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父亲,池塘(外一篇)
2016-09-27叶知秋
叶知秋
前段时间,我又回了趟农村老家。
我家有两个院子,坐北朝南,呈长方形座立于村北头,两个院子中间共用一堵墙,有一扇红色小铁门相通。东边的院子建有房屋,用来住的,西边的院子,三分之一用来搭鸡舍,养了一群肥壮悠闲的土鸡;三分之二的地方弄了个菜园子,一年四季,菜色鲜艳。鸡舍和菜园之间用废弃的树枝扎了一道篱笆墙,篱笆墙上爬满了葡萄,丝瓜、苦瓜等。
每次回家,我习惯了头一件事就是到菜园子里转转,看妈妈又种了什么新品种的菜。
这次回家,在妈妈的菜园子里发现了一方小池塘,有多小呢!大概有三四平方左右。我盯着这个小池塘,充满了疑惑和惊喜。塘里有初生的莲,长得皱皱巴巴,兴许是刚移栽的缘故。塘里的水是混的,看样子放了不少养料,塘底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塑料纸,防止渗水。小塘大体上修葺的很齐整,看得出修塘的人很用心。
大侄子说,塘里原本还有鱼和泥鳅,但是水太肥壮了,结果鱼都死了,现在就剩泥鳅和莲。我用棍子轻轻搅动了几下,并没有见到泥鳅的痕迹。这时,孩子们都过来了,他们一听说塘里有泥鳅,都兴奋起来,拿起棍子用力的搅了起来。
能在妈妈的菜园子里弄小塘的除了爸,还能有谁呢?
我想逗逗他,我恶作局地大喊:爸,他们在拔你的莲藕呢!爸听的特别清,他立马大叫起来:谁在动我的池塘,都不准动。他一边大喊一边飞快的打开两个院子之间相通的那道门,奔了过来。这边孩子们,看到他的气势汹汹的样子,都立马起身,一边起身一边都说:没动你的莲藕,我们只是想看泥鳅,真没动!孩子们明显赖着不想走,可是,老爸哪里肯依,他非撵孩子们走,并做出要打的姿势。孩子们一溜排的赶紧往外溜,豪豪一边走一边大拇指向下,对他的外公说:我鄙视你,你太小气了,看看泥鳅都不让看。老爸才不管呢!他一股脑地把他们哄了出去,然后蹲在池塘边,用宠溺的目光,像看护个孩子般的看着小塘。
我在边上偷笑。
池塘一直是爸的梦之一,池塘里还一定要有鱼。
很小的时候,我家房子东边有一条沟,常年有水,三米深左右,还是条死水沟,可是很奇怪,里面一直有鱼,不过长不大,只有三四寸长。平时的水都很旺,只有到了秋季的时候,剩下半米的水和污泥,小鱼和泥鳅在泥水中不停地蹿出,快要窒息的样子。这时,住的近的几家都自发的拿了脸盆和捞鱼用的小网来捞鱼,这种时候总少不了爸。他的双手在污泥里撵着鱼,一捞一个准,污泥上泛个泡,他就知道是泥鳅。我们一般只用在岸上等他,等满身污泥的他上岸时,脸盆里已有了大半盆的小鱼和泥鳅了。当然,回家后,收拾鱼的也是他,他不烦,似乎很享受那个过程,因为我时常看到他一边择鱼一边喜着脸笑。
爸捞鱼的兴趣浓厚的很。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在入睡后,被他叫醒。当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坐在床上时,他递过来一条刚炸好的香喷喷的鱼,有时忽地瞌睡就醒了,接过来吃了起来。也有时,困的实在没兴趣吃,他便发脾气,发牢骚,说:我辛辛苦苦地逮鱼、择净、炸好,你还不吃,真不知好歹。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干完活后,又到十里外的河里逮鱼去了,路远,骑辆破旧的自行车,回来的自然也晚。他不管我们已睡着了,他说:瞌睡少睡点没什么,鱼要吃刚炸出来的,新鲜。
