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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楼下

2016-09-26文/弘

青年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开发商业主妻子

⊙ 文/弘 笃

楼上楼下

⊙文/弘 笃

弘 笃:一九七六年出生,陕西岐山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各类作品近百万字,曾获福建省政府第七届百花文艺奖、福建省首届青年中短篇小说奖等。现居福建宁德。

要不是“涉及主权、事关荣辱”这样的“重大问题”,我一点也不想见他。坦白说,在这座城市里,我的圈子很小,熟悉的人掰指头算得过来。

我与他的接触,完全是他横冲直撞般植入。最初,他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到单位找我,大有锲而不舍的劲头,可惜我因事外出一个都没有接上。每次接了他电话的同事都会在我桌面留个条,除了记下他的电话号码,角落还会写一个带圈的“急”字。我曾按照字条留的电话号码回过一次,偏巧没人接听。彩铃又是那种投资理财类广告,我就再也不想搭理。

我接到他的电话是一周之后的事。他开门见山地问我是不是在泰兴小区买了一套商品房。我说是。他说我们今后就是邻居,有必要见个面。为强调见面的重要性,他说这事儿“事关荣辱、涉及主权”。——开发商擅自改变了小区规划!

他把见面地点定在我们即将入住小区对面宾馆的最高层,那里是个茶社。我到达时,他已在临窗可俯视整个小区的一个位置坐下,我便坐在他的对面。他指着小区给我解说规划变更后的情况。比如,小区中央原本是喷泉,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池;小区原本有八处绿化地,现在只剩下四处;绿化地原定种植口径十公分以上珍稀树木,现在种的都是五公分左右的普通树种……最重要的问题是在7号楼和8号楼之间建成的会所变成了幼儿园,幼儿园准备将8号楼前的五百多平方米的公用地圈起来作为操场。我们8号楼的业主首先不能答应……

关键是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我问。

先找开发商协调,如果不行就去建设局反映,再不行就上访,区政府、市政府一级一级地来。他下意识地摊开双手说,主要是人要多,阵势越大越有效果!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等着我表态。

这是个挑事的主!不过遇到如此缺德的开发商,就需要这种人来治!我佩服他的勇气和胆识,但我生性胆小,又在机关上班,不便参加这样的活动。

他见我犹豫,抛出了另一套方案:其实维权未必每个人每次都自己去,不参加出钱雇“群众演员”也行。当然这钱不是从腰包硬拔,而是从今后开发商的赔偿金里扣;开发商比猴子还精,这些问题整改起来既费劲又费钱,一般会撒一把钱让业主消消气了事。

我知道他所说的“群众演员”,就是花钱请一些不相干的人在交涉中凑数、起哄。这些人无须搞清事由,只要跟着胡搅蛮缠就行。这事儿听转业在信访局的战友小胡说过。

见我依然默不作声,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本子,登记了我的名字,又在我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圈。本子上已经记了三排名字,少说也有六十多人,名字后面画圈的并不多,我猜想画圈的意思就是出钱不出人。

我……我去看看情况。

理解,公职人员嘛。进入上访阶段不便参加。他把我看得透透的。

那次见面后,他半个多月没有动静,由此我怀疑他雷声大雨点小。小胡也说,这种事在小区开发中多了去,信访局每天都有反映这种情况的,几乎得不到任何解决。由此我被他鼓噪起来的心凉了半截,庆幸自己没有其他损失。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小区售楼部经过,看到门口围了三四十人,一问方知这些人正是未来的邻居,反映的问题也恰是他那天给我说的那些事儿,而现场偏偏没有他。我给他挂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在上海出差。我说有人在售楼部反映小区情况,他说他知道,这些人是他安排的,已经快二十天了,每天在那里造声势。他还告诉我,这事儿急不得,什么时候该什么人出面,他心中有数,会提前安排。

此后一连多日,我有事儿没事儿都去售楼部门口逛逛,几乎每天都有人围在门口,都毫无例外没有看到他。这阵势到底要造到何时?我心里没有底,挂电话问他,他似乎很忙,不是在北京就是在上海,只是说这事儿他心里有底。

