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音符(节选)
2016-09-22庞培
庞培
我曾以为,一切都是不死的。所以我唱歌。
而今我知道,一切都有终结,于是歌声止息了。
——瓦西里·罗扎诺夫
哆
我母亲是门房,管理着县城边上一个很大的供女工住宿的院子,有各式各样的女人在那儿进进出出,大多是乡下招工来的,也有城里的女工——一般就不大合群,衣着也更讲究,表情、待人接物就比较傲慢、冷漠。我陪我母亲坐在宿舍门口,老远一眼就可以把她们分辨出来。乡下上来的女工,大多无亲无戚,很愿意和生人、和我母亲这样的人说说话,攀个小姊妹,虽然年龄上有些悬殊,但求平时有个照应。我母亲那边,也乐得个热闹多事,以免上班时候觉得没趣。因此我十一二岁时,就记得母亲有许许多多的棉纺厂里的朋友(小姊妹)。那厂是个大厂,民国初年就已经建成,而且在苏南一带是颇有些名声。厂里自己在闸桥河里有个上货的码头,水路直接通著名的京杭大运河。我像小小孩那样整天胡闹和玩耍的性子,记忆中仿佛要到十六七岁才彻底根除,用时髦的话说,就是发育较晚,上到初中了还完全不懂事,但有一点是从小到大统一的,就是性格上的敏感。容易开心,见到坏事情,也容易发怒。我不懂事,但非常喜欢陪我母亲上班,特别是上夜班,特别是夏天里。有时母亲上中班,吃夜饭那段时间才会回来,和父亲、我哥哥一起吃。那个年代里鱼比较便宜,因此下饭的菜里常有红烧鱼,用不多的一点油煎熟,再浇上酱油“赖烧烧”。因为县城紧邻在长江边上,历来水产较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不例外,因此我回忆起来,记忆中仿佛就有股鱼腥味。这股鱼腥气是由于煎鱼时油不多,甚至可以说放得太少了的那种鱼腥气。鱼倒是很新鲜,而且廉价。有一次发大水,水一直没到城里的大街上,我大约只有6岁,卷着裤管在街面上的水流里走,就用自己的膝盖夹到一条半斤多重的白鱼。母亲晚上回来吃饭,然后起身再去上班。通常这个时候,我就提出要陪她去上班。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否每一次都立即答应我,总之,仿佛也是很欢喜的样子。她整理好她的塑料编织袋,洗完热水脸后照例还要往脸上搽一点那种年代里的雪花膏,有时兴奋起来,她也会在昏暗中往我好奇地伫立在边头的面孔上抹一点香膏。一直到她在1988年去世,她平时搽的,都是这同一牌子的廉价雪花膏。而我一直记得那种奶白色陶瓷制的雪花膏瓶子的形状。我已经有很多年再也没有在任何商场、超市里见过这种化妆品的瓶子。它有一个古朴而稚气、很逗人欢喜的小小的葫芦形状。黑暗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母亲的沾有雪花膏的凉丝丝的手掌掠过我记忆中的孤寂面孔。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往往有很好的心情。她出门后也会拉着我的手。我母亲的门房身份从未使我感到羞愧。因为她人缘好,朋友、“小姊妹”很多。走到街上,就拍面跟人打招呼。那时候生活的环境,同学中父母亲过得不好的比我多着呢!有的是船上的船户,有的干脆一年四季乱找活干,做临时工。我母亲从小到大都漂亮。人生得体面,性格也好。她平时对我和我哥哥很温存,她以一种那个年代里罕见的文雅方式教导我们哥俩。因此,我也从小就感到了大人们的以及我自己的体面,我为此而骄傲,往往和同学们在一起谈论各自的家里时暗自庆幸,只是常常有隐约的忧虑——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家里常年都备有各类中草药和熬这些药的中药罐。罐身周围已经被长年累月的柴火烧得黑黝黝一片。我做噩梦时就常梦见这药罐上黑乎乎的一片。于是在某个二三十年前的夏天的晚上,我们出去。我拉着我母亲的手,往现在高楼大厦最多而当年还是一片池塘农田的厂宿舍门前走。沿街过去到处都是人家门口铺的乘凉用的门板,到处都是长凳、小板凳、西瓜皮做的酱菜、酱黄豆。凳上放了一碗黄酒,一只铜制的水烟枪。我赶紧别过脸去,因为一阵夏夜的风缓缓从运河那边吹来,我想到马上要闻到的酒味道,就独自嫌恶起来。我母亲赶紧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不说话。而运河里的船户,已经在河的闸门附近,挤了黑黝黝的一排,船主大都已经爬上码头,走进了附近街上简陋的饭店,那三两家饭店在这儿时的夏夜里光灿灿地闪烁着巨大的钻石似的光。远远望过去,饭店门前就可以闻到烧熟的五香猪头肉的香味,还有炉膛上的铁门用铁钎捅开敲开来加煤时冲天的火花。我母亲一个劲地拉住我不要看饭店里热闹奢侈的景象。