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潜藏与流动
——对文革“类侦探”手抄本的解读
2016-09-28彭宏
○彭宏
地下的潜藏与流动
——对文革“类侦探”手抄本的解读
○彭宏
手抄本,是文革时期“地下文学”创作、流传的一种主要形式,也是特殊年代的一种特殊的文学存在。在亲历者杨健看来,以小说、诗歌为主的大量手抄本文学“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文革时代的社会生活,在艺术风格、流派和题材领域上对前十七年都有所反拨和开拓”,它们“保持了清醒的理性和独立意识”,“凝铸了作者的深沉思索,真性情,真歌哭”①,与当年公开出版文学的荒凉、单一、僵化形成鲜明反差。文革手抄本,以小说《第二次握手》《九级浪》《逃亡》《波动》《公开的情书》以及“白洋淀诗派”的诗歌为代表,这些作品,因主题严肃、思考深蕴、情怀痛切,更接近于当下理论界所划定的“精英文学”或“政治文学”一类,有些更可视作“新时期文学”发生的先兆。然而如杨健所言,更多的文革手抄本只是“大众集体无意识写照”的产物,它们大部分皆是围绕两方面的内容:“反特文学、性与爱情”,它们的写作、阅读、流传,更主要是出于“合乎民众心态”的“市井化”“世俗化”②的价值观和审美趣味,更接近于通俗文学(民间文学)的范畴,有些作品之粗陋鄙俗,直如“地摊文学”。其中那些流传甚广、篇什众多的“反特”侦破类(也包括间谍、侦探类)手抄本故事,正是在极端激进的政治文化环境下,通过地下的潜藏和流动,给中国式“类似侦探”的小说创作、阅读造就了隐秘而自由的心理空间。它们既接续和借鉴了中国民间文学的某些传统,又在其文类和功能上显露了向世界侦探小说主流靠拢的迹象,虽然,现在看来它们大部分艺术水准低劣。
一
文革时期在地下流传最广、最具知名度的“类侦探”手抄本,包括以“梅花党”故事为主的《一只绣花鞋》《绿色尸体》等系列,以及一字之隔的《一双绣花鞋》(又名《C-3案件》或《在茫茫的夜色后面》),还有《地下堡垒的覆灭》《一百个美女的雕像》《远东之花》等等。然而,在论及这些“类侦探”手抄本之前,须首先作一个区分和还原,即区分时下冠以“文革手抄本”名义出版的改定本和当年地下传抄的原抄本,以还原“文革手抄本”最接近于原生态的本来面目,从而再现那个时代民众真实的文化心理,回归一代人特殊的群体记忆,避免对历史的“重新装扮”而导致误读。之所以要作此区分,是因为近年来面世的许多号称文革手抄本的出版物,已明显是被重新写作、修改、润色的“成品”。这里主要是指号称原作者(原讲述者)皆是张宝瑞的一组小说,包括《一只绣花鞋》《绿色尸体》《龙飞三下江南》《秘密列车》《鹰坟》等几部。它们围绕着建国以后国民党潜伏特务组织“梅花党”对新中国的一系列破坏颠覆活动,表现以龙飞为首的公安人员对其展开的反特侦破斗争,涉及一些重大的敌特破坏事件,如刺杀领导人、参与高层政治斗争、破坏中国原子弹研制计划等,故事离奇怪异。其敷衍几大册,洋洋数十万、近百万字,人物塑造、情节铺展、环境构筑、语言叙说相对完整化和体系化,不再是那些始终处于变动不居的加工状态、且粗砺不文的手抄半成品。而作者也是言之凿凿、颇为自得地申明自我的原创权,甚至因“绣花鞋”之称引发了一场笔墨纠纷,已与当年作者为政治避祸而匿名写作,传抄、改写者也概不署名的情况不能同日而语。书中更有完全与文革不搭调的时髦思想、时尚场景、流行术语充斥其间,和手抄本传抄当年的历史背景、社会文化环境、话语方式也是格格不入。这些改定手抄本虽与当年的原抄本大致保持了情节、框架的继承性,但总体上已有了很大的差异。它们被重写和出版,大多是利用一种所谓“红色记忆”的特殊心理,炒作出某些卖点而实现赢利目的,作者的创作心态、创作手法也烙下了鲜明的商业意图,与当年手抄本创作传抄的心理动因、流传方式也是大相径庭,因而不能再被看作原汁原味的文革手抄本。因此,确认原抄本作为对象,还原其本来面目,将是本文立论的基础,而《暗流——文革手抄文存》一书,③即收集了由当年传抄者提供的原抄本,皆只标明抄录者,不署作者名。计有《绿色的尸体》《叶飞三下江南》《一缕金黄色的长发》《地下堡垒的覆灭》《一百个美女的雕像》《303号房间的秘密》《远东之花》7部,大致保存了当年的原貌,都是“类侦探”作品。不过,当年带有“类侦探”色彩的手抄本据说有近百部之多,远不止此寥寥几篇,只是因历史的湮没迄今已难以寻觅。至于后世重写的改定本如《一只绣花鞋》等所涉的“梅花党”故事,毕竟在当年的阅读记忆中影响较大,让人印象至深,它们与原抄本的关联依然紧密,所以也可作为立论的某些参照。
