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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川

2016-09-28杨仕芳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7期
关键词:树根母亲孩子

父亲在雾气茫茫的河面上捡到一个弃儿,多年以后,这个孩子从河里救起了父亲。人到底有几条命?谁赋予你生命?谁养育了你?谁让你立足天地间?

后来我常想,于我来说,命运是与生俱来的。我幸存于世得益于另一个人的死亡。那个人是我素不相识的兄弟,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阳光、稻田、电影,以及斗殴和抢劫,他就死了。每当想起他的死,我不禁相信命运早已在冥冥中注定。那个连名字都来不及取的人,早已化为青烟,随风消散,尘世间没留下他的任何印记,没人知晓他的存在。在孤寂的夜里,我偶尔会想起他。这种想念是否有意义?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死于母亲胎腹之中。

1977年的某天傍晚,我母亲走在木楼上,挺着大肚子,收拾挂在栏杆上的碎布,那是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当作尿布的。夕阳从西山上斜射过来,映照在母亲微微浅笑的脸上,使点点黑斑泛起异样光芒。母亲的眼睛跟着被阳光刺中,一阵眩晕,停了停,深吸两口气后就抱着一堆碎布走向楼梯口。母亲从阳光中走进阴暗处,视线一时适应不了,眼前呈现一片昏暗。母亲并没停歇下来,她在这道楼梯踩了二十多年,即使闭着眼睛,也知晓如何迈步。母亲仍然微微含笑,平静地往前走,岂料脚下踩空,身体晃两下,整个人滚下楼梯,碎布四下飞散。母亲像个冬瓜一样滚落到楼梯底,脸皮注水似的鼓胀、发颤,频率极高,接着水被抽干,只剩下一片皱纹。母亲双手撑住地面,咬着牙想站起来,却引发剧烈的腹痛,脸皮都拧出好几个疙瘩。母亲动弹不得,躺在地上发抖、呻吟。

最先发现母亲的是黑狗。当时黑狗趴在屋前的石板路上,面前是一只蚱蜢,受了伤,翅膀扇不动了。黑狗用鼻子嗅了嗅,嘴巴张开着,却没咬下去。蚱蜢艰难地往前爬,本能地想逃命。黑狗哼哼着。此时楼上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黑狗猛地蹿起来,眼里闪着绿光,耳朵直挺挺竖着,而后往楼上飞奔。黑狗看到墙角里的母亲,在屋里转了转,没见到别的家人,又跑回母亲身旁,拱了拱母亲,咬住母亲的衣襟,想把母亲拉起来。

“阿黑,这不行,你快去,快去叫孩子他爸。”

母亲说。她牙齿咯咯打着战。黑狗望了望母亲,转身奔出门,在村头找到我父亲。父亲又在讲故事,讲他的行医故事。村里人不厌其烦地听着,没人追究那些故事是否真实,村里人空闲下来就喜欢相互吹嘘,也没什么不可,心情愉悦才是人们想要的。当时父亲站立在桂花树下,挥舞双手,口沫纷飞,如同飘洒一阵小雨。父亲实在太忘情了,以致黑狗蹿到他身旁汪汪叫了几声,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黑狗急了,咬住父亲的裤角往外拉。父亲低头看到是黑狗,笑一下,抖了抖脚没把黑狗抖掉,反而引起一片哄笑。父亲觉得没面子,抓起一根木枝条,黑狗见势不妙,弓着背忽地跑开,在不远处站立着,垂着脑袋,夹着尾巴望过来。父亲紧了紧手里的枝条,继续讲他的故事。黑狗又溜到父亲脚旁。父亲举起枝条,黑狗没有避让,巴巴地望着他,眼里满是着急和不安。

“阿黑,到底怎么啦?”

父亲感觉不对劲,蹲下身拍着黑狗说。黑狗猛地摇着尾巴,发出沙沙的声响,脑袋拱了拱父亲的大腿,“哼哼”呼气,又咬了一下他的裤角,转身奔跑而去,边跑边回头望。父亲明白了,心里也虚了,顾不上人们的惊诧,一路跟着跑回家。父亲赶到家里,看到母亲蜷缩在墙角里,裤脚和鞋子浸着血,木板也染成一片暗红。行医多年的父亲蒙了,连忙把母亲抱到床上。

“树根,树根,你死哪里去了?”

父亲在屋里叫唤,声音干燥而粗野,不像遇事沉稳的医生。当时杨树根刚从山上砍柴回来,撂下肩上柴火后,坐在屋外的木头上歇息。一个挑水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走路摇着腰身,水桶里如同养着几尾鲤鱼,不住地把水泼出来,身后留下一片湿润。他感到心里跟着一片湿润。这种感受使他惶恐,抬起头张望,四下空无一人,心头才渐渐平静。父亲的惊叫陡然响起,吓得他蹦离木头,呆立在路边不知所措。直到父亲的惊呼再次响起,他才恍悟过来,噔噔噔地跑上楼,连腰上的柴刀都来不及解。

“你死哪儿去了?没看到你阿妈吗?快去叫接生婆!”

父亲怒吼着。杨树根看了一眼母亲,把脸都吓得铁青,转身跑下楼去,跑不远又折回来,问:“阿爸,你不就是医生吗?干吗还要去叫接生婆?”父亲啪地甩过来一巴掌,说:“快去叫李圭他妈!你是牛耳朵吗?”

杨树根抚着脸,感到委屈,不明白父亲为何发火,还动手打人,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性情温善,从未与人争执,更别说动手打人了。此时父亲脸色阴冷,眼里闪着凶光。杨树根把溜到嘴边的话强咽下去,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转身往屋外呼喊而去。不久,接生婆跟在杨树根身后,顺着石板路匆匆赶来,把路旁的鸡和猫吓得四下逃窜。接生婆手里提一只黑乎乎的粗布包,里边装着毛巾、酒精等接生用的物件。她赶到母亲面前时,母亲已流产,孩子没了气息。

我那未曾谋面的兄弟就这样突然死去,使父亲和母亲陷入共同的悲痛。母亲因怀孕而积攒起来的大量奶水,不仅变得毫无用处,还给母亲带来难以忍受的胀痛。起初,母亲用手挤出多余的奶水,却越挤越丰沛,干脆让父亲趴在乳房上吸吮。父亲每次吸吮母亲的乳房,总会怀念死去的孩子。这种怀念使父亲越来越害怕走向母亲,每次都跌入充满悔恨和歉意的泥潭里,不能自拔。

那段日子,窗外蒙蒙亮,父亲就会翻身下床,挎上柴刀走出家门。父亲想以这种方式远离思念所带来的悲伤。

我和父亲的相遇就在那样一个清晨里。那个清晨,父亲又挎上柴刀带着黑狗走向山野。那时雾气笼罩村庄、田野和山梁,整个世界一片混沌,似乎有什么妖魔鬼怪藏匿在阴暗里。父亲面对看不透的雾气,心里也惴惴不安,即便如此,父亲也不愿待在屋里。父亲带着黑狗来到村外的木桥旁,黑狗忽然立住脚,耳朵竖立,双目圆瞪,对模糊不清的河面汪汪乱叫。父亲跟着望去,看到一只木盆在河面上若隐若现。父亲在黑狗的狂吠里,判断出木盆里装着什么活物。当木盆渐流渐远时,父亲扑通跳入河中,奋力游去,抓住木盆并拖到岸上。

当时我缩在木盆里,是那么瘦小,连地里的萝卜都比我肥胖,身上裹着破旧的棉布,手脚都不能动弹。我转动着眼睛,看到白茫茫的雾气,接着看到父亲的脸像雾气一样出现。父亲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着我的棉布,晨风吹来,像一只清凉的手抚摸着肌肤。那种感觉使我想尿尿,我就使劲地尿出来,喷到来不及躲避的父亲的脸上。这场景使黑狗兴奋异常,它使劲摇着尾巴,还汪汪叫唤。

父亲擦拭掉脸上的尿水,没有生气,哈哈大笑,说:“你小子有种。”父亲抬起头,雾气仍然四处弥漫。他干咳两声,声音很快消散在雾气里。他轻轻地摸一下我的脸。我对他咧着嘴笑,没笑出声。父亲被我的笑逗乐了,抹了一把脸,把我连同木盆一起抱回家。父亲把木盆搁在堂屋里,昏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使我怀念屋外的光亮。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念想,只好放声哇哇大哭。吴修花、杨树根、杨树枝和杨树叶在我的哭声中跑来,他们把木盆团团围住,屏住呼吸,打量怪鱼一样打量着我。他们满脸慌张和惊讶,使我对屋外的光亮逐渐遗忘。我想到一些雾气,咯咯地笑起来。

父亲受到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不无得意地说:“你们知道吗?这小子尿了我一脸。”

屋子里的目光全落在父亲的脸上,没有看到尿水留下的痕迹,不由得对父亲的话产生怀疑,进而对父亲抱回的婴儿产生怀疑。在乡间时常发生一些偷情养汉的故事,父亲觉得非要向家人们解释清楚不可。

“我真的是从河里把这孩子捞上来的,木盆里还有一封信和玉镯嘛。”

父亲拍了拍脑袋说,连忙从木盆里捡起一封信和半只玉镯。屋里的目光又全落在那封信和玉镯上。信其实只是一张纸,对角都破了,还沾着泥巴。玉镯是破掉的,在昏暗的屋子里并不耀眼。家里人没看出什么名堂,脸上依然布满怀疑。

“黑狗可以作证。”父亲急了说,“阿黑,阿黑,你过来,告诉他们这孩子是不是从河里捞上来的?”

