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
2016-09-22陈蔚文
陈蔚文
1
去泰康路田子坊采访一位女时装设计师,听到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她与小她三岁的法国艺术家情定打浦桥的动人传奇,像她LOFT风格工作室里悬垂的那几匹翠绿溅溢的布匹——上海这地方,总不缺这类活色生香的爱情。
采访完,去找在田子坊开画店的小方,她陪我在里头逛。迷宫般的弄堂,聚合了许多创意特色店和艺术作坊、茶馆、露天咖啡座、画廊……还有不少民房充塞其中,若不是小方带路,“路盲症”的我铁定晕菜。
在一家店试了件灰色毛衣,老板不还价,小方不让买,说意思不大。逛了几家店,我讪讪地说,不然我还是去买吧?
小方坚决,“别,意思真不大!”
和小方告辞,一上出租就堵,向前开了十几米左右,我做了个决定,付了起步费,下车,又潜回田子坊。找了N遍,快灰心时,终于七拐八绕找到那家店,从女店主手中接过那件灰毛衣,一路还防着遇到小方,怕被她气我的蠢,冥顽不化。
买下了,也没多特别,穿的时令也不对,要等到来年春。不过如果不买,会更纠结。这是德性,也是人性:世间衣橱因此有诸多甫一买下便弃如敝屣的物事。
买下后,果然一次未穿。镜前它怎么穿也不适合,它和那天下午田子坊小店的镜前是同一件,可又有某种质的区分。这个“质”是从哪儿分道扬镳的?镜子的不同?服装店的镜子映出的常像个幻影,如博尔赫斯的诗《镜子》“……上面有时候掠过左右相反的鸟/虚妄空幻的飞翔”。
遇过若干家这样的店。老单位楼下有家店,店内入口处有面长镜,黄杨木镶边,据店主(常穿阔腿裤、花棉袄的中年女人)说,它是从旧衣橱拆下的。这面长镜似有巫术,它使人比自身更柔和、美与高挑。店内总在播放音乐,歌声、人、衣和镜子互为一体,不可分割。在这里买下衣物比其他地方容易,镜子与音乐合谋了一个更好的“我”。
也许因为这面镜子,店主开价并不公道;也因这面镜子,她对不公道理直气壮。
买回的衣物,与在店里试穿的感觉出现偏差,像鱼必得游于水。离了那面黄杨木镶边的长镜,人与衣的结合就显得板滞——在店内买下的不单是衣物,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包括店的气息。
仍然去,试衣,音乐里,“感到自己被某种轻盈替换”。
有次理衣橱,把田子坊买的灰毛衣理出送人了。想起在田子坊内执意寻找的那段路,像进入了一段幽昧的隘口或迷宫。“买下它!”,有个声音一遍遍在耳畔呼叫,为何要买下它已不重要,甚至与那件衣服本身无关——那焦灼而盲目的寻找多么似曾相识!
“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周围和我身体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不可触摸的躁动”,这躁动令世界虚化成那件目标物,它被无限放大,放大,以不由分说之力控制着心智。即使,你明知那只是出于一面镜子的幻术,等待你的将是另一面现实之镜,仍无力挣脱它的映射。
那面镜子,如海妖塞壬蛊惑人心的歌声及某类情爱!当置身其中,被某种激情钳制,只能朝着一个方向义无反顾地奔赴。
当一切平复,歌声停息,当一件衣物、一桩情爱,离开那藏着折射秘密的“镜子”,回到与现实平行的光线,世界重又整饬开阔。田子坊那急切的寻觅之路,它只是许多分岔路径中的一条。
2
七月的一个下午,暴雨将至,我和Z在房内聊天。不知怎么说到镜子。她说她一天有时要照几十遍镜子(这点就像《生活在别处》中的雅罗米尔一样,“他一有机会就调整他的外貌,每回打商店橱窗经过,他都要飞快瞟一眼自己”),她对镜子的依赖甚至延伸至一切反光物(如橱窗、台面)。我说我刚好相反,我是个轻度的镜子恐慌者。在书房门口有面落地镜子,每次进书房我总有意避免与镜子的对视。
这症状何时落下的?就像在屋里打伞长不高,用红笔写自己名字会减寿一样,长辈总留下各项禁忌,还有夜晚不能照镜子,说照了鬼会出来,而挂在门楣的镜子则可“驱煞”。镜子的多功能使它变得神秘,好一阵,我怕镜子里会现身一个鬼(具有确切面目:女性,白袍,披头散发,语焉不详的五官,惨白狭长的脸)。我相信,女鬼的永久住址是在虚无镜中,而不是墓冢或水塘。
镜子的性质是这般游移,飘忽,有无限景深,正如没有尽头的生死。