文革时期“类侦探”手抄本诸版本的差异变化,还表现在原抄本与各种传抄本之间,以及以同一故事为母体,但情节的衍生不同、名目也出现差异的各种传抄本之间。虽然,每一个手抄本故事都可追溯到其原创者,但“一个故事情节铺开后,很快形成滚雪球式的集体加工和箭垛式的层层积累”④。当其从地下萌生,经过口耳相授、逐次传抄广泛地流传,就不断被讲述者、抄写者根据自己的好恶,进行了几乎全方位的加工、改写和变易;个人化创作因之就逐渐转化为集体性的书写,叙述也更趋自由随意,“这类故事说一拨,就是一种讲法,不定就添点什么,去点什么”,许多人“都没听过完整的故事,至多仅听到一大半”⑤,其文本始终处在游离不居、变化多端的开放状态,所以许多故事往往流传有五花八门的版本。而在口授和传抄的过程中,原本一些手抄本中为人熟悉的关键情节和重点人物,也容易被讲述者、传抄者作为共有的创作资源,节外生枝地嵌入新的手抄本故事中,造成故事的重叠交汇。例如,《一双绣花鞋》《一只绣花鞋》《一缕金黄色的长发》等均以更夫(或清洁工)在深夜发现神秘女子的身影,追寻到“绣花鞋”“金黄色长发”等诡异的装扮而遇害开头,作为小说设置悬念、引发故事的因由,这也是多数“类侦探”手抄本惯用的手法,“绣花鞋”“梅花”图案、变色的尸体甚至具有了这类手抄本创作的“原型”意义。而症状离奇的病人用眨眼方式向公安人员发出求救信息、暗示特务行踪和案件线索的情节,以及地下人员打入敌特首领家中恰逢扮成女仆的同志的巧合,还有阴森神秘的地下堡垒、匪特秘窟的设置,也在《绿色尸体》《一双绣花鞋》《一缕金黄色的长发》等“类侦探”手抄本中屡屡得见。一些“类侦探”手抄本中,革命队伍的地下工作者水中救女特务,获得女特务倾心的情节也是所在多有;作品由此津津乐道于在英俊潇洒的公安人员(地下工作者)与妖艳女特务之间,构撰出虚以委蛇的情爱纠葛;公安人员在美色诱惑之前一贯地巧妙推诿、坐怀不乱,凸现其立场鲜明、意志坚定,更是众多“类侦探”手抄本的套数,例如《梅花党》系列中的龙飞与白薇、《一双绣花鞋》中的沈兰与林晶、《一缕金黄色的长发》中的沈楠与蒋宛梅等。有些手抄本的公安人员姓名也十分相似,像《一双绣花鞋》中的沈兰和《一缕金黄色的长发》中的沈楠,名字就是谐音一致。这些“类侦探”手抄本诸多版本及名目的区分、变化与交汇,其实显现了民间通俗文学诞生、发展、流传的普遍规律——群众性地参与,自由式地创作,口授手抄的地下传播形式,流传过程中文本内容不定、形式不拘的变化性,以及不同文本之间交汇影响形成的“互文性”。
二
文革时期的“类侦探”手抄本的民间通俗文学性质,除从传播意义上的版本芜杂、变易交互得到印证外,更主要还从文学意义上的创作动因、阅读心理、文本内容、叙述手法、语言风格等方面显现无疑。张宝瑞后来回忆自己当年讲述“梅花党”故事的缘起:就是在工厂劳动之余“讲故事”为工友解乏,排解工作的辛苦枯燥,因此随时编造口述,并设置“且听下回分解”的传统口传文学式的“扣子”⑥。这样的作者还原了民间“说书人”的身份,创作动机诉诸的是中国民间文学一贯的消闲功能。而“说书”的内容也以惊险刺激的反特侦破故事为主,力求情节离奇恐怖,以引起听者兴趣。虽不时介入重大的政治事件,如敌特组织意图刺杀赴缅外交的周恩来、林彪集团策划炸毁毛泽东专列等阴谋的破产等等,实质上是道听途说地编撰民间的野史村言,“将高层政治斗争以盲人摸象的平民视角演绎成为老百姓更容易接受的民间故事”⑦,迎合民间受众窥探“帝王家事”、评说“朝代兴衰”的传统趣味,满足底层平民对上层隐秘生活图景的猎奇、探秘、指摘的世俗心理,很大程度上仍是沿袭了中国民间话本的创作机制。而对美丽妖艳但狡诈多变的女特务白薇姐妹的刻画,张宝瑞也自称是寄寓了自己的情爱企望,反映了讲述者(原作者)自我内心欲望的渴求与抚慰,当然听者也从中满足了世俗的情色幻想和窥视心理。而当原创本进入传抄过程,转化为集体创作并流传日广时,“类侦探”手抄本就成为特殊年代的群体心理象征,具备了普遍的社会文化意义,当然,这象征和意义大部仍属于民间。那些喜爱并抄写、保存《绿色尸体》《叶飞三下江南》《远东之花》等故事的“听说书者”和传抄者,后来忆及当年的听读之感和传抄心理,都是平民化和世俗化的,如填补生活的空虚,打发无聊的时间(为练字而抄写等),寻求刺激,因而他们看重故事的“有意思、有吸引力”,“稀奇古怪”云云,主要是满足娱乐性而非政治性的精神需求。许多手抄本,如《一百个美女的雕像》《一缕金黄色的长发》《远东之花》《金三角的秘密》等,单从名目“就不难看出其内容所包含的丰富的娱乐性与充满爆炸意味耸人听闻的猎奇性信息”⑧。对这些手抄本的阅读和传抄活动,皆植根于民间的趣味和世俗的欲望,宛如潜藏在地下的社会文化心理的暗河,表面虽被遮蔽,也沉渣混杂,却流动不息,相当程度上突破了文化高压的禁锢,慰藉了一代人空白的心灵世界,对无法公开言说的世俗欲望也起到了渲泄的效果,手抄本因而成为当时许多中国人文化心理和精神诉求的真实写照,透射出一些普遍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奥秘。尽管这样的阅读趣味和传抄心理不免鄙陋凡俗,但相较于那个时代在“台上”由显赫一时、甚嚣尘上的“高大全”模式造就的“纯化”(僵化)趣味,这些阅读或听说趣味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则直接贴近庸众世俗心理,显得真率可亲,所以上世纪70年代初到文革结束,手抄本四处流传,造就了十分广泛的受众面,读者与抄者很多。
