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古村人物志

2016-09-27佛刘

躬耕 2016年8期
关键词:鸿儒北川

佛刘

退休那年,我的婚姻也亮起了红灯,正在我烦恼备至的时候,马玉明找到我说,刚好有一个适合你的私活,你接不接?

马玉明是我的朋友,但我们的侧重点不一样,他多侧重于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而我则喜欢报告文学、人物传记之类。

我说,什么活儿,说清楚好不好?

马玉明说,你态度就不能好一点儿,要不人家不要你了。

我说,少干涉我的私人生活。

马玉明说,也就是我看你郁闷,换了别人,我才懒得理你呢。

我笑笑,真拿你没办法。

马玉明说,没办法的是我,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没劲。

我说,什么私活,赶快说。

原来是一个村志的写作任务。马玉明说,这也是那个村支书朋友找到我,可是我目前实在没时间,要不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你?

我说,说实话了吧?

马玉明说,跟你没法不说实话,谁让咱暗恋某些人呢?

我白了马玉明一眼说,少跟我刷贫嘴,稿酬怎么算?

说实话,稿酬还真不低,不过呢,我觉得你也不是冲稿酬去的,看着收一点就可以了。

我笑笑,好人都让你做了。

马玉明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人家那边说了管吃管住,资料也是现成的,就是需要你一双眼一个电脑,你定下来,哪天过去,人家来车接你。

我说,礼拜天吧,这两天我准备一下。

说是准备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无非是让自己静下心来,整理一下这些日子的思路。

自从谭鸿儒净身出户,我还真没有静下心来,想一下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家里到处乱糟糟的,没离婚之前,谭鸿儒就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女人。他说一个连家务都不会做的女人,怎么会是好女人呢?我懒得找理由来反驳他对好女人的理解标准,只是说,你是一个好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动动手呢?谭鸿儒说,这么多年,我都忍下来了,你怎么还不开化,家务是一个男人做的吗?我说,哪个法律条款上说家务必须是由女人来做的?谭鸿儒说,你是作家,我说不过你,但是我保持沉默还不行吗?

看着谭鸿儒气愤的表情,我知道这只是我们20年夫妻生活一个场景的再次重现。用谭鸿儒的话说,要不是为了儿子,我他妈的早滚蛋了。

我无法阻止谭鸿儒的滚蛋,正如我无法阻止儿子的成长一样。自从前年儿子考上大学,我和谭鸿儒就分居了,理由很简单,互不干涉。直到后来,谭鸿儒看到某一个男性作家写给我的暧昧的电子邮件,他的态度才坚决起来。谭鸿儒说,本来对你还抱有一丝希望,毕竟是个作家嘛!没想到作家也能做出这些龌龊的事来,那就别怪我了。我据理力争,一个一厢情愿的邮件能说明什么?谭鸿儒说,说明绿帽子就要落在我头上了,这是一个男人无法容忍的。我说,你也太小看我了。谭鸿儒说,我从来就小看你,龌龊的女人。谭鸿儒扬长而去,我却呆在那里。并不是怪谭鸿儒的无情,而是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尽管我曾幻想过很多次离婚的结果,可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20年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假期归来的儿子。

我决定在出门之前收拾一下屋子。不管怎样,一个井井有条的房间,还是能给人带来精神上的享受,这一点,我并不反对谭鸿儒的观点,只是我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用来搞创作了。一个女人,除了做家务之外,就不能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礼拜天一早,接我的车就来了。马玉明指着那个司机说,岳北川岳支书。我迎上去,握了一下岳北川的手。岳北川的手没有我想像的那样粗糙,甚至有些湿润。我说,岳支书您好,我是文小暖。岳北川憨厚地笑笑说,很高兴认识你。我有些诧异,一个乡村的支书,没想到能说出这样文诌诌的话来,都说乡下人没文化,看来也不尽然。

我对马玉明说,你也去?马玉明说,怎么也得送你一程吧,万一哪天你不想回来了,我也好去找你。我说,就知道贫嘴。马玉明说,天下的事情无奇不有,这是我揽下的活儿,我只求你高高兴兴地去,安安全全地回来。岳北川说,老马你就放心吧。马玉明说,文小暖可是我们这里的宝贝,丢了谁也不能丢了她。岳北川说,你们都是宝贝,一个也不能少。

岳北川的汽车还不错,本田CRV。一个村庄的支书能开上这车,说明这个村庄的经济发展还不错。我说,岳支书,这车是你的,还是村里的?岳北川说,我自己的。马玉明接话说,文小暖,一看你就不了解现在农村的情况,这车也就岳北川开,要是换了我做村支书,不是宝马,也得奔驰。马玉明说完冲我眨眨眼睛,我知道他的潜台词。马玉明一向看不起那些暴富起来的土包子,虽然不一定包括岳北川。岳北川说,老马,有话你就直说,不要话里有话的。马玉明说,你听出来了?那就当我啥也没说。马玉明话音一落,我们三个人一起笑起来。看得出来,马玉明和岳北川的关系还算不错。

岳北川的村庄叫岳良村,座落在清漳河北岸一个地势还算平坦的山坡上。原来我跟朋友们出去游玩的时候,还曾路过这里,当时我对村名就有些纳闷:岳良村。难道是岳飞后代居住的地方吗?岳北川说,我们的村庄原来是叫月亮村的,后来因为大部分村民都姓岳,慢慢就叫岳良村了。我说,“月”字可以改,“亮”字为什么也改了呢。岳北川说,其实叫岳良村还有另一个版本,抗日战争的时候我们村里出过一个叫“岳良”的战斗英雄,他牺牲后,村人为了纪念他,就改叫岳良村了,这次写村志,也是我们需要弄明白的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现在想起写村志来了。岳北川说,我一直就有这么一个心愿的,只是条件一直也不成熟,村里没笔杆子,资金也紧张。这次上面把我们村评作了“历史文化名村”,下拨了一笔保护村落的费用,并责成我们写一本村志,我们只好借此机会完成心愿了。我说,你们村有很长的历史吗?岳北川说,不敢说几千年,一千年应该有了。马玉明搭话说,没有文字记载吗?岳北川说,有啊,都是古文,谁看得懂啊,还有一些碑文,也需要断句理解,是个大工程呢。马玉明说,这么说,文小暖还真来对了,她以前给别人写过村志,古文功底就更别提了。我说,老马,咱不吹牛行吗?马玉明说,我吹牛了吗?我这个人一向实事求是,绝不把真的说成假的,也绝不把假的说成真的。岳支书,如果文作家不合格,我包换。岳北川说,既来之则安之,先看看我们的村庄再说。我瞪一眼马玉明,懒得再跟他搭话。