黑狗对父亲点了点头,“汪汪”叫了两声,停一下,又“汪汪汪”叫了三声。黑狗的五声叫唤并没获得家人们的信任。父亲感到孤立无援,在房子里转了转,也没人理会他。

“那我还是把这个孩子送回河里去吧。”

父亲一脸无奈地说,俯下身抱起那只木盆。母亲的手闪一下,就把我抱在怀里,说:“不管这个孩子从哪儿来,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弟弟。”

屋里没人说话,都满脸狐疑地望着母亲,似乎听不明白母亲的话。母亲没有理会他们,抱着我走到墙角,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迅速撩起衣服,把肥大的奶头塞到我嘴里,我喝到了甘甜的乳汁。就这样母亲多余的奶水成就了我的生命。

从此,他们成了我的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和姐姐。

那条河叫伤疤河。在逐渐明白自己身世之后,我时常独自坐在河岸上,长久地凝望着流水,以及水底的水草和游鱼,觉得心间也出现一条伤疤。在失眠之夜,我总想,倘若那个清晨父亲没有走向山野,或许我们永远不会遇见,而我早已消失在河流里,不复存在。这个关于存在与消失的命题,使我过早地看到命运的诡秘,不时陷入不可名状的感伤。村里人并不认同我的伤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认为我父亲在撒谎,他们压根儿就不相信我是被父亲从河里救起的弃婴。他们认为我只不过是父亲的另一个私生子。他们说我父亲借助行医的方便,占过不少女病人的便宜,更有甚者说有不少女病人跟我父亲睡过觉,还为我父亲生下许多孩子。

我曾为此问过父亲。那是夜晚,父亲又喝醉了。父亲一高兴就会喝醉。最让父亲高兴的是接到锦旗,多数是经父亲医治康复的病人送来的。他们记住父亲的恩情。父亲每每接过锦旗,如获至宝,眼里闪烁着光芒。不就几面锦旗吗?能有多稀罕?我工作后,方才理解父亲当时的感受,被人尊敬的快乐与幸福是任何物质都无法换取的。当年父亲把锦旗挂在墙上,墙壁上写满“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医德高尚”等词语。那是对父亲工作的最好赞颂。所以每当收到锦旗,父亲就有理由高兴和喝醉。母亲从不责怪父亲,还会杀掉一只鸡给父亲下酒。父亲就邀上他的三个儿子陪他喝酒。那种夜晚,高亢的划拳声漫出我们家的窗口。路过的人们听到了,总是会意地笑。那天送锦旗来的是一个女人,很是耐看,父亲伸手接锦旗时,多瞅了女人几眼。女人脸颊上泛起一片绯红。母亲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地走开。我和黑狗挤在墙角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对有关父亲的传言起了怀疑。

“阿爸,人们说的那些,那些女病人的事,是不是真的呀?”

父亲已喝得半醉,胡话满嘴,尽管如此,我还是退到几步远的地方才敢问出这句话,生怕父亲粗大的巴掌挥过来。父亲没有生气,抹了抹嘴角的几滴残酒,说:“你这傻小子,这人世啊,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明白吗?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

父亲笑眯眯地望着我,满眼血红,举起酒杯,发现杯里空了,笑意慢慢收敛,眼里剩下一丝失望。我看到那丝失望,猜不出父亲为何失望,是杯里空了,还是父亲被什么刺痛?父亲不再看我,目光望向窗外,满不在乎的模样,却使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他心底的虚空。

我半岁大的时候,母亲患上一场罕见的怪病。那天母亲在楼底扫地,我趴在母亲背上呼呼大睡。母亲没扫几下,身体突然颤抖,扎倒在地,痛得说不出话。我在晃动中醒来,被母亲的后背挤压着,感到一阵窒息,难受了就放声大哭。父亲听到哭声跑下楼来,把我和母亲一起背到楼上。

父亲坐在床前,不苟言笑地给母亲把脉,开药方,让杨树根熬药给母亲服下。母亲喝了半个月的草药,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整个人日渐消瘦,连奶水都挤不出来。母亲的怪病难倒了行医多年的父亲。父亲自知治不了母亲的病,翻出所有积蓄,还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把母亲送到县城医院。

母亲失去奶水后,我被饥饿长久折磨着。我不会说话,饿了只会放声大哭。那段日子我的哭声充斥着我们家的每个角落,使家里人着急而不知所措,就连黑狗都蜷在墙角闷头不语。父亲在我的哭声里心烦意乱。他知道我饿了,找来一些米粥,咀嚼后喂给我。我不愿吃米粥,每当父亲把米粥送到我嘴边,就立即大哭,似乎米粥是要命的毒药。父亲改用米汤和糖水,我依然不愿张嘴,还把被强塞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父亲没辙了,苦恼不已,实在不知拿什么让我充饥。

父亲想到哺乳期的女人,抱着我走出家门,在石板路上东张西望,看到一个女人蹲在墙角喂奶。父亲心里一抖,抱着我走过去,没走几步又收住脚,可怜巴巴地立在路旁。女人看到了父亲,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微笑地叫父亲把我抱过去。父亲轻轻地拍了我一下,急急忙忙走过去。女人把我抱在怀里,在父亲眼皮底下撩起衣服给我喂奶,把属于她孩子的奶水慷慨地喂给我。我不愿喝下她的奶水,我在她的奶水里闻到一股陌生气味,感到被不属于母亲的乳房所欺骗。我扭开嘴巴发出愤怒的哭声。父亲说:“那时你哪像六个月大啊,人家六岁的孩子都没你的哭声响。”那天父亲抱着我落荒而逃。村里人看到了都不禁摇晃着脑袋,为父亲感到不易,也为我感到怜惜。

父亲又想出一个办法,端着空酒瓶走出门,忐忑不安地走向喂奶的女人。女人们看到父亲和他手里的瓶子,便知晓父亲的用意,都乐意帮他的忙。她们接过瓶子,在父亲面前撩起衣服,毫不担心乳房被父亲窥视。倒是父亲窘得退到墙角,蹲下去,把脸别向远处,直到女人们叫喊着:

“树根他爸,行了啦,行了啦!”

父亲接过瓶子,点头道谢。父亲没有把瓶子塞到我嘴里,而是带上奶瓶,背着我来到县城医院。母亲躺在病床上,脸面像纸张一样苍白。父亲把我塞进母亲怀里,让母亲抓着奶瓶喂着我。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闭上眼睛吸吮奶水。父亲站在病床旁,如释重负地笑了。

第二天,奶瓶的冰冷使我产生警惕,发现吸吮的是奶瓶,而不是母亲的乳房,我便拒绝吸吮。父亲又被打败了。他怎么哄骗都没用,我只用哭泣回敬他。父亲心烦了就把我塞到母亲怀里,满脸沮丧地走出医院,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他望着街上往来的人们,忽然觉得生活的残酷与不公。他想问一问老天,为什么把那么多苦楚塞给他,以致他的胸襟快被撑破。父亲抬头望向天空,灰蒙蒙一片,像极了他的内心。父亲涌起想哭的冲动。父亲担心自己哭出来,便加快漫无目的的脚步。在路过一家商店时,父亲看到柜台里摆放着奶粉,停下脚,盯着奶粉,盘算着口袋里的钱。售货员走过来,父亲像行劫被发现的盗贼逃之夭夭,使售货员满脸的莫名其妙。

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回医院,看到母亲紧搂着我,我们安静地睡着。父亲退到病房外,忽然转身跑到商店里,价也不问就买下一包奶粉。那是上海牌奶粉。父亲兴致勃勃地回到病房里,端来开水冲着奶粉,而我仍然不愿喝下去。父亲恼羞成怒,捏住我的腮帮,我的嘴便敞开了。父亲强行把奶瓶塞进我嘴里,我放声大哭。起初,父亲硬着心肠不为所动,招来一片责怪的目光。父亲扛不住了,放弃了努力。他抓着奶瓶,立在病床前,垂头丧气。他望着哭个不停的儿子,又望着满脸忧愁的妻子,眼角闪出了泪花。

父母亲望着我日渐消瘦,忧心忡忡,束手无策,空叹命运多厄。那些天我累了,身上没什么力气,饿了也不再放声哭泣。我每天都蜷缩在母亲怀里,安静地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父亲望着那种场景,心里澎湃不已,不知该欣慰还是愧疚。

那之后,父亲时常抱着我走出医院,来到大桥上,来往的车辆使我无比好奇,“咿呀咿呀”叫喊,还不停地挥着小手。父亲以为我想吃东西了,抱着我往病房跑,还一路激动地叫喊着:“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小四想吃东西啦!”走廊里的病人和护士给父亲闪出一条路,猜不出父亲是着急还是兴奋。

父亲匆匆忙忙冲一杯奶粉,但是我仍然不愿喝。父亲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把我抱回南山村。回到家后,我开始回忆县城里的车子。我看到和车轮一样的黑圆圈,那是固定锅头用的竹圈,用竹条编制而成。我指着竹圈“呀呀”地叫。当时我缩在姐姐杨树叶怀里,她看到我伸出的小手,却看不出有什么意义,便不加理会。我无法告诉她我要竹圈,只好敞开喉咙大哭。

我哭得太凶,弄得姐姐左右不是,最后注意到我的手势,拖过黑乎乎的竹圈。我立即破涕为笑,我姐姐就把我放在地上。我抱着竹圈嘿嘿笑着,又指着另一只竹圈。姐姐又给我拖过来。我就把那两只竹圈立起来,在地上摸起一根筷条,架在两只竹圈上。父亲从屋外走进来,顿时立住脚,惊讶地望着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才六个月,居然做出一只单车模型。

“你小子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绝对能当一个出色的木匠。”

父亲激动地说。然而,父亲刚泛起的激动很快就被失望所淹没。那时我的身体已经很虚弱,薄得如同一张纸片。父亲望着我,心如刀绞。那应该是世上最让人难过的事,眼巴巴地望着亲人受苦,却站在一旁爱莫能助。父亲想了想,捏住我的腮帮,强行把米粥塞进我的嘴里。我挣扎着,哭泣着。父亲不理会,铁了心,非要我吃不可,忙乱中把米粥塞进喉咙。我憋岔了气,脸涨得通红,眼珠都快爆出来了,好半晌才咳出声。多年后,父亲回忆当时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

“那时你快把我吓坏了,一咳就是大半天,几乎要了命。”

父亲摇着头说。当时他心里充满忧伤,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使我感受到一阵绵绵春雨。我忘记了父亲的粗鲁和横蛮,想对他笑一笑,却没气力笑出来。父亲紧紧地抱着我,低低地饮泣。父亲太难过了。我感到很累,慢慢闭上眼睛。父亲在我的鼻尖下探了探,气息微弱,无可救药了。这个从河流里捡来的孩子即将归去。父亲想,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孩子要归往哪儿去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父亲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在心里骂着,能这么想吗?怎么说这个孩子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存在过。父亲绝望了,把我搁在墙角,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把他的孩子们叫到跟前。

“照顾好你们的弟弟。”

父亲说。父亲来到我身旁,俯下身望我一眼,那一眼满是慌张。多年后,我总会无意间记起那个眼神。当时父亲咬着牙,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在石板路上奔跑而去,身后卷起一阵尘土,父亲的背影在尘土里渐渐模糊。他的三个孩子不知所措地立在家门口。不一会儿,父亲又折跑回来,站在石板路上叫喊:

“树根,你出来!”