《梅花党》《一双绣花鞋》等“类侦探”手抄本,还于有意无意间,有限地重拾了受制于“黑线专政论”和极端文化虚无主义姿态而在公开场合被斩断、禁绝的文学传统,有限地借用了潜藏于地下的丰富杂糅、散乱多元的文化资源,不过这些重拾和借用,只能存在、生发于民间,且冒着一定的政治风险,这更加深了这些“类侦探”手抄本的民间特性和通俗性质。总体看来,“类侦探”手抄本中所含的文学传统和文化资源,母体主要来自于三个方面:1.切近的十七年“反特”小说和前苏联“肃反”(或侦探)小说传统;2.更久远的中国民间文化传统和通俗文学趣味;3.始终于域外平行存在,但建国初期在大陆即被禁的西方古典侦探小说传统和现代侦探小说参照。
中国大陆十七年的“反特”小说,加之十七年引入最勤、拥者众多的前苏联“肃反”(或侦探)小说,应是文革时期“类侦探”手抄本的主要借鉴、仿效对象。有的手抄本,直接就将被禁或被埋没的十七年“反特”文本拿来讲述,加以改写。如文革手抄本《一双绣花鞋》的原本,就是况浩文于1958年创作的中篇小说《在茫茫的黑夜里》。当时因故未能发表,后于1964年改编为电影剧本准备投拍,却逢文革爆发而搁置。当剧本无意流出被人讲述和传抄,就成为后来几易其名、流播人口、多年不衰的“绣花鞋”故事或“C-3案件”。《一双绣花鞋》的创作,来自于十七年的政治文化背景,是作者根据自己建国后多年的公安工作经历,加入对解放前重庆地下党活动的一些了解,由“镇反”运动中印象至为深刻的“一双绣花鞋”的记忆破题,讲述了新中国的公安战士经过缜密侦查和英勇斗争,挫败了国民党潜伏特务妄图利用“C-3”——这一败退大陆之前在重庆地下秘密开掘的爆炸工程,炸毁破坏整个重庆城的险恶阴谋,它原本就应属于十七年“反特”文学的范畴。小说极力塑造我方公安人员和地下工作者(如沈兰、朱玉宛)睿智英勇、洒脱不凡与敌特周旋较量的完美形象,也泾渭分明地刻画敌特分子(如林兰轩、林晶、陈福)阴险狡诈、残忍恶毒的丑陋面目,二者展开紧张激烈地冲突,作品突出阶级斗争的意味浓厚;而惊天的爆炸阴谋从启端到层层剥离出真相,使人屏息的悬念被设置,以及依靠群众路线获取侦破的关键线索等写法,与十七年“反特”小说如《双铃马蹄表》等如出一辙。
其它创作于文革时期的“类侦探”手抄本,兴起和繁盛主要是在上世纪70年代,其原作者和传抄改写者,以当时生活于社会底层的“知识青年”和城里工厂的青年工人为主体,他们的年龄、受教育经历和成长环境,决定了其文学滋养和阅读经验,也是主要来自十七年“反特”小说、前苏联“肃反”(或侦探)小说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些中苏“反特”侦破电影。所以,《绿色的尸体》等“梅花党”系列故事,以及《一缕金黄色的长发》《地下堡垒的覆灭》等手抄本,也不自觉地遵循敌我斗争的思维和“反特”的情节模式行文布局。这些作品或杜撰出一些神秘诡异、阴魂不散的敌特潜伏组织(如“梅花党”),或虚构出阴森恐怖的地下基地、匪特秘窟(如《地下堡垒的覆灭》中的黄泥岗101号),或不时让淫荡妖冶的女特务出场(如白薇、林晶等)。他(她)们都蠢蠢而动,策动对新政权、新社会的破坏颠覆活动:杀人、绑架、爆炸、诱惑、拉拢……而公安人员侦破其罪恶图谋、捣毁其组织和魔窟的惊险斗争,也就成为这些故事的主要内容,其与十七年“反特”小说在题旨、情节上的传承关系也是十分明显。此外,大部分“类侦探”手抄本皆着意强化女特务美色诱惑、甚至一往情深地爱上我公安人员(或地下工作者)的情节,与上世纪60年代的著名剿匪电影《英雄虎胆》中妖艳女匪特阿兰对地下战士曾泰的引诱迷恋颇为相似;这种情节模式,也颇受以情爱特征见长的前苏联“肃反”(侦探)小说的影响,如列夫·奥瓦洛夫的《一颗铜纽扣》中,就叙写了德国女间谍苏菲亚对前苏联特工马卡罗夫爱恨交织的微妙情感。不过,与十七年“反特”小说不同的是,文革时期“类侦探”手抄本中的反面人物、反面势力,不再只是那些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无处遁形的一小撮或个别敌特分子,而是往往被夸饰地构想成一个庞大的特务团体和地下基地,甚至在专政机器中经常性地渗透。其所谋之大,往往也更险恶疯狂、惊世骇俗,如炸毁整座城市(《一缕金黄色的长发》),刺杀最高领导人(《叶飞三下江南》),在地下进行吓人的生化、细菌实验(《地下堡垒的覆灭》)等等。这样的变化,自然是因为地下的创作缺乏艺术的自觉和规范,又出于猎奇的心理,所以一味追求耸人听闻的刺激效果,难免夸大其词。但手抄本作者受文革特殊政治气氛下强调路线斗争的影响,把不同的政治派别化身于抄本之中,将敌我斗争的范围扩大化、程度严重化,却是这些变化的主要原因。有些手抄本甚至随政治风潮变化,不断比附高层的政治斗争,进行政治性的影射和攻击,流于捏造而荒诞不经。如早期“梅花党”的故事,就曾有诬刘少奇夫人王光美、李宗仁夫人郭德洁等为国民党特务的意味。而《叶飞三下江南》,则很明显是讲述一起策划炸毁毛泽东专列的篡权之谋,涉及一众高层领导及高级将领。这些手抄本在民间延续了十七年“反特”小说的阶级斗争主旨,又在极端化的政治环境中将这一主旨推向了极端,倒颇符文革时期将政治对立面进行极致“妖魔化”的特色;也体现了民间意识的两面性:对政治权威的压制,既有着一定程度的疏离反叛,又有着匍匐与信从的一面,从而被人称为“要求充当喉舌或者器官的自觉献媚类”⑨。不过,因多少带有政治僭越的意味,而且非政治性趣味(如情色描写、类宫闱秘闻)又被大量注入,带有太多世俗化和娱乐性的色彩,文革手抄本的这一极端化意旨在当时并不被激进的官方话语所认可。