忽一日下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瞪瞪,他的电话来了,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要求我早上十点前要到达售楼部,开发商老总要回来售楼部处理事务,这是解决问题的绝佳时机。

我如约到达。奇怪的是偏偏那天售楼部门口除了他早我一步到达别无他人。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神秘地对我说,人都“埋伏”了,时机一到好戏立马开演!果然,一辆黑色奥迪车刚刚在售楼部门口停稳,老总和秘书从车里刚伸出腿,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出上百人,不由分说把老总和秘书从车上扯了下来,架进了售楼部。

接下来谈问题,当然是他代表大家发言。在嘈杂声中他声若洪钟,条分缕析,不到三分钟便十分准确地历数了开发商种种违规行为和业主诉求。那老总起初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所惊吓,但很快就转入镇静,频繁地转动着眼珠子,思谋着对策。他的话音刚落,老总掷地有声:依照合同,这事情你们要去法院起诉,一切问题我方将按照法院判决执行!

自从他和我面谈后,我还真看了一遍房屋买卖合同,合同的确对于纠纷处理约定的是走法律程序,虽说属于格式条款,开发商有些霸道,但也没辙。老总把球踢给法院合情合理,反而业主找开发商维权完全错了。

业主们茫然了,可他一点也不给老总喘息的机会,以高八度的声调给足了业主们信心:这是霸王条款,你故意拖延时间!谁不知道起诉麻烦,从立案到鉴定、取证,再到调解、开庭、宣判,少说得一年时间!像你这样缺德的开发商,能不能再活一年还难说呢!

他最后那句话引发业主们一片哄笑和骚动,而骚动恰恰给了开发商动用保安的机会。工作人员一挥手,早已有所准备的几名保安挥舞着警棍开始把业主们往外赶。其实保安挥舞警棍仅仅是虚张声势而已,谁也没有碰到,但有几个业主却顺势倒在地上打滚,一副被打后痛不欲生的样子。

保安打人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业主们立刻群情激奋,摩拳擦掌,似乎一场混战在即,可是仅有几人摔了售楼部几个茶杯而已,再无出格行动。

他挂电话报了警,说售楼部保安殴打维权业主。

开发商接着也报了警,说有闹事人员打砸售楼部物品。

十分钟后警察来了,先带走了三个保安和在地上佯装被打就地打滚的业主,接着通过调阅监控录像,带走了三个摔碎售楼部茶杯的业主,接下来又把其他业主劝退到售楼部门外,等候调查处理结果。

警察一走,老总伺机要溜。不料他技高一筹,用一条铁链迅速地锁了售楼部的大门,给我使了眼色,一起离开了现场,随后一起去第一次我们见面的茶庄喝茶聊天。

他说,今天这场面全是他导演的。这戏不好导,欠一分火候夹生,过一分火候则会煳锅,好在还算如意。

他还说,今天来售楼部维权的一半是正儿八经的业主,一半是“群众演员”,要不然场面没有那么好控制。比如,被警察带走的那几个就全是“群众演员”,他们有的是经验,再说也没干什么,摔了几个茶杯而已,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

接下来,我们便是闲聊。由此我得知他是市港务集团的一位业务经理,给单位跑业务,也自己做生意,是个八面玲珑的主。他一再解释说自己不是好事,而是开发商实在太恶劣,忍无可忍才替大家出这个头,不过在赔偿问题上他绝对不多占一分钱便宜,完全属于义务服务。

我陪他在茶楼坐了整整三个小时,中午饭也是在茶馆吃的,他叫了外卖套餐。我实在等不到他导演这场戏的结果,托词家里有事要先回去。他把送我到电梯口说,你就等着数钱吧!开发商现在想整改我都不答应,赔钱才是王道!