杨树根望了望弟弟和妹妹,而后走向满脸忧愁的父亲。父亲把他拉到路旁的桂树下,说:“我现在要去县城里看你们母亲,要是弟弟发生什么事,你是老大,你懂得应该怎么办的吧?”

杨树根点了点头。他没听懂父亲在说什么,却知道对父亲的交代就该答应。父亲也知道杨树根没听懂,但是不再解释,听天由命吧。父亲在心里感叹,含着泪走向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父亲离开村庄,其实是一种逃跑。他和儿子刚建立起来的父子情感被步步紧逼的死亡所驱散。父亲不忍目睹死亡的降临,只好选择逃离,把悲痛留给不谙世事的孩子。父亲来到母亲病床前,趴在床沿上,把脸埋在被单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啜泣。母亲知晓她的儿子已经凶多吉少。母亲想用手抚摸父亲的脑袋,给予他安慰,是老天召唤孩子归去,不是他们的错,然而她的手僵着不动。她望向窗外,看到一只麻雀飞过,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儿子到达天堂要健康,要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

第八天,父亲和母亲回到村庄。他们迈进家门时都惊呆了。他们看到我缩在杨树叶怀里安然睡去,面色红润,还吹起小小的鼾声。好半晌,他们才醒悟。母亲丢掉手里的东西,哭喊过来:“我的孩子呀!我苦命的孩子呀!”

在父亲离开村庄后,杨树叶一直守在我身边。起初,她看到我蜷在墙角,两只迷离的眼睛半睁着,呼出的气息极其微弱,如同一只快要死去的病猫。人怎么能像病猫一样死去呢?这想法使她难过。她坐在我的身旁,小心地抚着我的脸,把我抱在怀里,嘴里轻轻地哼着山歌。我听到一阵嗡嗡声响,便使劲地睁开眼皮。那时我闻到一股香味,目光顺着香味寻去,看到火堆旁躺着一只红薯。杨树叶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红薯,抱着我走过去。红薯已经烤熟了。杨树叶用牙碾碎成薯泥,捏成小团塞进我的嘴角。我感受到无比香甜,还没长牙的嘴嚅动起来。

“大哥,快来啊,弟弟吃东西了!弟弟他吃东西了!”

杨树叶哭喊着。杨树根和杨树枝闻声赶来,看到我嚅着小嘴,吃得津津有味。杨树根跑去找红薯。家里没有了,便摸进邻居家偷几个,埋到火里烤,烤熟后碾成薯泥喂着我。我那条濒临死亡的生命,竟然被几个红薯养活了。

在父亲离去的几天里,杨树叶一刻不离地守着我,似乎只要把我放开,我就会像只落地的瓶子啪啦碎掉。她用那只六岁的干瘪胸怀给予我母亲般的温暖。多年后,我无数次回想躺在姐姐怀里的情景,已然无法还原当初,但是我能坚信的是,女人的胸怀远比男人深远和宽广。男人的生生世世,事实上只是活在女人的胸怀里。

我就这样活了下来,家人对我的照料可谓无微不至。然而在整个童年,我总在心里不时追问: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相貌堂堂还是丑陋不堪?遇到什么灾难非得抛下孩子?在想象中,我多次看到他们倒在血泊里,在一片阳光中微笑着死去。他们死了!他们的血却在我身上流淌,仍然不声不响地活着。这感觉很奇妙。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们还活着,活在尘世里的某个角落,每天都在吃饭、睡觉和谈论着无聊的话题。他们是否像我想念他们一样想念着我呢?我不知道。他们活在我的世界之外,与我没有关系。那不就是一种虚无吗?我无法辨清到底是他们的生活是虚无的,还是我的存在是虚无的。我不禁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某种运数。

我渐渐地不喜欢说话,常常来到河边静坐,神情恍惚,目光穿过日落黄昏望见那个遥远的清晨——一个女人把我搁在笨重的木盆里,并留下一封信和一只玉镯,玉镯在昏暗里闪着幽光。女人吃力而笨拙地抱着木盆,穿过一阵浓烈的雾气,踉踉跄跄地来到河边。她把木盆搁在地上,蹲在地上小心地抱起我,撩起衣服把干瘪的乳头塞进我的嘴里。她已给我喂了好几次奶。我感觉不到饥饿,闭着眼睛呼呼沉睡。她在昏暗里细细地端详着我,心潮汹涌,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使我在日后的睡梦里时常遇见一阵阵春雨绵绵。她再次小心地把我放到木盆里,而后把木盆推到水面上,河水托着木盆摇摇晃晃地漂走了。忽然,她发疯般跳进河里,抓起木盆里的玉镯,掰成两半,一半塞到我怀里,一半捏在手中。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里,呆呆地望着木盆漂去,很快隐没在黑暗里。她的魂灵也跟着隐没在黑暗里。

在许多夜晚,我的梦里时常出现一缕若隐若现的幽光,透着寒气,似曾相识。我怀疑那缕幽光也不时地在那个女人的睡梦里闪现,使她的夜晚也一样支离破碎,无比漫长。那种夜晚,我看到那个女人伫立在遥远的楼顶,长久地仰望苍穹,神情落寞。那个遥远的清晨总像一对坚硬的翅膀在她的面前徐徐展开。她又望见了被她遗弃的孩子,在微笑、在呼喊,叫唤着妈妈。她感觉到他的无助。她不知道他是否尚在人世,不知道那条叫伤疤的河流载着他走向人世,还是载着他跌入地狱?她唯有祈祷,默默祈祷,乞求内心安宁。然而,她的内心只有绝望,在生长,在蔓延,死亡的感受再次将她淹没。

“啊——”

她仰天号叫。那声绝望的号叫越过时空,在我失眠的夜里冰雪一样纷繁杂乱,使我无端地陷入一阵阵苍凉。我梦见自己在潮湿的旷野里奔跑,树木、竹丛和庄稼依次后退,那个女人屡次出现在岸上,她在向我呼喊和招手。雾气从四面聚拢而来,慢慢地模糊她的视线。她终究没有看到我,也没有看到别人,转身怏怏离去,留下一条空寂的河流。

多年后,我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在他们的言谈举止里,看到另一种存于尘世的思维,进而发现那个清晨,既是我梦的开始,又是我梦的归宿。我每每追忆那个清晨,最初呈现的是弥散在山谷里的雾气,接着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这个女人向我走来,目光呆滞,步履艰难,渐渐地占满我所有的视线。

我知道她是谁,但我不认识她。

我至今无法忘记一个黑衣人。那时我缩在房间里,北风在屋外呼啸,腐烂的落叶被卷到空中,盘旋几圈再次落到地上。那个黑衣人就在那时出现,佝偻着身子,双手插进衣袖里,顺着落满树叶的小路走来。没人认识他。几天后的傍晚,他死在村外的田埂上。村里人斗着胆走向他。他衣襟破烂,脸色乌黑,嘴巴紧闭,双眼却圆睁着,直勾勾地盯向苍穹,似乎要把天空看破。人们把他抬上乱坟岗,潦潦草草地埋葬,在他坟前立一块木板,写下“外乡人”三个字。

清明时节,我回家祭祖,爬上乱坟岗,那块木板不知去向,坟堆也被野草覆盖,找不到半点痕迹。村里人还记得他吗?他的灵魂是否回归故乡?故乡到底在哪儿呢?没人知道。许多夜晚,我读着尼采的书,总在恍惚间望见那双圆睁的大眼。他到底在看什么呢,以至死不瞑目!没法深究,也没人深究。他只不过是一株断了根的浮萍。我不禁想到自己。我不也是一样吗?所不同的是,我活着,他死了。

这就是命运吧。

伤疤河在我十一岁那年暴发了罕见的洪水。那条河并不宽,也不湍急,流水常年映着阳光,悠悠荡荡,漫不经心。我对它有着复杂的情感。我既喜欢它,又不时因为它而触景生情倍感心酸。我在河流里学会思考,也在河流里学会游泳。游泳是杨树根教会我的。杨树根水性了得,是村里人所不及的,受到人们的敬佩。我是他弟弟,也感荣耀,每每脸上挂着骄傲。

“又不是你会游泳。”

“你高兴什么呀?”