三
中国本土的文化传统及文学积淀对文革时期的“类侦探”手抄本的影响,则主要来自传统话本、民间传说和古典通俗小说,表现为:“谈鬼说怪”的文化模式,“忠臣护主”的叙事结构,以及“英雄vs妖妇”的“原型”人物设置。
漆黑的夜幕笼罩,无人居住的破败洋房阴风阵阵,却有昏暗的灯光闪烁欲灭,令人生疑;更夫踏上摇摇欲坠的吱呀楼梯,一双黑色绣花鞋突兀出现,惊恐间命案随即发生,阴谋与反阴谋的侦破故事也就此展开……这是《一双绣花鞋》开头描绘的场景。类似的恐怖场景也为其它手抄本所惯用:《一缕金黄色的长发》中,荒郊野外,神秘女性的身影一闪而过,孤坟之上一座被弃的孤楼,却有奇怪的弧光闪灭,不知何处传来放荡的女声,一缕金黄色的长发在黑暗中隐现,似乎是鬼影幢幢,令人心惊肉跳。“梅花党”系列故事中,古老医院的停尸房,怪异的绿色尸体,以及半夜发出的莫名滴答声,也给小说增加了鬼蜮之气。《地下堡垒的覆灭》中,荒僻的“黄泥港101号”,应女友之约而至的青年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唯有七口棺材,其中六口中均有一具男青年的尸体,而空的第七口,也向他张开吞噬的大嘴,似乎是向他索魂……这些恐怖的场景,当年多少听者、传抄者曾为之战栗紧张,又被之刺激吸引,宛如重回儿时听老祖母讲鬼故事的时节,又好像置身于蒲松龄笔下女鬼出没的荒宅弃庙。这些文革手抄本不约而同地渲染鬼气森森的恐怖气氛,刻意为“反特”故事增加离奇怪异的鬼魅色彩,迎合的是人类对神秘的幽冥世界既害怕又向往的复杂心理,目的是为强化悬念,增加听与读的吸引力。这些手抄本营造的环境,如荒宅、孤楼、坟场、野郊、阴风、昏灯、棺材、僵尸、女鬼……等等,正是中国几千年来民间鬼怪故事及《聊斋》等志怪笔记中最为常见的场景和物象,它们也与恐怖离奇的故事一道,共同构架了中国文学“谈鬼说怪”的久远传统,从村夫野老的闲谈夜话到文人雅士的案头编撰,始终不曾断绝。在这一点上,文革手抄本切中了国人“心中有鬼”的集体无意识,继承了古代说书人“讲鬼话”的文化传统,使得因“八亿人民八台戏”而寡然无味的群体性文化接受,在地下增添了让人熟悉又是令人紧张刺激的兴味。虽然,“有鬼无害论”早已遭到批判,“神仙鬼怪”也被赶出文坛和戏剧舞台,鬼怪风格的故事只能在地下讲述传抄,但是,将特务分子、政治敌人丑化(妖魔化)为魑魅魍魉,将匪特秘窟勾勒成阴森鬼蜮,更突出了阶级敌人的可怕险恶,与文革主流的话语逻辑并不相悖,不至为此遭受大祸,所以作者(传者)皆乐于道之。
文革时期的“类侦探”手抄本中,《绿色尸体》《叶飞三下江南》等“梅花党”系列,着意对高层政治斗争进行了比附、影射和揣度。这些故事的背景虽大多放在南京、重庆、武汉、上海等大都市,但书中的高层领导和高级将领间正邪较量,以及潜藏很深的特务组织和其险恶图谋的最终被破获,宛如古代传奇和公案传说的现代版。其中,许世友(及受他领导的公安战士)的形象十分突出。他出身少林寺,民间传说一身拳脚,武艺高强;战争年代军功彪炳,且性格刚烈如火,嫉恶如仇,粗中有细。他是毛泽东十分信任的一员虎将,始终对毛泽东忠心耿耿,文革时期任南京军区司令员,拱卫京师。当时许多重大的政治变故及传说中的“重大案件”的侦破,据说都与之有关,如毛泽东专列在南京躲过爆炸阴谋,就是许世友所立之功。在一些文革手抄本中,他俨然成为乱世浊流中“忠心护主”的忠臣良将,与奸臣大恶(叛逃反革命集团等)进行斗争,以维护领袖安全。许世友的形象,在手抄本成为忠义的化身,鲜明地烙下了古代话本和通俗演义中“忠臣”“虎将”的影子,凝聚了民间传统的审美意识中长久为底层民众喜爱的典型形象,如关羽、张飞、李逵等;此外,古代公案小说如《七侠五义》《小五义》中包拯、颜查散等忠臣率领手下侠士,挫败巨奸襄阳王等篡逆大谋的故事,也对某些文革手抄本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些形象的刚烈、勇猛、多智、侠义,在从古到今的口传故事中突出了浓厚的传奇性色彩;更重要的是他们皆有一副坚定不移的忠心赤胆,在古代文化(文学)传统中,确立了与“奸贼”不两立的“忠义”伦理。此类文革手抄本,在情节因素上显现了民间文学传奇性的“准武侠”风格,道德伦理上更继承了传统文化稳固性的“忠义”观,可以激发中国百姓隐藏于心的传统文化积淀。对其的听、读、抄,接续了民间通俗文学的两个功能:让人既获取了阅读(听说)的感官快感,又强化了自我“秉持忠义”的伦理认同,“梅花党”“三下江南”等故事在文革的地下传抄中为人熟知,也可归诸此因之一二。