那天晚上九点多,我的手机接到短信称,我的银行卡收到一笔来自开发商的赔偿金三千元。十点多,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刚去开了售楼部的门放了老总,围堵售楼部的业主们也刚刚散了。那老总和售楼部的工作人员可给整惨了,尿憋得实在受不了,拉满了售楼部所有痰盂,满屋子尿骚味。

此后两个月里,我又收到两笔赔偿金,前一笔是四千元,后一笔是五千元。他打电话告诉我,前一笔是他组织人员围堵市建设局,市建设局协调开发商增加的赔偿金。不过建设局不是对每个小区的业主都这样负责,围堵前,他偷拍了一个星期市建设局办公秩序。他把上班时间三名干部玩电脑游戏和一名副局长看黄色视频的画面传到局长邮箱,告诉局长大人,如果不协调解决泰兴小区开发商违规侵权的事,就把这些画面再传给省政府效能办,建设局局长妥协了。后一笔赔偿金是他组织“群众演员”围堵区政府和市政府的结果。不过组织“群众演员”的费用我要出三百二十五元。

至于如何围堵市区两级政府,他没有讲述细节,我出于好奇,挂电话向转业市信访局的战友小胡了解。小胡说不便透露。这人上访的招数实在太损,要是让别的信访群众学去,今后信访干部都得上吊。小胡还说他在信访局工作四年时间,开发商侵权的信访问题没少见,理赔的实在少,能赔偿这么多的绝无仅有。凭这一点,你们小区的业主们得好好感谢他!

看来他的确是个人物。我调侃地说,如果今后选举小区业主委员会主任,一定要投他一票。

还是他

按照我的交往习惯,仅为一件事交往且此后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的人,一般会被我遗忘,而他坚挺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每到周末假日,我总能收到他的祝福短信,难得的是他的短信不是群发,题头首句会准确地冠以我的最新职务,比如,王科长、王主任、王部长;落款也讲究,他会在自己姓名前加上您的508邻居,姓名后则缀以于何地何时。然而我搬入小区时,楼上的508早有人入住,却不是他,经常出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孩子。楼上的住户和他是什么关系?有时在楼道里碰到这对小夫妻我很想问问,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们又一次见面,大约是我被临时抽调到市委宣传部负责本市苏区成立七十周年庆典文案策划的一周后。

508那套房子……这是绕不开的话题。

那是我的第三套房,让我十万元给典了。他说。

典?我有些发蒙。

典就是租的另一种形式。就是住户拿十万元给我运作,盈利部分当作房租,他搬走我归还本金。他解释说,这样好。他们既有房子住,十万块钱也保本。

我们后来的话题是由我案头一本米芾字帖转移到书法的。他说自己手头有一幅作品很有些米芾风格,随即掏出一张宣纸展开,我被震住了。这是一幅一位全国著名书法家用行草写的岳飞的《满江红》,米芾那种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的艺术特色被展示得淋漓尽致。中午快下班了我们仍意犹未尽,他便邀我一起去吃饭,并很随意地说,户外广告管理处处长熟不熟,熟悉邀来一起吃饭,不熟也罢。这单位属宣传部管,这事算是小菜一碟。

午饭十分简单,但事后回想,他真可谓做足了功课:饭馆选在我和处长最为中意的鸿运餐厅,几乎每道菜都是我和处长的钟爱,尤其是那道土豆烧牛肉,一再嘱托服务员要“土豆熟了再加牛肉”,完全符合我和处长俄罗斯式的口味……他精细得让人感动,也让人后怕。我不得不给户外广告管理处处长挂电话,提醒与他交往得注意。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遗忘在我办公室的那幅字,我一定要还给他。

我们再次见面是半年以后,我刚到本市最为偏远的一个乡镇挂职党委副书记,任务是对本市一些不太明了的苏区党史做进一步挖掘完善,挂职时间服从工作需要。

那次见面,我可谓狼狈至极。其时,我刚刚从一个偏远村子采访回来,头戴草帽,脚穿胶鞋,挽着裤腿,汗流浃背。他说乡镇工作这么辛苦,没有车怎么行。我说习惯了,有的村子很偏远,即使有车也开不进去。他连连叹息,说像我这样的人在乡镇工作屈才了,他第一次见我就看得出我是人才。接着他安慰我说,是金子总会发光,早晚有一天会飞黄腾达。