岳北川把我安排在一处比较安静的院落里。岳北川说,本来想把你安排在村委会的,可是那里人来人往的太乱,我觉得还是这里好一些。我说,没关系的。岳北川说,吃饭你不用担心,我专门找了一个村里做饭最好的人,他下午就搬过来,你住正房,他住偏房,有什么事也好照应你。我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的。马玉明说,你就别谦虚了,我还不知道你那两下子,把老公都照顾走了,还说——马玉明没说完,就在我的瞪视下停住了嘴。岳北川说,我都安排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有一个写作班子,你的任务就是帮我们把好关,少留一点瑕疵。我说,尽力而为。岳北川说,关于稿酬的问题,我明天拿个合同过来,你看看,如果合适,我们就签个字,如果不合适,我们再商量。既然把你请来,我们就相信你。岳北川的话说得很有水平,让我挑不出一点意见。

吃完午饭,马玉明就回去了。临走时,马玉明说,如果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憋住笑说,想谁也不会想你,快“滚蛋”吧。马玉明说,忘恩负义啊,真是个小人。我哈哈地笑笑,心情无由地好了很多。

送走马玉明,我在屋子里小睡了一会儿。这么多年,我一直有午睡的习惯,原来也曾想改一改,不想每改一次,我就萎靡不振一次,后来还是下决心不改了,爱谁谁吧。

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房子,因为从那些砖瓦我就可以看出,它不是现代的建筑。我对古建筑一直就很喜欢,曾萌发过要住一次千年老屋的愿望。虽然我不知道这套房子建于何时,可是我睡得却很舒服,世界仿佛静止了一样。

我是被院子里的扫地声惊醒的,说“惊醒”其实有些不准确,应该是我先睁开眼睛之后,才听到了屋外的扫地声。我躺在炕上,呆呆地望着屋顶。屋顶是木质的,漆黑的颜色似乎饱经了多少年的风霜。看那样的屋顶,给我的感受与在自己的家里是截然不同的。无论怎样的雪白墙顶,也无论怎样的装饰,它们都没有时光的味道,只有这样的屋顶会让我浮想联翩,想起这座房子的前世今生。

就那样舒服的躺着,想一想,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早晨还在自己的家里梳洗打扮,中午就睡在这样的一处老房子里,除了马玉明,没有人知道我会来到这里,即便是谭鸿儒,当然,他不会再关心我去哪里了。

披衣开门,院子里已经不同于上午了,干净不说,还多了一个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的男人。不,应该说是个老男人。

我说,你好。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似乎惊醒了似的说,睡醒了?

我说,是的。

他说,是不是我吵醒了你?

我说,没有的。你怎么称呼?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明白我话语的意思。

我说,你贵姓。

他说,我姓岳。

我说,你们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姓岳啊?

他说,有两个外姓的,不过人家都不多,村里大部分人都姓岳。

我说,岳北川和你是一家的吗?

他说,不是。

我说,谁让你来打扫院子的?

他说,岳北川啊。

我恍然大悟,你就是给我做饭的那个人?

他说,是的。

我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他们怎么会派你给我做饭?

他嗫嚅了一会儿说,村子里有红白大事,都是我去做饭的。

我“哦”了一声,岳北川说的村里做饭最好的那个人就是他了。可是我怎么能让一个老人来照顾我。我说,你家里人都同意了?

他摸了一下脸上的胡子。说实话,他的胡子最少应该有半个月没刮了,蓬蓬扎扎的,带着一种老男人的沧桑感。他说,我同意了,就没人反对了。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家里就我一个人。

我说,老婆孩子呢?

他低了头说,都没有。

这下轮到我嗫嚅了。看样子,他的身体还算结实,长得也不难看。我说,你今年有60岁吗?

他说,42年的,快65岁了。

我说,一点也不像。

他笑了,样子很慈祥。他说,牙都开始掉了。他张开嘴,让我看他的牙齿。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牙齿并不黄。

我说,以后就麻烦你了。

他说,不麻烦,好赖你多担待着。

我说,你了解这个村庄的历史吗?

他说,知道一些。

我说,回头你带我到村子里转一转吧,顺便给我讲一讲。

他说,可以。

就这样认识了岳民英,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正是因为认识了岳民英,才引出了后面一系列复杂的关于他的故事。

改天,岳北川送合同和资料过来,他说,吃、睡还可以吧。

我说,挺好的。

岳北川说,岳民英很好说话的,有事你尽管吩咐他。

我说,怎么好意思呢,他那么大的年纪了。

岳北川说,其实也是照顾他,一来他做饭的确可以,二来他照顾你,还可以挣点钱,好事呢。

我说,他没有别的事做吗?

岳北川说,有一点地,可是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我说,他为什么孤身一人呢?

岳北川说,历史问题了,一时半时也说不清楚,回头我再跟你详细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了很大的期盼。

经过一天的资料阅读,我基本掌握了岳良村的大概情况。

岳良村始建于北齐天保8年(558年),是华北地区最大的一个行政村,虽几经战乱和运动,但村庄基本保留了原来的面貌,遗存下很多明清建筑,只是后来在村外又增加了一些现代化的楼房,形成了新村包围旧村的格局。在那些旧居中间,有一些房屋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倒塌重建,也有的还伫立在那里,只是不能住人了,看上去很有些可惜。去年,村子被上级部门评为“历史文化名村”,县里、村里这才开始重视对那些文化古迹和明清老房子的保护。

虽然,我以前就听说附近的农村有一些古老的建筑,可是能够亲自看上一眼还是第一次。我前面就说过,我对古建筑一向就有好感,没想到这一次真是大饱眼福。

岳良村还完好地保存着四道建于北齐天保年间的石砌券门,分别为东西南北,听名字就知道在过去的年代岳良村应该是一个古堡式的村落,券门是什么?不就是进入村庄的大门吗?看着那些历尽风霜的门洞,我心里不由地涌起一种沉重感和使命感。

从第二天开始,我就由岳民英带着,从东券门开始,沿着村里那条最古老的石板路,一路走一路看。岳民英对这个差事似乎很热情,每到一处明清建筑,即便我不问,他也会滔滔不绝的给我介绍半天。即便这样,他还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生怕我对他的讲解不满意。他谦逊的态度一度让我很不好意思,但我又不能说什么,只好任他一路给我讲下去。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说,岳大哥,你们村里有这么多的明清老宅,你家里是不是也有一套?他“啊”了半天,才摇摇头说,我家几辈子受穷,哪里建得起这样的好房子。我说,你现在住在哪里?岳民英说,村北,一会儿过了北券门,你就可以看到了。

我说,我们现在住的那个院落,有多少年的时间了?岳民英皱眉想了想说,应该有100年以上的时间了。

我说,那里原来是谁的房子?

岳民英说,我也记不清了,中间几经易主,现在归村委了。

我说,村委现在才组织写村志,是不是有些晚了?

岳民英说,不晚,现在写更充分一些。

我说,为什么呢?