可对于初涉人世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较这些色泽、香味、光亮更吸引人的人间夜景?世界上哪里还有比烧熟的堆在台子上油淋淋的猪尾,对于年少的我来说更具诱惑力的食物呢?另一方面,我知道我没有理由得到它们。我不可能立即走上前去,美美地大嚼一顿——像那些劳碌了一辈子、风里浪里滚过来的船工那样。我还要长大,还要生活很多很多年,才能加入那个夜间的华丽行列——可怜我幼小的心,就无端端地给自己许了这样一个人生的前景——于是在母亲身边,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自我否决,至少是暂时放弃了这么一种单纯的食欲。我的目光一边注意看河里的船,一边越过炉膛热红的饭店上空,停留在那一轮七月之夜的明月上。我们走几步,月亮也似乎滑动几步。我每次陪母亲去宿舍,只要看见月亮,总是格外着迷。因此每次她拉着我的手感觉到我的脸别过一边去了,就会会心一笑,就会说——“月亮又跟来了。”因此我们俩当时心里有一种美滋滋的开心:我们不是一母一子两个人,我们是三个人,还有——月亮。要是我那咬文嚼字的父亲(他教过私塾)在旁边,就会笑着打趣:“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就是我小时候从他那里听来的。我们沿河走,月亮一直在我们头顶上,街边上的人家一直在从他们家里、院子里、弄堂里搬过来晚上乘凉用的工具:凳案、桌椅、扇子、零食、书报……那时候恰是一年中的夏天全城最忙碌的时刻。紧接下来也就是最最彻静、安谧的时间:躺在躺椅上的躺在躺椅上;困铺板的困铺板,低声呷酒的低声呷酒,说书谈天的说书谈天……总之,街上很少再有行人。即使有——像我这样从街头到街尾都熟悉的小孩,人家也会吃惊,不明白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大街上走。饭店东头好心的王阿姨和饭店西面爱管闲事的章家好婆就会走过来,拉扯住我的手问长问短,仿佛怕我不小心丢掉一只手或一把家里门上的大门钥匙。街上猫在暮色中走动,一忽儿从房顶上耸起脊背,一忽儿窜到弄堂的墙根下,爪子把破的花盆挠得“嚓嚓”响。母亲的塑料底布鞋在卵石子的街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个女工宿舍坐落在县城的北首,在一条从前算护城河的小河边上,门前有很大的空地。左右各种一棵长势茂密的香椿树。那砖砌的门楼式样,远看仿佛是个旧时代的塔楼。宿舍区后面及左右两边都是田野。一直往北延缓二三里,到举世闻名的从江岸上流经的宽阔的长江。这是长江下游,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里,长江上航船不多,运载汽车的汽渡船还是后来的事。因此从江面上吹来的风越过一个又一个村落一直到静谧的县城边上,到我母亲上班的地方。江面的浪和柴油味道,盛夏芦苇丛里白昼残留的暑热,闻起来非常清晰。轮船只要小声拉一下汽笛,在我母亲的宿舍门前玩耍的我也能听得清楚。什么是小的机帆船,什么是大的万吨轮船开过了,我都凭听觉分辨出来——这些船驶经时在空气里弄出来的声音不一样。在炎热的中午,大轮船开过时,整个县城所属的土地尤其靠江边的乡村,都会微微地颤抖。就像刮起大风的时候你坐在一棵树上,或者你夜间站在桥上,当载重的卡车驶经时你能感觉到桥在你的脚底下微微晃动。大轮船在空气中留下类似摩擦似的巨大的钝响,相反,那些小的客轮和货轮就没有什么,在人的听觉和嗅觉中留下的只不过像风中飘落下来的一片细叶子。而且你同时能够领略到那棵树的巨大的丫枝,但是我知道它隔得很近。我一定想看的话,也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一座靠得最近的楼房。或者,我在闸桥河后面的后马路上奔跑,至多十来分钟我就可以跑到陶瓷厂后面的君山上。是的,县城北面有一座山,叫君山。我童年几乎整天在那山林中出没。据说朱元璋很喜欢这座山的风景(或风水),曾想在这儿建造他皇宫以外的别墅,后来又派了手下最战功赫赫的将军在此地设防,建成江南一带最大的江防要塞。因此,1644年清军入关,1645年到江南一带攻城时全江阴城的人也不负众望,在没有任何武器和外援的情况下用自制的火箭枪炮守城81天,至全体将士战死。我在城里经常玩的地方还有一口“四眼井”。井栏边上有绳勒过的长年累月留下来的凹痕。据说守城失败时全城的男人都已死光,妇女和孩子视死如归,在这口井边上排队投水自尽。最多时一天跳下去450人。真所谓尸横遍野。清军屠城之后全江阴城只剩下53人,外加上一条狗。