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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上开满映山红

2016-09-22吴振宇

翠苑 2016年4期
关键词:军部映山红新四军

吴振宇

抬头见山,山岭上长满了映山红。

映山红多了,乡人们就喜欢把它们砍下来做柴火。映山红做柴火是再合适不过了,蓬蓬勃勃的一簇,枝枝杈杈的很多,晒干了又极脆,连着干透了的叶一起塞进灶膛里,火一点就着,“噼噼啪啪”的烧得十分响亮,很有点过年放鞭炮的感觉。那时的我很担心大家都在烧,总有一天会烧完的。然而一年一年的过去,岭上的映山红依旧,逢到花开时节,红彤彤的一片,宛如西天的彩霞落到了人间。

外婆跟我说,映山红是烧不完的,因为它有根,只要根在,来年春天又会蓬蓬勃勃地长出一大簇来。

外婆的“根”在离我们20多里的英山县。要到她家,需得翻过好几个大山头。据说那几个大山头是当年红军经常打游击的地方,外婆的父亲也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只不过受伤了,部队转移没把他带走,只好留下来,同外婆的母亲结婚了。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我曾问过外婆,她黯然了半晌,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我读军史,看到“英山”这个地名时,知道1932年前后红四方面军曾经在这里活动过。我甚至怀疑燕子河会议决定大军西去、留下一大堆伤兵的“燕子河”是不是就是外婆家所在的地方,因为她那儿就有条燕子河。当年红四方面军突围,一千多名伤兵留下,基本上被屠杀殆尽,鲜血染红了山坡上的每一寸土地;只有少数伤兵在当地群众的掩护下,提心吊胆地活了下来。我曾经认认真真地到网上搜了一下,离英山县不远的地方倒也确实有一条燕子河,只不过已到了河南境内,亦属革命老区,如今已经开发成燕子河大峡谷了,料来风景不错,年年岁岁,峡谷里也应开满了映山红吧。

红四方面军在中国的历史上是很有悲情色彩的,不仅蒋介石围剿它,而且又因为是张国焘领导的,三过草地,两过雪山,一路西征,吃了不少苦头。外婆的父亲即便是真的老红军,在国民党时期以及后来的“文革”年代,当也讳莫如深吧。

外婆去世已经20多年了,印象中最深的是她半跪在我家灶膛前烧火,红红的映山红火苗把她的脸映得通红,身后是一个清瘦的影子,映现在墙上,满是孤零零的感觉。

红四方面军之后,徐海东领导的红25军以及后来高敬亭领导的红28军都在包括英山县在内的大别山区活动过,他们的每一次离去,当地的革命群众都要受一次屠杀,以至于后来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老百姓都有些害怕了,不敢接纳部队了,不过最终还是接纳了。很难理解这些老百姓为什么总能拼着命地保护我们的部队,而且无怨无悔,不计回报。

很多年前去井冈山,听到了一首革命老歌,女声唱的,感情那么的真挚和自然,以至于多年来我总在不断地回味,歌词是这样的:“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 ,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满哟,映山红,岭上开满哟,映山红……”

那一刻我想起了外婆,以及她那我从未谋过面的父亲和母亲。

外婆的坟茔在一个小山腰里,年月久了,周围长满了灌木,其中也杂有一两株映山红,它们在山野里自在地开,自在地落,因为面积小,开得也不甚艳丽。如果有人从旁边经过,不经提醒是不会有半分留意的。毕竟,这样散落在山间的映山红太多了,比山岭上成堆成堆开放的还要多。待到山花烂漫时,从山岭到山腰再到山脚,满山的映山红竞相开放,你呼我应,你中有我,开得是那样的泼泼洒洒而又荡气回肠,任谁也不会忘记。

回望百妇崖

前不久,我们驱车到皖南泾县旅游,泾县的山区是皖南事变的发生地。当年,叶挺军长率领新四军9000多人,在这里陷入了国民党8万多军队的重重包围,9000儿郎,除了1000左右在当地群众的帮助下突出重围外,大部分壮烈牺牲。其中,有7个女战士被逼到了悬崖绝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为避免被掳后遭受凌辱,7个女战士手挽着手跳下了万丈悬崖,那个悬崖,当地的老百姓叫它“百妇崖”。

