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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条呀你为什么这样柔

2016-09-26文/叶

青年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树林老婆

⊙ 文/叶 子

柳条呀你为什么这样柔

⊙文/叶 子

叶 子:一九七六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清明》《长江文艺》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咖啡人》《生活的虚构》、长篇小说《安身立命》《板桥林家》、散文集《秋风带凉亦漂亮》等。曾获林语堂文学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

民警李冬华和张吉祥两人到白塔村为王树林杀人案取证的时候,村里人异口同声说:“这个林仔,早就该吃枪子儿啦!见到母狗他都想搂一搂,闻到钱腥就往前扑,枪毙他还嫌浪费国家子弹呢!”张吉祥做笔录的手有点僵,不大听使唤,这里海拔较高,比乌石市区要冷一些,阴霾的天色和未化的白雪,让赤水县城寒意阵阵。

县城战备大桥后面,一条盘山路通往白塔村。从赤水县到白塔村的盘山公路,平日只需一个小时车程,因为结冰,现在需要两个多小时。一路上李冬华憋了一泡尿,迫不及待想小便。死者王富的弟弟王贵指引他来到布帘后的尿缸前。李冬华一看,里面的尿液满得快溢出缸沿,上面还结着一层粉膜,李冬华迟疑了一下,他估摸着自己这一泡下去地板会马上水漫金山,紧了紧皮带问:“有其他地方吗?”

“村东口有一个简易厕所,不过挺远的,要不你在墙根解决一下?”王贵抱歉地笑了一下。

墙根?众目睽睽之下李冬华缺乏这样的勇气。他走到村东口,简易厕所的门是一个可以移动的木栅栏,走进去,几只金色苍蝇惊慌地飞起,有一只竟然蹭到了李冬华的脸上。李冬华闭起眼睛速战速决,一尿完提起裤子就往外跑,总算可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等他回到王贵家,村民已基本散去,他们三三两两扛着锄头下地除草,热闹要看,草也是要锄的。

王贵见李冬华回来了,马上对两个警官重申自己的观点:“我哥肯定是被王树林那个夭寿的害死啦!”

案件是这样的:王树林和王富曾经一起到乌石市打工,结算工钱那天王富肚子疼得没法起床,由王树林代领。王富躺在宿舍的烂草席上,身下的草席蒸腾着一股又一股的湿气。宿舍内蚊子成群地飞舞,在他眼前蜘蛛网般地飞起又降落,犹如一张移动的黑网。王富肚子疼是因为昨晚半夜里肚子饿,饿得实在睡不着,他找到了晚上吃剩下的米饭。米饭已经馊了,呈现出软烂的黄色,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吞下肚去,没想到肚子一直疼到天亮。王富一边骂着自己的肚子矫情,一边让王树林帮他领一下工钱。结果王树林私吞了王富一千三百块钱,还骗王富说是工头不给:“哎哟哟,那工头赚那么多钱要带到阴间去花呢!”一千三百块钱是个大数目,在当年可以买三分之一个山里老婆了,王富打听清楚自己的工钱被王树林装入腰包后,多次向王树林催讨,两人反目相向,王富悲愤地用皲裂乌黑的手指着王树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不得好死!”半年后,两人又为了一个叫素花的寡妇争风吃醋。据素花交代,那天晚上,王树林从围墙跳进了她家的院子,正碰上走出来的王富,王富当时还在系裤腰带。

人高马大的王树林抬脚就向王富裤裆踹去,素花赶紧扑上去抱住王树林。王树林恶狠狠叫道:“不要女人家掺和!我们到村头坟口单挑,谁活下来素花就是谁的!”

“谁怕啊!怕了是你孙子!你那满脸横肉吓得了谁?”两人骂骂咧咧往外走,素花不放心,想跟上去,两人都竖着中指呵斥她:“娘们别来!”

就在那晚,王富失踪了。过了两天王富还是不见人影,他弟弟王贵沉不住气了,赶到派出所报了案。他还拉来了一个证人:赵老头。赵老头结结巴巴地说:“那晚我早早灭了灯躺下了,正睡得香,听到王富和王树林吵架打架的声音,我惊醒了,但我不敢出去看。前年我在圩场上劝架,结果胸口挨了一拳,到现在还常常心口疼。”

“你确定是王富和王树林的声音,你没听错?”警察很谨慎。

“肯定是。没听错。我的耳朵最灵了。”赵老头很肯定。

“后来呢?谁打赢了?你有没有看到王树林把王富杀死了?”警察做着笔录。

赵老头摇摇头:“没看见。我听见他们打了一会儿,很快就没有声音了,我又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附近地上一摊血,两个人都不见了。”

法医在打斗现场提取到了王富和王树林的血迹,警察在附近展开地毯式搜索,却没有发现什么凶器,也没发现尸体。

尽管王树林杀害王富的嫌疑极大,但王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树林被拘留审问了几天,还是被放了出来。那天,手铐和脚镣摘下时,王树林觉得手和脚变得那么轻,整个人像要飞起来的样子。沉重的铁门缓缓移开,王树林梦一般飞到门口,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天蓝得像块刺眼的亮晶晶的蓝玻璃,稍微一晃就会破碎一地。王树林又回头看一眼看守所,看守所门口挂着竖写的白底黑字招牌,四周是灰白色的砖墙,砖墙东面有一间岗哨,一个穿绿色衣服的武警端着冲锋枪在岗哨上踱来踱去,这么近的射程让王树林心惊肉跳,他迅速奔跑起来,害得老婆在后面大喊:“跑什么!你疯啦!坐我的摩托车!”

回到村口,王贵一见王树林,从地上捡起半截砖头就砸过去:“老天爷没长眼,怎么把你这挨千刀的放了出来!”

王树林急急辩道:“我真的没杀你哥!”

“你当然没杀了!哪个杀人犯会说自己杀了人?你等着,老天长着眼在看,总有结果你狗命的那天!”王贵恶狠狠地诅咒。

王树林恨道:“我真的没杀你哥!我被你哥打晕过去了,醒来他就不见了。我真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这辈子要这样被他牵连……”

王贵哪里听得进去,扑上来就要动手,王树林撒腿就跑。王树林在村里成了惊弓之鸟,一方面怕王贵家打击报复,一方面怕公安局再来抓他。他一天到晚不敢放心睡觉,和老婆时时注意着门口的动静。有一次听到警笛响,他马上奔向后山去。他一辈子没有这样迅速地奔跑,就像疯了一样地跑。往后山跑的时候他慌不择路,经过一处石崖时滑倒了,掉了下去,落在一块尖尖的石头上。他的内脏受到了重击,腹腔剧烈的疼痛使他失去了知觉。老婆找到他,说:“警察是来抓小偷的,不是抓你。哎呀呀,我真是上辈子作孽哟,你到底有没有杀王富?连累我一辈子跟你担惊受怕。”老婆叨叨着将王树林扶起来,王树林狠狠地冲老婆脸上打了一巴掌:“我当然没杀人!怎么连你都不相信我?”

老婆捂着火辣辣的右脸哭骂道:“你这挨千刀的!你没杀人,那为什么王富和你打完架后就不见了!肯定是你杀的!你有本事跟警察横去呀,冲我横做什么!警察真不该把你放出来!”

王树林怒极,想起身踹老婆,无奈腹腔剧痛,根本爬不起来。他只好怒目瞪视着老婆。老婆气得扭头就走:“我不管了,有本事你自己回去!再不行,你叫那骚婆娘王素花来背你回去!”王树林大叫:“赶紧把我弄回去!你这狠心的婆娘!我没死在警察手里,反而要死在你手里!”