但这已经是四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小时候对这段历史上的血腥一无所知,只知道江阴人名声在外,是因为脾气的倔犟古怪,动辄就跟人打架搏命。另外,全城常笼罩在一层古怪的安谧里。城外面一条大江隆隆流经。夏天下雷阵雨时从江面那边会传来非常壮观的、隆隆的水流声。那时,黄田港和白屈港都封了港,南北船只不相往来,两岸所见都只有在风雨江洪中乱晃、溅满了雨水的系船的钢缆,或粗麻做成的缆绳。闸桥河里水流翻腾得也好似山洪喷泻。童年时,城北一带的人们还在春秋两季的空闲时用石块在一块块地段堆砌闸桥河的两岸。到我上中学时,两岸的石驳岸都已经筑得很好,像模像样了,但小时候据说常常发大水,淹上岸来,淹了很多次。我们平时的住房,就在河岸边上,开出后门来就可以看见运河(闸桥河)水的波光。打我记事起,每年夏天这条河的水都要不断地闹事。河的两岸也出了许许多多跟这条河有关的风流汉子。在我小时候,一直到长大,他们的水性都好到听起来让人咋舌。也亏了这条河,以及不远处的长江,我成年后的水性也不错。曾一度有横泅长江的纪录。但幼年时,这条脚跟边上宽宽的大河却在我的性格上留下了更多的胆怯和惊奇。天气阴的时候,夏天里,黑沉沉的雷雨聚集在县城上空。确切点说,就聚集在这城北的长江和这条大河上空。对岸不远处是棉纺织厂用于做水塔的方形塔楼。红砖砌的塔楼外表在暴雨将至的猛烈光芒里看上去十分倨傲,屹然不动。有时闪电会把塔楼身上的暗红色弄成惨白一片,像人的大腿骨。这座城市已有的高层建筑物在我童年的眼睛里,也跟它历史上的血腥一样古怪、离奇。除了这建于民国年间的棉纺厂高耸的塔楼,城中偏东的宝塔园附近还有一座在江南寂寥无名的兴国塔。据说风水先生认为,此塔砌于城中,有镇邪保郡之用。因为从地理学上看,南北过来的山脉地势到江阴附近渐渐平缓下来,仅留下一些余脉,像条龙尾一扫,就在城里城外方圆几十里地停住了。因此三国时的孙权就依照风水先生的说法,再加上对他老母亲的忠孝,就在当时的江阴城里筑砌这座宝塔,后几经战火劫毁,在北宋年间又在原来的基础上重建。四百多年前清兵攻城时也就远远地在城外望着这塔,多尔衮、许定国等都因为自己的败绩而望着这不起眼的古塔百思不得其解。四百多年前的江阴城,因为守城的意志之坚还在战火的中间阶段派出一支一百多人的敢死队,佯装投降,在肩挑人扛的装礼品的木桶里全部装满了炸药,待到了清兵大将军的帐下,就悍然引爆,当场就炸死清兵几千人和18名大将军,其中据说就有后来在清史上不知所终的“投诚总兵官许定国”,此人因为在河南睢州驻守时诱杀了当时南明弘光政权的“四镇”之一高杰,而使清豫亲王多铎的军队渡过黄河,等于无形中打开了江南的大门,使得清兵南下主力顺利地从归德直取南京,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徐鼎:《小腆纪年附考》卷九)。但此人也在江阴城下尝到了火药的厉害。一百多人的敢死队员全部壮烈赴死。这场战祸之后兴国塔仍然屹立于江阴城的上空。一直到1937年抗日战争时,才被日本人的一颗炮弹打中一块塔尖。剩下如今的直耸入云的刀笔状。塔尖完好时,那座古老的砖塔远远望去,就像一柄拔地而起的勇士的宝剑。现在塔尖一块被炮弹打掉了,不仅没有损害古塔本身客观存在的气概,反而使那把暗藏了千年的青锋宝剑仿佛开了刃。雷阵雨的黄昏里笔直地指向天空。仿佛四百年前守城时视死如归的勇士们仍蛰伏在它的塔身周围,它的脚下。远远地看,又像一束在蜿蜒中骤然停止的闪电,或者一条蛇微微吐出的蛇信子,而棉纺厂的塔楼,也仿佛是用仇恨砌就,“文革”时军管委曾在塔上架起机关枪封锁县城的交通要道。当时县城里唯一的警报装置,也架在这个塔楼里。因为兴国塔虽然比水塔高,但一年四季只有鸟雀方可在塔顶栖息。剩下的制高点,就是从闸桥河方向看过去的这棉纺厂的塔楼了。上世纪50年代,工厂里到点上班不是点名翻牌子,而是直接在楼顶上拉响汽笛,那汽笛实际上就类同于警报。汽笛声一响,全城的工人纷纷拥出家门。因为该厂是城里公私合营后最大的一家工厂,几千名工人,不知养活了多少家庭。所以有权在全城上空神气活现地拉响汽笛。我小时候就屡屡听见它那十分凄厉的声音,仿佛天空中正有一头巨大的牛被用尖刀捅进腹腔宰杀,那痛苦的牛哞声在夜空回荡。我上学时,这声音终于从那水塔上消失不见了。但塔楼本身的样式和建筑,仍巍然屹立,给这座平淡的江南小城平添了某种凶悍和肃杀之气。并且,民国年间留下来的建筑,就数这塔楼最为完整了。在白色的雷阵雨的天空之下。它高高耸立在翻滚的河面之上,像一个旧时代的暴君,俯瞰着底下的臣民。那洪水在县城西北的街道里弄泛滥,夜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河流中翻滚着从贫困的人家屋里冲出来的木盆、床板、油毛毡屋顶和草耙,有时是婴儿的身体,有时是在水里挣扎的江北坐船过来的怀孕妇女。