我一直很想去看看百妇崖,亲耳听听百妇崖的松涛,感受一下崖顶上那种生与死的抉择——万顷的松涛在脚底下翻涌,山风很大,她们冷吗?她们一定会很想家吧?隔着时空的距离,我总在想她们手挽着手离去时淡淡的容颜,那么年轻,也许20出头吧。如果剔除了女战士这一重身份,她们其实都是皖南山区与世无争的女孩,也许她们可以在清清的泾河水里洗衣服,远远地听着父母亲唤她们回家吃饭的声音;也许日落的时候,几头牛会从河对面的山上下来,悠闲地涉水过河,太阳会把河水染成金子,牛蹄又会把金子踩成银花朵朵。

然而历史还是把她们推到了百妇崖的顶端,回望百妇崖上生与死的抉择,这群可怜的孩子其实已无可选择。她们付出了美好的青春和全部的生命,然而却与那场战争的胜败关联不大,历史也没有记住她们的姓名。我曾从叶挺军长摄影的一组照片中看见了几个新四军女兵的合影,她们身上穿着八路军的那种土灰布制服,圆脸、微笑、很青春、很灿烂,没有姓名。不知她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或者全部,是不是后来就成了百妇崖的牺牲者,没有谁去考证过这件事情。毕竟,尽管个人的生命对于个人来说是全部,可对于历史来说却渺小得微不足道。

暮晚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到了一个叫做月亮湾的地方,这是泾河的一条支流,从皖南事变到现在,这条河又流走了66年的光阴,与66年前的血流成河相比,这里已经成了旅游胜地,当地老百姓把月亮湾开发成了一条漂流河,登上竹排,顺流而下,金光闪闪的河面夹在苍茫的群山中间,几只白的、灰的鸭子在水面上徜徉,几个小孩在练习潜水,其中的一个拿竹筒做的水枪对着我们喷射,一阵惊叫声中,随行的一个女同志被水淋成了落汤鸡,顽皮的小孩十分开心,银铃样的笑声在河面上飞跃、盘旋。

我向撑竹排的艄公打听百妇崖的所在,说是在这座山里,山里具体的哪个方位却也说不清了。其实一路行来,我都在一路地打听,当地的老百姓有说在东,有说在西,地图上也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方位。漫山遍野看见的都是青青翠竹,不见松的风骨,只有竹的妩媚,它们一个个长身玉立,婀娜多姿,在自由的风里快乐地飞舞。

夜,宿于山下旅馆。熄了灯,于月色苍茫中回望百妇崖所在的山峦,但见一轮明月高悬于两山之间,静静的月亮湾静静地淌,有松涛声远远地传来,一声声叩击着我的心扉。我知道,那一定是百妇崖的声音,它让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在回望中去反思历史,走向未来……

军 魂

有一阵子,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房子漏雨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责怪她为什么就不会叫个瓦匠把房顶上的瓦弄一弄,母亲说屋顶上的黑瓦已经买不到了,现在城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楼房,用的都是琉璃瓦,黑瓦已经买不到了。母亲说着说着就又开始埋怨父亲了,说父亲是个牛脾气,一辈子吃亏,到现在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

父亲的犟脾气其实是他的骨气,用母亲的话说,他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改善生活。父亲1947年参军,隶属于宋时轮第9兵团第20军第58师,1949年参加大军渡江作战,随部队解放上海,挺进浙江。此时朝鲜战争爆发,父亲及其所属部队调往东北,跨过鸭绿江,血战长津湖,一战而使美国最精锐的陆战一师闻风丧胆。抗美援朝战争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都陌生了,但对中国来说意义深远。它以巨大的牺牲战胜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海陆空一体化作战的美军及其联合部队,改变了中国自满清以来国弱民穷、任人欺凌的形象。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国家敢小瞧中国,从而为中国赢得了整整60年的和平发展时期。从这一点上说,包括父亲在内的老一辈革命军人为国家实实在在地做出了巨大贡献。