他这么说我就明白过来,一定是认为我被贬官至此。很快他的话题转到那幅书法作品上,我连忙原物奉还,他客气地推辞一番收了起来,说,其实这幅字有瑕疵,以后一定弄一幅更好的给你。我说,不要!太贵重的东西担当不起。他说要给我搞一幅更好的书法作品当然只是托词,要回那幅才是本意。我再次见到这幅字是在户外广告处处长办公室的墙壁上,字旁是他和处长以及一位本省名流的照片,至此,我才意识到已经许久没有收到他的周末假日祝福短信。我琢磨要告诉处长一些什么,但看到照片上他们三人勾肩搭背好不亲热的样子,只好欲言又止。

我以为我和他的交往就此结束了,但万万没有想到,一年后我不得不下功夫去找他。——楼上漏水了,最初只是厨房和餐厅天花板几处渗漏,没过多久便是次卧天花板一处出现滴漏。妻子不得不在地板上放一个小碗接水,半天就是小半碗。我找来一名资深水电师傅三番五次地去楼上查看分析,最终结论是卫生间防水出现问题,洗澡的污水顺着地板砖下的干灰层蔓延,从楼板钢筋和混凝土结合不够紧密的地方漏下。水电师傅说,这不算大事,粗装修用于出租的房屋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处理也容易,只要楼上业主敲了卫生间瓷砖重新做一遍防水即可。

然而要找他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手机里已找不到他的电话,楼上的小两口给的电话挂不通,我只能求助于户外广告管理处处长。处长一个短信发来他四个手机号码,两个没人接,一个关机,一个始终处于通话状态。我只好发短信,每个手机都发,但他一个也没有回。听着滴漏的滴答声,我这边心急如焚,他却杳无音讯。他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怎么会没影了呢?

如此一拖就是半个多月,好在他主动上门,解释说刚出国回来。我们一起看了楼下漏水点,又察看了楼上卫生间,过两天给我答复。两天后他来电话说,这事要一起去找开发商,建设部规定商品住宅厨房、卫生间等防水保修五年。我说那就抓紧找。他却说不能太急,办理土地证和房产证需要房地产商盖章,现在和开发商闹僵了怕影响办证。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好在小区里已经张贴了开始办证的通告,两证办理下来也就个把月时间,届时再找开发商理论不迟。

两证办好后我再与他联系,他要我先去侦察一下开发商火力再做定夺。这是他的做事风格,先探路再开火。我到售楼部找开发商,开发商说住宅售出后所有事情都委托给了物业,让我去找物业处理;我找物业,物业说他们只管公共秩序和卫生,维权还是要找开发商……皮球踢来踢去,我实在没辙,只有再找他支着。他说物业都是开发商委托的,两家穿的是连裆裤,不解决问题咱就不缴水电费和物业费,看谁整得过谁!此招一出果然见效,物业经理亲自登门了解情况,帮我分析是谁的责任。一条一条捋下来,其实道理很简单:开发商出售的是裸房,卫生间和厨房的防水上面没有附属物,且经检验合格。谁质疑防水质量,谁就要提供有资质单位做出的不合格鉴定。做鉴定要花费不说,还必须拆除装修时铺设的瓷砖,而无论以前铺设还是现在拆除,都难免对原有防水造成或多或少的损坏,有损害就难反映防水原本质量。——也就是说鉴定做与不做,都是业主的责任。

问题回到原点,道理也十分清楚,但我找他协调并不顺畅。他要不不接电话,要不一再推脱,最后干脆不买账,让我走法律程序。他的嘴脸如同我们一起为小区维权时的开发商老总一样泼皮,而我却没有他那时半点凶悍。明知打官司费神费力旷日持久,但已别无选择。

官司从何处入手,怎么个打法,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把常来常往仅有的几个朋友在大脑里过滤了一遍,一股无助和孤独袭上心头。我竟没有一个朋友从事与法律有关的工作,这个城市的陌生把我逼到墙角。那阵子我隔三岔五借酒消愁,有一次醉倒在一个小酒馆,酒醒后旁边陪我的竟是小胡。小胡说酒馆的老板见我喝醉了,用我的手机给他挂的电话。我给小胡倒了心中的苦水,小胡说信访工作中一些属于涉法涉诉案件,免不了要和法院沟通,让他试试。