岳民英说,有钱啊,有钱什么事办不成?

我说,这么绝对吗?

岳民英说,现在的事情,没权没势的,啥也不好办。

即便在心里同意岳民英的观点,但我还是说,也不是这么绝对。

我们边走边说,在一处庙宇似的建筑前停下脚步。岳民英说,这里原来是一座龙王庙,抗日战争时曾做过八路军的临时指挥部。

我说,你们这里也打过仗吗?

岳民英说,相当惨烈呢。

我说,惨烈到什么程度?

岳民英说,光我村牺牲的烈士就有30多人,算上其他乡镇的烈士,那就更多。

我说,为什么不挂个牌匾什么的,这些都要写进村志的。

岳民英说,原来有的,只是后来不知丢到哪里了,村委会已经去做新的牌匾了。

我说,进去看看。

推开已经有些破旧的木质大门,一座不算很大的庙宇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对寺庙,我一向抱了虔诚的心态。既然叫龙王庙,肯定是祈求上天降水的所在地了。在正殿的前面,有一个精致的楼阁,门的上方没有牌匾,不知道是原来就没有,还是后来也丢失了。我悄悄地走进去,刚一抬头,便被那几乎恢宏的木质架构的屋顶镇住了。整个屋顶没有一根梁,全是木头和木头卯榫在一起。粗砺的木头,描画着各种颜色的图案,似乎象征着一种图腾。

我说,岳大哥,这个楼阁怎么没有名字?

岳民英说,有啊,它叫无梁殿。

我说,也应该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吧?

岳民英说,一百年可打不住,少说也有300年的历史了。

我说,真的吗?你看看这屋顶的构造,先人的智慧真是没得说。

岳民英说,谁说不是呢?你再看现在的建筑,除了砖头水泥,一点文化气息都被没有。我看了岳民英一眼,他正仰着头,眼神有些迷离。

我说,这样的庙宇能够保存到现在,真万幸啊。

岳民英说,可不是吗,鬼子飞机的炸弹,差一点就扔到这里,百米之遥啊。

我说,老天爷保佑。

岳民英说,的确有神灵保护呢。

走出楼阁,我忽然看见侧面立着一块石碑,便凑过去,岳民英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对石碑不感兴趣。

那是一块抗日烈士的纪念碑,虽然我不熟悉那些名字,可是每次看到这样的纪念碑,我的心头还是有一种强烈的震动。一块小小的纪念碑,就是上百条生命的凝结,就是一段历史的书写。在石碑的最下端,我忽然有了惊奇的发现,有几个名字,虽然也是和上面烈士一样的字体,可标明的却是“汉奸”。

我说,岳大哥,你快来看。

岳民英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迈动脚步。

我说,你们村里还出过汉奸?

岳民英没有答话,直到我抬头看他时,他才说,那上面不是刻着了吗?

我说,这个岳少清,杨武存,杜燕潮,你都认识吗?

岳民英咬住了嘴唇,似乎答非所问地说,过去的事情有几个人了解呢?

我说,不了解能把他们的名字刻在这里。

岳民英说,我们走吧?

我说,我还没看完呢。

因为有过写村志的经验,所以写作起来并不是那么费劲,看着我们的进度,岳北川很高兴。他说,高手就是高手,看来马玉明的眼力还是很准的。我拍拍那些厚厚的志书说,主要还是你们的准备工作做得好,连这些东西你们都能弄来,看来还是有懂行的。岳北川笑笑说,上边支持,咱就好好去做,写村志,也是一项很严肃的工作,来不得半点的马虎。我说,有你这个态度,咱们的村志肯定会写好的。岳北川说,文老师,就靠你把关了。

我说,前几天,我在龙王庙的抗日烈士纪念碑上看到几个汉奸的名字,他们是真的存在过吗?岳北川说,刻在石碑上的名字,肯定是有过的。我说,那几个人你都了解吗?岳北川说,有几个外村的,不熟悉,本村的,基本上都了解一些。我说,岳少清是你村的?岳北川说,等等,然后他欠起身,向院子里看了看,才小声地说,那个岳少清就是岳民英的父亲。啊?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我回想起那天看石碑时岳民英的态度,忽然就明白了。我说,怎么会是这样?那天我还问他,不知道会不会让他难过?岳北川说,难过什么啊,不过这些年,为了给他父亲平反,岳民英上访了很多次,为什么让他来给你做饭,也是为了给他一点平衡。我说,他父亲不是汉奸吗?岳北川说,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父亲是不是汉奸。我说,村志上这些内容也写进去吗?岳北川说,我也正考虑呢,很难啊。我说,从岳民英的状态看,一点也没有上访户的样子啊。岳北川说,他不像其他上访户那样大吵大闹的,去了,就往那儿一坐,话也不多说。你要是问,他就说,我是来等结果的。没有结果他就坐一上午,他说,自己就剩最后这几年了,找几次算几次。我说,上边是什么意见呢?岳北川说,能有什么意见,还不是解释,搪塞,好言好语,历史定下来的事情,谁能随便更改啊。我说,那岳少清是不是就干过汉奸的事情呢?岳北川说,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的出卖,死了好几个八路军干部呢。

我说,有这方面的资料吗?我想了解一下。

岳北川摇摇头说,根本找不到。

我说,我能问岳民英吗?

岳北川说,问他肯定也问不出什么的,他爹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我说,即便问不出什么,只要事实摆出来,我们也可以推理一下,即便不能为某个人平反,但是弄清事实的真相,对大家也是个交代吧。

岳北川说,文老师,你是作家,如果你感兴趣,就慢慢去了解吧。

我说,不会耽误你村志的进程的。

岳北川说,那倒不至于,我也喜欢弄清历史的真相。

岳民英的饭菜做得的确不错,我尤其喜欢他的大锅菜,粉条,辣椒,土豆,一大锅的乱炖,类似于东北的大烩菜,吃起来余味无穷。

吃饭的时候,都是他做好,再帮我端到正房里来,而他则在偏房里吃。有一次我说,以后我自己去厨房拿就可以了。岳民英说,举手之劳的事情,我闲着也是闲着。我说,你有功夫可以休息,也可以读书,锻炼身体。岳民英笑笑说,还读书、锻炼身体,我们乡下人家,哪里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有一次我又说,我们在一起吃饭吧,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他看看我,半天才说,不习惯。我说,慢慢就习惯了。他还是摇摇头,我一个人习惯了,有个人在旁边看着,我可能会吃不下去。我说,我看你们岳良村的人们,吃饭时不都是凑在一起吗?岳民英说,那是他们,我不行。我说,你怎么不行?岳民英说,你不懂。我观察过岳民英吃饭,他有时候会坐在偏房的屋子里吃饭,但大部分都是蹲在厨房的门口,一个碗一双筷子,吃得缓慢而津津有味。自从那天我从岳北川那里知道了他父亲的事情之后,就觉得他身上藏着很多的秘密。

