分散的农田施行规模化公司化经营。”

村民们喊:“啥叫规模化公司化?”

司马同解释说:“就是把各家各户承包的地集中起来,形成规模,由公司来经营。”

“那不又成生产大队了吗?”

“生产大队是把土改分的地无偿地收到一起;现在是拿钱把地集中起来,不是白收。”

“谁拿钱?

“公司拿钱,公司经营。”

村民大会结束后,村委会贴出了告示:“湨梁村各户,凡不愿耕种的土地每亩6000元,一次性付款后,收归湨河现代农业开发总公司统—经营。”

这公司是司马同以村委会名义成立的,村主任任董事长兼总经理。

王瘸根承包有18亩地,不想交给湨河公司。独生子王小怪正吃饭,差点把碗摔了。他喊道:“你老糊涂啦?咱家恁些地你种啊?”

王瘸根说:“你不种,我种。”

王小怪冷笑一声,说:“你?50多岁的人了,能种个啥?你没算算,18亩地10多万块钱,存银行光吃利息一年有多少钱?”

王瘸根算算账,小麦1.3元一斤,亩产750多斤,卖不到千把块钱,除去农药化肥浇水费用和除草收割脱粒运送等人工投入,能落下多少钱? 10多万啊,可真不是小数。

王瘸根咂咂嘴,和司马同的公司签订了合同。

湨梁村像王小怪这样的年轻人很多,他们说:“见报纸上登过,美国日本的农民都这样。”不少人家去签了合同,把地交给湨河现代农业开发公司经营。

王瘸根手里突然得到了一大笔钱,高兴地躲在屋里数钱,整夜睡不着觉。秋天刚过,王瘸根把自己家的三间旧瓦房扒了,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和老村主任家一模一样。村里不少人家也开始扒房,扒了草房盖瓦房,扒了旧瓦房盖小楼。一时间,湨梁村房倒屋塌尘土飞扬地震了一般,接着是新瓦房新楼房如雨后蘑菇遍地生长。

湨梁村的村容村貌日新月异,发生着崭新的变化。

麻将声噼里啪啦的又响了起来,白天夜里不停。人手里有了钱胆子就大,赌场上赌注也越下越野。过小年那天,王小怪打麻将赌钱两天两夜没回家,输给张小孬30多万。30多万是小数?王小怪吓得说去拉屎,从厕所翻墙提着裤子跑了。张小孬非要搬到王瘸根新盖的小楼里过春节,王瘸根挡着不让,争执半天,老泪纵横地写下字据:“我和老伴在张小孬的杂面公司看大门做饭打工,到死分文不要抵账20万。”

张小孬问:“剩下的10多万咋办?”

瘸根说:“等那龟孙子活着回来,也在你这公司干吧,一直干到死。”

湨梁村有个孩子在中国财经大学读三年级,搞新农村建设课题调研,暑假回来和村主任司马同谈得很投机。两个多月后,他在《湨梁村农业经济改革的情况调查》里写道:“盛万桶采取盗窃掠夺式发展,是资本主义原始时期的一种手段。王狗头采取小额度不间断浸润式发展,常见于资本主义在农村的初级发展阶段。司马同用巨额资金搞规模化垄断性经营,对农村原有的经济体制采取塌方式瓦解,成了农村土地、劳动力和资本的所有者、支配者和受益者,获取财富的手段更成熟更精绝也更暴利。发展下去,原来以土地为基础的农村经济体制将很快不复存在,原有土地的主人——农民,将沦为失去土地的劳动者——自由民,他们通过唯一的自然技能——劳动,寻求着自己的生存空间。”

那孩子的研究真有科学预见性。

司马同当村主任不到八年,湨河现代农业开发总公司统一经营了湨梁村75%的土地。

司马同以新建的戏台为中心,东西走向修了一条40米宽的街(中间有10米绿化隔离带),村委会定名叫“司马懿大戏台大街”。这个名字太长,也拗口,人们习惯叫司马大街。新建大街两边是湨梁房地产、农产品加工、农机修理、优良种子等公司工厂,13座古香古色的四合院、四栋商品楼、两个超市、一个小学校,这些都是湨河现代农业开发总公司的产业。这条街成了名副其实的司马同家大街。司马同在统一经营的土地上,搞绿色种植、科学养殖、观光农业、农家乐等。

这时候,有些精明人意识到:司马同当年把戏台建在了这个地方,真是一种超前谋略。

几年后,村民卖地的钱快用完了,才发现不劳动就没钱,没钱就没饭吃,没饭吃肚子空着就像刀剐一样难受,这根传动带式的发展链条以前竟然没人发现。老人们说:

“知道肚里没有食儿是啥滋味儿了吧?”