一周后小胡来家里细说咨询法院的结果,要想彻底解决问题,这事需要打两场官司,第一场起诉开发商防水质量问题,依上次物业经理给的分析,这场官司我肯定输,但只有打了这场官司才能排除开发商的责任。第二场官司起诉楼上业主破坏防水产生漏水问题,这场官司肯定赢,有了判决才能执行。这两场官司起诉的前提是必须委托专业机构做出鉴定,打一场做一次,做一次至少六千元,鉴定费起诉人先垫付,谁输官司谁出。这种鉴定虽属于证明“我妈是我妈”的那种,但必不可少,且原则上不可互用。就算托了熟人,官司打得顺利,每场官司至少五到七个月。

楼上漏水根源非此即彼,能不能一起起诉开发商和楼上业主?这样省事。我对小胡说。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法院说你和开发商是合同关系,你和楼上是邻里防免关系,法律关系不一样,不能放在一起打。小胡解释说。

这说法使我和妻子好像挨了一闷棍。两场官司打一年多,滴漏就要持续一年多,白白支付六千多元的鉴定费不说,关键是等的人着急。盘算半天,只有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我和妻子决定自己找人去楼上修,谁让我们遇到如此倒霉的邻居。

我和妻子是拎了水果去楼上的。楼上小两口也算热情,给我们沏了茶,端了花生。这一聊方知楼上住户男的姓左,做电脑耗材生意;女的姓于,是个家庭主妇。小左很健谈,说,自从住这里生意家庭都很顺。小于给他生了儿子,又怀了二胎,B超检查是个女儿。我和妻子送上祝福,也道出自己的苦衷和准备修缮的打算。小左跟我们商量,能不能推迟一年,妻子有孕在身,家里敲敲打打怕动了胎气。我说我们尽量让施工人员小心点,做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尽可能不影响他们生活。滴漏多一天我们就闹心一天,实在迫不得已。小左当时勉强答应,可到了晚上拎着一箱牛奶来家里推托说,这事我们得去找业主,他可是押了十万块在业主手里,擅作主张,担心今后钱难以讨回。

一切都变成死结,只有打官司一条路可走。原单位要组织一批干部去香港考察,我全权把诉讼事宜交给小胡就出发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半个月回来,令人惊喜的是滴漏停了。妻子欣喜地告诉我,是楼上住户自己修缮的。我问妻子用了什么招数?妻子小声说,是她找人把508排便管道通过我家的部分给堵了,搞得楼上屎尿溢出马桶,臭气熏天。小左从楼上无法疏通自然找上门来,妻子不让其进门,他当然什么都明白了,只好乖乖地修缮了楼上防水。妻子见楼上不再滴漏,找人悄悄取了排便管道堵塞物……

这招是不是小胡教你的?我问妻子。

不是。妻子扬扬自得地回答道,是楼下308的阿姨。

看来楼上楼下都不是善茬。我心里念叨。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知道她是做卫生的阿姨,并不知她是楼下308的业主。她的穿着很朴素,有时甚至很土,看人时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胆怯和不自信。我遇到她最多的时候是早晨出门时,她拎着个水桶打扫楼道卫生。因为手脚麻利,我会多看一会儿。我们目光相撞,她要不低下头,要不就转移视线,从不与你正视。

妻子说,说她朴素也好说她土也罢,恰恰是她的本色,原本就是个农民。她老家在离城里很远的山区,以前没通车来一趟城里要走四个小时,现在通车了也要一个多小时车程。她说过她的父亲很可怜,一辈子只进过一次城,还是十年前农村废除土葬,去世后拉到城里来火化。此后她时常感慨,人家城里人的日子才叫日子,乡下人活的是啥人嘛。于是,她和老公一分一厘地攒钱,准备供儿子上大学,然后在城里学习、工作和生活。可偏偏儿子不成器,初中尚未毕业就死活不读书了,到乡镇水泥厂打工去了。老两口一气之下交了首付,买了这套房子。为还按揭,丈夫至今早出晚归在城里打零工,自己在物业谋了打扫楼道卫生的差事。