那时,水多,村边有几口大池塘,池塘里有鱼,有成片的莲,荷花开得连成片。可惜,爸就没有池塘。他总在池塘边转悠,脸上喜滋滋地,好像池塘是他的一般。也有时候,他会下去捞上两条,解解馋,因为池塘是本家叔伯的,所以也不会说他什么,他也不会多捞。
我知道,他一直想有个池塘,种上成片的莲,养上他爱吃的白鲢鱼、鲫鱼、鲤鱼、草鱼,甚至泥鳅、黄鳝等。有时候,我觉得,他也不是多爱吃鱼,他就是喜欢逮鱼,他多喜欢从水里追逐一条鱼,然后,终于逮到它的那个过程。他,有时候的脾气,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终于有一次,他有机会拥有一个池塘。那是在村边的大路旁,他在路和黄豆地之间的荒沟里用挖土机挖出一个很大的池塘,修葺完整之后,从别的沟里引水过来,水不够,又从水井里抽了两天水,终于,他的池塘里满满一塘的清水了。又去买鱼苗,白鲢鱼多,鲤鱼多,其他的都很少。大中午很热的天,他又去割鲜嫩渗着汁液的青草,扔进塘里,坐在塘边,一坐就是半晌。
那会,他也想种莲,可惜种不上,刚开的塘,没有淤泥,长不了莲。
这个池塘,现在想来也就半亩,可爸却说:什么啊,我这绝对有一亩了。于是,我们就说:好,你的一亩塘。
夏天到了,村子里的人都到塘里来洗澡,爸的塘里水最干净,是刚开的塘,泥腥味不重,洗完后,身上清爽。晚上还好,白天就不行,白天是放了暑假,半大的调皮男孩子多,他们和爸一样,是天生爱逮鱼的脾性。一个暑假,他们逮走了爸不少鱼,爸心疼啊!有时候,有人对爸说上一句:印啊,有孩子又在你的塘里洗澡呢!爸的小名叫印,印章的印。
爸一听,立马蹬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去守他的池塘了,池塘里有鲜活的鱼在游来游去,在等着他。妈一定是紧随他后,妈无奈地给他送饭过去,她常常是一边走,一边唠叨上几句。
毒辣辣的太阳下,一排单薄的白杨树上,蝉撕裂地叫着。
塘里已长起了水草,鱼儿一定在水草下午休,它们望不到爸,爸也望不到它们。其实,爸就在池塘边坐着,妈去每次去的时候,爸已经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昏昏欲睡。
有段时间,他总嚷着,要在鱼塘旁边盖上两间房,和妈妈两个人住,再养上一群鸡。似乎有鱼塘的地方,就是爸的世外桃源。后来,我终于知道,爸的生活里,不能没有菜园子,不能没有一群肥壮的鸡,更不能没有一方塘,塘里的鱼要灵活的游来游去。
小时候的老家,比现在要美多了。那会老家的水很丰盈,特别下雨时,村里沟满塘平,房前屋后,水哗哗地流着,连田间地头的土沟里也蓄满了水,庄稼娇嫩得也能掐出水来。止雨后,村里到处蛙声一片,塘里随着雨水溢到地面上来的鱼儿像跳高运动员般的跳跃着,晚间,有无数只幼蝉从湿润的土壤里爬出,爬到大杨树上。那时的村子,真鲜灵。
现在每次回去,村里到处没水,更没有以前夏天那满沟的水。爸的池塘也早干了,村子里所有的塘都干了。爸怎么办呢?没有塘,没有鱼,让他怎么办呢?他只能在妈的菜园子里修了一个小塘,尽管小,他仍是欢喜的。
我心疼那个鲜活清盈的小村子,也许以后,我就没有农村的家了。在我一篇有关乡村的文章里,一个朋友留言:乡村,宗祖遭受结构性摧毁,屋塌了,人走了,河干了,鸟飞了,人也倦了,累了,迷惘了,一切都散了!