老婆走到一半,终究不忍心,回来将王树林弄回家去。

这天夜里,王树林全身痛得睡不着,又不敢大声叫唤,疼得在铺上滚来滚去。老婆买了消炎药和退烧药回来,一宿折腾没睡。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王树林老婆神经变得有点不正常,经常好端端地从睡梦中惊醒,喊:“警察来了!”要么喊:“王贵,你别砍我!”有时候砍着柴火突然就愣住了,惊慌地往四面看,大声喊“警察来了”,其实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树叶哗哗哗的声音。她经常一惊一乍的,怕丈夫被抓走。

事情关键性的变化,发生在一年后。白塔村发现了一具无头、无四肢、高度腐烂的尸体。村民张大勇在荒山上种茶,想铺一条地下水管做灌溉用,没想到挖出了一具尸体,他的老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连连作呕。张大勇差点被无名尸的腐臭熏倒,到底是男人家,他定了定神,连忙到派出所报案。

警车停在山脚下,王贵闻讯赶来:“哥,你死得好惨啊!今天终于找到你了,你再也不用做孤魂野鬼了!警察大人,青天大老爷,这次你们一定要把王树林抓起来枪毙,他那条狗命已经多活一年多了!”

警察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走一个坏人。你先站到警戒线外,不要妨碍我们进行现场勘察。”一年前,警察也曾搜过山,但山太大,野坟又多,当时并没有在山上发现尸体。

王树林很快就被拘押起来,这起刑事案件也被移交到乌石市公安局。警灯刺眼地闪烁着,王树林变成一只瓮中的鳖,警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捉了起来。

李冬华和张吉祥就是此时正式介入这个案子的。审讯王树林的时候,张吉祥乍一见一米八〇的王树林,附在李冬华的耳朵上说:“这身材可真不错。”剃着光头的王树林坐在提审室那张特制的木圈椅里,身子僵直,双手紧紧地握住面前的横挡板。他大声喊冤:“我真的没有杀王富!那天晚上我是真恨不得杀了他的,可惜我没能杀了他。事情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了,那天晚上,还没走到村头坟口,我们就打起来了,我个子大,他吃了我不少拳头,他急红了眼,顺手拿起倚在赵老头家墙角的一根棍子就朝我劈来,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后来还是老赵头把我救起来的。你们看,我前额流了很多血,伤疤还在。”说着就把额头凑过来让两个民警看。

张吉祥厌恶地扭开了头:“你坐好!给我老实点。贼喊捉贼的多了!明明是你把王富杀了,还把尸体埋到山上。”

“我对天发誓,如果我杀了王富,让你们操我祖宗十八代!”

李冬华的怒气涌了上来:“没人对你祖宗十八代感兴趣。我审讯过多少犯人了,还没见过一个一开口就老实交代的。每个人都口口声声说自己清白无辜,只是运气不好被冤枉,个个在心里诅咒可恶的警察、无能的律师、铁石心肠的法官。看来要让你跟电棍握握手,你才会吐真话。”李冬华摁下了电棍的开关,顶端触头和金属放电条间立即跳出一道蓝色的电弧。

李冬华是河东警校一九九八届为数极少的优秀毕业生之一,警体训练、打靶、散打成绩均是全校第一,是校园里冉冉升起的新星,是无数同学艳羡的对象。干上刑警后,他的热情慢慢地被现实凝结成了冰块。去年,他的同事魏明杰与抢劫犯搏斗的时候,被歹徒连捅十七刀,抢救无效而死。魏明杰是他

⊙ 沉 洲·草原人家

本期插图作者/沉 洲:本名陈健,福建福州人,文学杂志编辑,著有散文摄影集《有种痛苦叫迷恋》等六部。的单亲母亲含辛茹苦培养到大学毕业的,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不久,不料人生之路还未展开就走到了尽头。痛失爱子的老母亲数度昏厥不得不送进医院抢救。李冬华恨透了那些犯罪分子,恨透了那些人渣。三年前,局里一个命案迟迟未破,犯罪分子太狡猾了,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周围的老百姓冷嘲热讽,说他们是吃白饭的,让李冬华一肚子气无法发泄。有时悬案突然找到一个物证,经过鉴定却发现跟疑犯屁点关系都没有,犹如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这种空欢喜,对刑侦队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李冬华觉得,把坏人变为好人,简直就是想把方的变成圆的。看到那么多人逍遥法外,真恨不得一人给他们一颗枪子儿!

对着那道蓝色的电弧,王树林害怕地叫喊起来:“你们这是逼供!”他叫喊的声音太大了。本来李冬华只想吓唬一下他,结果王树林嘴巴乱说话,李冬华一生气,电棍就直接捅进了王树林嘴里。

王树林的嘴巴痛得像刀割,嘴唇紫了一大片,跟猪八戒一模一样。等电棍一停下来,王树林马上喊:“我要见你们局长!”

“局长?我们局长忙着呢,他正在大连开全国警务会议。即使局长有空,他也不会见你这样的垃圾。你还是老实交代吧。”李冬华用平常看待每一个犯罪嫌疑人那种厌恶的眼光看着王树林,这些狗娘养的,你不时时刻刻提防着,他们就会突然恶狗一样向刑警扑过来行凶。他们一个同事就曾经被咬掉半边耳朵,李冬华可不想当半只耳朵的人。

王树林咬牙不承认王富是他杀的。他知道,要是自己画了押,可能马上吃枪子儿,这么冤枉,真是白来世上走一遭,他还想留着命回家和媳妇过日子呢。

这场审讯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李冬华和张吉祥都累到了极点,他们准备去吃快餐。李冬华拿着电棍敲了敲王树林的头:“老实点,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们。”王树林本能地一闪,李冬华笑道:“没摁开关,你不要紧张。”

张吉祥回头给王树林递上一杯水,对他说:“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你媳妇也在另一间审讯室里接受审讯,你家里没人,我们可以帮你给你老父亲扫扫墓。你还是别撒谎了,赶紧认罪吧,不要弄得大家都累。”

王树林能想象出媳妇就在另一间审讯室里,披头散发,脚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同样吃了不少苦。他想跟她说几句话,可警察不让,怕他们串供。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丈夫,她想告诉他她的腿被棍子打过,他们让她直起腰,屁股不挨地长期跪着,以致两个膝盖长时间直不起来。可是,她没有寻到说话的机会。

“你们真的可以帮我给我爹扫墓?”王树林的眼睛亮起来。

张吉祥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塞进王树林嘴里,还替他点了火:“你放心,我们说到做到。”

王树林闪亮的眼睛很快就黯淡了。不招,没出路;招了,死路一条。他扭过头,紧紧地闭上嘴巴。

端着快餐盒正要吃的时候,李冬华的手机响了,是老婆的号码。糟了,今天是老婆生日,前几年因为办案都没能陪她,李冬华夸下海口说今年无论如何一定要给她好好过生日,可今天被这个狗日的王树林一搅和,李冬华早把老婆的生日忘到爪哇国去了。李冬华未等老婆开口,一迭声地检讨自己:“老婆,生日快乐!我没有忘记你的生日,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一个犯人要连夜审讯。这样吧,明天我一定给你补过一个盛大的生日,怎么样?”