有一天,我叫住岳民英说,岳大哥,我该怎样感谢你呢?他摸了一下胡子,说,感谢什么?我说,你天天帮我做饭,而且味道这样好,比在自己家里吃得还棒。他笑笑说,你喜欢就好。我说,你的手艺都是跟谁学的。岳民英说,我娘。我说,你娘又是跟谁学的?岳民英说,自学的吧。我说,你为什么不学点其他的手艺,而喜欢做饭呢?岳民英呆了一下,然后说,我娘从小就对我说,你要学会做饭,要不哪一天会饿死你。我说,你娘说的对。岳民英叹口气说,是啊,我娘说的是没错,可是她自己却饿死了。我的兴趣一下子被他调动起来了,我说,能讲讲吗?岳民英说,不堪回首了。我惊异于他的用词。我说,你以前读过书吧?岳民英点点头,说,一点用都没有,我娘从小就让我认字读书,可是我都65岁了,那些书本的知识也没用到。我说,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帮我做校对,我不会让你白干的。岳民英说,你需要,我可以做一点。我说,当然需要啊,尤其像你这样了解本村历史的人,更好一些。岳民英慈祥地笑笑,谢谢你看得起我。我说,谁看不起你?岳民英说,他们。我说,他们是谁。岳民英说,村里人,他们都看不起我。我说,为什么啊?岳民英说,一言难尽。我说,给我讲讲吧,从你娘那里开始。

岳民英沉默了半天,说,讲给你不是不可以,不过有什么用处吗?不过是揭开我身上的伤疤。

我说,如果是那样,你就别讲了。

岳民英说,等等吧,我情绪好的时候,也许可以都讲给你听。

岳民英夜里睡得很早,一般9点以后就熄灯了。而早晨却起的很早,不到5点,院子里就有动静了。他刷牙,和我一样,蹲在一边仔仔细细地刷半天。高兴的时候他会哼上几句,不过我听不懂,后来我问他,他说是本地的落子戏。我说,那些落子戏有歌词吗?岳民英说,文作家,你什么都感兴趣啊。我说,写作嘛,不知道哪一天就用上了。再说了,村志上也要用的。他说,我回头写给你。

岳民英的字很漂亮,用现在的话说,很有范儿。岳民英说,以前练过字,逢年过节的,我还给大家写一点春联。我说,你是人才啊。岳民英笑了,很天真的那种。他说,算不上。我说,肯定是人才。他依旧笑了,有点腼腆。

我给马玉明打电话,马玉明说,你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我说,少废话行不?马玉明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你说话。我说,这还差不多。马玉明说,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就行,我怕疼。我说,哪天你过来一趟吧。马玉明说,我就知道你会想我的。我说,又啰嗦是不是?马玉明说,你说,我洗耳恭听。我说,你过来的时候帮我带一个自动刮胡刀,飞利浦的,再买两件男士的大小和你差不多的T恤衫。马玉明说,干啥用啊?我说,回头你就知道了。马玉明说,你是不是爱上哪个野男人了。我说,就爱上了。

别看马玉明和我说话没轻没重的,其实我们之间是纯粹的友谊。我和他处于一个城市,最开始是被彼此的文字吸引,后来认识后,有过几次大大小小的共事,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在利益面前也不争抢,很有男子汉的气概。我曾拿马玉明和谭鸿儒做过对比,虽然马玉明处处占上风,但是我觉得他更适合做朋友,尽管他真真假假的表达过对我的喜欢,可是我不给他机会,他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年我买房子的时候,跟他张嘴借10万块钱,他连犹豫都没有就拿过来了,那次我还在谭鸿儒面前显摆过,我说,你看看我的朋友。谭鸿儒因为借钱处处碰壁,心情正郁闷,谭鸿儒说,别那么得意,马玉明是有所企图。我“呸”了谭鸿儒一口,说,你的朋友们就没有企图吗?好好反思吧。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和谭鸿儒谈论过什么是真正的朋友。我们单位有一个副厂长,在位时,朋友一划拉一大堆,后来因为安全事故他一降到底,他的朋友忽然间都没有了,甚至被他认为很铁的几个朋友也一个个渐渐远去。那个副厂长说,在位时,是朋友认识我。不在位了,是我认识朋友。一年后,副厂长又官复原职,原来的那些朋友又都凑过来,但都被副厂长敬而远之了。我曾把这个故事讲给谭鸿儒听,开始谭鸿儒还说,人和人不一样,我又不是什么副厂长。但事到临头,借钱的窘境摆在面前的时候,谭鸿儒也不得不承认,有一些友情脆弱得不堪一击。

马玉明和谭鸿儒很熟,这都是我的功劳,我觉得与其让谭鸿儒疑心疑鬼,还不如让他们交朋友更好一些。隔三差五的,我们两家便在一起吃一顿饭。他们两个男人喝白酒,我们两个女人喝红酒和饮料,有时候谈共同的话题,有时候就各谈各的。后来,先是马玉明另有新欢,接着我和谭鸿儒的婚姻也亮起了红灯。开始是我劝马玉明,谴责他花心。后来是马玉明幸灾乐祸。马玉明的原则是,能凑和就不分开,分开的时候肯定是没办法凑合了。马玉明的话很有道理,其实这20年过去,我和谭鸿儒之间真的是没有一点爱情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婚姻生活还不如我自己小说里的爱情。都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是在平淡的那一段时间里往往就要发生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那封暧昧的电子邮件,是一个老作家发的。在认识他之前,我一直都很喜欢他的小说,甚至把他的成绩当作自己写作的追求目标。那次笔会,我们乍然相逢,因为之前彼此有过几次联系,也不算陌生,只不过这次真人见面,就让好感又增加了几分。说实话,老作家很有风度,处处显得温文尔雅,对我也格外关心照顾。笔会的最后部分是爬山,老作家因为年纪大就落在后面,我本来想跟着几个女作家一起走到前面去的,但是老作家喊住了我,当然我也乐得听他讲写作之道。那一路,我们很快乐,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爬一个小山坡的时候,老作家主动拉住了我的手,可是该松开的时候他却没有松开,还是我主动把手抽出来,他才恍然大悟一脸羞赧地说,看我这记性。他笑,我也笑,可是在他的笑容里我却看出了异样的成分。他喜欢我,这是肯定的,可是我还不想出绯闻,尽管后来他一再暗示我,可以去他的房间坐一坐,但我都回避了。

后来他发来的电了邮件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很想重温那次笔会。但是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潜台词。被谭鸿儒发现那封邮件纯属意外,我看完那封邮件还没删除的时候,恰巧来了一个电话,我接电话的时候。谭鸿儒问我一句古诗的意思,我冲电脑呶呶嘴让他自己去百度,完全忘记了那封电子邮件,很不幸,谭鸿儒不想凑合了,我也只好听之任之。