文革时期的《一双绣花鞋》《梅花党》《一缕金黄色的长发》《远东之花》等“类侦探”手抄本,多设置“美男计”式的人物关系及情节模式:某英俊不凡的男性公安人员(或地下工作者)借助机缘,打入敌酋匪首家里、特务组织内部或秘密魔窟之中,获取了妖艳女特务(常常是敌特首领之女)的倾心,进而与之假凤虚凰,展开了情爱痴缠与生死较量交织的游戏,并最终利用女特务对自己的迷恋,抓住敌特组织的要害,将其一网打尽、彻底捣毁。在这些手抄本中,经常出现的场景是:女特务或是深情款款、秋波频传,或是玉体横陈、投怀送抱,男性公安人员却始终巧妙应对、进退有方,抗拒其诱惑不与之发生实质的性关系。如《一缕金黄色的长发》中的女特务蒋宛梅,艳丽娇媚,放荡妖冶。她对冒充敌特“K5”的公安侦查科长沈楠处处勾引,却一次次遭拒,令她不禁失落心酸。《一双绣花鞋》中的娇俏女特务林晶,经常露骨地挑逗地下工作者沈楠:“人生如梦,逝水流年,正该及时行乐呀……聪明的傻瓜,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懂得爱。”亦被沈楠以心系“党国前途”的借口推开。“梅花党”系列故事中,公安神探龙飞(或叶飞、余飞)与美丽女特务白薇之间,更似谈了一场颇为风花雪月的恋爱,但龙飞依然能洁身自好。诸如此类的人物关系、情节铺展的笔墨,与文革手抄本的另一主要内容——“爱情与性”形成了一定的呼应,汇入了特殊时代“集体禁欲背后的爆发”⑩在地下对情爱、欲望进行书写的情色主潮中。世所公认,文革是一个公开禁欲的时代,激进政治思潮主导的社会意识形态,试图对社会群体进行极端化的身心提纯,以政治观念图解和取代两性关系,性别差异被漠视,情爱欲望被视为肮脏和丑恶,因而造成了文革时期禁欲主义的道德专制和人性桎梏。对基本人性的专制和桎梏,表现在公开出版的“样板”文学中,就是男女间的爱情描写被完全扫荡和排斥,更不用说直接涉笔性爱和肉欲。当时的禁欲趋向也许恰如福柯所论及的:“一切没有被纳入生育和繁衍活动的性活动都是毫无立足之地的,也是不能说出来的。对此,大家要斥责、否认和默不作声。它不仅不存在,而且也不应该存在,一旦它在言行中稍有表现,大家就要根除它。”⑪中外历史上有某些时期与此颇为类似:英国基督教清教伦理治世的维多利亚时代,和中国尊奉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明代。然而在福柯看来,每当作为人类“生命现象”的爱情和性进入“政治技术的领域”,也即进入了“知识和权力的秩序之中”⑫时,压制束缚和反制逃离的对立关系就会产生。这样的对立表现在文学领域,就是有大批的情色作品于地下问世,作为“禁欲主义的反动”且屡禁不绝,如维多利亚时代的色情小说泛滥,明代《金瓶梅》《肉蒲团》等“诲淫”小说的盛行,以及文革手抄本《少女之心》等表现的情色化倾向,都是中外文学史上的明证。
文革时期,“反映两性的手抄本呈现出完全对立的两类,一类描写爱情生活,试图戴着革命道德的镣铐舞蹈;另一类则为赤裸裸的性描写,丢弃了一切文化禁忌。前者如表现纯美爱情的《第二次握手》,后者则以著名的《少女之心》为代表”⑬。“情”和“性(欲)”因而成为此类手抄本描写的两端。不过,以反特防谍为题材的“类侦探”手抄本,在情色描写上却是介于上述二端之间。一方面,它们的政治立场和核心题旨基本由阶级斗争的思维主宰,有时甚至与文革风潮保持一致,自然不宜在剑拔弩张的敌我斗争中插入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与《第二次握手》刻意反对极端政治、而以缠绵爱情为主旨意图大为不同,因而依然不能突破十七年“反特”小说不写正面男女公安人员爱情的禁区。另一方面,它们的人物塑造与道德刻画,也不能完全摆脱“阶级论”“高大全”“脸谱化”的影响;它们不会让勇敢睿智的公安战士“神化”形象被《少女之心》般直接袒露的性描写所污,当然更无法容忍正面人物与女特务肉帛相见、赤裸交欢。“反特”手抄本所热衷描绘的公安战士与女特务之间的爱欲游戏,在遮遮掩掩、欲迎还拒之间,其实是展开一种“诱惑与反诱惑”“失节与守节”的道德较量,与中国民间文化和古代通俗文学惯用的“英雄vs妖妇”的“原型”人物,及其二者之间的微妙关系多有相似。中国古代的“英雄vs妖妇”故事常常打着道德教训的名义出现,谆谆告诫男性要警惕邪恶的性诱惑。它们秉承所谓“红颜祸水”的思维,让“英雄”或义士的正义功业和道义节操,不断面临“妖妇”“淫娃”们冶艳美色的引诱,时时遭遇道德和肉体的双重考验,如《水浒传》中的武松与潘金莲,或许还包括《西游记》中的唐僧与多个想与其成就好事的女妖如老鼠精、蝎子精等。当然英雄大多不为所惑,固守人伦大道和肉体纯正,让妖妇讪讪而退,成就了英雄义士不迷女色、立身谨严、意志坚定的道德升华。更深入地看,这“诱惑与反诱惑”的较量还带有中国文化传统中一种特殊的性意识——“固精守阳”的影子:民间话本、笔记、小说如《聊斋志异》中,常常描述妖妇和娇媚狐鬼为逞私欲(或为了采补得益),着力勾引英雄、侠士或修大道者,意图采阳吸精,坏人道行,夺人性命。因此,“中国古代性观念中最顽固的一个恐惧,关于节欲或戒除的告诫,对女人的提防或对淫妇的指责,各种奢求于性的幻想和努力,归根结底,全都建立在‘固精’这个男性最薄弱的命根子上面”⑭。