“有本事你自己游给我们看。”

“你哪会游泳?只会尿床。”

村里的孩子嘲讽我,让我很生气,我不会就不能跟杨树根学吗?他是我大哥。我整天黏上他,贴在他脚边,目的是让他教我游泳。他从没说去,也没说不去,顶多瞟我一眼,而后扛把锄头上山,把我抛在路旁不管不顾。我求不了他就缠着母亲,母亲也不想理会我。我就抱住她的腿,还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母亲的腿上,母亲想甩掉我也办不到。

“树根啊,你就带你弟去游泳吧。”

母亲没法了才劝着杨树根。杨树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母亲一眼,拧着嘴角,仍然没说话,猛地把我扛到肩上往河流走去。他教我游泳了。我天性识水,很快就学会了,还不满十岁就在水里来去自如。

“你是一尾鲤鱼。”

杨树根对我说。我不喜欢鲤鱼,喜欢草鱼,体壮,气力足,尾巴一甩,掀起阵阵水浪,但能得到大哥的称赞,心里还是很欢喜。从那时起,我不再当他的跟屁虫,总是独自走向河流,扎到水里,自由沉浮。我父母不由得为我担心,那条河里曾经溺死过几个小孩。他们不再让我独自一人到河里去玩水。我就偷偷溜到河里,被父母发现总免不了一顿责骂。我想了想就干脆从河里抓几尾鱼回家。父母亲看到我提着一串鱼,相互望了望,默不作声。父亲背着药箱出门,母亲扛着锄头走向菜地,想必他们放了心。既然我都能抓住一条条活鱼,河水自然也就被我征服了。那条河流成了我童年时代最为重要的去处。每当村里的孩子拿我的身世说事,杨树枝总是幸灾乐祸,还添油加醋地说我是怪鱼变的。孩子们半信半疑,哥哥说弟弟是怪鱼还有假的吗?最后孩子们无不疏远我。这是杨树枝的用意,他从小就不喜欢我。父母把太多的爱放在我身上,使他感到自己被冷落。我总是带着满心委屈往河边跑去,脱光衣服扎入水底,静静地躺在那里,看到阳光从天而降,穿破水面,落在石块上,闪出一道道细碎的荧光,小鱼静默不动。

那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那条河流给我留下的记忆,多半是美好的。那场洪水颠覆了我对那条河的所有印记:粗野、蛮横和残暴。从夜晚开始,天就被撞破了,哗哗倒着水,持续到了清晨,雨水才稍稍弱了些。我趴在窗口往外望去,到处是灰蒙蒙一片,山梁和田野模糊不清,只有叫喊声、奔跑声、哭泣声四处回响。

发洪水了!

父亲扛着锄头出了门,母亲提着渔网跟着出去,杨树根、杨树枝和杨树叶也戴上斗笠离开家门。我在家门口蹲下来,望着雨水漫过石阶,急巴巴往前冲去,巷子里的鸡鸭不见踪影。我们家的黑狗也不知去向。我感到孤单,想了想,从墙上抓下斗笠,扣在头顶,钻进雨里走向村头。

人们挤在村口的石阶上,没有谁说话,都痴呆呆地望着河流,满脸惊惧。河水浑浊而汹涌,塞满河床,涌上河岸,淹没了路面和稻田,小木桥也被洪水团团围困,成了一只孤舟。河流瞬间就让人不认识,没人知晓它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所到之处,花草树木都被吞噬,连河岸边的小木屋也被拉倒、撕碎、吞没,瞬间消失在奔涌的洪水里。谁也不知道洪水吞噬了多少东西,河里漂浮着许多木头和垃圾,偶尔还能看到几头漂浮的猪和牛,很快被冲到远处,淹没不见。

此河非彼河!

雨水渐渐小了。男人们操起刀具、木棒和锄头来到岸边,稳稳站在某处高地,等待被河水冲下来的木头。多半是上好的杉木和松木。村庄里的房子都是用这样的木头修建的,白白漂走,甚为可惜。所以,人们来到岸边,用锄头和木棒钩住漂在河里的木头,往河岸上拖。

父亲也站在岸边,紧抓着锄头,看到木头漂过来,就去锄,忙活半天也没抢到什么。父亲整日出诊医病,不怎么劳作,手脚笨拙了。那时河面上漂下来一具棺材,人们激动了,不禁大呼小叫,用带尖钩的木棒扎过去,没扎中,被河水带走了,三两下就消失了。岸上的人们又一阵叹息。

不久,父亲锄中了一根松木,很是粗壮。父亲不得不使尽力气往河岸上拖。那时又一根木头冲来,撞中了那根松木。父亲的手臂被震痛,接着有一股力量拖住他,沉沉地往河里拉去。父亲抵不过这股力量,知道无法拖松木上岸,便想把锄头收回来,锄头吃进树身太深,怎么也拔不出来。父亲不想丢失锄头,猛地使力,锄头没拔出来,整个人却被带到水里。父亲还来不及惊叫,就被河水卷走了。

“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救人啊!快救人啊!”

有人看到了,惊呼着,岸上的人们扭头望来,慌忙丢掉手中的锄头和木棒,顺着下游呼喊奔去。父亲在河水里沉浮,脑袋时而冒出来,时而被水淹没。人们想把他救上来,不住地往河里抛绳子。河水凶猛,绳子触及水面,便被冲到岸边。父亲压根儿看不到绳子,更别说伸手去抓了。洪水已把他卷走了,不住地往他的嘴里灌水,呛得他连呼救声都叫不出。几个后生脱掉衣服跳到河里,没游多远慌忙转身游回来。河水太凶,强行游向父亲,非但救不了他,只怕连自己的小命也搭上了。人们无计可施,顺着河岸追去,期盼着父亲抓住木头什么的,然后往岸边游,才能把他救上来。

那时人们纷纷问杨树根在哪里,村庄里数他水性最好,只有他才能救起父亲。此时他背着王菊花心情复杂地走向村里。王菊花冒着雨水去看鱼塘,她们家的鱼塘里放养着几十条草鱼。洪水来了,担心鱼跑了,她走到半路,一条拇指粗的蛇从草丛中蹿出来,在她小腿上咬了一口,“呼呼”游走了。等她醒悟过来,蛇已经消失不见,伤口冒出了暗黑的血。中毒了!她慌了手脚,瘫软在路边,呜呜哭着。杨树根从家里赶来,发现她受了伤,走到她面前,想了想,话也不说就撕下衣袖,绑住她的大腿,俯下身吸着伤口,吸出毒血吐掉。王菊花的哭声静了,看着杨树根为她吸血,心里踏实了,竟有了些许依赖。杨树根吸掉毒血后,她仍然瘫坐着起不来,连她都说不清是使不出气力,还是下意识地跟他撒娇。她瞅了他一眼。他没有看她,脸却红了。她心里又暖了。他望了望田野,溢满了水,咬一下牙,蹲下去背上她,往村庄里赶去。她趴在他背上,快要滑下来了。他往后伸出手,又不敢扶住她大腿,只好弓着腰板,不让她跌落下来。

“你就不能扶一下我吗?”

他听了,硬着头皮,试探地触了触她的大腿,发现没什么反应,才放心地稳稳扶住。他感受到一股柔软和温热,顺着手臂流向全身,身子竟微微发抖了。她感受到他的微颤,知道他心里的紧张与兴奋,心里又暖了,忍着才没笑出来,竟都快忘了脚上的伤。杨树根把她背到她们家,转身匆忙跑去找父亲。村里就父亲一个赤脚医生,生病负伤都找父亲。杨树根回到家没见父亲,就往河边奔去。他没看到父亲,父亲正在河水里挣扎。

“小四,小四,你别往河边跑,危险!那里危险!”

我往河边跑去,人们在身后叫喊。我没有停下来,也不想应答人们,边跑边脱掉身上的衣服,来到河边就跳入水里。河水的凶猛和粗暴远超我的想象。我并不慌张,也不害怕。我要救父亲,他正卷在洪水里,着急地等待着我。人们追到河岸上,奔走呼叫,却都被洪水拍击的声响淹没了。我不知道他们叫喊什么,也没空闲知晓他们叫喊什么。我奋力向父亲游去。我看到父亲的脑袋在洪水中沉浮,双手无助地挥舞,眼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我不由得使尽全力向父亲游去。我游到父亲的身边,一把拉住父亲手臂。父亲扭过头来看到我,满脸的惊讶和惶恐,想说什么,嘴巴刚张开,已被河水灌满了。我拉着父亲的手臂,往岸边游,水太凶,没游两下我俩就被冲散。我想追上父亲,却使不出气力,急得快哭出来。此时,一根木头冲下来,我奋力游过去,攀住那根木头,歇了歇,恢复了些许力气,攀着木头往父亲游去。父亲也攀住了那根木头。我们挂在木头上,使劲地游向岸边,却怎么也做不到。我们的体力越来越弱,河水带着我们往前奔去,不知道要把我们带到哪里。我心里充满了恐慌和绝望。杨树根从岸上跳下来,噼里啪啦地游到我们身边,一把抓住那根木头。我知道我们有救了,不禁呜呜地哭了。

“小四,先不要哭,上岸了再哭。”杨树根说,“一起往岸边划过去吧。”

我们就往岸边划去。人们在岸上叫喊。杨树枝跳下河来,几个后生也跳下来。我们一起攀住木头划向河湾,慢慢地靠到岸边。人们把我们一一拉上岸。父亲回到岸上,坐在地上吐了几口水,回过神来,抱住我痛哭流涕。

“孩子啊,我的孩子!”

那天父亲反复说着这句话,别的话都不会说了。父亲被洪水一泡都不会说话了。杨树根背起父亲,杨树枝背起我,湿漉漉地往回走。父亲趴在杨树根的背上,竟小孩一样地哭,一点也不像给人看病的医生。此时许多人跑来,母亲和姐姐夹在人群中,一路奔跑一路哭喊,跨过一条小沟时,母亲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前跌去。姐姐连忙把母亲扶起来,继续哭喊而来。她们跑到我们身边,抱住父亲哭成一团。杨树根站在一旁默默垂泪,杨树枝的眼圈也红了。我一点也不想哭,也不想流泪,趴在杨树枝的背上望着奔腾的河水,思绪跟着河水远去。多年前,我漂流在河面上,是父亲把我救起来,现在父亲却差点淹死在水里。多年后我再次想起,心中不由得想,那就是注定的命运吗?我回答不了。那时河上的木桥摇曳着,瓦片和木板不断地往下坠。

“快看快看,桥要断了!”