老婆没有跟他吵,只是声音冷得像冰:“算了,你继续当你的优秀警察吧。我不妨碍你了,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已经等得非常非常厌倦了。”说完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昨晚孩子又哭闹了。

她用力揍孩子。

她在同事面前装出一副笑脸。她心情糟透了。她想抓烂这面具。抓烂它。她想歇斯底里地朝这个世界吼叫。

她已经绝望了。不再指望老公什么,如果她想去哪里,无须问他要不要陪她去,因为答案总是否定的,她只需拎包就走。就像一个未婚的女人。

黄昏一点点黑下来,门还寂寂无声,她内心的绝望正在飞快地堆积。从今以后,恐怕她和李冬华就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了。

李冬华抽空回到家里,家里已经人去楼空。他打开衣柜,老婆的衣服全不见了。李冬华一拳砸向墙壁。打老婆手机,关机。打丈母娘家里电话,没人接。李冬华这时候应该到丈母娘家里一趟的,可是上班时间马上到了,只好先上班再说。他真想辞职不干算了,摆个地摊也可以活人。多少次看着别的男人带着长发飞扬、裙诀飘飘的妻子在散步,他多想也能在下班后和妻子一起在江滨路上无忧无虑地走,吹吹江风,看看江上的白鹭,不知有多爽。可这个极简单的心愿总也不能实现。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饭赶回局里。夜里蹲点抓嫌疑人的时候,有时手枪握了一夜,嫌疑人却没露面,过后手酸得抬不起来。有一次他在外追捕逃犯追了一个月才回家,两岁多的儿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喊他叔叔!他心里一酸,几乎掉下泪来。老婆并没有热辣辣地迎上来,而是在旁冷冷地说:“儿子,你喊得真好!”李冬华赶紧把老婆最爱吃的樱桃拿出来递给老婆:“给,路上刚买的,很新鲜。”老婆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叠着儿子的衣服,眼皮连抬也没抬。

当然,一家子也有少数几次快乐的时光,他们一起逛公园,然后到公园旁的麦当劳吃汉堡薯条,可惜次数太少太少,少得被生活的鸡毛蒜皮淹没了。

拉倒不干算了!可是他不甘心,就这么辞职,那么在警校军训时、警体训练时所受的苦不是白受了?少一个警察,犯罪分子就多一份猖狂。他想起高考填志愿时的激动,在十八岁少年的眼里,警察代表着国家形象,威武严肃,雷厉风行,使用最精良最现代的武器与违法犯罪分子做斗争。深夜埋伏该是多么的刺激!这样的场景不停地在十八岁少年的梦境中上演。他又想起接到警校通知书时的情景,热血沸腾无法入眠的夜晚仿佛还在昨天。不,他不甘心。

王树林已经三天没睡觉了,警察轮番审讯他,他眼皮一合,就会被电击,让他瞬间清醒过来。有时手铐铐着吊起来练金鸡独立,睡着了用耳光抽醒。王树林最怕坐老虎凳,他们将他在老虎凳上把躯干和双手绑好,大腿紧并,与凳子捆在一起。接下来,拿一根细而长的绳子,先用绳子中间的部分把他的两个大脚趾绑在一起,剩余两端较长的绳头,再一边用力推压他的脚尖,让他的踝关节弯曲成五六十度,同时把绑住大脚趾剩余的绳头用力向下拉,绕过他的小腿,多缠绕几圈之后系紧。王树林的膝关节撕心裂肺地痛,噼啪一下脱臼了。王树林醒来后,李冬华问:“怎么样?说不说?我就不信撬不动你的嘴,任你是铜牙铁嘴我也要撬开。”

第三天,换张吉祥上阵。张吉祥倾着上身,将交叉并拢的十指落放于并拢的膝盖上。在那一瞬间,王树林几乎以为张吉祥是包公再世。然而此时,张吉祥与李冬华意味深长地对看了一眼,王树林马上知道张吉祥也只是想骗取他的回答。一旦他交代完毕,这个姓张的胖乎乎的警察便会毅然决然离开,与李冬华击掌相庆。王树林紧紧闭上嘴巴,他端起手铐,艰难地用中指搔后颈的痒。

到了第五天,王树林被“金鸡独立”得怕了,脚疼得不行,接下来是麻,因为全身不断往下坠,他不得不痛苦地分配左右脚休息的权利。王树林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于是哭着承认王富是他杀的。

李冬华问:“你的作案工具呢?”

“我抢过王富的棍子把他打死了,打在脑袋上,也不知砸到哪根筋就死了。当时想,这死人总不能就让他横在路上吧,于是我把他扛到山上,又跑回家拿了菜刀,切了王富的头和手脚,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挖个坑把他埋了。”

“刀呢?”

“扔进池塘里了。”

听着王树林交代的犯罪事实,李冬华手中的笔兴奋地蹦跳起来,最后重重戳在笔记本上,就像文学家写出了代表作。他把笔录本扔到王树林面前:“签字吧。”王树林犹犹豫豫抓起笔签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

现在他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了。

民警押着王树林到他所说的池塘里打捞那把菜刀,结果一无所获。

王树林睡够了,一看菜刀没找到,马上翻供:“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是你们逼我说的,你们不让我睡觉,用电棍电我,我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好的,我要告你们!你们全他妈的不是好人!”

李冬华长嘶一声,鼻翼像河马般一张一翕:“妈的,你把老子当猴耍啊!不见棺材不掉泪!”他两手一拍,左手平伸,右手高举,用力向下剁,用力做出斩首的姿势。张吉祥忍不住大笑起来。

如此反复,王树林一共做了九次有罪的供状。一会儿说是用菜刀砍的,血像泉水一样带着泡泡从王富的脑袋里咕噜咕噜往外冒,他的衣裳都被浸湿了。可是王树林带着民警到池塘里找不到菜刀。王树林又说是用砖头砸的,大概是砸到了王富后脑勺上的死穴,王富一下子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没气了。

在这期间,法医很严肃地告诉王贵:“由于发现的尸体高度腐烂,我们做了四次DNA鉴定都无法确定死者的身份。”

王贵的眼睛霎时瞪得像铜铃:“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证据不足,不能定王树林的罪。”法医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

王贵歇斯底里叫喊起来:“你这个娘娘腔的死太监!是不是要等你哥被人杀了,你才会说可以定罪!”王贵使用的词汇都是最恶毒的,法医无缘无故被侮辱,真恨不得一巴掌甩到这个乡巴佬脸上,但最终忍住了。

法医一肚子气,工作上受气,家里也受气。昨晚他想跟老婆亲热,老婆一下子打掉他的手:“一想到你这双手天天摸死人,我就起鸡皮疙瘩!”

他辩道:“我都是戴胶皮手套,验完尸都会再次消毒的!”

老婆尖叫起来:“尸尸尸!尸你个头!晦气能消毒得了的吗?哪天我被你摸成了死人才好看咧!”

法医在心里狂喊:“真晦气,下辈子再也不干这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差事了,谁再干谁就是狗!”

王贵回到村里,对哥哥的三个儿子说:“杀你们爸爸的那个人可能会被放出来,你们知道吧?你们可不要让村里的人笑话咱们老王家是泥捏的!”三个十几岁的少年眼里充了血,拳头捏得咯咯响,说:“知道。”王贵拉了一大帮亲戚,打着“血债血偿”的条幅在公安局门前静坐。在这种情况下释放王树林肯定是不合适的,要是释放了,王树林刚走出公安局门口,就会被打成一堆肉酱。

这天,李冬华眉飞色舞拿着一摞纸来给王树林看。王树林一看,是他老婆的供词,说是丈夫杀了王富,那天晚上她亲眼看到丈夫拎着血淋淋的菜刀走回家,还亲耳听到丈夫说他把王富给杀了。王树林听说后长嗥一声:“这烂舌头的女人,等我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杀了!”原先硬犟死犟的王树林慌了,老婆的供词对他太不利了,老婆的供词可以直接要他的命。他原先一直对自己说,杀人的事我不能认,认了就要当冤死鬼了。现在看来,自己认不认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么多人已帮他认了。

王树林羁押在看守所几乎被人遗忘了。案件层出不穷,警员经常忙得四脚朝天。李冬华的高中同学在工商局上班,经常打电话给李冬华:“喝酒啦!喝酒啦!”

“没钱喝!”李冬华一肚子气。他的工资并不高。

“我请你不就行了?”同学喜欢跟李冬华一起喝酒,两人酒量旗鼓相当,又有话说。

“没空!”

“怎么会天天没空?耍我吗?”