还有一点不愿照镜子的原因是:从少女时代起,我失望镜中显现的样貌,这样貌还关涉一种精神气质:明朗的、自信的、属性春天的。在生活中不乏这样的人,他们意气风发、唇角含笑,良好地与生活互动。而我的精神面貌却是他们的反义词,一望而知成长中受阻的痕迹。即使微笑,也只是表层肌肉运动,消散也快。
表情是人们进入尘世重要的介绍信。一个擅长微笑的人要少走许多弯路,像我在旧小说《微笑练习》中写的,“据说有些大公司对新员工首先要进行‘八颗牙培训。牙露少了笑容没打开,牙超过了八颗则成了傻笑……不会微笑会使一个人丧失掉生存竞争力,就像猫狗失去利齿虎狼失去锋爪一样,捕食能力会大大下降。而一个人掌握了优美自如的微笑,则会在这个时代抢占先机。”
主人公为此买了本微笑指导的册子,根据里面提供的若干“微笑配方”开始练习,如先用牙齿横咬住一支笔,再将笔抽出,仔细体会面部肌肉感觉,每天饭后睡前练习10分钟。
这其实是我自己曾有的冲动,想有捷径改变精神风貌,想更快获得他人认同。若干年过去,我仍没成为一个属性春天的人,但我不再把“好人缘”当成人际理想。至于镜子——我能离开所有镜子还是“我”吗?我能离开别人而还是“我”吗?弄明白这些比学习微笑重要。
“照镜子实际上是与自己的灵魂相遇”,暴雨欲来的那个下午,Z除了说到镜子,还说到在上海找工作。不少次在去向应聘单位途中,她恍惚觉得灵魂正与肉体分离,先行一步向马路对过走去,与门房寒暄、出示证件、说明情况,来到招聘办公室,将资料笑着(尽可能表现得虔诚)递去,等待对方潦草翻看,面无表情地说好吧,有结果我们会通知你。起身,告辞。
她像一个通晓分身术者,看着自己的肉体在上海的大厦楼宇间奔走。
“照镜子能增强人们对身份的认同,以此获得自我身份的肯定”,来沪一年的Z工作和情感都无着,她对镜子的依赖是否包含这点?她对镜子的热爱也如同冀盼一位心智匹配、可与之厮守的爱人。却一直没出现,Z多年来的最佳侣伴是书籍,阅读如镜,扩充了“我”的延伸,使之来到更深远的地界。
Z的房内,除了书籍、与艺术相关的物件,还有她本人的几帧黑白肖像照,照片上,Z的镜片后流露着对世界的探究与怀疑,照片的调性是向大师致敬的风格,那风格宛如一种精神的效习,“她要成为她所钦羡的人——她仰慕的人,或理想中的自己。在这个没有止境的路上,她是未完成的人,她始终有一种完成自我的动力。”精神之镜创造了一座现实世界以外的形而上的迷宫,它召唤人走入其中,行进得更深,直至与某一个核心重叠……
3
公元前3000年,埃及已有用于化妆的铜镜,人类从此可自观。再是化学镀银法,使映照愈清晰。但同时,世上没有一面相同的镜子,硝酸银含量或氨水浓度的配比,以及天气、光线、镜子摆放的位置都使成像存在微妙差异。
哪一面更接近真实?如同“我”在不同目光中的千差万别,能说哪一束目光更精确?“真实的我”原非一个恒值。
家里有4面镜子。盥洗室一面,客厅通道的尽头一面落地镜,主卧床边有面半身梳妆镜,卧室洗手间还有一面。这几面镜子构成了“我”。我对自己的印象主要来自它们之和。不知是否由于光线或角度的关系,这几面镜中的自己是令人安心接受的,有一以贯之的熟稔。时光平缓地流经河床,静得几乎令人不察。
我离开这套房子大概有五六年时间,中途回来过,找衣物或其他东西,或节假日偶住几天,像心不在焉的匆匆过客。
再次回这套房居住,恍有“重返长安做归人”之感。主卧的镜子蒙了尘,安置完运回的行李次日,我在镜前站了会,光线从右侧窗户照进,以前我常站在这,从25岁住进起。这一次,镜前时光飞掠10年,运回的行装中添了一个近3岁的孩子。第一眼投向镜子有点恍惚,镜子先于我看到的给出了一个曾经的“前我”影像:那些年间的我,常在安静房子里待着的我,还未经历孕育的我,反复投射在这面镜中的我……那影像投射得如此之久,以致此刻的我有些陌生。在两个“我”之间出现短暂虚化,像镜头的晃动,似乎“后我”因为时差还未到位。尔后,时空定住,“后我”覆盖掉镜中那个“前我”,稳固下来。镜中只余一个影像,水流显示它对河床哑默而固执的作用力……是的,一直很安静,但不是静止的静,河水从未停止过流动。
依然可接受,像接受生命里其他变故。这几面镜子在十数年光阴里,与家,与年华流逝的我已达成默契。
另一些镜子(譬如商场试衣间、宾馆盥洗室)则让人恐慌。镜中人形容惨淡(或程度不同地变形),有如面对“照妖镜”,让人想落荒而逃。然而,如同目光带来的不同成像,有的能照出你良好气色,照出你细微处的美,甚至将一个普通人照得非凡。这样的“镜子”,令人昂然自若。另些目光则令人不安,那目光似要“榨出皮袍下藏着的‘小”。风纪员的目光、娱记的目光、小说家的目光、言此意彼的目光、拐弯抹角的目光。当平面镜成为球面镜,当镜子反射层变得不均,照出影像不再是正立的等大的图像,而朝着某角度变形:它们随情感喜恶以及人与人间的缘法而变。