到了文革手抄本中,沈楠、沈兰、龙飞等正面革命英雄,在现代妖妇林晶、蒋宛梅、白薇的美色诱惑前拒不失身于这些反革命女特务,所坚守的男性节操、民间道德已被冠以革命名义的崇高冠冕,转化为时代特色鲜明的“政治元阳”“阶级道心”;他们甘做坐怀不乱的政治柳下惠,力保自我神圣纯正的阶级身份、革命道德不失守,完成了自我的灵肉救赎。但遭遇“政治权力挤压”而变异的民间文化,往往会“造成正面人物的干瘪、反面人物的生动”⑮的效果,民间读者在道德伦理上认同武松、宁采臣等“英雄”(或固守正身的修道者)人物,阅读兴味却常常被潘金莲、聂小倩等“妖妇”鬼女所吸引。只因“英雄”人物往往斩绝人欲,太过面目凛然,未免有些僵化不近人情,反而是那些千娇百媚、欲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妖妇”形象更生动,个性更鲜活,呼应着人们心底潜藏的性本能和性幻想。在“梅花党”故事、《一双绣花鞋》《一缕金黄色的长发》等手抄本中,白薇、林晶、蒋宛梅等女特务隐秘出没于黑暗阴森之地,又不时展露诱惑风情,就略有古代“妖妇”和鬼女的风情。尽管作者刻意用“满身散发着骚气”“蛇蝎心肠放荡的恶魔”“臊货”等词来指称她们,也用“令人作呕”“厌恶”等词强调“英雄”被勾引时对她们的恶感,但绣满梅花的女性裸体、绣花鞋、金黄色长发等,却是当年手抄本的讲述者、传阅者印象最深的记忆,这些鲜明的形象,连同那些带有“原型”意味的“妖妇”形象暗含的情色诱惑,让公开被禁的世俗欲望在民间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心理疏解。
四
1949年之后,对西方古典侦探小说的翻译引进,在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略有恢复。但随着政治、文化环境逐步走向极端化,到文革爆发,西方侦探小说对中国文坛的影响日渐式微;多年“冷战”环境下政治对立造成的文化隔绝、封锁,也使得多元发展、流派纷纭的西方现代侦探小说,如“硬派侦探小说”“心理悬念派侦探小说”“间谍小说”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等,在平行的历史进程中多年与中国作家、读者悭吝一面。然而,在文革时期的“类侦探”手抄本中,却出现了《303号房间的秘密》《一百个美女的雕像》《远东之花》等与西方现代侦探小说颇为相似的作品,激起了当时地下阅读、传抄的别样兴味。
这几部手抄本中,《303号房间的秘密》和《远东之花》明显带有西方现代侦探小说的一个重要分支——“间谍小说”的影子。《303号房间的秘密》将背景、人物、情节整个放在了西方世界,讲述了英国侦探和法国特工之间的智慧较量,故事神秘诡异、色调奇特:巴黎街头有一则启事,宣称若有英国人能在“白松宾馆”303房间住上一宿,将获50法郎;倘能解开房间的秘密,将得到1万法郎的奖金。但应征的英国人皆离奇失踪,谜样的悬念由此展开,英国皇家侦探学院的毕业生格林,也被卷入对这一悬念的追寻之中。通过层层探访,格林发现303房间连接了一个地下秘窟,其中皆是装满碎尸的棺材。原来,这是一对法国姐妹设下的死亡陷阱,她们是法国间谍的后裔,她们通过303房间的悬赏及自己的美色诱惑引人入毂,誓要杀死150名英国人,以报父亲被英国谍报人员杀死之仇。格林先后与姐妹二人遭遇并斗智斗勇,最终捣毁了魔窟,但自己也与对手同归于尽。在秘密斗争的特工故事中,奇怪的房间、神秘的白发女人、幽暗的通道、双方隐含机锋的试探,都沿袭了西方侦探小说的惯用之笔;而姐姐白发女人的妖异形象,也如柯林斯的《白衣女人》一样渲染出神秘的气息;还有空屋杀人,孤岛谜局等罪案场景,也是爱伦·坡在《莫格街谋杀案》、柯南道尔在《空屋》和《血字的研究》、克里斯蒂在《海滨古宅险情》和《孤岛奇案》中所经常设置的。至于《远东之花》,也基本是“间谍小说”的框架。其主人公虽都是华人,但故事的主体也在海外上演,离奇变幻之中却又增添了缠绵悱恻的浪漫元素:新加坡华侨的女儿张曼娜自幼送与一位美国主教收养,后被秘密吸纳入中情局,培养成才貌双全的超级间谍。在被派遣至远东从事谍报活动后,因屡获重要情报而赢得“远东之花”之誉,其行动也开始威胁中国的国家安全。作为应对之策,一位英俊的中国特工李刚化名为陈刚,以陈姓华侨巨富从香港归来儿子的身份,赴新加坡寻找“远东之花”的踪迹,并在阴错阳差之下与张曼娜倾心爱慕、结为伉俪;当发觉其“远东之花”的身份后,李刚棋行险着追回情报,劫持敌机与张曼娜飞回祖国,并以骨肉亲情和民族大义感化于她,“远东之花”最终认祖归宗,弃暗投明。这部手抄本中,对立方男女间谍发生萌生纯真爱情(不同于《一双绣花鞋》《一缕金黄色的长发》中的欲望诱惑,并丑化女方的模式)的故事,多少有些受前苏联间谍(反特)小说,如《一颗铜纽扣》等重笔描写爱情的影响。