“我耍你干吗?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我们警力不够,一个市起码需要一千个警力,可我们只有五百个编制。我们平均每人一个月要破四起案件,每起案件平均只有七天破案时间,这样平均出来的数据够荒唐可笑的吧?”

老同学叫起来:“一会儿没钱,一会儿没空,活着有什么狗屁意思?你这警察也当得够窝囊的。别人至少是有钱没空或有空没钱!”

一次,一个很有本事的同事调到税务局去了,欢天喜地请客。李冬华喝得酩酊大醉,三十三岁的李冬华显得老态,看起来像四十五岁的年纪;而税务局的人,四十几的年纪,看起来则像三十几。

局里常规例会,局长很严肃地念着文件。散会后,李冬华朝地下呸了一口:“我呸,又要提高破案率,又要降低发案率,这到底叫人咋整!”

看着被退回来的案卷,主管刑侦的汪仁祺副局长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眼睛下陷,挂着大大的黑眼袋。骑虎难下啊,王树林的案子破不了他的前程就毁了。他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假设:王富不是王树林杀的,凶手另有其人。汪仁祺真希望有其他犯罪嫌疑人在录口供时能顺带供出王富的命案,这种情况以往也发生过,但是没有一个新案件涉及王富。一年多了,就是没有。王富就是这样像一滴水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大海中。王树林不是也供认过自己杀人的事实吗?他反复翻供,只能证明这是一个极其狡猾的罪犯。上个月省政法机关把王树林案列为重点清理的超期羁押案件,此时王树林已被羁押三年零三个月了,政法委要求迅速结案,或释放,或判刑。尚方宝剑就悬在头上,汪仁祺能不发愁吗?他多次派刑警回白塔村调查取证,但事过境迁,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有力证据,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王富是在和王树林打完架后的当晚失踪的。乌石市公安局两次将案卷交给乌石市检察院,都被退卷了,理由是证据不足。现在已经是公安局第三次移交卷宗了,检察院还是拒绝再次接卷,并且再次强调:公安如果要向检方移卷,那一定要提供尸体DNA鉴定,进行补充侦查。而警方坚持认为王树林是杀人凶手,不能放人,王树林于是在看守所被长期羁押。事情就在那里僵着,乌石市政法委等多次就该案召集开会研讨案情,王树林让一帮人忙得团团转。

汪仁祺的办公室里四面挂满了警旗,大部分都已经褪色了,只有一面是鲜艳的,那是前年洪桥村村民李桂东感谢破了命案送来的锦旗。锦旗上的烫金字已掉了不少,红色旗面上落了一些灰尘。西面挂着《法制报》和《正义周刊》。汪仁祺的眉头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汪仁祺今天被恶狗咬了一口,恶狗名叫李汉明。主管网络的副局长李汉明恶毒地攻击汪仁祺:“汪副,怎么样,两年多了,案子还挂在那里吗?老百姓都说我们是吃白饭的。”

汪仁祺冷笑:“李副你放心,在我任上命案必破!”汪仁祺是乌石市公安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局长,在成功的同时,他也收获了一大堆妒忌者的冷言冷语。汪仁祺知道,一个人的梦想会被很多人嘲笑,那些一辈子一事无成的人最喜欢嘲笑、打击别人,因为这样你就会从半空中掉回原地,和他们待在同一个低矮的失败的阵营里。这些人巴不得他们阵营中的人越多越好,如果你做到他们没有做到的事,他们就会竭尽全力证明你的成功是因为你的运气或投机,而完全无视你所付出的努力。你如果天真地向他们解释那绝对是徒劳的,一部分恶毒的人还会对你造谣中伤,极尽污蔑诽谤之能事。看到你越痛苦,他们心情越愉快。

“命案必破”说出去了,就没办法悔改。从理智上来讲,汪仁祺也知道“命案必破”实际上是公安部门一个最大的伪命题。虽然从内心来讲,每一个人都希望每起命案都能侦破,但略微知道刑事诉讼规律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案件的侦查都是对已经过去的事情重新回溯,从理论上讲,侦查人员只能尽力还原客观事实,根本不可能百分百还原过去的真相,这跟当时可能留下的证据、现实的客观侦破条件,甚至人的记忆遗忘等诸多因素都有很大的关系。要知道,人的记忆力是最不可靠的玩意儿。况且,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如果有很多人观看同一个事件都有不同的看法。更重要的是,有些案件因为受正当程序所限也无法真实地查清犯罪事实,例如,我们可能内心确认某人是作案人,但法律明文规定不能对他刑讯逼供。如果强行追求命案必破,那么就会产生两种结果,要么破坏正当程序搞刑讯逼供,要么弄虚作假,搞假数字和假案子。汪仁祺现在骑虎难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试着把这个伪命题变成真命题。

汪仁祺与检察院检察长葛富平是好朋友。他们一起开完政法委召开的会后,汪仁祺说:“老葛,我请你喝酒吧。”

三杯酒下肚,汪仁祺发起了牢骚:“老葛,你这不是故意跟我为难吗?”

葛富平摆摆手:“你们没有追查到凶器,也没有确定凶器所能造成的伤痕是否与尸体的伤痕相符。这些都不符合法律对杀人罪定性的要求。再者,尸体高度腐烂,你们先后做了四次DNA都未确定死者身份。所以我觉得你们把尸体确定为王富这种定论具有极强的主观色彩。最大的疑点是,你们根据残尸对死者身高进行了确定,为一米六五。但实际上,失踪的王富身高有一米七〇左右。注意,证据链一定要严密!严密!可你们公安局现在掉链儿了!这太容易让人诟病了,要知道,现在的媒体不是风就是雨,我们抵挡不住的。”

“谁不知道证据链一定要严密?老葛,你就帮我一把吧。老局长下个月就要退休了,我需要一个好的宣传才能再上一个台阶,而一桩迟迟未破的杀人案对我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我可以把白塔村村民的调查记录给你看,所有人都认为王树林该死。连王树林老婆都供认她丈夫杀人了,王树林也说他自己杀人了,难道这一切还不足以定罪?”汪仁祺今天如此急迫,完全是因为昨晚他受了很大的刺激。

昨天晚上女儿非拉着他下五子棋不可。汪仁祺没有想到,下个五子棋还会下出这么大的不愉快。女儿正热衷于下五子棋,拉着爸爸妈妈一起参战。家中凡事以女儿为老大,汪仁祺经常和老婆争夺老二的位置,谁都不愿排老三,老婆兴起,对汪仁祺说:“咱们来杀一盘,谁输了谁排老三。”

汪仁祺把袖子挽起来:“谁怕谁呀!”

老婆说:“我先走。”

“好吧,让你先走。”

老婆一步领先,抢占了有利地形,果然赢了棋。老婆哈哈大笑:“嘻,从今天开始,你排家中老三。”

汪仁祺很丧气:“我要是不让你,我就不会这么被动,一步步都要追着你跑。”

老婆沉下脸:“我想赢,所以我说我先下。你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你的性格就是这样。这次局长的位置,人家都说,让给老余吧,老余资格老。你是不是就真的想让了?你要是想赢,像我这样抢着说我先下,结果就不是这样了。”

提拔这件事是汪仁祺最不愿提起的。老局长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大胆表现。但你要小心,表现和炫耀,只有一线之隔。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有才华的人,是因为没有机会,所以看上去,成就比不过那些才华一般却得到机会的人,小汪啊,机会宝贵,如果你想得到机会,一定要付出超出常人的努力。”

自那天晚上喝完酒后,检察院最后放弃了DNA鉴定没有结果这一疑点,进行了公诉。因为葛富平也曾经有过汪仁祺这样的时候,汪仁祺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当时,有贵人帮了葛富平一把,现在,葛富平决定当汪仁祺的贵人,帮好朋友一把。