然而,父亲这一辈革命军人又是受苦难最多的。以父亲为例,抗美援朝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着回国,因为性格耿直,又是以知识分子的底子参军的,喜欢提意见,1959年被错划成了“右派”,“文革”时又被作为批斗对象戴着高帽游行,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才平反,此时他已快到退休年龄。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他毫不犹豫地说想回老家,于是组织上就让他回到了老家的乡村小学里教书。父亲的老家在鄂豫皖交界的大别山腹心地带,那里山高林密路不通。在我小时的记忆里,父亲要去一趟县城得花整整一天时间,总是半夜一点钟就起床,走20多里的山路到玉珠,然后换乘三轮车到北中镇,赶早上六七点钟左右的班车。通往城里的班车一天只有一班,因为路况不好,160余里的山路要开上七八个小时,往往要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到。

父亲其实是可以要求调回县城的,然而他从来没有向组织提出过。直到离休后,因为早年在朝鲜战场上负过伤,子弹片留在腿部没有取出来,到了晚年痛得厉害。为了就医方便,父亲才想办法在县城边百货公司废弃的仓库里买了几间平房,从此定居了下来。像父亲这样的老干部、伤残军人,又属于无房户,完全有理由向国家申请廉租房或者经济适用房,但是父亲总是说仓库里住得好,很方便,没有开口。

父亲虽然是离休干部,然而因为所处地方是国家级特困地区,父亲的离休工资并不高。早些年供哥哥、我和妹妹读书,后来又是大哥的两个儿子读书,再加上母亲常年不断地生病,父亲的开销很大,经济上非常紧张。所以,父亲一直没钱在县城里买房子,那几间平房就成了他最好的安享晚年的地方。

我曾经帮父亲拟好了经适房和廉租房的申请,让他交上去,但父亲一直没有交。问了几次,他总是沉默。有一年除夕,他忽然跟我谈起以往的战争岁月,说是朝鲜战场冰天雪地,零下40多度的气温,因为战事紧张,他们20军都是紧急入朝的,很多人还穿着单衣。有一个姓许的来自浙江的副连长,根本适应不了朝鲜的严寒气候,活活冻死了,直到临死也没有向组织提过哪怕是要一件薄棉袄的要求。事实上,当时部队缺衣少药,尤其是御寒的衣服奇缺。为了体谅国家的难处,当时有很多战友就这样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被冻死了。

那位姓许的战友父亲已经记不起名字了,就知道他是个老兵,1935年南方三年游击战争时就已经参军了。由于58师的前身是红军主力长征离开南方后留在闽浙地区坚持三年游击战争的红军部队,抗日战争时被编为新四军第一师,后又改编为华东野战军一纵一师,因此58师的底子是陈毅、叶飞、廖政国带出来的。这支部队的骨气是在艰难战争的环境中磨出来的,无论是三年游击战争,还是八年抗战,他们都是在远离共产党主力部队的相对独立的环境中作战,早就形成了坚忍、独立,刻苦、顽强的军队作风,遇到困难从不畏缩,更不向组织提要求,而是自己想办法解决。

父亲回忆那位姓许的连长,也许他只要有一件棉衣就可以救了他的命,然而没有;也许他只要向上级提要求,上级总能想方设法调剂一件棉衣出来,然而也没有。他只是选择了坚强忍受,那时所有的战士都在坚强忍受。在那个零下40多度的寒冷的夜晚,他终于忍受不了而渐渐冻僵直至死去,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父亲后来在追击美军陆战一师的路上,经过一个阻击阵地,那阵地正对着山口边上的一座桥。美军要逃命的话必须经过那座桥,然而,当美军通过时,阻击阵地上没有任何一声枪响,导致美军顺利通过。满腔愤怒的志愿军战士爬上阻击阵地所在的小山坡时,发现整整一个排的人被全部冻死,枪口全部指向山口边的那座桥,保持着卧倒时准备射击的冰雕模样。

这就是我们的军队,这就是我们英雄的58师!这段经历在父亲心里烙下了永久的印证。这也是父亲在文革时候,无论多么困难都能够满怀信心坚持下来的原因,也是他铮铮铁骨、满身正气,从不愿意麻烦国家的“骨气”的由来。