多维聚合的目光,构成了小我与大我的世界。
4
乎小时常立在镜前打量自己:盯着镜中的憨胖身影,呆呆凝望,好奇镜中怎有个和自己穿一样田鸡裤、下巴也被口水濡湿的小家伙?“这是宝宝啊”,乎仍十分疑惑,他明明站在这,对面怎么会有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他伸出小手触摸镜中的自己,小脑瓜大概更晕了。“镜子的出现是人类与自我分离的开始”,“我”成为可审视的对象。这事对乎十分深奥。不过他很快长到明白镜子是怎么回事,它不再有“魔法”,快7岁的乎现在照镜子只为检验自己帅不帅。
镜子对另一些成长有如冰凉的真理。塔可夫斯基1975年拍摄的《镜子》(影评说“这是他个人最不设防的自传”)中有个画面:因家庭拮据,幼年安德烈随母亲踏着泥泞到亲戚家借钱,他独自待在一个陌生房间,发现了一面镜子,镜中呈现他的脸庞,画外响起巴赫的音乐,由弱到强。幼小的安德烈一动不动地端坐镜前,久久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家道艰辛是一种最有效的催化剂,能使幼小的心灵加速成熟。这是一次严肃而忧伤的对视,未成年与成年之间心灵微妙的过渡与交接,他仿佛在注视一条茫茫的,通往未知命运的路。
这一次注视,如同童年的告别礼。
如此意味深长的一幕——没有比镜子更适合充当时光与成长的介质了!
张爱玲也曾在24岁时写的散文《童言无忌》里记录过。父亲娶了后母,弟弟年幼。饭桌上,为一点小事,父亲抽了弟弟一个嘴巴。张爱玲一震,用饭碗挡住脸,眼泪淌下。后母讥笑她:“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他没哭,你倒哭了!她丢下碗冲进浴室闩上门,无声抽噎。
“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
她尚无力自保,更庇护不了弟弟,只有镜中的“我”是可相依傍与对视的,也只能向这一个“我”坦露眼泪伤痕……中国作家里,张爱玲大概是最有镜子情结的一位。在她小说里频繁出现过镜子,如《倾城之恋》 中——
“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这对乱世中的精刮男女,相互防备同时有肌肤之亲的渴欲,原本一直绷着,不肯冒失。这一瞬忽然撑不住了,幻想中发生了无数次的事成了真的!镜子的真幻虚实间,两人一时都糊涂了……一些真情也在此中诞生,够他们活个十年八年。
还有《十八春》中的蔓璐,年华迟暮,只能一次次对镜补妆;《金锁记》中曹七巧按住在风中摇晃的回文雕漆长镜,再一定睛,镜中的金绿山水换为一张丈夫的遗像,镜里的人也老了10年——这一段蒙太奇笔法,并没受到特别留意,与此有异曲同工手法的电影《美国往事》的这一段却成为被奖掖的经典。
片中,青年时代的主人公来到纽约火车站壁画中央的镜前站住,凝视镜中。转瞬,镜中幻化出他35年后衰老的面庞,镜头拉远,同时改变的还有35年后的纽约火车站,影片主题音乐披头士的《yesterday》响起。在镜中,完成了一个大的时空转场,时光的无缝对接。
说回张爱玲的作品,有镜子意象的还可列举若干,那是她重要的一件小说道具。薄亮、易碎,也散射着她独标孤高的小说与人生世界。
令人感喟的是,这位热爱以奇装炫人的女子,晚年洛杉矶的公寓里,房里竟是没有镜子的。
“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白色的墙壁空空的,没有悬挂任何饰品,靠窗是一沓纸盒,这就是张爱玲的‘写字台。房里靠墙有张行军床……”
她死后,遗嘱执行人到她公寓看到这幕景象。房内多是一次性用品,镜子,以及任何与活着必需品无关的物什全从房内撤除了。
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里,连“星期日菜汤”都不想吃了的狱犯,死,真就迫在眉睫。
对一个曾那般尚美的女人,“生”的意念,大概是随镜子的消失而同步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