法院很快开庭了。从二〇〇〇年一月三日公诉,到当月二十七日判决,该案的审理在法院仅经过二十多天。法院全部采信了公诉人的意见,而公诉人的意见其实就是公安部门的意见。

庭审时,王树林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的指定辩护律师赵清明,眼神里尽是哀求。赵清明身材瘦削,胸部平得像飞机场,脸上总是一副忧郁的表情,三十五岁了,至今还是单身,唯一可以凸显她女性特征的是她的一头长发,这是她身上唯一保留的浪漫。她原本也是警察,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一两年之后就待不下去了,因为她觉得警察的工作就是折磨犯罪嫌疑人,并且还确信自己是在完成一项天底下最重要的职责。他们心里根本没有对这些疑犯应负的责任,只有他们的官职和规章制度,他们把这些看得比什么都高。赵清明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一直很反感公安机关采取刑讯逼供来撬开疑犯的嘴巴。在外国,疑犯是可以有沉默权的,你即使一直沉默到法庭上都可以。中国刑法虽然规定在只有口供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能定罪,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公安机关在找不到证据的情况下一般都以口供为依据,因此她果断地转行当了律师。说实话,干律师也干得很累,如今这个世道越来越不安全了,喝个奶粉会中毒,当个教师会被学生打,走在路上会被车撞,当个官会落马。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弱势群体。自己的同行孙永,因为伪造证据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可她不能不干,这是她唯一擅长的一项本领。赵清明不断地问自己:“究竟是我疯了,所以才会看到人家看不到的事;还是他们疯了,才会做出我所看到的这些事情?”

在开庭前,她无法向王树林允诺什么,她只能温和地安抚王树林:“我会尽力。”

今天,赵清明提前十五分钟到了审判庭,她喜欢凡事留有余地,这样才能从容不迫。从审判庭偏高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一排柳树,柳枝婆娑像女人的披肩长发随风起舞。看到柳树,你就坚硬不起来,你的心就会变得特别柔软。可世上不知有多少铁石心肠啊,真应该让这些铁石心肠的人来多看看柳树,多向柳树学习。西南角还有一棵松树,古枝联臂环抱,若盖若伞,那遒劲沧桑令人肃然起敬。赵清明搞不清楚,这两种风格如此截然不同的树木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外边是冬日的阳光,风依旧是冷的,赵清明试图看清城市边缘西山的轮廓,却只能勉强看见西山的尖顶。一阵冷风灌入衣袖,赵清明不禁颤抖了一下。风掀动着她放在桌上的纸页,她走过去,将纸页用随身带的瓷化茶杯压住。

还有十分钟,她翻开自己的笔记准备最后捋一捋自己的辩护思路。作为王树林的辩护律师,她希望王树林能够无罪释放,因为照刑法规定,凡是找不到有罪证据的,可以大胆地做无罪的判决。但照目前这种形势来看,这个希望等于零,因为王树林被羁押如此之久,公安局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王树林被无罪释放,假如王树林被无罪释放,那就是公然打公安局的耳光。相反,王树林完全可能被判处死刑,从政法委召开的公检法大会的基调中,赵清明早就嗅到了其中危险的气息,义正词严的背后是凛凛的杀机。为王树林争取个死缓吧。赵清明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要紧紧抓住至今不能确定王富遇害这一事实为王树林争取一个活命的可能性,即使这活命的可能性是存在于监狱的高墙与铁窗之内。

长廊尽头是办公室,审判长和审判员正准备前往审判庭。审判员感叹道:“唉,王树林不要跟那寡妇好就不会出命案了,自古有多少男人栽在女人手里啊。大汉奸梁鸿志不是说过嘛,世界上最肮脏的两样东西,一是政治,二是女人。”

审判长没搭腔,以前,他是极端反对这句话的。他觉得,说这句话的人,肯定是那种搞不到女人的男人。如果女人是脏的,那男人也是脏的,要脏大家一起脏。当时的审判长正在经历一个甜美的女人,一个清纯无比的刚被他从女孩转化为女人的女人,这个女人在他的阳光照耀下日趋丰满而高挑。本来,一个女人在法官面前丰满不丰满,高挑不高挑是没有关系的,但法官也是人。而此刻审判长脑袋瓜里正燃烧着对这个女人的怒火。这个女人,被他的阳光照耀三年了,以前不吵不闹,这阵子鬼迷心窍,非吵着从小三转正不可,这个女人拿出了他曾经认为很甜蜜的照片,甚至拿出了一个U盘,里面有他和她的精彩表演。他相当恼火,恨不得天下的女人全部被消灭,只剩下男人。可是,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的世界该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世界?到那时全天下的男人非憋疯了不可。

九点时,阳光很好,庭审准时开始,公诉人用他带着浓厚地瓜腔的普通话干巴巴地读完了公诉材料,像一只准备好的复读机一样宣称“证据来源合法、内容客观真实”后便坐下了,他很高兴完成了今天的大部分任务。

赵清明反驳:“证据来源合法、内容客观真实到底体现在哪里?被害人王富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应该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当庭释放。”

公诉人马上站起来反驳:“辩方律师,假如王树林没有杀人,那为什么被害人王富会不早不晚无缘无故离奇失踪?王富的尸骸如今一定被抛在某个深山老林夜夜喊冤,王富的冤魂迫切等待着司法人员为他伸张正义。我想提醒辩方律师,人到中年,应该及时告别温情,告别乌托邦。事实证明,不理智的同情都是愚蠢的。”公诉人看到审判长和审判员露出赞同的神情,便备受鼓舞地坐了下来,嘴角浮出一个讥讽的笑意。

旁听席窃窃私语骚动起来,他们弄不懂眼前这个疯女人为什么一意孤行地为杀人犯说话,难道是想钞票想疯了?照道理,王树林并没有多少钱可以送给这个疯女人,那大概就是想出名想疯了吧,这个疯女人想通过这个颇受全国关注的案件一鸣惊人。“喂,你听说了吗,这个女人至今嫁不出去。哇,这样的女人谁敢要她呀。要是哪个男人娶了这样的女人,肯定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于是,每次赵清明说完,听众席便发出一阵倒彩声。

“我觉得法律不能奉行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而应该宁可放过一千,也不可错杀一个。”赵清明还在试图努力,“我的当事人说他遭遇了刑讯逼供。一切纵容刑讯逼供的行为在道义上都是刑讯逼供的共犯。假如大家眼睁睁看着刑讯逼供继续存在,我只能说你永远不可能叫醒装睡的人。如果大家为了所谓皆大欢喜的局面而默认刑讯逼供,今天是王树林,明天就可能轮到你——包括在座的诸位。”说着,赵清华用手指从左到右指了一圈。被她指到的人,心里都非常不舒服。

“你说你当事人遭遇了刑讯逼供的证据在哪里?”

赵清明哑口无言,时隔三年,王树林身上的伤早已痊愈,而他的亲笔认罪签名却还白纸黑字地躺在那儿。

“没有证据?要知道,几乎每个疑犯都是百分百的撒谎者。这种低劣的品格从古至今都存在于这些无恶不作的人身上。”

王树林站在被告席上声声喊冤,就好像恶狗乞怜一样令人厌恶,法官用槌子重重敲了敲桌面,王树林才急刹车那般停了下来。尽管王树林声嘶力竭地否认杀人一事,但他曾经做了九次杀人的笔录,法官认定:当庭否认未杀人不可信。

到了最后关键的宣判时候,王树林想,完了完了,再过几天就要吃枪子儿了,他以前在电视上见过枪毙死刑犯的场面,死囚背北朝南,仰天闭目,背后法警会用驳壳枪对准死囚的心脏部位,“叭”的一枪,死囚应声倒地,别指望法警有失手的时候。约一分钟后,法警会将死囚的尸体翻转仰上,由检察官检验是否已经真正气绝。然后尸体会被送往验尸所检验,再发还家属。若没有家属,那大概就会送往医院当作医学院的实习标本。王树林的老婆已经再嫁,王树林想,搞不好自己的尸体都会被野狗吃了,那真正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法官开始宣判的时候,王树林腿一软,有热热的东西从两腿间流了下来。他晕过去了。法警很快把他弄醒了,轻蔑地踢了他一脚:“走吧,你这软骨头,没判你死刑,只判你死缓啦。”

王树林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判我死缓?怎么可能?你别拿我穷开心啦!”