后来,马玉明知道是那个老作家发来的邮件,惊呼一声,你真明智,那可是个老色鬼。我说,他色不色鬼跟我无关,我又不想跟他发生故事。马玉明说,难说,有时候人是很糊涂的。我说,怎么理解?你糊涂过吗?马玉明说,糊涂的事谁能没有,不过结果是不一样的。我说,怎么个不一样。马玉明说,你这不是很好的例子吗?别人可能都睡到一起了,也不会到离婚的地步,而你,刚刚有点风吹草动,就已经现牛羊了。我说,我没糊涂。

马玉明如约而至,除了带来了我需要的那些东西,还给我带了一份化妆品。马玉明说,蹭来的,你别想入非非。我笑笑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马玉明说,做好事也得受谴责。

我说,谁让你多事了呢。

马玉明喊来了岳北川。马玉明说,好长时间也没在一起乐呵乐呵了,今天喝一点?岳北川说,喝一点就喝一点,我舍命陪君子。马玉明说,还没到那地步,好像多悲壮似的。

岳北川喊来了岳民英,他说,岳大哥,今天你好好露两手,我这哥们可是个美食家。岳民英谦逊地点点头说,我尽力去做。我说,岳大哥,我去帮你一起去做吧。岳民英慌忙摆摆手,一会儿就好,你们先聊天。看着岳民英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有些过意不去。

马玉明从包里拿出一瓶五粮春,岳北川说,到我这里了,还能让你自己带酒。马玉明说,也是蹭来的,你别多心。看他们两个准备桌椅,我自己悄悄地走出来,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便走向厨房。岳民英正忙着。厨房里的锅灶还是最原始的那种,大锅、风箱、灶膛。当初我看到的时候,还很新奇了一阵子,没想到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消失了多少年的家什又都重现在我的面前,怎么能不让人感慨无论世风怎样流转,最能打动你的还是这些最淳朴最原始的东西。岳民英看我进来说,不是让你们聊天吗?我说,天天聊,有什么可聊的。岳民英说,我这里也不需要你。我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来烧火吧。岳民英说,很脏的。我说,你都不怕脏,我怕什么?

我坐在那里,开始往灶膛里添柴,炉火一吐一吐的,像一个大舌头。岳民英炒菜,铲子和锅底发生轻轻的摩擦声,看上去他很麻利,一点也不像65岁的样子。间或,我听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抬起头,正遇上他怔怔的目光。我说,岳大哥,你怎么了?岳民英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走神了。我说,你做饭的时候也会走神吗?岳民英说,不是,我是看你在这里烧火,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我说,想起了谁?岳民英犹豫了一下,我说出来,文作家,你可别怪罪我。我说,不会的。岳民英说,我想起了我娘,你烧火的样子和她一模一样。我说,真的吗?岳民英说,真的,都多少年了,那样的记忆还在心里藏着。我看见岳民英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说,岳大哥,是不是触动了你的伤心事?岳民英摇摇头说,没有,没有。文作家,不好意思啊。

三个人,岳民英一共炒了6个菜。直到岳北川说,岳大哥,够了。岳民英才停了下来。我说,岳大哥,一起吃顿饭吧?岳民英摇摇头说,不习惯。我说,又没有外人,慢慢就习惯了。岳民英依旧摇头,文作家,你赶快去吃,一会儿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又怂恿马玉明和岳北川去喊,岳北川说,算了,他就那样,不管红事还是白事,在村子里他从不上桌的。我说,那是为什么。岳北川说,文革中斗怕了,多少年都小心翼翼的。我说,你们还斗他?岳北川说,不是我,是上一辈子的事。我说,斗得很凶吗?岳北川说,可能吧,我那时候还小,知道的事情有限。我说,他不成家和文革的遭遇有关吗?岳北川说,可能有吧。我说,能讲讲吗?马玉明也说,讲讲吧。

岳北川说,据老人们讲,岳民英开始有一个老婆的,可是文革到来的时候,他老婆却倒打一耙,举报了很多岳民英说过的“反动”话,这下彻底击溃了岳民英对身边人的信任。真他妈混蛋,马玉明嘀咕一声。岳北川说,老马,你也不能怪他老婆,那时候什么事没有啊,弟弟举报哥哥的,父子翻脸不认人的,比比皆是。我说,是的。看他们两个喝了一口酒,我又问,岳民英他娘是怎么饿死的?岳北川说,还能怎么饿死,汉奸婆,关起来,不给饭吃,还能有什么下场。怎么能这样呢?我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他们两个也受到了情绪的影响,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我说,出去方便一下,便走出来。厨房里静悄悄的,偏房里也没有一点动静。我站在窗前,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直到岳民英忽然从屋子里走出来,我才吓了一跳。岳民英说,文作家,还需要加菜吗?我慌乱地摇摇头,不麻烦你了,便匆匆地走去厕所。

经过我的邀请和鼓励,岳民英终于加入到校对的行列里来,这使得我们的村志写作又有了一道保障。

那天下午,因为刚弄清了一处石碑上的年代所指,我的心情有些愉快,就跑到小卖铺,买了一瓶白酒,火腿肠,花生米什么的。回去后,我对岳民英说,岳大哥,晚上不用做饭了。岳民英说,不吃饭了?我提提手里的东西说,今晚我们喝二两。岳民英惊奇道,文作家,你也会喝酒。我说,能喝一点儿,不过得有人陪着。岳民英说,我不会喝酒的。我说,那得分跟谁喝,跟我说不能喝酒就太不男子汉了。岳民英笑笑没再说话,似乎是接受了我的邀请。

马玉明给我带来的东西一直还没有送给岳民英,今晚也许是最好的机会。

夜幕刚刚降临,我就喊岳民英一起吃饭。岳民英犹豫了一下,还是被我不由分说地拉了过来。

岳民英刚刚刮过胡子,显得干净利索了一些,不过因为衣服的原因,依旧土气十足。我先是拿出那个飞利浦刮胡刀,然后又拿出那两件T恤衫一股脑地放在岳民英的怀里。我说,岳大哥,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岳民英有些不知所措,他拘谨地说,文作家,你这是做什么?我说,我的一份心意。岳民英说,无功不受禄。我说,给我做饭,收拾院子还不是功劳吗?岳民英说,那也不能要。我说,现在是新时代了,你那些老思想也该改一下了。

岳民英还想说什么,我干脆打断他,东西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要是不要,现在就把它们扔大街上去。岳民英红了脸说,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呢。我说,那是你的原因,你老是把自己裹起来,谁能接近你?岳民英嗫嚅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说,人生在世,就得快乐,你都65岁了,还能活多少年,古人都说,要及时行乐,你岳民英怎么就不能开通一些。

不是的,文作家,你不了解我。岳民英说。

我说,怎么不了解你,你家里的情况我基本都知道了。我倒上两杯酒,然后递给岳民英一杯,他颤抖着手接了,我心中暗喜。

岳民英说,我父亲不是汉奸。

我说,说说你的理由。

岳民英叹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了,我娘临死的时候还嘱咐我说,一定要给父亲平反。

我说,这里面有误会吗?