我明白了父亲的骨气,再也不提廉租房或经济适用房之类的事情了。去年,87岁高龄的父亲,省吃俭用积攒下了一笔钱,加上我的赞助,又向亲戚们借了些钱,终于在老家的山里盖起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房。

楼房落成的时候,办了几桌酒席,父亲也喝了些酒,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自顾自说了半天,然后就挂了,也不听我说什么,因为他的耳朵呀,年老了,早就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从新四军军部到军部饭店

前不久,赴皖南泾县参观了当年的新四军军部。

皖南泾县之所以有名,是因为70多年前这里发生了一起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当时正值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时期,皖南事变体现的不是国共合作,而是国共较量,最终8万多国民党军队包围了9000多新四军部队,经6天6夜的血战,新四军仅有约2000人突围,其余大多战死或被俘,鲜血染红了泾县云岭地区的每一寸土地。当时远在重庆的周恩来同志得悉后,奋笔写下了“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16个大字,通过《新华日报》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引起了国际、国内舆论的普遍关注。

时光不尽地流逝,当年参与皖南事变的各方人物大多已经作古,化为尘土,唯有当年新四军活动过的一些遗址和遗迹,包括叶挺将军拍摄的一些照片保留了下来,供后人于不尽的惋惜中去回味和思考。

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叶挺将军在突围无望的情况下前去谈判,从而终身受禁直至飞机失事;也不是项英同志惨遭叛徒杀害而血染荒山,我所关注的恰恰只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士兵。我一直在想,那些因这场战争而牺牲的普通士兵们是怎么想的?他们不是死于抗日的前线,而是倒在了同室操戈的枪口之下,如果可以选择,他们是否充满着对生的渴望?

在叶挺将军拍摄的照片里,有一帧由7个女兵组成的照片,满眼的笑,那么的年轻和灿烂。大约当时拍照是一件极其稀罕的事情,能够被军长摄入镜头是她们一生中最大的荣幸,所以每个人都尽量地想把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写在脸上。然而,皖南事变突围成功的成员中几无女性,那么,这些女兵都去了哪里?历史是否把她们送到了哪座荒山里,送到了哪棵大树下、岩石边或者草丛里,然后又让她们无声无息地倒下?曾经的美好和灿烂,于一瞬间归为永恒,随着清清的泾河水默默地流淌,没有人知道她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中午,在一家名为军部饭店的地方吃饭,饭店很小,是由普通农家改造而成。厨房用的还是土灶,烧的是山上的柴火,有铁锅、木盆和锅盖,很让人想起当年新四军的生活。毕竟当年的新四军战士大多都是农家子弟,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在田间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常、平淡却又十分平安的日子。

至于军部饭店那4个字的名字,想来也是店家为了招徕生意,临时起意而取的,与新四军军部并没有多少关系。如果硬要说他们有关系,那就是一条水泥铺成的马路,从新四军军部一直延伸到军部饭店并继续往前,两者之间大略半里路左右。路的两边全是青青的稻田,正是初夏时节,正午时分,一两声虫鸣懒懒地从稻田里传来,一只两只的鸡在马路边懒懒地踱步,还有一缕两缕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地从田垄里轻轻吹过,拂在脸上十分地惬意,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与宁静。

70余年前,在那场同室操戈的战争灾难面前,这里有的只是机关枪和手榴弹的声音,有的只是残肢断腿、鲜血和此起彼伏、无人救助的伤员的呻吟声。明天是什么没有谁知道,个体的生命在一次次突围失败中面临着世界末日的煎熬。战争是如此的残酷,对于敌意很浓的冲突双方而言,失败的一方往往意味着明天就是末日。事实上,战后被俘的人都被送往了上饶集中营,受尽折磨后死去的不在少数。然而很少有人屈服,在理想和信念面前,他们表现出了无坚不摧的铮铮铁骨。

战争很残酷!和平真好!

从新四军军部到军部饭店,只有短短的500米路程,然而于我而言,却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路的两头,一边是历史、战争和部队,一边是现在、和平与百姓。它们之间的距离,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愿意看作是一个漫长的战争年代与一个和平年代之间的距离,是一支坚强的人民军队与人民之间的距离,更是一个苦难的中华民族通过凤凰涅槃追求独立自主和幸福生活的“中国梦”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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