我惊叫起来。人们转过脸去,看到小木桥被洪水拉扯着,哗啦啦地往下掉,几下子就没在水中。父亲把我从杨树枝的背上抱下来背到他的背上,说:“我们要不是早点上岸,这桥冲下来,可就没命了。”

“快回家,快回家,别受冷了。”

母亲说。我们就回了家。刚进家门,杨树根就蹲在墙角,等父亲换了衣服,就提着药箱站起来,说:“阿爸,菊花被蛇咬了。”父亲看他一眼,又看母亲一眼,跟着杨树根走出门。母亲和姐姐望着他们远去,一脸茫然。等父亲消失了,才醒悟过来似的,忙着为我换衣服,套鞋子,擦干头发。她们眼圈微红,还沉浸在父亲落水的情景里,尽管父亲安然无恙,出门给人看病去了,依然心有余悸。家人照顾着我,没人理会杨树枝,他蹲在一旁,鼓着腮帮,受到了冷落。他猛地站起来,白我一眼,扭身走出家门,没人在意他。天快黑了,他也没回来。父亲和杨树根还没从王菊花家回来。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慌张了,生怕他出意外,带上姐姐出了家门,顺着石板路呼喊,没听到半声回应。

她们满脸焦虑地回到家,看到杨树枝背着一袋鱼,满脸笑容地走进家门。他把鱼倒进木盆里。母亲和姐姐望着满盆的鱼,猜不出他是如何抓到的。杨树枝坐在火塘边,等待她们的追问。母亲和姐姐都没有开口,心思全落在我的身上,不敢想我居然跳进洪水救父亲。杨树枝又被冷落了,倏地站起来,踢了木盆一脚,几条鲤鱼弹出来,落在地上死命蹦跳。他仰着头哼着歌走出门,他生气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这种事要是搁在以往,他肯定会踢我屁股。今天家人们呵护着我,他不由得有了顾虑,只能踢踢木盆出气。

“你用不着神气,不就是跳进河里吗?要是我,一样会!”

晚上睡觉时,他来到我的床边,阴阳怪气地说。我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他,心里却是安然。在之前,杨树根来找过我了,他坐在我的床头上沉默半天,说:“小四啊,要不是你跳下河,救了父亲,我这辈子就是罪人了。”

他的话,我懂。在父亲落难时,需要他时,他却没出现,他为此感到愧疚。杨树枝在我面前也不敢太放肆。我感觉自己与以前不大一样,不再那么胆小怕事。许多时候,我都怀念那场洪水,甚至夜间躺在床上傻傻地期盼着洪水再次到来,要是父亲再次落入河里,我仍然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杨树枝就变着花样欺负我,有事没事就敲打着我的脑袋,从不考虑我的感受,似乎我不是他的弟弟。我不敢反抗他,也无法反抗,忍受不住就哭着跑回家。父亲不止一次教训他。

“他不就是捡来的吗?”

他总是这般回应,父亲就沉默了。那话毒,刺得父亲生疼。父亲最终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杨树枝从此不敢顶撞父亲,却把气转嫁到我的头上。

“我弟弟是被山兄弟丢下的野孩子。”

杨树枝说。他改变挤对我的策略。村庄里没人不害怕山兄弟。传说那是一种活在山梁上的怪物,身材矮小,脚跟在前,神出鬼没。村里人看到我时常一个人孤孤单单,沉默寡言,怎么看都觉得怪异,对杨树枝的话就半信半疑。村庄里的孩子疏远我,在背后指指点点,骂我是一个野种,连山兄弟都不要的野孩子。那时我发现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把整个世界的所有温暖和信任全部抽离,剩下一片冰冷的孤独。

我不愿说话,不愿出门,也不愿跟人待在一起,整天躲在阁楼上,木然地望着苍穹。苍穹下是乱坟岗,我的想象时常从那里开始。我想象着那些死去的魂灵在时空里腾云驾雾。我在那种想象里找到一种久违的温暖,我不禁想起传说中的山兄弟。他们有此般本领,我渴望学会那般本领,而后坐上云端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我想要问问他们为什么抛下我,难道他们不知尘世间的险恶?从那之后,我不再害怕山兄弟,总在夜幕降临时,期盼他们突然破窗而入,把我带到茂密的丛林里,教会我无人能及的本领。

父亲注意到我的沉默,微笑着走到我面前,与我肩并肩地坐下来,一同眺望着远处的山梁和云朵。父亲跟我讲起他行医的故事。他告诉我把谁谁谁的断脚接好了,把快死的谁谁谁治活了。父亲最引以为荣的是给刘镇长治过病,居然把刘镇长的怪病给治好了。父亲说,刘镇长的病连医院都没治好,他只下几服药就药到病除。刘镇长就把父亲当朋友,每每隔段日子就提着礼物敲开我们的家门。父亲每当说起这件事,脸上挂着幸福的神情。他说着说着就忘乎所以,连谈话的初衷也忘掉了,而后猛然醒悟,拍着我的肩膀,说:

“山兄弟?别信,根本没有那回事。”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父亲也跟着笑了笑。我知道父亲在笑什么,父亲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父亲和母亲因山兄弟而吵了架。在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个脾性温柔的女人,懂得照顾父亲的生活,即使父亲做了什么惹她生气,也从不大吵大闹,只是缩在角落里默默地缝补衣服。多半时候,父亲走到母亲面前,垂着一张讨好的脸。母亲绷紧的脸没能坚持多久,笑容忍不住露出来。那天母亲一反常态,双眼圆瞪,手指着父亲,把父亲逼到角落里。

“你就不能信一回吗?信了你会死吗?”

母亲怒吼着。父亲一脸无辜,不敢说话。这件事深究起来,还要归到杨树枝身上。那是阳光炽热的周末,杨树枝从小镇上回来,阴沉着脸,可能考试不好,可能受别人欺负,或者遇到别的什么不愉快的事。总之,我心里莫名地慌张,装作没有看到他,溜到屋外的桂树下,埋着头观望蚂蚁搬食物。食物是只肥胖的虫子,还蠕动着,却被一群细小的蚂蚁轻易地抬向巢穴。我不禁感叹起来,要是我们兄弟如此齐心多好啊。

杨树枝走到我身旁,二话不说就踩着地上的蚂蚁,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抽出一本书拍打着我的脑袋。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叫喊,连目光都不敢与他对视。他得意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哼着歌离去。我再次被冰凉的悲伤淹没。我靠在树下,阳光从叶丛中漏下来,使地面显得斑驳陆离。此时,一只鸟飞进阳光,很快就消失了,留下一片寂寞的天空。那里悬浮着几朵白云。我觉得自己就是被遗忘的云朵。我就在那时开始渴望着逃离,渴望着谁把我带离村庄。我被这个念头吓坏了,却又为此激动着。父母亲视我为己出,不让我受半点委屈,却改变不了我的身世。

我从来都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那天我又跑到河岸上,泪流满面地望着流水,想着不知是生是死的亲生父母,不禁对他们把我带到世上又把我抛弃感到愤恨。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内心的怨恨变得无的放矢。很多时候,我觉得他们不存在,只是虚无。我不也只是一个虚无的人吗?他们死了,或者终将死去。我也会在某一天死去。这就是生活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无所不在的虚无感充斥我的天空。我越想越难受,胸口堵着气,吸不进去,又吐不出来。憋得难受,我就转身回家抓起锄头跑到田里,吭哧吭哧地挖土,似乎这样可以把心底的怨气撒到地里,埋没掉。我挥舞着锄头,虎口震痛。这种疼痛使我感到某种报复般的快感。我以此惩罚自己,热泪盈眶。我更加用劲地挖地,挥汗如雨,顾不及头顶的烈日。忽然,我两眼发黑瘫倒在地。

傍晚时分,父亲才找到我。当时我晕厥在地上,面如土灰。父亲把我背在背上,发疯般往家里奔去。那天晚上父亲在我床边来回忙碌,母亲六神无主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往东她就往东,父亲往西她就往西,连晚饭都忘记煮了。父亲见母亲太过着急就安慰着说:“你就放心吧,孩子只是劳累过度。这孩子也真是的,又不是选劳动模范,怎么连命都不要?你放心吧,服几剂药就好了。”

父亲的药没能治好我。我的病情非但没好转,反而越来越重,连视线都开始变坏,几米之外的事物都看不清。那是一个通往死亡的黑洞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很多时候我想着,要是死去,那一定能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就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种念想使我激动不已,而当死亡真正到来时,我心里却充满了恐惧。

“不要太心急,过几天就好了。”

父亲摸着我的头说。杨树枝挤到我的床前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他这病不是喝点草药就能好的,他得罪了山兄弟,是山兄弟惩罚他的。”

杨树枝在折磨我。他喜欢这样,我越难受他越高兴,以此为乐。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想,要是山兄弟让我生病那就生吧;要是让我的眼睛瞎掉那就瞎吧;要是让我死去那么就死吧……我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不再感到恐慌。我只是担心得罪山兄弟,它们不会收留我,不会教我本领,泪水禁不住淌下来。

母亲扯住父亲的衣袖,说:“他爸,老二说得也在理,老四这个样子,真像得罪了山兄弟,还是去请巫师吧。”

父亲说:“你要相信科学。生病了,不医治,不吃药,请什么巫师?病能好吗?如果巫师能治病的话,这些年我还治什么病呀?城里还要医院干什么呢?不能迷信,不能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只有药才能把病治好。你不会是不相信我的医术吧?”