农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时候回去陪着父母住上一晚,特别的踏实。
我希望,我的小村子,不要散太快。还有,爸的世外桃源,农村的家,一个菜园子,一群肥壮的鸡,一道篱笆墙里面游着鱼的——那方小塘。
邢村的春天
邢村是个小村子,坐落在河南那既丰饶又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和其他的村子没什么不同。若非要说出一两个不同之处,那就是邢村的人都姓邢,都是同一个老祖先的子孙,所以邢村人绝对不可以同村嫁娶。另一个不同,是邢村的黑土地黏性非常好,有传,曾在一个下雨天,一个来相亲的姑娘被邢村的黑土地粘的回不了家,住了一晚之后,就成了邢村的媳妇。
邢村的春天总是来得早,刚过了年,就有人开始春耕了,翻出来的土地酥软黑糯,亮的耀眼,稍一碰触就松散了,正是个万物生长的好时候。田地里的人越来越多,有活做的人忙得一头大汗,没活做的也绕着麦田看长势,庄稼终究是种地人的心头肉。
田地里的麦田早就一片绿油油的了,但直到柳枝返嫩,油菜花初绽,邢村才算是正式地进入了春天。
邢村和其他小村子一样,爱种树,种的最多的是杨树、柳树、槐树、榆树,其他的树种如桐树、构树、桑树、楝树等越来越少了。这其中柳树发芽最早,也最能在春天的时候装扮邢村。
邢村地处平原,平原上的小村子看似一眼即见,实则有着重重包围。从远处望去,只见先是绿油油的麦田包围着邢村;再然后就是油菜花田随意舒缓地落在村子的外围;最后就是村边的一树树淡杨柳,这儿一树,哪儿一树,鹅黄、娇嫩,给小村庄略施了层淡淡的妆容。这种时候,处在重重包围中的小村子有些袅娜,特别一场雨过后,更是把邢村装扮得清新怡人。正如王维《渭城曲》所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样一打扮,邢村俨然已是仙居了。
但,小村子的美还在后面。慢慢地,杏花、梨花、桃花渐次开放,平日里素素的小村子也将开始花团锦簇起来。杏花、梨花、桃花是邢村的稀罕物,邢村是个地处平原的小村子,大片又平整的土地都用来种庄稼了,只有自家院里,或房前屋后的空地才会种上一两颗桃树、梨树、杏树等其他果树。所以,邢村的花都开在村子里!
杏花,来得早,去的快,记忆中她总含娇带羞,匆匆得很。
桃花的娇艳,最惹人怜。
桃花似乎是一夜之间在村子里冒出来的。它没来之前,村子是土气的,青砖、青瓦、青色的院墙,也有些人用土红色暗沉的砖砌墙,砌两层的楼房,但路是一样的,都是黑色的巷陌小路。这种时候,小村子好像昏昏地睡着了。但是桃花从邢村的墙头上冒出来时,小村子像是陡然醒了,一切都亮堂起来。桃花红艳艳的,既粉又娇,那粉红飞上了人的脸颊,钻进了人的心头,搅得人的心跟着躁动,眼所看到青色的瓦片青亮亮的,树叶儿绿茸茸的,所有的颜色竟都亮丽了起来。
村子里的人不习惯和桃花一起拍照,但遇到它,还是会停下步,论上两句。有对主人说:“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你小子可有桃子吃了!”主人家眉开眼笑地客套一番:“都吃,都吃,大家都有份。”还有说:“你小子走桃花运了,看桃花开的多么好!”主人家:“可不敢,桃花开得好,那是想让咱今年多吃桃的。”可眉眼间,脸颊上,主人似乎真沾上了桃花运一般,一片片的绯红。
《易》曰:春桃生花,季女宜家。春天也是村里适龄男女嫁娶的好时光,有一年春天回家到村外,正赏着绿柳红桃相裹的村子时,正恰逢一姑娘出嫁,村子里就那么直剌剌地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唢呐声。当时,春风十里内,人们都渐渐抬起了头,停下手中的活,朝小村子这边张望。是《凤求凰》的曲调,那一刻,桃花在红着,小村子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有悠扬的唢呐声声响。
我对梨花是有特殊感情的。