“有地,撒上一把种子种上几棵菜,没钱也不至于饿肚子。”

“没地种,没粮食吃,房子盖得像寺庙、金銮殿,顶狗逼掰用?”

人们终于明白了:土地是农民的命。遗憾的是现在命没有了,被掌握在司马同公司的手里。

好在村主任司马同公司的大门永远敞开着,村民们可以随时进工厂。分公司、种养殖基地去干活挣钱。村民们像散放野养了一阵的牛羊,陆陆续续又返回圈里来,到原先的土地上劳动。

王瘸根说:“原先是在自己的地上为自己干活,现在是在司马同公司的地上为司马同干活,不自由了。”

张小孬说:“人有钱就自由,不劳动没有钱,你自由个球?”

人有钱不仅自由,而且还任性。村主任司马同手里有钱,过上了皇帝一样的日子。顿顿鸡鸭鱼肉,大碗喝酒,说要把生活困难时期的那些损失补回来。几年时间,司马同补得像一头吹胀的猪,体重达200多斤。司马同的秉性也变了,修炼得说话柔和,步履缓慢,脸上始终带着和善的微笑,像一尊款款移动的弥勒佛。

有人说:“司马同越来越像当年的狗旺。”

有人不认可:“他可比狗旺有谋略,活得比狗旺高兴。”

司马同咋能不高兴?十年多结四次婚离三次婚,明里暗里合法地不合法地共生育了九个儿子五个女儿。三个离了婚的妻子离婚不离村,每家住一套豪华四合院,领着自己的子女单独过。

普京第二次参加总统竞选的那年二月底,一场西伯利亚寒流过来,天下起了大雪。

司马大街一座古香古色的四合院堂屋里,司马同坐在西洋壁炉前的沙发上,喝着信阳毛尖茶,和王瘸根张小孬侃大山,侃《钱神论》。这些年,司马同手不释卷地研读《钱神论》,认识不断加深。他尤其赞赏鲁褒对子夏的话持大不以为然的态度。司马同指着翻开的那页书说:“你们看,鲁褒说: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

张小孬低着头,嘴里咔吧咔吧地嗑着瓜子,没有吭声。

王瘸根吸了口烟说:“净是些狗逼掰之乎者也的,俺听不懂。”

司马同笑了,说:“子夏是春秋末年咱温县老乡,卜杨门村人,孔门十哲之一。咱这个老乡受他老师孔夫子影响太深,迂腐得很,他说的意思是:‘死生是命运所决定的,富贵是上天所决定的。他净瞎鸡巴扯。”

张小孬仰起脸,问:“他咋瞎鸡巴扯?”

司马同说:“你看人家鲁褒批他说:‘死生并非命运所决定,富贵也不过因为钱而已。因为钱可以转祸为福,变失败为成功,使危险的人变得平安,使快死的人得以生还。性命的长短,官位、俸禄的高低,都是在于钱的多少,天又怎么能决定呢?” 。

张小孬瞪着眼睛,问:“性命长短,也在于钱多少?”

司马同喝了口茶,说:“咋不是?得了病没钱看,还不是早死?卜子夏晚年儿子得了病,就是无钱医治死了,他自己哭成了瞎子,四处流浪,也不知道饿死在哪儿了。要是有了钱,能落到那种地步?”

张小孬低下了头,继续咔吧咔吧嗑瓜子。

王瘸根把烟拿到嘴边没抽,他斜眼看看张小孬,说:“那姓鲁的话也不全对。”

司马同问:“咋不全对?”