我跟妻子说,不要简单地认为农村人就朴实,和她交往你要注意,她心里有阴招。

妻子说,堵塞排便管道这着,是她受小区其他住户处理类似问题启发想出来的。别看她是个打扫卫生的,但为人正直,性格开朗,在小区人际交往很广。目前入住的人家有几成房屋是出租的,有几成是端公家饭碗,有几成是经商的,有几成是打工的,她比物业还熟悉;门口的店面哪一家童叟无欺,哪一家会缺斤短两,哪一家花椒正宗,哪一家水果新鲜,她了然于胸。

妻子这么说,我心里坦然了。自从这次漏水事件,我彻底明白了,关键时刻没有几个朋友不行。我在乡镇挂职,妻子带着孩子在家,也要有人帮衬,交往这样的邻居我也放心。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还真给我的家庭帮了不少忙。比如,我小孩英语成绩较差,她找了本小区的一位英语老师补习,不到两个月成绩就赶上了。再比如,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我周末跑了四五家维修铺都说修不好,可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师傅,折腾不到十分钟就搞定了。再比如,住在对门的那户四川老人喜欢在楼道里堆东西,妻子好几次出门差点碰伤,上门交涉老人却只会讲方言,根本无法交流,是她找来一位四川卖菜的商贩当翻译,问题才彻底解决。

刚刚入冬的一个周末,我结束了挂职,回到原单位上班。妻子要我看看单位有没有什么零碎活儿给她找点做,她遇到困难了。我问她怎么了?妻子说她老公打零工时摔了,躺在床上一时动弹不了,她也被物业给开了,现在家庭没有收入,过日子、还按揭都成问题。我问妻子,她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被开了?妻子说,她知道物业的猫腻太多,只要小区业主一和物业干仗,她就把物业的老底揭个底朝天。我想了想说,单位年底前刚好要搬家,零碎活儿少不了,到时我给头儿说一说。妻子说,到年底还有几个月呢,她的日子怎么过呢?要不让她每周给咱家做做卫生,我们多付些报酬?这是一个好主意,我当然同意。

然而,她刚来我家里做了一次卫生,女儿上小学时的一部定位手机就不见了。这部手机不值钱,当时买时也就两百多块,可女儿很珍爱它,说是自己成长的记忆,一定要收藏。现在一下子丢了,女儿跟丢了魂似的,整天念叨。那一段时间,家里除了她来做过一次卫生,从未来过他人。我和妻子怀疑那手机是她顺手牵羊,但又不敢完全确认。妻子说,要不下次她再来家里做卫生,我们在显眼处放些零钱,试试她手脚是不是干净?我认为试试也好。家里丢点东西是小事,要不然把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人介绍到单位做零工,出了问题单位头儿还不埋怨我?

于是她再来家里做卫生前,我在茶几上放了零钱,她卫生做完后分文不少。又一次妻子在餐桌上放了一些零钱,她卫生做完后依然如初。还有一次我在鞋柜上放了零钱,她进门一看就虎下脸来:你们什么意思?这么看不起人!我是贼吗?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

她说罢转身就走,我和妻子都傻眼了。此后,妻子给她家端过一次饺子,送过两次水果,她每次都接受得很勉强,这个结始终无法解开。

转眼到了单位快搬家的日子,我犹豫着该怎么上门请她到单位去做些零碎活儿,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却自己找上门来了。她递上女儿的定位手机,满脸羞愧地解释道,那次她给我家做卫生,刚好一户人家的小孩没人带让她照管,她就顺便照看小孩边做卫生。结果那小孩把女儿的定位手机拿去玩,她没发现。孩子家长一直以为是一个玩具手机没太在意,前几天才发现是真手机,便送了回来。

原来是一场误会,这事闹的……

她和他

他搬回楼上508住,且只占了楼上一间房子。他生意亏本了,小左典房子的十万块他还了三万,当然不肯腾出全部的房间。他还欠别人很多钱,别处的两套房子卖了还不够还,怕人讨债就闭门不出,连吃饭都叫外卖。这消息我和妻子原本一点都不知道,都是她告诉我们的。

要是我,非上楼去把他剁了不可!周末,她来我家一起包饺子,她把饺子馅剁得哐哐响。

没那个必要,他这德行有的是人找他算账。我边和面边说。

当心面和软了饺子黏锅!她说,哪怕上门去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也算解解恨!