“我骗你做什么?”法警很不高兴。

王树林判死缓,最高兴的是赵清明。赵清明是坚定的反死刑者,她认为死刑完全是原始社会最古老的以血还血,完全不符合现代社会的人道主义。因为死刑绝不可能杜绝误杀。她赞成终身监禁,这对囚犯来说,是终身良心上的折磨;对囚犯家属来说,是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的拷问。然而,废除死刑是一场国家与一个公民之间力量悬殊的战争,而且,从中国的现状来看,国家没有那么多地方对囚犯实施终身监禁,其中还涉及财政问题、公民素质有待提高问题、受害者亲属情感问题等等,废除死刑还任重道远。

囚禁的日子,王树林的头发被推子推得一干二净,像冬天的荒野。在这里他是十四号。一开始,他不明白那是狱警在唤他,慢慢地,他习惯了“十四号,领铁锹”“十四号,准备上工”。他记住了谁是一号,谁是二号,在这里,这些烧杀抢夺的人都变成了号数。人虽被囚住了,男人的本性却囚不住。王树林最见不得狱友的女人来探望,看见狱友拿着媳妇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和新鲜的散发着香味的点心,身上的燥热愈加狼奔豕突。深夜里,王树林一边想着寡妇素花,一边将手放在裤裆里,直到裤裆里黏糊糊一大片。他不无悲哀地想,要是王富没有失踪,也不知他们两人谁会抢到素花。他痴痴地盼着素花哪一天能出现在探监室,可他有多少次希望就有多少次失望,那娼妇肯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二〇〇八年王树林已经服刑八年了,他最憎恨墙上那米斗大的黑字:“端正态度,接受改造。”那米斗大的黑字似乎随时准备扇人耳光。他庆幸自己积极表现,由死缓改为无期。王树林天天在狱警的带领下起床洗漱、上厕所、点名、打饭、认罪悔罪、出工劳动、整理内务,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呆滞。多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养成了定点上厕所的习惯,时间到了,条件反射似的就往厕所跑。狱友们往往拿对监狱长和警察局长了解多少,来衡量一个人的见识高低和他入狱前在社会上混得好不好,当一帮人高谈阔论的时候,王树林对此一无所知哑口无言。狱警正在百无聊赖地打呵欠,他们整天待在高墙电网之内,上班简直跟那些罪犯一起服刑差不多。王树林出工回来后,每次要经过狱警的办公楼,这座五层灰色建筑在王树林看来是一个可恶的令人讨厌的地方。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就来到这个讨厌的可怕的地方呢?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树林一边痛恨着不知消失在何方的王富,一边痛恨着自己:谁叫自己贪小便宜吞了王富的钱呢?自己要是不昧良心吞钱,现在他和王富都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想到这儿,他狠狠地用右手扇了右脸颊一巴掌。

王树林没有想到,就在这年的七月九日,白塔村村口出现了一个干瘦的、坐在一辆轮椅上、风尘仆仆的人。当他出现在村里时,村民都觉得自己像是撞见了鬼,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很多人都上去摸他,没错,是王富,还有呼吸,还有体温;虽然黑了,瘦了,偏瘫了,但确实是王富,是人而不是鬼。王贵见到他,声音都变形了:“哥,你还活着呀!”

王富说:“嗯,还活着。”

王贵一拍大腿:“天哪,王树林真是被冤枉了,白白蹲了八年多笼子啊!哥,你这几年跑哪里去了?”

据王富说,他当年和王树林深夜打架,他一气之下抄起棍子没头没脑地一通乱打,手无寸铁的王树林很快被击倒在地上。王富吓了一大跳,他踢了踢王树林,喊道:“狗杂种,你醒醒。”可是王树林死人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想背他回家,却发现王树林好像变僵了,重得把他压倒在地。他几次都扶他不起。糟了,他真的死了,他摸摸他,确实是死了,慌得他连呼吸都找不到。啊,没想到自己杀人了,出人命了。王富一颗心怦怦狂跳仿佛要跳出胸口,他窜回家,从柜里拿了身份证,又从床底纸箱盒里翻出攒下来的七百元钱,连夜骑着自行车逃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安在乡。

他歇了口气买了几个馒头喝了水,还是觉得危机四伏,耳边似乎时时有警笛声,这只惊弓之鸟不断地迁徙,最终飞到了千里之外的乌有市。八年来,乌有市深夜翻动垃圾箱的无数褴褛身影中,其中一个就是王富,他靠捡垃圾为生,有一度活得还比较好,反正能解决温饱。在家乡,他不是也就解决温饱吗?甚至有时候,连温饱都解决不了。所以,就这样一边惊恐一边知足地生活了八年,直到他突然偏瘫,再也不能出去捡垃圾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去见阎王爷了,这时,王富想到了家乡。死在家乡总比死在外头好。当年的命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警察应该不会追究了吧?即使追究,反正自己也是快死的人了,无所谓了。这么一想,白塔村便日夜向他挥手召唤。王富央求另一个捡破烂的帮他买了轮椅,那人好事做到底,还帮王富买了车票,将王富送上了火车。当然,那人也得到了一张面额百元的钞票作为报答。

村里已经有很多个在外就读的大学生了,他们利用网络加速了王富还活着这一消息的传播,这一爆炸性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无数人的唾沫里翻飞。此时的汪仁祺已经当了八年的局长。八年里他身上的赘肉飞快地堆积,整个人的身躯都不如以前灵活了。以前开案情分析会的时候,他都会准时参加并发表自己的见解,现在他经常放手让副局长去主持,他也乐得清闲。当网络监察科的小王吞吞吐吐地告诉他王富活着回到白塔村的消息时,他霍地从老板椅上站了起来:“真的?”

小王无言地把从网上下载的材料递到局长面前。汪仁祺瘫倒在椅子上,无力地对小王挥挥手,说:“你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小王轻轻地带上门。汪仁祺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王富啊王富,你真真是老子命里的克星!我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你手里,你早该死了!要死就死在外面好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全局气氛都紧张起来,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好像大祸临头的样子,出了这么大的冤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乌石市公安局马上会成为全国的反面典型,一旦扣上这顶大帽子,十年之内都翻不了身。等待他们的是老百姓汹涌的口水和咒骂,他们得准备破帽遮颜过闹市了。

王富真的回来了?王树林的身体像一棵草,摇摇晃晃,好像要倒下去。要是在八年前,刚进监狱那会儿,他一定会竖着中指将所有警察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可现在他没勇气也没力气骂娘了,他只是软软地攀着窗户上的铁条,以免自己水一样瘫到地上。

探监的日子到了,记者在外面等候,看着囚犯们走过来。记者一眼认出人高马大的王树林,王树林有太多的话想说,反而不知从哪儿说起,他试图将手指从对话的小孔伸出去,没有得逞。后来,他低下头看手铐之间的链子。

最震惊的是李冬华。当初他坚信是王树林杀了王富,所以当王树林死不认罪的时候,李冬华认定只有电棍才会让王树林吐出真话。白塔村的村民不是也一致认定王树林死有余辜吗?没想到上天弄人,事隔八年,案子竟峰回路转急转直下。李冬华知道,该他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妻子已离他而去,他也一直未再娶,已经伤了一个女人的心,就不要再去伤别的女人的心了。四十岁的李冬华,两鬓已经有了白发。