王瘸根说:“他光说了钱可以转祸为福,咋没有说转福为祸?”说完狠狠吸了口烟。

王瘸根此刻说这句话,是想到了儿子王小怪拿卖地钱赌博输了30多万的事。八年多了,那龟孙子不知道是死是活,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有。

司马同说:“福咋会转为祸?钱多了会咬死人?”

王瘸根吐出一串烟圈,没再说话。

雪越下越大,地上的积雪没过脚踝。天出奇地冷,风像刀子似的飕飕刮着,冻得人伸不出手。就在三个人侃大山的那天夜里,湨梁村发生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司马同死了。

司马同的死,令全湨梁村人感到意外和震惊。

黎明时分,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村里人听见街上有女人的哭声,那哭声显得声嘶力竭悲痛欲绝。跑出家门,见司马同离了婚的大老婆、三老婆和现任的四老婆,从各自家里跑出来,冒着大雪哭着喊着疯了一般往刘翠屏家跑。刘翠屏是司马同离了婚的第二任妻子。司马同死在了刘翠屏家,他躺在刘翠屏家厕所的水泥地上,肥白壮硕的身躯一丝不挂,眼睛紧闭,嘴唇咧开歪斜着,人早已经不行了。刘翠屏坐在水泥地上号啕大哭,怀里抱着死去的司马同,像抱着一头褪光了毛的大白肥猪。那几个女人到了刘翠屏家,不由分说揪着刘翠屏的头发拖到屋外面,按倒在雪地里用巴掌扇,用脚踢,嘴里嚼着很难听的话。十几个子女也闻讯跑来,各自护着自己的母亲,又吵又嚷,四合院里乱成了一锅粥。

第一任妻子王杏花,是司马同的结发妻子, 50岁出头,人长得高头大马,却养得细皮嫩肉。她问刘翠屏:“狐狸精,七天前他住在我那儿,人能吃能喝能睡,我给他炖的乌头附子汤每顿喝一碗,咋一到你这儿人就没了?”

第三任妻子黄柿花33岁,体态娇小,柔美可爱,结婚五年多生了四个孩子,最小的孩子六岁多,刚上小学。她说:“四天前他从俺家走时,还吃了一大碗炖驴鞭羊肉。害人妖精你说,是不是你把他害死的?你说说,他死了我和孩子们以后咋过?”

第四个妻子马菊花23岁,细眉大眼,满头彩发,一看就是个现代美人。她五年前读黄河农业专科学校时到湨梁村实习,离开时肚子里就有了司马同的孩子。她现在正怀着司马同的第三个孩子,鼓着大肚子,已经五个多月了。她哭得脸变了形,盘腿坐在地上,两手拍打着雪,泣不成声地说:“老作死的,昨天夜里正下大雪,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这烂骚货家。你可来了,你咋就不回去了?你不回去,叫俺娘儿们以后还咋活……啊——”“啊”没出来,人就噎昏过去了。

刘翠屏28岁,样子长得像当年的柿花,是四个妻子中最漂亮的。她和司马同没有结婚就生了两个孩子,结婚后又生了两个。这时她坐在雪地里,浑身泥雪,衣衫被撕拽成破烂,披头散发像个疯子,她哭诉着:“他来俺家就喝了一碗乌头附子汤。俺后半夜醒来,发现他没在床上,以为他走了。天亮我去厕所,发现他倒在地上,人已经硬了。”

雪还在下着,司马同像被遗忘在厕所里的一只死狗,赤裸裸地躺在水泥地上。

医生来了,拨开司马同的眼皮看看,拿听诊器在胸前听听,诊断为:“气温骤降,疲劳过度,突发性心脏猝死。”医生听说司马同常喝乌头附子汤,说:“那东西叫断魂草,哪能常喝?”