母亲嘴角抽几下,沉默下来,转身跑去为我熬药。我又喝了五天的草药,病情依然没有好转。母亲忍不住了,说:“他爸,你就信一回吧,就叫巫师来作法吧。”父亲来到我面前,用手在我的额头上探了探,说:“这世上哪有山兄弟,别胡说八道。”杨树枝又哼哼着说:“爱信不信,别说我没警告你们。”

他说着就吹起乱七八糟的口哨跨出家门。父亲望着杨树枝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忘记了什么。他用力地拍着脑袋,也没能拍出什么来。母亲望着父亲,不再劝说,悄悄地抹掉脸上的泪水。

我的病情没有在父亲的预料中好转,视力更差了,快看不见东西了。我就要变成一个瞎子了,我的白天将和黑夜一样漫长。我陷入一片黑暗的泥潭之中,我在黑暗里飘荡,不知该前往何处,如同多年前漂泊在河面上,孤独、无助、忧伤。我在黑暗中着急地叫唤着父亲和母亲。他们匆匆赶来,我看不见他们的面容,只听到他们的争吵。

“你看到了吗?孩子都快成了瞎子了,你就不能放下你那臭架子啊?”

“叫巫师来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行医这么多年,难道你不相信我?我会害自己的孩子吗?”

“你就不能信一回吗?信了你会死吗?”

母亲怒吼着。父亲沉默了。他在我的哭喊和母亲的怒吼中,对自己行医多年的经验产生怀疑,低低地说:“那就请巫师来试试吧。”

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巫师来作法事,山兄弟就会原谅我,假以时日还会教我本领;难过的是父亲被杨树枝打败了。我不喜欢父亲被打败。父亲在我的心中一直是个英雄,懂的东西比整个村庄还多,却轻而易举地被杨树枝打败了。更让我难受的是,我无意间成了打败父亲的帮凶。

巫师的到来使我们家陷入一片沉寂,接着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看不到巫师在干什么,却能想象他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噗”,我脸上一阵冰凉,一定是巫师在喷神水。

“今晚子时去给山兄弟送些冷饭吧。”

巫师淡淡地抛下这句话。晚上父亲把我大哥杨树根从睡梦中摇醒。他们端着两碗冷饭往黑暗中的田野走去。他们替我去向山兄弟赔礼道歉,恳求它们的宽恕。夜已深,村里人已睡着了,万籁俱寂。忽然,刮起一阵山风,哗哗作响,不禁让人联想起山兄弟。从不相信鬼神的父亲,此时也感到脊背发凉,似乎看到一群身材短小的山兄弟正在黑暗里呼叫。它们满脸怒气地等待着父亲和杨树根的到来。父亲越来越心虚,没话找话地跟杨树根说着,以此给自己壮胆。杨树根闷着头,不说一句话,只偶尔“嗯”一声。父亲在自说自话,实在找不到适合的话,不由得发火,说:“你不会说话了啊?你是一头牛啊?”杨树根受到莫名的责骂,嘴巴闭得更紧。父亲发现责骂的好处,能够驱散内心的恐惧,不由得提高了责骂的音量。杨树根并不理解,也不在意,像一头牛闷头前行。

“爸,到了。”

杨树根说。父亲的嘴巴才闭起来,把手中的碗抛向黑暗里,说:“拿去吃吧,以后别再纠缠我的儿子了。”

他们望着黑漆漆的夜色,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风在刮,树木哗啦作响。他们转身向村庄赶来,回到家就来到我的身边,告诉我说已经给山兄弟送饭了。我心里一阵踏实,渐渐地沉入梦乡。几天后,我的眼睛逐渐看到光明,病也慢慢地好起来。

“他爸,你还不相信,你瞧孩子就要好了,就这方法好。”母亲哭着说。

母亲喜极而泣。父亲的表情僵僵的,嘴巴动了动,没有说什么。这个在十里八乡行医多年的男人,不由得糊涂了,不知他儿子的病是药到病除,还是山兄弟不再纠缠的结果。

病愈后,我更不愿意开口说话,觉得那是一种危险。在路上遇到人,我都以点头来打招呼。人们都以为我不会说话了,说这场病痛把我变成一个哑巴。母亲为此伤心掉泪,父亲着急不已,唯独杨树枝暗暗高兴。

不久后的一天黄昏,我路过村头,听到几个老头在议论我。他们满脸同情地摇头叹息,说:“真可惜这孩子哑巴了。”“山兄弟还是惩罚了他。”“这是个机灵的孩子呀。”

“你们才是哑巴!”

我突然开口。人们吓了一跳,接着哗地发出一阵欢笑。母亲松了一口气,她的孩子还会说话。杨树枝却陷入某种惶恐之中,整天盯着我的嘴巴,脸上慢慢地爬上失望。

我到城里念书的前几天下午,父亲带着我来到河岸边,并排坐在石板上,脚下流淌着河水,水中闲游着几尾鱼。父亲沉默片刻,而后讲起了那件遥远的往事。那时夕阳西下,抹下金色余晖,把父亲的脸膛染红,使往事也染上了金黄的色调。

“你是一条汉子。”

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不由得暗吃一惊。我父亲,这个毁誉参半的赤脚医生,喜欢用“条”来形容人:比如说西山村的那几条男女活计干得不错,比如说东山镇的那条汉子的病好了,比如说派出所的那两条警察是会武功的……父亲说起“条”时,多半是夸赞人,村里人都知晓。孩子们都喜欢我父亲那样形容他们,我自然也渴望,但父亲从没这般形容过我。在父亲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我在心里期盼长大,盘算着打败父亲,从此走出父亲忧虑和怜悯的视线。在梦里,我与父亲较量,比医术,比力量,比写作……终于把父亲比下去了。每当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沮丧和虚无就会把我淹没。我说不清沮丧和虚无是否与我的身世有关。我在小镇上念书已然悄悄地埋掉那段往事,不再轻易碰触,学着坦然面对。在我看来,人间尘事无非是欣喜和悲酸。现在我即将离开村庄,去往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像老鹰一样活着,像蚂蚁一样活着,像树木一样活着,没人会注意我,也没人会在乎我是谁。我只活在自己的心里,这是多么惬意的事。当梦想即将实现时,村庄的朴实和善良慢慢地呈现出来,几乎汇集着世间的所有美好。我发现原来逃离是通往目的地的另一条路径。

“你长大了,明事理了,是时候还给你了。”

父亲递给我一个泛黄的信封,手微微发颤,眼里闪出一丝不安。我没有接过信封,也没有说话,定定地盯着他,似乎他眼里藏着什么阴谋。父亲连忙避开我的目光,望向空旷的田野。夕阳下,禾苗、蜻蜓和狗构成某种背景和暗示。父亲想了想,从信封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纸和半只玉镯塞到我手里。我捧着纸张和玉镯,知晓那是什么,轻轻地闭上眼,心里漫过一股暖流,往事再度浮现,竟不敢确定是否真实,存在记忆里的过往是真实的吗?

我说不清了。

“是条汉子了,要学会担当。”

父亲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肩膀比父亲高,此时我又注意到父亲的头上生出许多白发。父亲为我们操碎了心啊!他头顶的白发像一枚枚尖针刺来,使我感到一阵绞痛和悲酸,眼角不由得湿润了。父亲没有看我,目光掉在河里,被河水揉碎。这条与我息息相关的河流,要把我的思绪带到哪儿去呢?父亲、河流、抛弃我的亲人,构成一桩桩伤心往事。我站在往事这端,恍如隔世。

我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信和玉镯,掂了掂,扬手抛进河里。玉镯噗地没入水中,信封在半空中晃了几下落在水面上,被河水带走了。当年我的亲人就这样把我抛弃的吧?这想法使我内心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我是在报复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呀!我抛弃他们留下的遗物,彼此扯平,谁也不欠谁。

父亲愣在那里,目瞪口呆。我向父亲挤出一丝微笑。父亲也对我挤出一丝微笑,嘴角抽搐几下,欲言又止,把手搁在我的肩上,轻轻地压了压,站起来离开河岸。当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我立即跳下石板,连衣服也不脱就猛地扎入河里,闷到水底寻找玉镯。我捞到了玉镯就匆忙爬上岸,顺着河岸追赶而去,追不上那封信,或许漂走了,或许溶在水里了。我紧紧地捏着玉镯,慢慢地跪在河边,对不曾谋面的父母呜呜饮泣。

那天我浑身湿透地走进家门。父亲怔住了,嘴巴顿然洞开,似乎明白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母亲呆呆地望着我,等待着我开口说话。我没有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清楚从此以后,那只玉镯和往事被永远埋藏。

那些年在城里念书,我对尘世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回想起来,影响我的竟是陌生人。那时每逢周末,我时常站在校门口,望着街上人来人往,忙忙碌碌,谁也不认识谁。我心底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晃在眼前的人群,岂不是活在陌生的世界里?故乡山坡上的树木和野草不也如此吗?欣欣向荣,互不相识,只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阳光。我仿佛看到了尘世的另一面,与村庄截然不同的生存空域。我不由得感到迷茫。那么多人处在同一个尘世里,却一辈子也不会发生交集。这是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我再次想起我的父母。他们抛下我,隐没在尘世里,成了街头不起眼的陌生人,渺小,微不足道。或许他们从我面前走过,只是没有发现我,我也没看到他们。我们全都被尘世里的灰尘覆盖,我们都将像灰尘一样随风而去。

我原谅了他们。

我相信他们的选择是无奈的。那种无奈早已陷在一种捉摸不透的命运里。我无数次想起那个清晨,如若我父亲没有起床,起床而没有走向河边,走向河边而没有发现我,那么我和他就不会遇见,而我早沉入河底,化为一股清流,世间将不会存在一个我,更不会出现以我这般方式思考人生。我愿意相信所有事情都有因由,都在某个时刻定格,悲伤也罢,苦痛也罢,在旁观者的心里归为虚无,与那个不存在的我也毫无关系。

我的心境在这些道理中归于沉静。

然而我的心境再度被一个出现在初春里的女人搅乱。那时阳光被云层遮拦着,隐约看到一片暗黄,地上残留着污雪,北风在空中呼啸,把人们刮进家门不敢露头,鸡零狗碎们消失得无影踪。女人披着黑色皮大衣,头戴一顶红色绒帽,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与村庄不一样的气质。我和孩子们被那股气质镇住,被吸引着。女人站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乎我欠她一大笔款项。身边的孩子瞅瞅她,又瞅瞅我,满脸好奇与迷茫。这让我莫名地恼火,转身疾步离去。

“等一等,孩子,我是你妈啊!”