王富回来了,汪仁祺和李冬华应该就此事多次密谈才是。早上,李冬华守候在门卫室,他一边抽着红七匹狼,一边考虑着等一下见到汪局长要怎么说才比较妥当。门卫老陈善意地提醒道:“李警官,你还是别抽烟了,汪局长最不喜欢别人抽烟。”李冬华谢了门卫,把刚吸了半截的烟头扔进垃圾筒。看来自己定力还是不够啊,紧张得连汪局长的喜恶都忘了。这时,汪仁祺的黑色凌志轿车驶进了警察局。汪仁祺从车上下来,抬眼看到李冬华,他微微点了点头:“早啊!”说着就直接上了自己五楼办公室,根本不给李冬华说话的余地。李冬华在心里冷笑:“你躲我干什么?我有这么让你害怕吗?我又不是瘟疫。”李冬华明白了汪局长对他的态度。他思考了很多天,最后得出一个答案:胳膊扭不过大腿,如果硬要拉汪局长下水,这种可能性不大。他李冬华已经掉进水里了,可汪局长还在岸上,强拉下水的话,可能导致岸上的人疯狂地将他摁进更深的水里,不管是用石头砸还是将水变得更深更急。现在比较理智的出路就是老老实实地进水,同时央求岸上的人照顾他的家人。

李冬华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也许在很多人眼中,他的决定是愚蠢的。他想找张吉祥谈谈,好歹哥们儿搭档了十几年,听听他的主意没有坏处。打张吉祥的手机,没人接,手机音乐在无辜地响着。李冬华自我安慰,也许是在洗澡,没听见手机响?没听到手机响那是常有的事。他走到锦绣小区,摁响了张吉祥家的门铃,是张吉祥老婆开的门:“哦,是小李啊,真不巧,吉祥出门去了,也不知去哪里,不然你进来坐坐?”李冬华见张吉祥老婆嘴巴里说着进来坐坐,半边身体却堵着门,便摆摆手道:“吉祥不在就算了,我改天再来吧。”

李冬华游魂一般下了楼。自己什么时候活成一个让人躲都来不及的人呢?他真想较较劲,就守在锦绣小区里,看张吉祥是不是真的外出了。外出总会回来的,总会遇到他。算了,不较劲了,张吉祥躲在家里也好,外出也好,关系都不大了。

主意打定,他瞅准机会截住了汪局长。这次他吸取了教训,就站在汪局长面前,上次他站在汪局长旁边,汪局长躲开了;这次,汪局长不好意思马上绕过他走路。汪仁祺见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站住了。李冬华望着汪仁祺的脸色几乎要笑了,他在心里道:“汪局,你别怕。你不用躲我。真的,不用躲。等一下我要说的话能马上让你高兴起来,说不定你还会热烈地拥抱我。听了我的话你再也不会躲我了。当瘟疫消失,马上会有一个清新的环境到来。到那时,你可以自由地呼吸,好空气对人的肺是很有好处的。”

汪仁祺还是笑哈哈地跟李冬华捉迷藏:“小李啊,关于王树林冤案的事,你思想负担不要太重,你要相信上级,相信领导,会给这个案件一个公正的结论。”作为领导,汪仁祺总是抢先说话,他喜欢掌握事情的主动权。

李冬华心里啐道:“公正个屁!”他脸上很平静:“汪局,这个冤案是我一手造成的,怪就怪我当年太心急,采取了不正当的刑讯逼供手段。是我给咱们局抹了黑。”

这些话太出乎汪仁祺的意料,他马上精神一振,重重地拍了拍李冬华的肩膀:“你能这么想那就太好了!事情不会拖太久,结论很快就会出来。这件折磨咱们局这么久的案件终于可以画句号了。我真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见到王树林这个名字,咱们局碰到这个案子也真是倒大霉了。”

李冬华太懂事了。汪仁祺的心被极大地震动了,一方面,他非常感谢李冬华,一方面,他又极怕李冬华到时反悔。汪仁祺请李冬华喝酒。荷塘月色的酒吧小弟调的酒性太辣,两个人很快都有了朦胧的醉意。汪仁祺久久地看着李冬华,目光里充满震慑,也有一丝丝哀求的意思。这件事李冬华其实老早就想好了,当年是汪仁祺要求他们尽快定案,所以他才会放手逼供,暗示就是纵容。按说如果李冬华要受处分,汪仁祺也逃脱不了责任。果真如此,他李冬华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反正已经活得如此没滋没味,不如自己一个人扛了,不要再拉上别人陪葬。李冬华也曾想着拼个鱼死网破,但他知道,鱼死了,网未必破,反悔也没有用。

李冬华大着舌头说:“局长,你放心,王树林冤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责任都在我身上。只是,要是我受处分了,希望局长能照顾一下我的妹妹和父亲。”

汪仁祺感激地拍了拍李冬华:“你是个好同志。你的妹妹不是一直没工作吗?明天马上叫她去分局做卫生工作,等一下我打电话让分局局长把原来的卫生人员给辞了。”

浑身酒气的李冬华回到家,手软得没力气将钥匙对准锁孔。他软绵绵地顺着房门倒下去,睡着了。

连续几天,李冬华白天黑夜都躲在家里喝酒。晚上,李冬华从超市里拎了两瓶红星二锅头回来,正要启酒瓶盖子,一阵敲门声响起。打开门一看,他意外地看到了赵清明律师。李冬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杯子,斟满,递给赵清明:“一起喝一杯吧。今天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不是的。我是在想,我们这些警官啊,律师啊,都在用毕生的精力与过去的真相搏斗。”

李冬华仰头喝下一杯:“我输了。这个社会,好人坏人,鬼都说不清。有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坏。我累了。不玩了。你呢?”

“我恐怕得继续搏斗下去,不搏斗就没饭吃。我只是一个在法治的路上行色匆匆的中国律师,法治之路犹如火车驾驶,要求车在人在,车毁人亡,就算火车要撞山,你也不能提前跳车。而你现在面临着哈姆雷特般的境地:悔过,还是不悔过,这是一个问题。悔,则面临责任追究可能人生前程不保;不悔,则等同于将错误坚持到底,但只要不翻案,个人乃至个人背后的集体风险都会大大降低。在这样的风险面前,要靠司法自纠来清理司法误判,实在有些过于理想化。自己做错事,真要打自己耳光,需要的是刮骨疗伤那样非凡的勇气。试问当今世上,要去哪里找第二个关羽?”

明天开会将一锤定音,李冬华知道那沉重的结局是什么。他特意拐到乌石市最有名的尚巴黎发型工作室理了头发。回家时经过楼下他十几年来都在那里理发的理发室,孙老板嚷道:“怎么搞的,跑哪里理发去了?”孙老板满怀妒忌,因为多年的习惯,她认为李冬华有义务上她那儿理发,要是上了别处,那就是对她的背叛与不忠。李冬华没心思理她,朝孙老板淡淡笑了笑,就上了楼。孙老板气得用手朝李冬华的背影劈了一下:“神气什么呀,小警察一个!”