而《一百座美女的雕像》,则与日本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如出一辙:大阪舞剧团美丽的山村幸子归乡探亲,途中被一名陌生男子劫持后失踪,被发现时已经遇害,现场有一座以她为模特的雕像,这已是第99起类似的案件了。东京防务厅长官福尔先生讲述了已知的案件线索,原来这些案件都是山中一郎所为。山中一郎原是淳朴勤劳的矿工青年,他与邻家女孩芳子自幼青梅竹马;在双方父母都遭遇矿难后,山中一郎照顾芳子长大、供其求学并订下婚约,但芳子到东京读大学后却被花花世界所迷,背叛了山中一郎。山中一郎由此展开疯狂报复,杀死芳子并为她塑像;他还宣称要杀死一百个美女、塑一百座美女雕像;而现在只差一个了,但警方始终不能将他抓获。此时,一位美国女影星路易斯到日本拍戏,中情局特工博斯随身保护,日本方面也派了福尔协助,以防山中一郎的加害;在一系列奇怪的事故后,真相终于显露,原来福尔就是由山中一郎乔装,博斯虽然识破了其真面目,路易斯却也未逃脱被害的命运,一百座美女的雕像终于完成。这部手抄本中,两个国家的侦探与罪犯跨国进行较量的情节,在许多西方现代侦探小说中都出现过,它指向了现代社会犯罪的趋势——国际化(并非间谍案)。而罪犯杀害女子并将其塑成雕像,在江户川乱步的小说《地狱的滑稽大师》中也是案件的重要关钮。特别是《一百座美女的雕像》对山本一郎犯罪动机的揭示,触及到人性虚荣的弱点,批判了现代社会的金钱欲望带来的人性扭曲,可以说与松本清张、森村诚一等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形成了隔海的呼应,当然,艺术上要远逊后者。
这几部手抄本的创作契机,似乎也是从地下隐秘地渠道引发。从现存文本来看,它们的“始作者文化素质较之同代人稍高,且在‘文革’前受到外国侦探小说的影响,对西方的社会状态与习俗也略有了解”⑯;此外,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即一些知青或工人,通过地下的渠道获得域外新出版的侦探小说(或间谍小说),并偷偷隐藏、阅读,然后化用其故事进行地下的讲述和传抄。如《文化大革命时的地下文学》曾提到,东北农场一位名叫章海的知青,善讲武侠故事;他曾于1975年在北京见到有人从香港带回的新武侠小说《碧血剑》《陆小凤》,阅后在知青中传讲,使听者耳目一新,《一百座美女的雕像》等手抄本的母体或许也是据此而来。而这几部手抄本,均将所述故事的时空从现实的中国背景远远推开,大致是出于两个心理动因:其一,是创作者自我保护的“避祸”心理,“故事发生地选在国外资本主义社会里,主人翁又都是外国人,故而即使案子写得再残酷,场景描述再恐怖,那也是往资产阶级的腐烂生活上抹黑……减少了些因文招祸的恐惧和忧虑”⑰。其二,在“生活极端封闭,社会缺乏个性创造的空间”的时代,对未知世界甚至“邪恶”世界的臆想和虚撰,似乎更能带来“陌生化”的刺激:“人们到斗争的对立面——敌人的世界去展开想象,幻想和建构那另外一半‘世界’……某些故事将那个对立的世界,描述成一个异质的富于生命力的世界,新鲜的情感都源自那一世界的异质文化。这些故事都传达了一种共同情感体验:对敌人的世界抱着恐惧与向往的矛盾情感。”这些手抄本大力描绘舞厅、酒会、别墅等场所,其间红男绿女交织,谍影重重掠过,迷醉与惊险共现,“透出对异质文化生活的向往……无意识中流露出真实思想,那些令人恐惧的反动事物,正是强烈吸引人们的”⑱。这几部手抄本在地下问世,某种程度上宛如当下网络上流行的“架空小说”,在近乎完全虚设的时代背景、地域环境下,一些自由而放任的想象力、创造力得以展现,故事情节显出了一些新异的精彩。当然,这些想象、创造的根本宗旨仍是猎奇,以感官的刺激迎合读者的世俗趣;它们的风格,和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那些冠以“台湾黑猫旅社”等名目的地摊文学多有相似。因此,《303号房间的秘密》《一百座美女的雕像》《远东之花》几部手抄本在文革时期,对几乎断裂的西方侦探小说传统作出了另辟一路、更趋通俗化的地下承袭。
正是因为通俗化甚至低俗化的追求,这几部手抄本并不看重古典侦探小说特有的智性追求,其故事“设谜——解谜”的意味并不浓厚:《303号房间的秘密》中,当美丽的法国女郎出现,并诱使英国青年随之而去的时候,读者已不难知道谜底;《远东之花》中,化名李琴的张曼娜与化名陈刚的李刚甫一相见,其“远东之花”的身份也是昭然若揭;而《一百座美女的雕像》则早早就将山中一郎的犯罪动机公诸于众。与《一双绣花鞋》、“梅花党”系列故事等相比,它们也不涉及复杂的政治斗争,不展现尖锐的意识形态冲突和阶级对立,故事对垒的双方没有明显的善恶界限,作者对人物的道德判定也是模糊的。如英、法之间的间谍战,山中一郎对虚荣女性的报复,张曼娜的瞬息即被感化转变,都是如此。它们最显著的特色、最为吸引读者的,大概就是那充满诱惑的异域生活风情和享乐迷醉场景,以及对荒诞不经、耸人听闻的奇案轶闻的描绘,因而被后世的研究者归入“肤浅媚俗的‘精神拾垃圾者’类”⑲,对其艺术性的低下嗤之以鼻。