湨梁村不少人闻讯赶过来,有人劝架,有人把司马同抬到了床上,盖上床单。司马家族的几个长辈叫来司马同的子女们,商量怎么处理后事。听说司马同死了,湨梁村人说啥的都有。快80岁的母老虎柿花妈满头银发却依旧头脑清醒,她在家里掐着手指头算,算司马同这些年弄了湨梁村多少亩地?置办了多少产业?算完后嚼:“他妈的,湨梁村一条司马大街都是他的。不义之财弄多了,能不折寿?满掐满算,还差一年一个月零两天,他才活到60岁。”

张小孬说:“卜杨门村的卜子夏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话一点都没错。”

王瘸根说:“钱多了有球用?多了惹祸,能要人命。”

司马同死后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像火球一样红。太阳光照在身上,人们却感觉不到暖和。地上的积雪也没有融化,白皑皑的,像司马同家人穿的孝服。司马同的灵棚搭在戏台前空地上,四个妻子14个子女围着黑漆漆的柏木棺材分班值守,各司其哭。戏台上演了三天歌舞豫剧,放了三个晚上电影。司马大街的两边摆放着花圈,各公司工厂商店超市宅院的门口贴着白纸门联,悬挂着白色的灯笼绣球,整个司马大街上白花花的,悲怆肃穆。街上架着十多口杀猪锅,煮肉蒸馍熬粉条白菜,吃丧的人们你来我往川流不息。

温县大部分人都是明朝山西移民的后裔,丧葬习俗和盛万桶家的盛家坪基本上一样。

按照掐算好的日子,司马同死后第七天午后三刻,抬到坟地埋葬。天又飘起了小雪。哀乐和鞭炮声响了起来。司马同的大儿子司马壮走到灵前,举起供桌上的香火盆,啪地摔在地上。灵棚里的孝子们听见摔盆声,立刻放声大哭。那帮司马家族人在灵棚里撒开绳子,着手捆绑司马同的棺材。

这时,王狗头来了。王狗头的父母前些年先后去世,他送走了父母后就没有回来过,村里人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哪儿搞营生,这次也不知道他何时回到了湨梁村。王狗头依旧留着那副小平头,啤酒肚,外穿一件黑色夹克,里面是黄色保暖衬衣,脖子上戴着小拇指粗的金项链,面皮血红鼓涨,像刚开膛破肚取出来的一副猪肝。

司马壮看见王狗头,赶紧跑过去扑通跪在地上,嘣嘣嘣磕了三个头,说:“狗头伯,俺爹不在了。”这是豫西北农村的习俗——孝子报丧。

王狗头弯腰拉司马壮起来,说:“恁爹刚、刚死,普京又……第、第二次……当、当总统……了。”

司马壮很惊诧,俺爹死和普京第二次当总统有啥鸡巴关系?司马壮闻到了王狗头嘴里喷出的酒气,酒气很重,才知道王狗头刚喝过酒,他大概醉了。

王狗头摇晃着身子,走到司马同灵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孝子们听说王狗头前来吊唁,停止了啼哭。司马壮扶着王狗头,王狗头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围着司马同的棺材转,转了一圈后站到了棺材前头。

司马壮以为他要走了,说:“狗头伯,恁走好。”

王狗头没走。那些准备抬司马同棺材去下葬的人伫候在旁边,手里拿着绳子、棍子看着他。王狗头一手扶着司马同的棺材,一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用嘴叼出一根,拿打火机点上,深深地吸一口,烟卷儿上的火圈闪烁着红光,瞬间向上燃烧了半寸多。王狗头憋了片刻,畅快淋漓地吐出了一团烟雾。浓浓的烟雾散漫开,笼罩在司马同棺材上方。灵棚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狗头打了个饱嗝儿,喷着满嘴酒气说:“小壮,恁……爹当村……主任,把咱村……老、老戏台……下……60个……明代……缸,上有……大金、金……戏俑,卖……给港商,一个……16万……你知、知道……吗?那可是……咱、咱湨……梁村……老……祖宗留……下的。”

王狗头这话像晴天霹雳。

司马同的妻子儿女们听了这话,个个抬起头来,泪眼蒙眬惊讶地看着王狗头。那些准备抬棺材的人也都惊呆了,看看王狗头,看看司马壮。

司马壮拉着王狗头胳膊,想搀扶他离开。王狗头一把推开司马壮,继续说:“60……个……明代……金……戏、戏俑缸,金、金戏俑……一尺、尺多高,一个……16……万,恁爹独……吞了……盖、盖戏台……弄……弄地……司马大、大街……都用……的、的那些……钱……”

一阵短暂尴尬的沉默,司马壮才发现王狗头好像没有醉。司马壮的脸上慢慢升起了一股怒气,大声说:“狗头伯,恁是想给俺爹算死账?还是想回来第二次当村主任?”