水位紧贴着居民的墙根,时而用嘴舐舐窗户,时而一个浪头就把木头门槛砸垮。有一年夏天,平静的闸桥河忽然开始动荡不安。有一对江北来的夫妻,刚生了男孩。因为夜间酷热难当,一家人就都到船棚上乘凉。那船的棚顶等于是一张大床,不知不觉夫妻俩就在乌云翻滚的夜空里睡着。临睡前还知道惦念自己的小孩。用一条腰带把他系牢在摇篮上,再用一根绳牵住摇篮。夜晚河水一晃,船、摇篮、大人小孩都翻落下水,直到次日清晨大河才平息下来,人们才在水面上发现那跟漂浮的摇篮捆在一起的溺死的婴孩。风大,长江里浪头扑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收拾。直到上世纪60年代中期,县城里的人重新开河挖沟,疏通河道,用石块筑好两岸的堤坝,才使得这河道的情况有了明显的改观。闸桥上也安装好了结实的闸门。使得流经此地的水流得到了控制。随着我一年年读书长大,距离幼年时一发大水全城就鬼哭狼嚎的恐怖的夜晚也越来越远了。河岸边上的店铺,也比从前热闹繁忙起来。各式各样的船具店、饭店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达到最高潮。再以后,县城的中心位置往东北角上移,公路运输增多,河道也渐渐疏冷、落魄下来,奇怪的是,水位也下降,不再像壮年时那样动辄发怒生气了。像一个人一样年纪大了,渐渐被人遗忘了……endprint
我那个年龄里,还只知道玩,城市本身的历史和它的故事只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晓得。记得上小学四五年级前,我还不大愿意单独去那个女工宿舍陪母亲上班,因为自己有很多小朋友,再说四五年级前城里和乡下还有很多没有玩过的新鲜地方,除上课外,整天乐颠颠地到处跑。四年级开始,我似乎懂事了,在一些事情上渐渐显露出了性格,有时竟不大愿意跟同年龄的小人玩。我有一个哥哥,他已经开始看书,我受他的影响,慢慢也学会了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琢磨一些古怪的想法。我前面说过,我母亲身体不好。有一年的冬天,她暂时从门房位置上抽调到棉纺厂的一个什么车间里去“拾筒管”。那都是些年老体弱的人干的活,只要整天坐在那里,弯弯腰,把坏的和好的筒管分开放进两只箩筐。干活的那个车间非常有趣,是在一幢民国初年盖的旧木楼房的二楼。照楼梯上去的格局和情形看,那里原先应该是主人家在二楼的客厅。非常宽敞,主人也大概是旧厂时的老板。那内装修和木楼式样都非常气派华丽,楼梯分左右两道,有结实的扶手,上面的花纹摸上去光可鉴人。我时常骑马一样跨在上面,玩小孩常玩的滑滑梯。楼上窗户是彩绘玻璃,板壁有木柱子,石膏吊顶,但到我那时候去看,石膏吊的浮雕顶上已经布满了蛛网。窗玻璃也破得七零八落,事实上,公私合营以后这一幢过分豪华的建筑已做成棉纺厂堆放些杂物的仓库兼储藏室。没有人住在里面——想住也不敢住。那时候放的电影里,只有坏人才住这样的大洋楼,要不就是剥削工人阶级的财主。我母亲就有大约一个冬天在那二楼上干活。我那时上学的地方比较远,中午来不及回家吃饭,总是赶到学校附近母亲的棉纺厂食堂吃。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那时攥在手里、油腻腻的饭菜票竟有一种格外亲切、感激涕零的印象。大冷天里我进了厂门。那偌大的厂区在冬天几乎聚集着各地的寒流。样样东西:蒸汽啦,医务室门上镀铬的门把手啦,一小块煤场上的阳光啦,以及那些车间大门上厚重的棉布做的门帘,包括机器和烟囱,都给人留下异常威严凶狠的印象。地上的冰结得死硬死硬,仅有的一点微弱的阳光也亮得耀眼。棉纺厂烟囱里飘出来的烟似乎冻结在半空里。那天空碧蓝如洗,但冷得人不敢多看一眼。走路时紧紧捂住两边的耳朵,恨不得两旁颈梗子的肌肉能够控制得住生有冻疮的耳朵,像关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的两扇窗户那样把它们关上,闭紧起来。我走路时只记得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太慢。这两者都使得裸露在结冰的风中的耳朵生疼。但事实上,你即使完全掌握了走路不急不慢的速度,那两只耳朵仍被冻得厉害。我有时又奇怪又难受地想:它们怎么还听得这么清晰?似乎县城区域里的街道、居民区和附近工厂里的动静,它都一一听得清楚。我有时只要凭耳朵就能认出我母亲,而且几乎不费什么劲。我在慢慢接近厂区中央时也知道食堂里快要开饭的声音,空气的湿度和冷暖明显不一,而且,那些厨房里的人忙碌起来。有人在空荡荡的食堂大厅里放下一大箩筐的竹筷子。