骂他我怕自己掉价。其实我肚子里也窝满了火,她再挑拨离间,我真有可能上楼去和他大干一场,可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只好转移话题,水快开了,我们得加快进度。

要加快进度的是你!这性子,油老瓮倒了都不带扶的。妻子给锅里加了一瓢凉水,这下不用着急了。

自从我春节前介绍她帮助我单位搬家后,她对我逐渐就不再生疏,加之本来就和妻子投缘,慢慢地她就成了我家常客。她讲话虽然有时直了些、粗了些,但蛮可爱的。我和妻子不知不觉地把她当作自己的大姐一样看待。

妻子问我,你知道她以前是怎么评价你的吗?我说不知道,妻子说,她以前说你上下班总是低着头走路,手里不是拎着一个包就是拿着一本书,文雅得像个大学教授。现在呢?我问妻子。妻子说,自从她上次去你单位做了些零碎活儿,回来说你在单位挺有派的,手下对你言听计从,头儿也对你很尊重。做男人就要这样,把功夫用在事业上。她还说……妻子欲言又止,我问她还说我什么了,妻子说,她说你快提拔了。我问妻子她有没有说从哪里看出来的?妻子说她没具体说,就是凭感觉。

看来我小看她了,她的感觉挺准。就在前一个月,头儿单独找我谈话,说给我调副处的报告已经报上去了。

而我和住楼上的他见面真可谓狭路相逢。就在楼道里,他腋下夹着一份快递由下而上,我拎着包由上而下。他精神很颓废,朝我嘴角动了动似乎要打招呼,见我不想理他便没有张嘴。

在楼梯里转过一道弯,三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迎面走来,问我刚才有个拿快递的上几楼了?

我见三位彪形大汉大衣里鼓鼓囊囊的,就知道他们是带着家伙来讨债的,准备搪塞过去。不料她在三个彪形大汉身后应道:去508了!三个彪形大汉疾步赶上楼去。

你……我对着她喊,快去叫保安!

怎么了?

要坏事,上门讨债的!带着家伙!

她一溜烟跑下楼去,我随即掏出手机报了警。幸亏保安第一时间赶到,警察出动得也不算慢,制止比较及时,他只受了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但够他在床上躺个把月的。

事后我抱怨她不该多嘴,妻子却说活该,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很是自责。周末再来我家包饺子,她总要端两碗回家。她走后妻子问我,她端两碗回去,老公吃得下吗?我说,最近她老公可能干活儿重,饭量大。其实我早了解过,她老公的工地管吃,并不在家吃饭。那两碗饺子,一碗给她老公当消夜,另一碗肯定是端给楼上受了伤的他。

一天晚饭后,她来家里,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我和妻子让她有话直说。她犹豫半天,说要借两千块钱。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没问题。她又说有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妻子说,没关系,啥时候有啥时候还。妻子把钱交给她,她却不接。她说,要是我说这钱是我替楼上向你借的呢?

妻子没有表态,看着我。

唉……我叹了口气,也没问他为啥要借两千,借去干啥……给他吧,最好不要让他知道这钱是我们借他。

一个月后,她又来家里说,他现在勉强能下床了,想让她陪着来我家里道个歉,表达个谢意。他说处理漏水的事的确做错了,他知道是我让她叫的保安,是我报的警,也知道那两千块钱是我们借给他的。

他犹豫了很久,下这决心也不容易。她劝我和妻子,原谅他吧!

……

他是在她搀扶下拄着拐杖来我家的,一见面竟泣不成声。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过了许久,他只重复着这一句话。又过了许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宣纸,展开一看,好像正是那幅他送我又要回去的行草《满江红》,再仔细看,这幅字有瑕疵,行笔不够润滑。

这幅字真有瑕疵,户外广告管理处处长是内行,他不要。我是为了生意没办法才讨回送你那幅字的……我如今手头只有这幅字还算值点钱,但愿你不嫌弃,能够收下。他说,我在户外广告处一年多,那处长黑了我不少钱,到我有难处时向他借几千块钱都不肯。

等我身体好了,有他好看的!他歇斯底里地说。

你呀,这脾气得改改……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他……

⊙ 沉 洲·戏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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