学者陈思和曾对所谓的“民间文化形态”,作出以下的定义:“一、它是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产生,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社会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虽然在权力面前民间总是以弱势的形态出现,并且在一定限度内被迫接纳权力,并与之相互渗透。但它毕竟属于被统治阶级的‘范畴’,而且有着自己独立的历史和传统。二、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和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三、它既然拥有民间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传统背景,用政治术语说,民主性的精华和封建性的糟粕交杂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藏污纳垢的形态。”⑳作为民间通俗文学的文革时期“类侦探”手抄本,也可视为“民间文化形态”的一种表现形式,也具备上述三个鲜明的特征——它们在政治权威无法完全支配的“地下”萌生、传抄和流行,叙述方式歧路多变,创作心态相对自由,对文革话语形成一定程度的疏离和反叛。它们往往匿名写作,在口耳讲授和传抄中,群众性的加工、集体性的改写从不间断,较为真实地传达出世俗的感情和欲望,也造就了自由放诞、不受拘束、袒露直率的文体风格。特别是它们广泛继承了民间丰富的文学资源和文化传统,借用了如“忠臣护主”“英雄妖妇”等历史悠久的“民间隐形结构”,使民间文化和通俗文学的延传发展在文化的压抑期薪火不灭。然而,民间文化(民间文学)所谓“藏污纳垢”的特性,在文革时期的“类侦探”手抄本中表现得也十分明显——它们依然不免激进政治的影响,具有“文化专制和话语霸权严重带菌者的身份”㉑,如人物描写在阶级对立思维下的脸谱化倾向,以及浮泛矫情的政治性抒情,和阐释僵化政治理念的空洞议论,就烙下了鲜明的文革印迹;甚至“大批判、肃煞、颠覆、嗜血成性、拙劣地迎附政治语境、神经质地图解阶级斗争观、空洞浮夸等大标语式的信息符号仍是手抄本的主流”㉒。尤其是它们的叙事和语言,口传文学的缺点显得十分突出。如情节过于离奇,却又凌乱松散、不合情理,甚至时常错漏脱节,使人莫名其妙。叙事的头绪众多,铺开较广却缺乏梳理,构思不够严密,详略取舍也缺乏安排,人物关系杂乱。其语言往往口语与书面语交错,杂糅不纯:或带有学生腔,零碎肢解,芜杂散乱;或落笔粗率简单,甚至低俗鄙陋,明显缺乏凝练,甚至还流于语言放纵和情色铺排。因此,要从文革时期的“类侦探”手抄本中寻觅思想性深刻、艺术性高超的文学精品,是绝无可能的。它们主要的意义和价值,更多是显示民间文学传统在留存、承继、过渡的进程中顽强的生命力;此外,若从“知识考古”式的角度,这些文革时期的“类侦探”手抄本,也可为特定年代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心理“立此存照”,提供一些历史价值。
(作者单位:湖北警官学院公共基础课教学部)
①⑤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M],北京:朝华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页,第346页。
②⑬⑱杨健《手抄本的传阅史》[J],《南风窗》,2006年8月。
③白士弘编《暗流——文革手抄文存》[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
④高有鹏《关于文革时期的民间文学问题》[J],《河南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第27-30页。
⑥⑩《揭秘文革手抄本——集体越轨地下传抄》[N],《南京报业网——周末报》,2008年2月22日。
⑦⑧⑨⑯⑰⑲㉑㉒周京力《长在疮疤上的树(代序)》[M],《“文革手抄文存”——暗流》,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页,第25页,第19页,第26页,第26页,第25页,第16-19页。
⑪⑫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第187页。
⑭康正果《重审风月鉴——性与中国古典文学》[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⑮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47页。
⑳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前言》[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