发出“哗……”的一声。这声音在我小时候的冬天里听来格外馋人,格外具诱惑力。记忆中,它清晰得犹如隔夜发生过的事情。它使我在食堂外面走时路上的风更大、更冷,也使我更加想要贸然地加快奔跑到母亲身边去的脚步。事实上我只要稍一冲动,在寒风凛冽中快走几步,我耳朵上的冻疮就立即撕裂了。严寒中的细血管已经经受不住这样剧烈的肌肉收缩和涌动的热血。我被寒流冻得已经眼睛里满含了泪水。我情不自禁地想大喊一声,把这种大冷天里的痛苦喊出来,而我跟前的太阳光是那样明净妩媚,照在墙上的光芒几乎是水汪汪的,像泡菜坛子里的酸水。连我的牙根都禁不住这种光亮。另一方面,因着晶莹的泪水的缘故,我所看见、我记忆中的冬天的厂房是那么美丽,那么光亮夺目。成筐成筐洁白的棉纱堆在太阳底下,散发出微微的、像人的体温一样的热量;车间铁门上的油漆漆成深蓝色,俨然色彩世家里的一家之主。卡车停在食堂门前,空气里已经可以听到用大铁锅炒菜(大蒜炒肉片)时“哗啦啦”的声音。我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立即被外界的这种声音吸引住,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在我的食欲和耐心快到极限的最后一刹那,我一步跨进了母亲干活的那幢旧洋楼。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眼前的一切顿时昏暗了许多,同时一股烤炉子的热量开始侵入我的全身。在二楼的作为临时车间的地板空地,母亲和她的同事们自制了一只大煤炉,而且在房间各处都安装上了通风管。这些铁皮做的粗管子在室内的昏暗中爬行,就如同一只盲目的史前动物,一直把它的嘴伸到窗外去,吐出一缕缕的烟。那群母亲在内的体弱多病的工人们席地而坐,腰里大多围了干活用的围裙。甚至不记得她们具体的操作方式了,只记得是成筐成筐的筒管从地板上拖过来,搬出去。工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女工,年龄跟我母亲相仿,因为各自稀奇古怪的毛病而聚集在一起,表情和相貌确实也有点与众不同。这里面有抗日战争逃难过来的东北女人,有旧时落魄的贵族女子,有虔信的天主教修女,更多的是像我母亲那样从小在这里做童工的乡下来的女子……她们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嘴巴很少有停的时候,说的人和听的人混在一起,你分辨不清是谁在说谁在听,因为说话人同时也在低着头干活。房子里充满了大量的煤烟,虽然通风的窗户眼已用棉絮堵住,但仍有些烟囱和管道里的烟从裂隙处漏出来。偶尔外面也会进来一名男工人,他年纪大了,戴了眼镜,看起来是这里的主任,但不说话。他进来后连头也不抬一抬。他头上戴着一顶那个年代里的古怪的棉帽子,两边遮耳朵的护套耷拉下来,似乎与世无争的样子。我母亲欠起身子,她一定看见我来了。她把自己坐的小矮凳让给我,她四处找饭盒嘟哝着要“赶紧”去食堂打饭。我有时向她要剩余的饭菜票,没事干拿在手里赏玩。在我那个年龄,这皱巴巴的纸票上似乎也深藏着某种奇迹——上面用我早几年就识得的很大的汉字印着“半斤”“伍两”“叁两”“贰两”或者“两分”“伍分”“贰角”等字样。我好奇地看着,眼睛里全是由此而来的香喷喷的饭菜:“红烧狮子头”“碎肉炖蛋”……我母亲已经去了食堂。我的印象模糊了。楼上其余女工,她们也纷纷起身去打饭,说话和走路声音像一阵阵时急时缓的风。我母亲的模样似乎有些阴郁。她坐在人堆里不怎么说话。但事实上,她平时也很健谈的。她的脸上带有某种病人的身体不适的表情。我记起来那些厂里的饭票都根据不同面额打着颜色迥异的边框, 那些边框的线特别好看,“贰两”是果绿色边框,“半斤”是橙色的,“伍分”是紫色的……上面皱巴巴沾满了油腻,但我一点也嫌脏,相反,这些饭票上的污垢和油脂使我觉得幸福和满足。当我沉浸在大吃大嚼的幻觉中时,一名我面熟的年纪大的女工突然朝我凳子这边跨过一步,用手猛拍我的肩膀,使我双手哆嗦得差点掉了饭票。她像耳朵有毛病的聋子似地对我大吼:“快点叫你妈回去,她病得很重,还来上什么班!”说罢经过我的身体,到房间的另一头去搬什么东西去了,走远了还在唠叨:“作孽……唉!”endprint