女人在背后大声叫喊。我内心一震,浑身酸软,双脚就挪不动了。我慢慢地转过身,看到她慌慌张张地追过来,两条胳膊胡乱摇摆,把身上的贵气甩掉了。她顾不及形象,直勾勾地盯着我,生怕我突然蒸发掉一样。

“孩子,我是李静静,我是你妈啊!”

她跑到我跟前喘着粗气说。我没有说话,冷冷地盯着她。她四十多岁,脸上抹着脂粉,皱纹仍然显见。这种刻意掩饰而暴露出来的岁月痕迹更让人触目惊心。她立在那里手足无措,风吹来,几束露在帽檐下的散发飘荡着。她的嘴唇哆嗦不已,却说不出话来,她似乎快要哭了。我心里怦怦乱跳,莫名的恐慌漫上心头。我不知该说什么,挥手驱赶着身旁的孩子。他们就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奔跑而去,很快消散在河对岸,操场上剩下一条孤零零的狗向这边望来。她怎么说是我母亲呢?难道她就是把我抛在河面上的人?难道她就是那个让我曾经冥思苦想的人?这不可能!她怔怔地望着我,突然想起什么,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小盒子,小心地捧着,似乎捧一块冰,双手微微发颤。她慢慢地打开盒子,把半只玉镯端出来,轻轻地递给我。我盯着那半只玉镯,许多记忆被强行打捞出来,脑子渐渐地空了,什么也没有了,心头传来一阵“噗噗”声响,不知是什么在断裂。她就是我的母亲吗?是!不是!这怎么可能?我的亲生父母早已不在人世。那她究竟又是谁,无缘无故地跑到我面前充当我母亲?就算她是吧,那又怎么样呢?我似乎找到了症结,心绪逐渐平静下来。我把玉镯还给她。玉镯竟折射出一道白光,硬生生地扎向我的双眼。这么阴冷的天,怎么会折射出这般光来呢?我不想往下细究,把脸别开,望着远处的山林静默着。那道白光却不依不饶,竟幻化成一把锐利的刀,划破衣物直捅心扉,血汩汩直流。我不由得莫名烦躁,对女人极为反感。

“您找错人了。”

我板着脸冷冷地说。她没有说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那里,双手仍旧微微发抖,身体跟着发起抖来。好半晌,她才抖着嘴巴,说:“孩子,我昨天找到南山村,是你阿爸阿妈告诉我,说你在这里教书的。”

怎么可能是我父母让她来找我呢?不可能!然而内心里的“噗噗”声更响亮了。我不由得感到慌乱,似乎一场灾难即将来临,却又无可逃遁。在整个童年,这种情绪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现在再次汹涌而来。我不想陷入悲伤的情绪里,也不想跟陌生人费口舌,转过身向宿舍走去。女人并不识趣,在背后急急地跟来。

“你回去吧,别费什么心机了。”

我没好气地说。女人愣在那里,刚平息的哭声再度飞扬,使我更加心浮气躁。我不再理会她,快步走回宿舍,把她抛弃在操场上。她缓缓地矮下去,再矮下去,跪到湿漉漉的地面上,哭声逐渐虚弱下去,最后安静无声。她究竟要干什么?非要把我逼疯吗?我气呼呼地跑回去吼叫着:

“你到底要干什么?好,就算你是我的母亲,可我会认你吗?”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蹲在地上,满眼慌张地望着我,慢慢地站起来,回头看了看破败的教室,垂下头默默地走出学校。我望着她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腰上,心口涌起一阵绞痛。

她真的是我的母亲吗?她为什么把我抛在河里呢?她不怕我被河水吞没吗?我紧紧地闭起眼睛,把内心的声音驱散,不管她是谁,甭想再闯进我的生活。我几乎用整个童年来忘掉伤心往事,现在却被她蛮横地掏挖出来,就凭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吗?就算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可她已经抛弃了我。我的存在与否与她还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多年之后突然出现,毫无道理地闯进我的生活,这不是再次把我抛进河里吗?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像一群发疯的蜜蜂,在脑子里嗡嗡乱转。我狠狠地拍着脑袋,怎么也拍不掉那些蜜蜂,跑到河边把头没进河水里,沁入骨髓的冰冷使我清醒下来。

不几天,李静静再次出现。她和母亲一起出现。她们像一对故友,各自撑着一把雨伞走来,冒着雨翻山而来,脚上沾满泥巴和树叶。她们在走廊上挂好雨伞,双双站在我面前,一同静静地望着我,眼里滋长着同一种爱怜。我在这片爱怜里,看到她们的内心都如同田野一样宽广。我望着这两个同样饱经风霜的女人,心里怎么也激动不起来,反倒觉得她们在演戏,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们也沉默不语,相互递着眼色。四周一片寂静。

“阿妈,你别犯傻了,我是阿爸从河上抱回家的,没有你和阿爸,我也就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我只有一个阿妈。”

我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是说给母亲听的,也是说给李静静听的。我瞟了她们一眼。她们先是愣一下,接着面面相觑,而后不安地望着我。母亲眼里隐藏着得意,嘴角抖了抖,欲言又止。李静静眼里压抑着失落,咬着嘴唇,也没说出什么。我把目光移出窗外,阴雨依旧没完没了,山川被茫茫雾气笼罩着,怎么也看不透。

“孩子,你安好就好。”

李静静说。她的话像细碎的阴雨,飘落下来便是一片冰凉。好与不好与你何干?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狠狠地剜她一眼,转过身向村庄里走去,把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抛在背后。她们呆呆地望着我离去,已然明了我的心思,她们不禁为我担心。她们的儿子变得如此冷漠,会伤了别人也会伤了他自己。她们又毫无办法,任由眼角溢出泪花。她们拍掉鞋帮上的泥巴和树叶,相互搀扶,默默地走上山路。

我躲在一棵桂花背后,偷偷地望着她们远去,消失在山林里,心里有什么跟着消失。我猛地蹲下去,掏出烟狠狠地抽,阴雨淋湿腾起的烟雾。雨滴掉进我的衣领里,冰凉顺着肌肤迅速散开。我想着这两个女人,一个给予我生命,一个抚养我成长,不论缺了谁,我都不复存在。她们于我同等重要啊!在生命这链条上,我们是相互牵扯的结,没有她们就没有我,没有我她们也不会有交集。现在,她们一同小心翼翼地走向她们的孩子。他能接受这一切吗?他的心成了一块铁吗?他心间埋藏着太多的幽怨,而感受不到亲人特有的那份温度吗?在他的潜意识里,反抗、报复和叛逆一直存活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他寻求对抗活着的一种方式?以伤害为代价的方式?伤害对方的同时也伤害着自己。在许多时候,他在刻意寻求一种自我伤害,从而感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快感。他胡思乱想着,眼角溢出泪来。他道不清这泪因何而来。

那天之后,李静静不再出现,母亲却隔三岔五地到来。从南山村到我教书的学校,之间隔着几重山,且不通公路。母亲每回来看我都是步行的。她年事已高,腿脚不灵便,如此来回折腾,怎么让人放心?我每回劝着母亲不要来,有空我就回家。母亲每回都捏着双脚苦笑地说:“下次不来了,这路挺远的。”不久之后,母亲又拖着那双疲惫的脚蹒跚到我面前,让我又怨又怜。母亲每回都有理由,比如揣着姐姐寄来的信送给我,比如说来这里找巫婆算命,比如说帮父亲采草药……我知道母亲为什么。她生怕失去我,生怕我像当年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从此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母亲竟愿意为此编造谎言。她每每望着我眼里尽是不安,心底充满了矛盾。既希望我认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担心我从此一去不返。她希望我好好地生活,又担心我离去之后活得不好。她太爱我了。我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啊!我不敢让母亲再这么来回折腾,就拿一个月的工资买两瓶好酒,送给教委办主任,请求调到交通相对方便的学校教书。

“小杨啊,现在老师少,工作不好调动呀,你再坚持坚持,等有新的老师来就把你调出来吧。”教委办主任为难地说。

他没有收下礼物,却硬留我吃饭。我知道再怎么说都没用,调动之事多半因人而异,这饭还吃得下吗?这年代没有熟人做什么都费劲。我能做的是满眼幽怨地盯着他。

“别这么盯着我,要不你来当主任试试?”他被我盯烦了说。

我又剜他一眼,转身走出门去,想他都耍无赖了,还请求什么呢?我走到桥头,遇见一脸疲惫的李静静。这个女人真是阴魂不散啊。我心头“噗”地冒出这句话。她也看到了我,竟慌张不已。我装作没看到她,把头别向另一旁。她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臂。我没说话,用力甩开她,她晃了几下跌倒在地。我没有去扶她,扭头往街上走去。一个女孩蹿过来抓住我,说:

“你撞了人想一走了之?”

“我撞了又怎么着?你是警察吗?多管闲事!”

“对,本姑娘就是警察,就要管管你这种人。”

“松开!”

“快过去道歉!”

我想甩掉女孩,怎么也甩不掉。她夹着我的胳膊,力气很大,像铁钳一样。我不由得恼火了,举起手甩过去。她一把抓住,顺势一拉,我整个人便往前跌去。她把我按倒在地。我的脸皮擦着地面,细碎的沙石擦着皮肉,酸痛不已。他妈的,这女孩果真是警察!警察又怎么样,轮到你管老子吗?