王狗头摇晃着身子问:“啥……算、算死账?啥第……二次当、当村长?”

司马壮的声音立刻变得凶狠起来,说:“我看恁净胡扯。老戏台当年是你当成垃圾拆的,我爹去哪儿弄恁些缸卖?要真有缸,一定是恁给卖了吧?”

司马同的妻子儿女们围了上来,站在司马壮的身后,像一群围着猎物的猎狗,对着王狗头喊:

“那时正是恁当村主任,肯定是恁给卖了!”

“恁说,卖缸的钱都弄哪儿了?”

“俺爹刚断气,恁跑来诬赖俺爹,到底操的啥心?”

那阵势,那氛围,仿佛要把王狗头撕烂了吃掉似的。

王狗头一激灵,看着仿佛要把自己撕烂吃掉的司马家人,两眼发直,嘴唇颤动,身体摇晃。他迟疑了片刻,啪啪啪地拍着司马同的棺材说:“小……同,你这一、一死,哥我……咋也糊、糊涂了?”说着,一头栽到地上。

灵棚里顿时慌乱起来。那些准备抬棺材的人扔下手里的绳子和木棍,有人撬开王狗头的嘴,见他牙关紧闭。又扒开眼皮,眼珠无神,便使劲掐着王狗头的人中穴。人们七嘴八舌地大声呼喊:“狗头醒醒,狗头醒醒!”有人喊:“小壮,快把恁家的小竹床搬来!”司马壮跑进家里,搬来一张司马同生前夏天乘凉的小竹床。人们七手八脚地把王狗头搬到了竹床上。抬棺材的人把捆棺材的绳子解下来捆着小竹床,抬着王狗头,冒着小雪快步往医院走去。

一个老太太从柿花家出来,拄着拐棍,颤巍巍地向村外走,嘴里不停地喊:“狗头——狗头——你可不能走啊!”

老戏台下面有60个明代金戏俑缸被卖的事,在湨梁村传开了。人们弄不清啥叫戏俑,只知道金和缸,传来传去,金戏俑缸传成了金缸,金缸又传成了大金缸。一时间湨梁村人议论纷纷:

“隐约听老辈人传下话说,重修老戏台,不用外来钱。没想到老戏台下面放有60个大金缸。”

“狗头酒后吐真言,司马同把老戏台下面60个明代大金缸卖了,这肯定是真的。”

“怪不得他司马同这些年发了,一条街都是他的,原来用的是全村祖宗的钱。”

“听说柿花与这事也有关系,她嫁的第一家是山西啥坪村?老戏台是弄到那儿卖的。”

但村里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是司马同卖了那些缸,都知道现在的戏台还是人家司马同新建的。连王瘸根都说:“当年那老戏台,司马同死活不让拆,狗头非要拆,说老戏台立那儿不好,俩人差一点打起来。”

人们终于想起来了。当年确是王狗头说要修20米宽的十字大道,请李嘉诚的专用风水大师看过,说老戏台断了湨梁村的气脉,挡了全村人的财路。他当上村主任就把老戏台当成历史垃圾拆掉了,拆的时候周围还站着保安,隔着围墙,夜里干的。

人们猛然醒悟,群情激奋,整个湨梁村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乖乖,老戏台下面有60个明代大金缸,一个卖16万,总共960万,快1000万啊!”

“怪不得当时不种地,每人每月能领50块钱,交出地再发50块钱,他是把960万存在银行给我们发的利息啊!”

“你知道个球,利息能有多少?他是把960万拿去投资老村主任的房地产,赚的是大钱。”

“不行,祖先们给咱留下这么多大金缸,王狗头都弄哪儿去了?”

“对,问问王狗头,大金缸都弄哪儿去了?”

埋葬了司马同的几天后,村里有几个年轻人满怀激情和愤怒,去医院找王狗头。医院说:“湨梁村那个叫王狗头的,那天喝多了,输过液第二天就出院了。”

从此,王狗头再也没有回来过湨梁村。

原载《十月》2016年第3期

原刊责编 赵兰振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冯俊科,男,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江河日月》《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等哲学专著。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等刊,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在国外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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