我木呆呆地听了她的话,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手里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饭票顿时失去了它们的光彩。这句话从我的耳朵里进去,到我身体里、心里、脑筋里,一直到很深的地方,在那里面像个山洞似的有回声,在我脑筋里层层叠叠扩展开来,慢慢地又变得很大很响……我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震醒了,从那个筒管车间的阴暗的中午。我似乎是第一次知道人是多么可怜、徒劳:我的眼睛里和心里似乎是第一次有了想流泪的感觉。我一下子仿佛置身于辽阔的世上,而在这辽阔的世上,我觉得我孤单,我母亲也很孤单……她端着热腾腾的饭盒走进来,笨拙而多病的身子吃力地走上楼梯。她似乎很兴奋,像是买到了特别便宜而好吃的“好小菜”。她跟其余的同事打招呼。她拿了一张报纸给我垫在膝上。大家都开始吃饭……风在外面“嗡嗡”响……我低下头去,竭力避免我的眼睛看见我母亲。我吃得像平时一样香,可我的胃里仿佛有个黑暗的深渊。吃的时候我的牙齿磕在铝制饭盒的边上,使我至今都有一个痛苦的记忆。
我记得我在路上走,我母亲在我身旁落泪。从棉纺厂到学校去的那段路全是煤渣铺的泥路。我原来还打算中午吃饭时间问她要一毛钱的零钱。我不一定会用它买铅笔,但我会对她说我是买练习用的铅笔本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撒谎,几乎是本能地说出谎话,说的时候连眼睛也不眨一眨。但那天中午,我连撒谎的力气也没有了。我问我母亲:“妈,你是不是发热?干吗不请病假……?”她被我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因为那也许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跟她说这样的话,以前只有她来护着我,在我耳边问长问短。因此她在那个寒天里涨红了脸,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忽然伤感起来,说话走路都慌了神。“请不到病假……”她喃喃地对我说,同时用手摸我头顶。她也在撒谎。她是舍不得请,怕月底扣掉病假工资,家里开销不够。“人家跟我说你身上有病”我害怕地说。“谁呀?……”寒风在厂门口附近呼号。她突然一句话也不说,流下眼泪来。她背过身去,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毛钱来塞进我手心底:“你快去学校吧——夜里早点放学……”说罢再也不回过脸,径直往厂门口方向走,她一定边走边在抽泣。像一个绝望得快要发晕的女人。她本是饭后送我一段。她走后我还呆呆站在路口,头脑中好一阵“嗡嗡”地响。这“嗡嗡”的声音和我身体各处涌上来的热血把我变成一个十分古怪的男孩,一个仿佛用铁在瞬间铸就的满怀仇恨的人,一名复仇者。在那段发呆的几分钟时间里,我一定是使足了劲,用掉了我身上积攒的所有学识,想在这茫茫世界上苦苦思索,找到复仇的目标。我因绞尽脑汁而浑身精疲力竭,我昏昏沉沉地向学校方向走。对于是什么样的宇宙机器使得我的母亲受苦百思不得其解。而且从那天午后起,在我面前落下泪来。生活的长期苦闷和操劳一下子爆发出来,使她不加掩饰地想在自己儿子面前发泄,但又不敢流露得太多。就这样,通过母亲的形象,我第一次认识到世上的绝望。
来
春天里,母亲又从筒管车间回到河边的女工宿舍。她在宿舍区门口的水池边上洗衣裳,穿一身黑色绒线衫,两只衣袖管高高地挽起,我去看她时,她正弯下腰来,把一大木盆水端到河边上去倒掉。她看起来又像是我健康而壮实的母亲,嘴里还快乐地哼着越剧。宿舍里的空气,一走进去就能闻到处处开出来的蔷薇、广玉兰的香味。那花的香味十分浓郁,吸引了那年春天的第一批蜂蝶。严寒正在从大地上褪去。高高的厂宿舍围墙外面的农田,高压电线在风里“呜呜”吹响,树木在摇曳,田埂边上种的青蚕豆子尚未成熟;刚刚长齐了的蚕豆叶子,也在天空里一阵暗下来的风里恣意荡漾。河边上的水和庄稼的颜色一样清爽,一样弱不禁风。我常常逃了学到城里玩,星期天也成天钻在那些迷宫似的大小弄堂。我已认识了很多同学,我们之间最大、最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去什么人家觅到一本破烂的小人书,或者在什么工厂的废料堆里拣到一颗大而沉实的铜螺帽。有一段时间,我走路天天把眼睛盯在地上,在路面上一段一段地搜寻人家钱包里可能掉下来的一分两分的钱币。我有一个同学常常能拣到伍分的硬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他攥在手里朝我们洋洋得意的炫耀,我们有好几个人都信以为真,走路一起把眼光盯住地面。我记得,我自己大约有十多天时间干得很执著,心里仿佛还在跟别人比试和较劲,但结果仍一无所获。后来就渐渐不大起劲了。有时我在城里体育场附近玩,把那里的围墙都爬遍了;有时我到白天里冷冷清清的人民大会堂门前转悠。