岳民英说,肯定是有误会的,所以就以讹化讹,把我父亲当汉奸了。

我说,给我讲讲吧?

岳民英看着我祈求的眼神,说,那好。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说,你开始讲吧。

岳民英摸了一下嘴角,然后说,我父亲是早期的共产党员,也是岳良村的第一任村支书。那时候他负责接待上级来的联络员、八路军战士,还有传递情报,一度得到上级党组织的表扬和信任。有一天,村子外忽然来了几个八路军模样的人,我父亲得到消息赶快去看个究竟。那几个八路军战士样子十分狼狈,显然不是遇到了鬼子的伏击,便是突围出来的。那几个八路军战士见到我父亲放声大哭,说他们的首长牺牲在战场上了。开始我父亲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那时候常常是敌我不清,每个党员都很警惕。但是几天下来,通过我父亲的仔细观察、试探,他们无论说话还是生活习惯,跟我们的八路军没有什么区别。就这样,我父亲就把他们当作真正的八路军了。一段时间过后,那几个八路军坚持要寻找大部队,并要我父亲帮他们打探大部队在什么地方。我父亲当然不能推辞,后来通过地下渠道,还真打探到了大部队的踪迹。我父亲告诉他们大概的方位,让他们自己去找,但是他们坚持让我父亲带路。我父亲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架不住他们的再三要求,便跟他们一起上路了。

岳民英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见我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便又讲下去。

三天之后,我父亲带着那几个八路军,真的找到了大部队的所在地,可是让父亲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父亲刚把那几个八路军带到大队部,那几个八路便掏出枪来,对着队部的干部就开了火。我父亲马上反应过来,他扑过去,死死地掐住了那个带头人的脖子,那个带头人情急之下,对着父亲的肚子就是几枪,但我父亲至死都没有松手,和那个带头人同归于尽了。最后,虽然我父亲带来的那几个都被击毙了,可是大队部的损失也很惨重,三死一伤,而且都是干部。事后查明,我父亲带来的那几个八路军都是日本鬼子假装的。我父亲虽然牺牲了,可是那个受伤的干部一口咬定我父亲是汉奸。当时也有不同的意见,说他是汉奸怎么不跑,反而掐死了那个假八路军头头呢,他肯定是被蒙蔽了。但是没有人听进去这个意见,因为人们太愤怒太悲痛了。盖棺定论,从此我父亲成了汉奸。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酒精的缘故,岳民英忽然泪流满面。

我怔怔地看着他,好像忽然间懂得了他的内心。我说,岳大哥,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吧。

不了,岳民英苦笑笑说,文作家,你别见笑,我有点失控了。

没有。我站起来,走过去,用手轻轻地为岳民英擦去眼角的泪水。岳民英想拒绝,但是我坚定地做下去。

岳民英也站起来,他的个子比我高一些,可能不到1米7,显得有些瘦弱。

我盯着岳民英那张饱经沧桑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上去拥抱了一下岳民英。

岳民英有些慌张,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红晕。

岳民英回他的偏房了,本来他说要帮我收拾一下酒桌,可是我拒绝了。

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里都是岳民英父亲死亡时候的场景。这就是所谓的历史真相吗?可是有多少真相还被淹没在时光的洪流里。

那天偶有空闲,我说,岳大哥,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吧?

岳民英说,也没啥可看的,一个破院子。

我说,就是想看呢。

岳民英说,你愿意去,我就带你。

我拿了相机,然后跟在岳民英后面一前一后出了院门。

岳民英穿了一件我送给他的蓝色T恤上衣,又刮了胡子,整个人显得年轻多了。那天他曾偷偷地告诉我说,文作家,那个刮胡刀太好用了,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有这么好的玩意呢?

我笑笑说,你只顾着为父亲翻案了,可是生活不全是这些内容。

岳民英低下头,一会儿才说,文作家,原来我很固执,可是自从认识了你,忽然觉得你的话好像都很有道理。

我说,并不是我的话有道理,原来大家的话都有道理,只是你听不进去罢了。

岳民英仰起头,看了半天的天空,然后摇摇头说,难道我错了吗?

我说,没有错,如果我是你,也会像你一样做的,只是它不该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岳民英的家在北券门的北面,上一次路过那里的时候,我本来也想进去看看的,可是岳民英有些推辞,我就没有强求,现在,经过这些天的互相了解,我对那里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向往。

经过北券门的时候,岳民英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片洼地说,当年这里曾发生过一起“北门惨案”。我说,讲讲看,这些东西都是应该写进村志的,为什么没人提呢?

岳民英说,可能大家都忘记了吧。

我说,你赶快讲。

岳民英说,那年日本鬼子来岳良村扫荡,村里人提前就知道了消息,有些人主张赶快逃跑,有些人主张看看再说。我父亲是主张逃跑的那些人里面的一个,他组织所有愿意逃跑的人撤离到附近的山上,并反复奉劝那些不想走的村民。可是那些不愿意逃跑的村民,大概是放不下家里的房产,他们就打起了白旗在村口迎接日本人。可是日本人根本不买他们的账,在弄清楚了村里的实情之后,就把他们都杀死在这片河沟里,除了2个侥幸没死的,其他人都死了,一共25人,其中就包括岳北川的爷爷。

我说,那岳北川的祖上以前很富有了。

岳民英说,是的,他爷爷以前是村里面最富有的财主,没想到却这样死掉了。

我说,那岳北川的父亲在“文革”中没受冲击吗?

岳民英摇摇头说,没有。

我说,为什么,以他家的财产,后来应该被定为“地主”成分的。

岳民英说,按说是这样的,可是后来岳北川的父亲参加了游击队,背井离乡很多年,只是后来才拖家带口回到村里,可是那时候他的房屋和土地都被大家分掉了。

我说,真是阴差阳错。

岳民英说,这就是命运,有时候人真的不能和命挣。

我不置可否,按他的道理,难道我和谭鸿儒就命该离婚吗?