“姑娘,姑娘,快放开他,快放开他!这不关他的事,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李静静边跑过来边说。女孩看了看李静静,又看了看我,满脸迷糊地松开了手。我站起来冷冷地剜了她们一眼,连身上的灰尘也没拍掉,转身往街面走去。我知道背后贴着李静静可怜巴巴的目光。她这副模样做给谁看呢?我没有回头,没有理会她,加快了离开的脚步。我把她抛弃在街头,如同她当年把我抛弃在河里一样。那些远去的村庄、河流、黑狗,以及弥漫整个山野的雾气,再次一一涌现,在面前晃荡着。我感受到一阵绞痛的快感。

我快要哭了。

我望着街上的人们、街旁边的房屋、马路上的车辆,忽然觉得整个尘世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飘忽不定,不禁哈哈大笑,泪水喷薄而出。

之后,我再没有见到李静静,我母亲也不再到学校来看我,生活重归安宁,山林仍旧静默。我的心却回不到过往,一片杂乱,怎么也安静不下来,被掏空一般。在那些夜里,我跌入同一个梦境。我在梦里看到一条河,河面上漂着木盆,一个孩子在悲伤哭泣。我时常在孩子的哭声里惊醒,木然地坐在床沿上,屋外一片黑暗和寂寥,偶尔闪着几只萤火虫,夜莺没有啼叫。童年光景再次浮现。我又看到那个遥远的清晨,父亲穿过忧伤的雾气,把同样忧伤的我抱回家。

可是,李静静为什么要把我抛弃,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我回答不了。此时追究这些问题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决定我是否原谅她?是啊,我应该问一问她,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这个女人却不再出现,也不知该到哪儿去找她,如一个梦境突然消失,再也追寻不回来。我哑然失笑,想这该是尘世之事吧,没有理由就是理由。我劝自己放宽心,都随风而去吧。我把身心拉回讲台上,每天上课下课,日出日落。

“你阿妈,哦,那个城里的女人,李静静,她快不行了。”杨树根说。

当时是傍晚,阴雨绵绵,李树根撑一把破伞出现在操场上。我怔怔地望着他,好一阵没能明白过来。他的嘴抖了抖说:“是你的阿妈。”我脑子里“嗡嗡”地响着,立即闪出死亡两字。我被什么猛扎着,浑身一颤,绞痛漫过全身。我的脚失去力量,整个人慢慢蹲下去,怎么也直不起来。怎么会呢?她怎么会死呢?她是我母亲。我母亲怎么会死呢?她才多大年纪呀?她怎么就这样死了呢?我心头满是绞痛,对她的怨恨随之消散。

我叫喊着:“大哥,我要去城里,现在就去!”

杨树根说:“天又快黑了,怎么赶去呢?还是明天再去吧。”

我哭喊着:“不,不,就现在,她都快要死了,她是我阿妈呀!”

杨树根不再说什么,撑着雨伞跟我一起往山外赶去。我们来到小镇已是凌晨,街面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几只昏黄的街灯在晃荡,映出一地的肮脏和泥泞。我急得在街上来回踱步。

杨树根说:“老四,你看都没车了,还是先住下吧,等明早再赶路。”

我没听劝,想了想,往派出所跑去。派出所值班室还亮着灯,必定有人上班。我“笃笃”地敲门。值班警察从门里探出头,我们看到对方都怔了一下。警察就是把我按倒在地的女孩。她满脸惊讶地说:“怎么是你?来报案吗?”

“不,不,我想借车,把我送到城里。”

“送你?你没看现在几点了,以为在谈恋爱啊?”

“我真有急事啊。”

“说说吧,到底是什么急事?”

“是、是我阿妈快不行了,就是、就是,上回那个女人,你还记得吧?我要到城里去看她,晚了怕来不及了。”

我说出这句话,心里一阵酸痛,整个人颤抖起来,眼泪都快要淌下来了。我生怕被她看到,连忙把脸转过去。女孩沉默着,想必这让她为难。所长从门外走进来,问:“小肖,什么事呀?”

“所长,他要借车到城里。”

“借车?”

所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女孩一眼,似乎看不懂我们之间的关系。女孩瞅了瞅我,把目光投到窗外。那里一片昏暗,几点灯光不知从谁家的门窗里漏出来,摊在孤寂的夜色里,像一条条受伤的鱼尾巴。女孩把目光收回来,又瞅了我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所长,他是我男朋友,他阿妈病重,想让我送他到城里。”

所长说:“那还等什么啊?赶快走呀!我来值班。”

所长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心头一热,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女孩看到了说:“你就这点出息啊?告诉你啊,我可只是在骗所长,你别想就此占我便宜,不然有你好看的。”

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淌下来,紧跟着她走向警车。她连夜把我们送到城里。我们赶到医院时,李静静已奄奄一息。医生说她患肺癌,晚期。我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二十年前的河岸上,想在临死之前看一下孩子。她抛弃过他,不知能否得到他的原谅,她仍然不管不顾地去寻找。但是,她为什么不早点去寻找呢?早五年,十年,抑或在更早的时间呢?她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些问题塞满我的脑袋。她就要死了,就要离开尘世了,又要把我抛弃下来了,到底为什么一而再地抛下我呢?

我为自己没有认她而懊悔。要是认了她,她还能说话,能跟我讲起过往,或许能告诉我那个改变我命运的清晨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天啊,她躺在那里,面如土色,呼吸越来越弱,似乎一根稻草都能压倒她。死亡在她的床榻旁徘徊,我闻到死亡的气息。我们的命运将在死亡的河流里再次各奔东西。

她醒了,眼睛微微动了动,一点一点启开,散出一丝浑浊的目光。我握住她的手,僵硬、冰凉,像冬天里的树枝。我想安慰她,说些什么话,又担心会吓着她。她是那么虚弱,如同一片落叶,漂在洪流上,随时会被卷入水底。她看到了我,认出了我,脸上跳了一下,接着僵住了。她的嘴唇抖了抖,呼吸快喘不上来了。

“孩子,是我的错,原谅我,好吗?”

“我不怪你。”

“孩子啊,能见到你,我也满足了,只是,只是还有你阿爸,他老了,患了失忆症,什么事都记不住了,连我都认不出了。”

“不要说话了,留些力气,我会照顾好他的。”

她不再说话,没了力气,眼睛慢慢眯缝着,好半晌,眼皮忽地迸开,说:“你、能、能,叫我一声妈吗?”

我像被什么扎着,似乎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望着她,想叫吧,她是阿妈,她就是我梦萦魂牵的人啊!我抽了抽嘴角,怎么也叫不出来。她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眼皮慢慢地沉下去。她的手猛地从我手间脱落,僵在床沿上不动弹了。她停止了呼吸!她死了!我的阿妈在我面前死了!我感到天空忽然坍塌,巨大的石块向我压来。我看不到前方,也不能呼吸,胸口积压着一股郁气。

“阿妈——”

我嘶喊着。她已然听不见。她去了天堂,她放下一切世事,连同她的孩子。老天在捉弄人啊,怎么能如此安排我们生死相遇?一股悔恨在体内膨胀,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扬起手猛扇自己。杨树根跑过来抱住我。我奋力挣扎,还在他手臂上猛咬着。他忍着痛,死不松手,直到我冷静下来。

那几天我像是没了魂灵,杨树根帮着料理后事。我的母亲,生育我的女人,化成一堆灰白色灰烬,缩在一只黑色的骨灰盒里。她就这样从尘世里消失,于她来说她在这个尘世里到底是什么呢?是思念,是希望,是茫然。这就是人生吗?倘若如此,那么为什么还会对死亡感到恐惧?是舍弃不下某些东西,比如种种愉悦或者亲情?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能确定的只是生活无限宽广,而死亡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

我和杨树根走进一家敬老院,找到一个叫欧职刚的男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原来姓欧呀,身上流淌着欧氏血液。这使我对一个陌生人感到莫名的亲切。那个陌生人站在一棵榕树下,痴痴呆呆盯着叶子。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他那失去记忆的头脑里是否会偶尔想起他的孩子?他能想到他的孩子来找他,把他带到山野里去生活?他什么都想不起了,谁也不认识了。这让我无比感慨,认出我的母亲死了,而活着的父亲却失去记忆。他们的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对尘世,对亲情,他们一同失去感觉,没有爱,没有恨,世界呈现出同样陌生的面孔。他什么也记不住了,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哦,不,活着就是意义!

在欧职刚的档案里,我读到他是下乡知青,却没有找到关于那个清晨的记录。他们一定是为回城而把我抛弃吧?电影里大多是如此演绎。不,不是这样,太糟糕了,这不符合我的想象。那我所想象的人生又是什么呢?我不敢回答自己。

我和杨树根带着骨灰和欧职刚回到村庄。我把骨灰撒入伤疤河。母亲一定没想到三十多年前,她的孩子漂泊在这条河上,三十多年后她的骨灰撒在河里。她与她的孩子在同一条河流里存在,不同的是,她的孩子活着,而她化为虚无。这是生命的必然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父母没有责怪我把欧职刚带回家,觉得那是我必须做的。他们热情地接纳这个失忆的男人,似乎他从来都是家里的一员。失忆的父亲如同一个小孩,每天端坐在家门前眼巴巴地望着太阳,抑或趴在地上看蚂蚁,偶尔被相互追逐的猫和狗吓得放声号哭。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就带着他走出村外,最后总是来到河岸边,坐在那里一同望着河水,心头漫过一股清流。那该是父子间特有的情感吧。尽管他感受不到,我却觉得自己是那么真实,似乎迷路多日终于找到归途。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眼里偶尔闪着光,似乎想起过往。这令我倍感兴奋,想他该恢复记忆,成为一个正常人。那么他定然会在某个时刻,讲起那段掩埋在岁月里的往事吧?我猛地一惊,似乎发现另一个自己,虎视眈眈地盯来。

父亲洞悉我的内心,动起治好欧职刚的念头,每天给欧职刚熬药,还跑到城里抱回一大堆医学书。每每望着父亲上下忙碌,心里的感动和感激慢慢地被愧疚所覆盖。父亲,这个把我从河里捞起来的男人,现在又在铸造着我的另一条生命。原来人不止有一条命呀!我忽然明白积压在心底的是什么,不由泪流满面。

原载《民族文学》2016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安殿荣

本刊责编 周美兰

作者简介: 杨仕芳,男,广西三江人,1977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在《花城》《山花》《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著有小说《白天黑夜》等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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