那其实只是一个旧时代的影剧院,周围用围墙围着,是整个县城里除照相馆以外唯一奢侈的公共建筑。影剧院,也即人民大会堂,有一个蛮威武阴森的大铁门。里面空地很大,像半个足球场,会堂外墙上长满了各种常青藤。楼上有神秘的放映室。会堂里面的观众席是一张一张召开群众大会用的靠背长凳,一张可以坐十来个人,分三排放,长凳上的座号油漆大都已斑驳脱落。我们常常幻想有一个大型的剧团来城里演出,虽然父母亲不常买票带我们进去,但演出时门前门后的人群如过节一般热闹,化了妆的男女演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绸衣服,带了很多乐器锣鼓,从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挤进夜色中的大会堂。会堂里面的灯光亮如白昼,有时锣鼓家什不小心被人群里什么人碰响了,那声音听来是那么激动人心。这类场面留给我白热的印象,也容易使一个人在其孤单的童年里欣喜若狂。当我好不容易越过那道大铁门挤进观众的队列,我会兴奋得觉得大腿根一阵阵发麻,只想当众跳起来,那阵古怪的欢乐和惊喜也完全可以驱使一个人飞起来,飞到天上去,飞到童年的影剧院屋顶。为了抑制这阵狂喜,我有时会猛然挣脱我父母或同伴的手,在大会堂的空地上向前狂奔,直到气喘吁吁,身体里的那阵激动渐渐平息下来。会堂里面的建筑格局有着高大森严的气派。顶头的舞台上布景灯一亮,一个人觉得像是直接目睹了梦境。演员们的脚步声在后台隆隆作响,我会长时间地倾听并痴迷地凝望那脚步的声音。我坐在台下,有时是坐在大人们的腿缝、膝盖上,完全被光怪陆离的舞台场景所迷醉和俘虏了。激动和神秘使得我仿佛患了寒热病。剧院空气里有一阵阵吃瓜子的声音,一阵阵被电压很高的白炽灯烘热的绸缎和布的香味,有时也有画上了布景的颜料香味。前者是红色的、绿色的,后者的味道较为复杂而暧昧,但也有更多的色彩感。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周围观众进进出出的噪音和忙碌置若罔闻,专心致志于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大幕徐徐地拉开,报幕的演员像一个美丽的妖魔,她的嘴一张,后面那些鼓声喧天的革命现代京戏、大型歌舞、木偶剧、独角戏、政治活报剧就纷纷拥上台来。我小时候,对那些演出的内容不仅一知半解,而且其实不是太感兴趣。我所为之耳迷目眩的是舞台上演员们的形象动作。那一系列声音和色彩的既虚假,同时又无限逼真的迸发,像一团团热浪冲天的火焰。我往往看得大汗淋漓,面孔通红。大会堂二楼还有个露天的阳台,会堂左右两边的门洞都有楼梯通上去,有时演出分上下半场,中途休息时一部分观众就会拥到露天阳台上,那阳台边沿和楼梯扶手都是老式建筑,饰有古朴而繁复的立柱,雕花和栏杆。我和母亲或者哥哥在那上面静静地呼吸,出来透一口夜晚的空气,以便过后再安静而有力气地返回剧场。那个外突的老式大阳台也留给我永久的记忆,人们一边在那附近凭栏休息,一边心里在暗暗猜测后台的演员动静和下半场戏的滋味。与之相伴的是脚下的剧院里的各种观众席上的声音,“嗡嗡嗡”地形成一股巨大的气流,人仿佛可以随着这些愉快的气流和声浪消失到遥远的天边,融化到星星和夜空里面。直到开演的铃声一响,我们才跌跌撞撞梦游人似的奔下大会堂楼梯,听凭那些台上的锣鼓声和道具送我们到夜晚的悠远梦境,也把那野外的蜜一样的空气带进自己的印象和记忆。
我熟悉了许许多多秘密的厂房和弄堂。在大白天的城里四处漫游,不知不觉中我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很多欢喜的事情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直到完全筋疲力尽。我和小学堂里的同学们比赛爬围墙、爬树、爬学校里的旗杆。不仅要爬,人还要脱开双手站在围墙尖上和树的丫枝上,直到把那些胆子小的同学吓得大声尖叫起来。我们从体育场高高的围墙上往春耕节气的农田里跳。当我的身子往下坠落时我恐怖地紧紧闭上眼睛,但田野上的土质如此松软柔润,像是一大堆春天的草垛,久久地在我的灵魂里散发着干草似的湿土的香味。我的两只脚着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上全是早上的露水浸湿着的青青的麦苗。直到我们疯玩得嗓子眼里冒烟,我们就在围墙的墙脚跟下捋一把野生的枸杞子,塞进嘴里嚼一嚼它苦涩、略甜的浆汁,在春天的树阴底下坐坐。礼拜天,我们根本就不做作业。我们一大早就出门,在城郊一带闲逛,先是看人家下浮子钓鱼,看有的人沿河用网兜儿捉鱼虫,再就是自己到田里去玩,常常还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哪个村子,就已经发现自己走在了远离城区的纵横辽阔的阡陌、田埂和一些河岸的高坡上,所有的草叶尖尖都闪烁着露珠。