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网络，捞住了什么

吴蕊

因为群组之间具备的信息通常不重合、甚至互补，

所以网络中间人就能利用结构洞的位置来牟利。

在我小时候，买东西还不兴用塑料袋，最常见的要属尼龙绳编的网兜，结实、有弹性、容量大，什么都能装。但是万一断根线，本来女汉子的网兜立刻化身萌妹纸，可见每一段尼龙绳在整个网络中的重要性。现今互联网时代，人与人的关系也好像网兜的进阶版，大家都恨不得抓住每个可能认识的人，放进微信微博Twitter里，贴上标签分好组，生怕缺了一个联系人，就再也找不到最有用的信息。以中国人社会关系之错综复杂、远近轻重，管理关系绝对是一门艺术。

对社会网络的学术探讨大约始自1890年，至今才一百多年，比起我们悠久的关系艺术，年轻得不值一提。但搞学术的人有个特点，喜欢把错综复杂的事情分条捋块讲清楚；越是看起来一团乱麻的问题，越有挑战性，分出条理来越有成就感。比如社会网络中每个节点（人）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两个概念来刻画：强弱关系、结构洞，它们决定了一个社会网络的价值。换句话说，关系网中对你最重要的，一是你认识的人和你有多熟，二是每个人是什么角色。

首先，你所认识的各色人等，真是和你越熟越好吗？从情感上，熟稔的关系确实能让我们更了解，并因此更喜欢或者讨厌某个人。但是从提供信息的角度，斯坦福大学的著名经济社会学家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r）告诉我们，熟人在这方面没多大用，不那么熟的才有价值。不那么熟的人，在他被广为引用的论文中，叫做弱关系。

格兰诺维特提出，相熟的个体之间信息高度共享，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大家可以会心一笑，不必多言。正因为太熟，他们不能为你提供有价值的、新的信息。生活中的经济行为，比如换工作、找保姆、拉投资，往往都是通过“朋友的朋友”这种弱关系介绍而来。弱关系的贡献就在于提供有经济价值的、熟人不能提供的信息。你未必喜欢对面的人，但是没关系，他的价值不在于被你喜欢或欣赏，而在于他提供的信息对你有用。听起来有点残酷，但每个在社会中打拼的人都有类似的感受吧，有时候不得不捏着鼻子笑一笑聊一聊，只因为对方可能为你推荐一份好工作。不涉及道德判断，经济社会中生存总是第一要义，没有大米白面，拿什么去诗和远方？

先别悲伤，强弱关系能互相转化。作为成年人，都有几个长大以后渐行渐远的朋友吧。渐行渐远，正因为朋友是强关系，不能带来有助事业发展的新信息，也就是对彼此的生活不创造经济价值，然后相互参与度下降，朋友从原来的强关系变成了弱关系，甚至失去联系。多年后，你和当年的老朋友又取得联系，不同的生活圈子让你们分享不同的信息，这个重建的弱关系为你带来新的、现在的生活圈子不能提供的信息。此后与工作相关的交往，有可能让你们回到强关系。所以年轻人，不要伤感，也不用愤怒，用老美的话说：Business is business。

不光关系弱到一定程度会断，有些个体之间本来就不存在关系，所以网络节点之间并不是处处连结的。这就涉及到关系网的第二个特性：结构洞。芝加哥大学布斯商学院的罗纳德·伯特（Ronald S. Burt）于1992年提出这个概念，认为社会网络中个体之间缺失的联系，从社会整体来看就像网络中出现了一个洞。由于伯特在读博士期间师从数理社会学家科尔曼（James Coleman），他的书里也使用了繁复的数学模型，让本应面向大众的社会学研究吓跑了大众，可惜了。顺便说一句，该书2008年的中译本也比较不幸，翻译水平被吐槽至今，因此相对社会网络的概念，国内读者对此也接触较少。

结构洞的主要逻辑是：占据网络中结构洞位置的个体沟通了不同群组，起到中间人的作用，因为群组之间具备的信息通常不重合、甚至互补，所以网络中间人就能利用结构洞的位置来牟利。在金融学里，这种位置起到的作用也叫做信息套利（information arbitrage），拼的就是谁的信息多、快、全，掌握了别人没有的信息你就是赢家。伯特和后来的学者在实证分析中发现，在企业管理中，占据结构洞的个人往往获得更高评价、更快晋升，在团队中更容易被认可成功，处于结构洞位置的企业通常也会获得更高创新能力，更强竞争力。

用结构洞来分析，你就知道为什么中介费可以很贵——因为中介提供的是买卖双方本来互相接触不到的信息；而且中介往往会尽可能地防备双方私下联系——因为补上了这个结构洞，中介的价值就消失了。类似地，你还会理解为什么同一个企业里待遇差别可以很大——在职务原因之外，有的人为企业带来有价值的外部信息和资源，而其他人不能。某些投资银行会招一些官二代，虽然论能力论态度都不行，但还要花钱供着。因为他们占了结构洞啊，带来几笔业务就够大家吃上几年的。历史上有个著名的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史称文艺复兴教父，家族里出过一位司法长官、多位银行家、三位教皇、两位王后，偏偏没有艺术家。那，怎么个教父法？原来他们家有个特点，喜欢赞助艺术家和学者，外边的政治经济玩累了，回家听听哲学艺术的研讨会，提供场地道具服装和赞助费。虽然自己不会赋诗作画，但笼络了一大批艺术家，在诗歌、绘画、雕刻、建筑、音乐、历史、哲学等领域，后来都成长为文艺复兴的主力，其中两个比较耳熟的艺术家，一个叫达·芬奇，另一个叫米开朗基罗；还有个比较熟悉的科学家，叫伽利略。

既然结构洞是这么个好位置，那大家都应该去抢占啊？其实不然，结构洞作为一个网络中的特殊位置，有其自身的风险。伯特的模型里的成本分析太晦涩，简单来说有两个原因：其一，结构洞的定义就是两个个体之间缺少的那根线，如果每人占个结构洞，那么最终所有人都互相联系起来，结构洞从定义上就不存在了。其二，结构洞既然连结两个圈子的信息，就必然位于每个圈子的边缘，不属于任一核心。非核心的个体，一方面犯点小错就随时可能被踢出圈子，另一方面，他连结的双方建立联系后，他就失去了价值。比如找小时工，大家通常先找家政公司，等选到合适的或者了解足够多了，就和保洁阿姨私下联系，绕过家政公司，买卖双方皆大欢喜。再比如给你介绍工作的那个人，等你到新单位上班时，他在你和这份工作之间就不再起作用。经人介绍的相亲男女，结婚后还有几个会天天惦记着介绍人？

当然，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之一就是人情味，介绍人嘛，在心里我们还是会一直感激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