岳民英家的院子不大,可能是很久都没有收拾的原因,院子显得有些乱。我说,岳大哥,不对啊,你给我的印象是很勤快的,在我们住的那个院子里,你可是天天打扫院子的。

岳民英笑笑说,那是岳北川安排的,我在自己家,才懒得收拾一下。

我也笑了,这样肯定不好。

岳民英说,是。

岳民英的院子里乱,屋子里更乱。岳民英说,文作家,让你见笑了。

我摇摇头,不接他的话茬。我仔细地看着他家里的一切,其实是想找到他父亲的一点痕迹。终于,我在一面已经发黑的墙壁的镜框里,看到了一张已经发白了的照片。看我仔细的瞅,岳民英说,那就是我父亲。

照片上岳民英的父亲岳少清还年轻,目光炯炯,很严肃的看着前方,那神情跟岳民英很有几分相像。

我说,能留下照片,说明那时候你家境也很不错。

岳民英说,根本不是,听我母亲说,这张照片是一个八路军给照的。

我说,你出生的时候,你父亲已经没有了,关于你父亲的情况都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岳民英说,是的。

我说,你敢保证你母亲的话就完全是真实的?

岳民英说,我保证。我母亲是那时候的劳动模范,她常常和我父亲一起接待那些在我们村短暂停留的八路军,我母亲曾对说,你父亲要是汉奸,早就可以做了,根本用不着那时候才做汉奸。

我说,她怎么知道了你父亲死时的情况?

岳民英说,她是听当时的一个八路军说的,可是那件事被定性之后,谁也不敢吭声了。

我说,你母亲后来没再去找那个八路军吗?

找了,可是那个八路军已经牺牲在一次突围战中了。

你就这样相信你母亲的话?

相信,岳民英摸摸头,文革中,造反派逼我母亲承认我父亲是汉奸,可我母亲宁死不屈,凭这一点,我相信我母亲的话,我父亲不是汉奸。

我说,你恨那些给你父亲盖棺定论的人吗?

岳民英摇摇头,不恨,因为那时候人们信息闭塞,有些事也根本顾不上调查,我只是恨日本人,是他们让我家破人亡。

我拍拍岳民英的肩膀,泪花又一次出现在岳民英的眼眶里。

十一

为了了解岳民英所说的那一段抗战历史,我专门去网上搜索了一下,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相关的内容。

时间应该是在1942年春,日本鬼子集结了5万兵力对太行山八路军根据地进行扫荡,在这些扫荡的日本鬼子当中,就有一支“特别挺进杀人队”的特种部队,成员衣着、武器完全依照八路军,他们的任务是专门袭击八路军指挥中枢,暗杀八路军将领。我想,岳民英的父亲可能遇到的就是这些“特别挺进杀人队”的成员。如果按这样的思路分析下去,岳民英的父亲岳少清被定为汉奸可能就真的被冤枉了,可是那牺牲的几个八路军干部又确实与岳少清的带路有关系。正如岳民英自己所说,如果没有这么多的机缘巧合,历史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当然,如果没有这一切,我眼前的岳民英此刻也许会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后来,我又从其他的史料中查到当时的那个事件,记录只有几个字:因为汉奸带路,八路军干部某某某被袭牺牲。

我无法说清此刻的心情,一个人的荣辱对一个庞大的国家来说只是沙海一粒,可是对于一个人,对于一个家庭却是整个的天空。而这样的荣辱因为时间和当事人的逐渐远去,已经变得不可更改。

我给马玉明打电话。马玉明说,又寂寞了?我说,有那么多帅哥靓女的陪着怎么会寂寞?马玉明说,你怎么也会调侃了。我说,近朱者赤吧。马玉明说,有什么事你说。我说,你认识岳民英那个县信访办的人吗?马玉明很聪明,他说,你想帮他去上访。我说,不是,我只想去问问,看看那边到底是一个什么意见。马玉明说,这事你等我通知,我陪你一起去。

在等马玉明电话的时间里,我忽然接到谭鸿儒的电话。谭鸿儒说,文小暖,一个人挺舒服吧?我说,这和你无关。谭鸿儒说,我想了想,净身出户太便宜你了,我现在想要回属于我的那部分财产。我说,随便。谭鸿儒说,对于一些小女人,就是不能太仁慈了。我说,滚,便按掉了电话。

村志的写作很顺利,原稿基本上都出来了,剩下的便是修改,整理,还有讨论。对于岳良村人物志这一块,大家都表示遵从历史和相关的材料,不苛意加入个人的情感。对于岳良村的汉奸,大家都建议不在村志里体现,可是岳北川说,时间长了,有一些东西不就让人们淡忘了吗?我说,有些历史就是让人淡忘的。岳民英这么多年的上访,宁可孤独一辈子也不愿意放弃,这很能说明问题。岳北川说,的确是个矛盾的问题,可是那些没有疑问的汉奸,如果不写进村志,不明示给后代,以后悲剧还会重演的。我说,明示给后代就敢保证不能重演吗?甲午海战,我们被日本人欺负,八年抗战依旧被他们欺凌,不就是悲剧的重演吗?谁真正的觉醒了。岳北川说,文老师,你扯远了。我说,怎么是扯远了,经过我的调查和推理,我觉得岳民英的父亲不是汉奸。岳北川说,没有证据的事情谁也不能乱改。

我还想坚持我的观点,但看大家对我的眼神,我知道作为一个外来人,话可能说多了,只好闭嘴。

马玉明来接我的时候,我刚好又去看了一下龙王庙里的那块抗日烈士纪念碑,与第一次看感觉不同的是,我觉得那些名字似乎都已经活了,每一个人的名字与他们的事迹对应起来,就成了一幅抗日战争的战斗画面,那些厮杀,那些牺牲,让今天我们的生活变得多么轻微,而个人的情感生活又是多么的无力和苍白。

马玉明开车,带着我一起找到了县信访办,接待我们的是一个文学爱好者,马玉明喊他小关。小关说他不是信访办的,但是可以带我们一起去找信访办的领导,还说他和信访办的领导关系很好。我看看马玉明说,你还有点能量。马玉明说,小菜。

在信访办领导的办公室里,梁局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梁局长说,知道你们是为岳民英的事情来的,可是这个事情我们也调查过,没有证据啊!没证据的事情你们也知道,谁敢轻易地推翻原来的结论呢。我说,岳民英的父亲虽然有带路之嫌,可他是被蒙蔽的,而且当时还掐死了那个假八路军的头头。梁局长说,那只是岳民英的一面之词。具体当时是一个什么情况,根本没有资料可查,而且当事人又都没有了。我说,就只好维持现状吗?梁局长说,不管谁发现了可推翻当初结论的证据,我们马上就组织会议为岳民英的父亲平反。