果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乌石市公检法联手制造的这起冤假错案成了全国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乌石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向媒体通报,当年审理王树林案的审判长张德海、审判员陈明坤、代理审判员李敬生已停职接受调查。涉嫌刑讯逼供的干警李冬华也已被刑拘。乌石市检察院检察长葛富平沉痛地说:“我们检察院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葛富平被党内记大过,他懊悔当时为朋友意气用事。上级相关文件雪花般飞来,市、县两级公安机关人心惶惶,迅速展开三方面的工作:一是确认王富的身份,目前已经确认无疑;二是对无名尸体开展侦破,现在无名尸体的DNA已经再次送往公安部进行检测;三是做好双方家属的安抚、稳定工作。

省高院张扬院长痛下决心要对司法队伍来一次大手术,进行彻底的清理。张扬院长要求全省法院以王树林案件为反面教材,同时决定,把无罪释放王树林的七月二十五日定为全省法院警示日。圆桌会议上,张扬嗓音高亢:“正义虽然姗姗来迟,但总算是来了。我们应具有及时改正错误的勇气,同时今后要尽量有效预防误判。同志们,注意啊,血的教训啊,一次抹黑,我们不知要花费多少年的精力才能洗刷干净!我们千万不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张扬院长手势沉重如一把往下劈的利剑。

拘留所里,看着铁窗内的儿子,李冬华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情绪极为激动,这位为儿子骄傲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没料到临老会遭遇这样的耻辱。他对儿子说,如果当年王树林案的分管副局长汪仁祺未得到处理,只有儿子被处理的话,那么他一定要上告,因为他儿子在整个案件中只是一个小兵。李冬华好说歹说也安抚不了老父亲的情绪。李冬华对老父亲说,自己今年四十一岁,关两年,出来四十三岁,还有很多日子要过呢。在监狱里,他会好好锻炼身体。对老父亲的话只能说到这里,李冬华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在这个世上,取胜对手的唯一法宝,就是比身体,看谁耗得过谁,就算不为自己长寿,为了不让置你于死地的对手得意,你身体也要比他好,耗也要耗死他,要比他晚死。好好锻炼吧。李冬华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经过八年牢狱之灾的王树林像一头动作迟缓的山羊,眼神有些痴呆。监狱长陪同审判员来送新的判决书,狱警打开锁,拉开门。王树林刚吃过饭,正将一根手指伸进嘴里艰难地捣弄牙齿,那根韭菜丝隐藏得太深太隐蔽了,已经费了他十几分钟的工夫。他还放了一个很响亮的臭屁。看到他们,王树林知道自己终于熬到头了,一生的霉气终于过去了。

重获自由的感觉就好像自由落体骤然下降一样,让人既害怕又兴奋。王树林回到村里,村子比八年前更空了,年轻人都到外面闯荡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守在村里。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些人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受穷,虽然他们一点儿也不懒惰,但他们仿佛生下来就注定不能拥有财富,而只能捡别人的残羹剩饭过活,一辈子都要看别人的脸色,根本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王树林家门前的柿子树还在,灰褐色的树干还是那么粗糙。上面结满了果实,有的已经开始变红,大部分还是青的,可惜无人打理,长了病菌,犹如人脸上布满了斑点。一阵微风拂过,这些长满菌斑的柿子有气无力地在枝叶茂密的树枝上摇来荡去。

王树林回家第一件事是马上去寡妇素花家。现在,他有钱了,六十八万,好好地躺在银行里呢。他看着暗红色的工商银行存折,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他的幸福全躺在这存折里。蹲这八年笼子,赚了六十八万元,也算值了。平均一年八万五,比打工还好赚。打工一年下来累死累活顶多赚两万元。可是,当他在笼子里的时候,他不知道他还能活着回来。比起他这些年所承受的痛苦与绝望,精神与肉体的折磨,六十八万并不多。他想起去年的自杀,那天心情太坏,看见一个狱友出狱了,他的女人高高兴兴地来接他。他被绝望击中了,自己是无期徒刑,又没有女人等,活着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幸亏被救活了,不然死得真冤,没想到还有今天的日子。

来到熟悉的院门前,素花家的旧房子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层楼的小洋房。一个手上戴着金戒指的粗壮汉子走出来,问道:“你找谁?”

王树林赶紧挤出一丝笑容:“请问素花在吗?”

“素花?你说的是那个寡妇素花?八年前她把地卖给我,到外省去了。”

“外省?是哪个省?”王树林不甘心地追问。那汉子不耐烦道:“不知道,你去问问别人。”说着钻进他的大众车。王树林站在汽车的尾气后发呆,素花,素花,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王树林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原来是汪仁祺带着两名刑警登门来了。要是在以前,这么大的官来到家里,王树林会非常激动。现在,他傲慢地看了汪仁祺一眼,甚至懒得开口让座。

汪仁祺将一个红包递过来:“对不起,我们工作失职,冤枉你了。这是我个人对你的一点歉意。”

“赔?”王树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赔太荒唐了。怎么赔?

两名刑警好说歹说,王树林将红包掷还给那姓汪的,又被那两名刑警不由分说塞进了他的裤袋里,并按紧了袋口:“拜托了,拜托了,要是有记者来,请你好好说话。”

坐上白色警车,汪仁祺闭着眼睛将身体完全靠在意大利真皮包裹的椅背上,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好长一段时间,嘘了一口气才把拳头松开,点燃了一根烟。

王树林木桩一样坐在竹凳上,望着手中的红包发呆。

这一整天,王树林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记者的车来了一辆又一辆,王树林老远听到喇叭声就烦。他没好气地把记者往外轰:“政府给了我补偿。我没话说了,请你们不要再来烦我。”

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记者仗着漂亮,堵住房门不让王树林关:“这是你的心里话吗?你是不是受了威胁,被封了口,不敢说出心里话?没事,你大胆地说,现在是法制社会,法律会保护你的。”

王树林突然发火了:“法律保护你妈个鬼!”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死了。那女记者生平从未受过此种侮辱,对天诅咒道:“这种人没挨枪子儿天理不公啊!”

媒体热闹起来了,斗大的标题怒吼着:“第二个王树林还会不会出现?”“希望第二个王树林再也不要出现。”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后,王树林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他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家,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王树林突然想去看看王富。听说这个冤家得了偏瘫,右手右脚都不能动,整天躺在家里等死。他害自己蹲了八年的笼子,也算是报应吧。不过也要感激他临死之前回到了村里,自己才能洗清冤枉,还得了巨额的赔偿。他打算痛痛快快地辱骂王富一番,出一口胸中的恶气。

王树林气冲冲地到了王富家,在门外大喊:“王富!王富!狗日的王富!”院子里杂草丛生,两块从屋顶掉下来的瓦片碎在地上,比他家更破败和凄凉。王树林意识到王富已偏瘫在床,不可能走出来,便大踏步进了卧房,只见王富整个人黑黢黢的,瘦得皮包骨,正颤巍巍伸出左手想去够放在床头竹凳上那个缺了口的破碗,他的嘴唇上都是白皮,大概是口渴得厉害。王树林心中一颤,把王富拖起来让他靠在床头,再拿被子垫到王富腰后,那被子硬得像铁一样。王树林把油腻腻的碗递给王富,王富颤巍巍接过来,骨碌骨碌大口喝水,呛着了,大声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王树林骂道:“小口喝,小心噎死你!你就是坏事做尽,老天爷不饶你,才让你落得动不了的下场!”

王富喝完水,将碗递给王树林:“树林,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当时你晕过去了,我以为你死了,我害怕了才跑的,没想到连累你蹲了笼子。我下辈子做牛做马给你还债。”

王树林本想痛骂王富出出气的,看着王富气息奄奄的样子,话就说不出口了。听王富说要做牛做马给他还债,王树林突然呵呵笑了:“不用你还债,我现在有钱了。”

王富突然骂道:“我说你蹲笼子也是活该,谁叫你要吞了我的工钱呢,凑上那笔钱,我就可以讨上老婆了……”

王树林说:“咱俩算是扯平了。你吃过饭没?”

王富摇摇头:“还没。我是等死的人了,没啥。”

王树林到村头小卖部买了些猪头肉和卤鸡翅,打了一斤散装的地瓜烧。两人碰杯的时候,王富说:“这八年你在里面受苦了吧?看你头发全白了。真对不起。”

王树林埋怨道:“说再多对不起有什么卵用?回不去了。倒是你病成这样子,在外头也吃了不少苦吧?”看着王富内疚、凄苦、有口难言的模样,王树林埋怨的同时又感到有些心酸。

两人都喝得有些醉了。

临走的时候,王树林分明看到王富眼角有泪光,他假装没看见,走出院子时,抬头看满眼的星光,王树林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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