记得家里小时候有一棵一二百年的老梨树,我同它炽热的很。那时的春天,它庞大的树冠总被稠密的梨花压弯了许多,低的地方,伸伸手,就触摸得到柔润的梨花。梨花洁白、贞静、不喧闹;在角落里,打苞,积攒着劲;当某一个清晨你醒来闻到淡淡的清香时,然后梨花就开了满树。于是,有些“爱花的人”,纷纷下手,趁我不备时,折下一枝两枝梨花,回去插在简陋的花瓶里。当我看见地上散落的花瓣和狼藉的断枝时,心里是说不出的痛,于是,更尽心地照看它。等到梨花落时,那场景是非常壮观的,簌簌地落下,轻盈如无物,再稍稍起点风,就飘扬起来,似一场飞扬的雪,场景却又比雪美丽多了。
我总觉得梨花是方外人,它与世是无争的。
终究,邢村里的花事要了,小村子从仙居回到了凡间,开始实实在在起来。
这个时候,从外面看,邢村已开始葱茏起来,村子里种的最多的杨树已绽出了孩子巴掌大小的叶子了,再从外面看,只能隐约看到一些房子的屋脊,或是两层楼的顶,其余的大部分已没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
这时的榆钱正粉嘟嘟的,碧玉般的润泽气息,让人心生怜意。虽说现在早没啥人吃榆钱了,可是每家几乎都还会捋下一些吃上一顿,实在是不忍看它们纷纷落下,葬于泥土之中,对于这些上天的恩赐,村子里的人是没齿难忘的。毕竟,曾经的那些年月,这天生地长的朴实之物,救活了他们的命。
榆钱刚过去,槐花就满树了。一时之间,槐花的香味和春风一样,扑面而来,充斥在村子里的空气当中,慢慢地发酵,味道十分的浓郁,清香中带着蜜意。槐树是一种十分朴实的树种,很小的树也能开上一串串的槐花,槐花奶白色,花蕊嫩绿,根根分明,质地如玉,和榆钱一样,是天地间的恩赐。槐树能长得很高大,小时候,我也曾爬上高高的树梢,去摘槐花,一阵风来,树梢飘飘摇摇的,把树下的妈妈吓得失声大叫,我自己也吓得不轻,最后,妈妈再也不让我爬树了。
说起这槐花、榆钱,总会想起村里的二娘,她的槐花、榆钱蒸菜可是出了名的。同样的笼蒸、凉调,但她做出的味道最好,蒸的吃着鲜嫩、不腻,凉拌的吃着爽口、清香。她说过:做蒸菜的秘诀是拌面,面要拌的不多不少,要均匀,还要干湿适宜,面太多了,吃不到槐花、榆钱的自身清香味,太少了,蒸出来的蒸菜不成团,既难看也不好吃。凉调的关键在于焯水,要刚刚滚开的水,把槐花倒进去,用笊篱翻几番,确定焯好了便立即捞起来,时间太长会煮烂的。虽然二娘把所有的秘诀都告诉大家了,可是做出来的依然没有她做的好吃,我们还是喜欢春天的时候,到她家去蹭蒸菜吃。如今,一到春天,看到槐花、榆钱,想起她的人可绝对不止我一个。
春天,邢村的花儿忙,引得蜜蜂也忙,特别是槐花开的时候,蜜蜂的嗡嗡声天天不绝于耳,大人们都交代好小孩子,千万不要招惹蜜蜂,倘若被它盯上一口,少说也得疼上两三天。但是,邢村的人,对这个时候的蜜蜂,可是充满了感激的,因为人人都在盼着蜂蜜吃。一年四季的蜂蜜中,惟有槐花蜜的口感最为纯正,邢村的人买蜂蜜,都趁此时。邢村养蜂的有两家,一家姓李,一家姓邢,李家养蜂是祖传,究竟多少代了,他们自己也记不清楚了。邢家最近几年才养起来,但是价钱便宜,人缘好,卖的也不错。去年的时候,妈妈给我捎来快十斤邢家的蜂蜜,我欢喜得很,却被家里的臭小子一个不小心打翻到地上,撒得只剩个底。后来,那几天,我一回到家就拖地,浓稠的蜂蜜非常地不好收拾,家里更是充满了槐花蜜的甜香味道,好闻极了。
槐花过后,邢村的春天也快完了,这个时候,倒是还有桐树上桐花在开。但在邢村人的眼里,桐花算不上花,桐花过于低调,又长得高,桐花总开在高高的树梢,没有多少人会去扬起头高高地去看它们的。再者,这桐花和其他的花比不了,它既不能吃,亦不能结出果实,树本身的木质又松疏,庄稼人朴实,也重朴实的东西,这桐花无论哪里都入不了他们的眼。
邢村的春天最后就终结于一树树粉紫色的桐花中,再等有些月季,蔷薇等,这些不实用的东西,邢村里极少见,基本是不种的。慢慢地,进入五月,天气热了起来,邢村人就开始收拾家什,等待麦收。至此,邢村的春天正式过去,夏季来了。
邢村的春天啊,我只好又把它珍藏在在脑海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