马玉明说,冒昧地问一下,你们真的查过吗?梁局长苦笑笑,因为是小关带你们来的,我也不把你们当外人。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你们可以自己查询,我给你们提供便利的条件。我说,根据我的调查,我可以推断岳少清不是汉奸。梁局长说,推断只是推断,毕竟当时的情况我们在座的谁都不清楚,再说了,这个口一开,以后会有很多汉奸的后人找过来,我们怎么处理?马玉明说,好像也有道理。我说,可是你们这样推脱下去,对岳少清是不公平的。梁局长说,别说他一个默默无闻的岳少清,就是那些有地位有头脸人的错案不是照样悬在那里吗?我说,你总要给岳民英一个说法的。梁局长说,说法早就给他了,可他听不进去,我们能够怎么办?我说,只能推脱,解释,好言相劝?梁局长说,你帮我想个好办法。梁局长把话说到这里,我知道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干脆起身告辞。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很失望,马玉明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中国这么大,类似的事情不知道会有多少,我们是管不过来的。我说,只是看到岳民英,我就觉得他很可怜。马玉明说,谁不可怜呢,你现在孤身一人了,谁来可怜你了?我看着马玉明,一时无语。马玉明说,就让这些事情消失在浩瀚的历史中吧。我说,那个石碑是不会消失的。马玉明说,你真天真,连一座城市都会成为文物,别说一块小小的石碑了。沉默中,我拉住了马玉明的手,我说,老马,我好想大哭一场。马玉明拍拍胸脯说,你哭吧,伏在我的怀里,好好地哭。

我没有哭,只是有些悲伤,我知道等村志写完,这一切都会在我眼前烟消云散。

十二

回到家里的时候,看着满地狼藉的样子,我大吃一惊,以为家里被盗了,可是除了那套新买的家具和被扔的到处都是的衣服之外,家里面并没有少太多的东西,电视、电脑、冰箱都还在,书架上的书也大都没有动。

我从床底下找出那个放书的旧纸箱子,里面有我的一些存折和细软,我出门的时候留了一个心眼,专门放在那里的,没想到让它们逃过了一劫。我看着那些东西,突然想哭,我知道肯定是谭鸿儒干的。他净身出户的时候,我曾想要过他身上的家里的钥匙,但当时心软,没想到他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这一手,我真是高看了他。

我给马玉明打了电话,马玉明说,破财免灾,再说了肥水也没流外人田。我说,马玉明,你这个时候还跟我开玩笑。马玉明说,谭鸿儒也是我的朋友啊,关键时候不为朋友两肋插刀,那还是朋友吗?我说,有他没我,我们从此一刀两断。马玉明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跟你开玩笑呢,谴责他的事我来做,其他的你自己整理。放下电话,我心里愤愤不平,还他妈的整理,整理个蛋。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打起精神,换了门锁,又把家里重新整理一遍,我觉得自己也应该有新的生活了,以前我都为别人活,现在我要为自己活。

读书的间隙,偶尔我会想起岳良村的那一段生活,我觉得岳民英的人生经历太像一本书了,尽管他的人生历尽坎坷,可是放眼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物,人生经历又何曾相似。如果换做我,我肯定不会像他那样死钻牛角尖,死去的人毕竟已经死去了,关键是活着的人,应该怎样生活。

这天,我刚起床,马玉明的电话就来了。马玉明说,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我说,我都这样了,还会有不好的消息吗?马玉明说,如果你不想听,就算了。我说,别卖关子好不好,大不了再离一次婚。马玉明说,你还想成家啊?我知道这样贫下去,永远不是马玉明的对手,干脆说,有话快说,有什么快放。马玉明说,那我可说了。我说,说。马玉明说,岳民英被拘留了。我怔了一下,不会吧。马玉明说,怎么不会?我刚从派出所回来。我说,他怎么了?闹事了?马玉明说,他把岳北川打了。

马玉明的车很快就来了,其实从听到岳民英被拘留那句话开始,我就有些坐不住了。我真不明白他那样的人,怎么还敢动手打人。

马玉明说,去派出所?

我说,当然。

马玉明说,我就知道你坐不住。

我说,关心弱势群体是我们撰稿人的职责。

马玉明说,好像很高尚似的。

原来,岳良村的新农村改造,要从村中间开出一横一竖两条大道出来,而那座龙王庙恰恰在路的中间。做为一村之长的岳北川倒也没有拍脑门做决定,而是征求了村委会的意见,大家的意见一致同意将龙王庙挪位,听清楚了,是挪位,也就是拆了再去别的地方重建。但是岳民英不同意,按说,只是一个村民的岳民英是没有发言权的,可是听到消息的岳民英马上就去找了岳北川。言语不和,岳民英冲动之下打了岳北川。

我说,岳北川的伤重吗?

马玉明说,能有多重,岳北川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教训岳民英一下而已。

我说,岳民英能放出来吗?

马玉明说,你去了也有可能。

我说,你什么意思?

马玉明说,没有什么意思。

在派出所,我看到了岳民英,当然这一切都是马玉明做了工作的。岳民英看到我们,多少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说,岳大哥,你好糊涂。

岳民英斜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又说,有什么事说不开,这么大年纪了,还跟人家动手?

一直是沉默,他的胡子已经很长了,脸上也是一层的阴郁。

把岳民英接出来,是在几天以后了。马玉明说,去哪里?我说,去我家。马玉明说,方便吗?我说,有什么不方便的。

岳民英一直也没有表示什么,似乎有些麻木了。

岳民英刮了胡子,又洗了澡,我打开一瓶酒,说,今天也没外人,岳大哥你尽可以喝。

马玉明也说,喝了酒就什么都忘了。

岳民英说,我什么都忘不了。

我说,今天什么也不说,我们只管喝酒,一醉方休。

两杯酒下肚,岳民英的脸就红了,话也开始多起来。你说,他们那不是败家子吗?多少年的文物啊,说拆就拆?

我说,拆了不是更好,那块石碑最好也扔了。

岳民英说,你是作家,怎么也这样说话,历史的东西还是要留着的。

马玉明说,历史的东西只能留精华,糟粕的东西还是要摒弃的。

岳民英说,你们懂啥,你们懂什么,一群生瓜蛋子。

我和马玉明对看了一眼,我觉得此刻的岳民英才是真实的。

岳民英又说,我就是要扇他们的耳光,我不后悔,绝不。

岳民英醉了,没想到几杯酒下去,他就支持不住了。

马玉明说,只有心里真有愁的人才这样。

我说,你有过吗?

马玉明说,男人谁没有过。

我和马玉明把岳民英扶到谭鸿儒睡过的床上,又给他盖好被子,他的鼾声就响起来了。

马玉明说,就这样了?

我说,还能咋样?

马玉明说,不会发生什么故事吧?

我说,这是我个人的事。

马玉明说,连关心你都听不出来。

我说,谢谢。

猜你喜欢

鸿儒北川
裕河雨
Conformational change-modulated spin transport at single-molecule level in carbon systems
一代鸿儒王应麟
2020中国·北川禹羌国际雕塑大赛启动仪式在北川举行
卞鸿儒对辽庆陵石刻研究的学术贡献
北川的味道(四题)
西宁市北川河综合治理工程设计探索
谈笑有鸿儒 往来无白丁
情系北川
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