夜晚刚刚消逝的河道上还散发着晨雾的气息。远远地我们可以看到附近正在操练的士兵。从城里开到乡村去的汽车正在公路上一颠一颠地运行,车尾扬起一大片尘烟。生产队的社员们开始扛着锄头从村子里走出来。一天中最初的曙光使人觉得十分新鲜柔美,连脸颊两边的耳朵都觉得太阳光耀眼。地里埋着棺材的墓穴,有的在田埂上露出一角来,有的完全阴森森地裸露在外面,那是一个个巨大的黑乎乎的洞穴。乡下各处都有些野坟场,是我们这些孩子乐于去游览和勘探的好地方,大都在一个村子的背阴一面,在一大片远离村落的杂树林里,或者河岸附近。有些野坟场里生满了荆棘,荆棘上爬着和挂着皮色斑斓的长蛇,使人不敢靠近;有些长满齐腰深的茅草和蓬蒿。在一个比较晴朗的天气里,空气澄澈,太阳光微微地晒得人身上发热,你在田野里走,几乎可以用鼻子分辨出什么地方的土下埋着死人和棺材,什么地方的阴气比较重。地里露出来的棺木大多有一层层腐蚀了的木芯,颜色黑乎乎的,和田里的泥块色泽相差无几,稍许再黯淡一点。空气里扑鼻而来的也是烂木头的潮味,和常年裸露在土层之间人体骨殖的含混的湿气。远远地隔着几里地,你都能闻出这个气味。逢到挖墓开棺到一半的地方,我们只敢远远地站着,或趴在洞口朝里面看一眼,而且我们中间自愿或被指派去看一眼的同伴只要把头一回转过来,大家就都开始往田里四散飞逃,而且又本能又夸张地发出恐怖的尖叫声。我们的脑筋里装满了传说中古老的宝藏,它们仿佛深埋在遥远的墓穴里,或大地上某个秘密的山谷中,大树底下——一个我们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奇异的村落。从一开始,我似乎就被秘密地告知:伟大的宝藏总是跟最恐怖的死结合在一起。大地上滚满了死者的骷髅,有时在万里无云的天空底下走路,不小心用脚一踢,就踢出一个,“骨碌碌”地在地里滚几下,吓得走路人毛骨悚然。我小时候,逢到在野外遇见骷髅,只要旁边还有其他小孩,大家就会用它寻开心,用脚踢了来吓吓其他人。那光天化日之下的骷髅头,对人,尤其是年幼的孩子们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大家一边不敢去看它,掉过脸去,一边心里死死地望着它,也不知道是真不敢,还是舍不得挪开脚步。胆子大的小孩有时就走上前去,用自己的一只手去把它拎起来。我记得这些拎在手里的骷髅分量不一,有的很重,有的很轻,像一只空的头盔或鸟巢,一群小孩在旷野上的时候,有人就会恶作剧地拎上一个骷髅,往他们中的某个小孩身边扔,于是随着那只骷髅头掉落在地的声音,我们在野外的恐怖和欢乐达到了极限。孩子们都被吓得哇哇大叫,胆子小的非吓出一身汗,回家说不定就生场病,梦里还见到那四处乱滚的怪物呢!有一则可怕的传说,据说旷野上的骷髅见到人了会在他的脚跟后面追。你逃得越快,它追滚得也快。被它追上的人就会倒上大霉。你不得不拼命地奔逃,但也没有用,唯一摆脱它的办法是往有河沟的地方跑,你只要过一条河,或者跳过河沟,那在身后追逐的骷髅就无可奈何,拿你没办法了。那地上滚过来的骷髅就会在河边停下,因为遇见了水,它的魔力也就顷刻间消失了。所以我小时候在野外走路,就很留心四周的地势,先看清楚什么地方有河沟,以免被传说中的骷髅头追得无处可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几岁时听懂这个故事的。而且我后来发现,它对我并没有用,一来每次碰见这样的骷髅头,我都忘了河沟在哪里,一时半刻似乎根本找不到;二来那骷髅头似乎还很友好,并不见它滚动起来,在脚边上追我或者其他小孩。到末了,我甚至暗暗地有些遗憾,希望它像故事里说的那样真的自行滚一次,因为我弄不清楚究竟该相信什么,传闻还是现实,前者曾带给我如此多的逼真的恐惧,以至于当我真的遇见了后者,我开始对它产生了一种怜惜和怀疑。它把我的心情弄得很复杂,一方面我暗自庆幸,幸亏它不滚过来追我;另一方面,我猜想这可能是假的,或者是最无用的一个死者的骷髅。我们中间有一名胆大的孩子上前踢了它一脚,它真的滚动起来,于是大家“哇”的一声逃开来,一路逃一路用足了全身的力气。事后,我们在不同的山冈旷野停下来,将信将疑地四下里看看,那骷髅无疑并没有一路尾随。它倒是真的停留下来了,但我们并没有聪明到足以跳过河沟,而它也没有在水边上停下,它就停在旷野上的任何一处田地或乱石堆之间,距我们儿时的逃遁相隔有远远的一里半里路。它早就驻足不前了,而我们还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上,因为无知的恐惧而四处狂奔。
我母亲在宿舍里洗衣裳。她单位所处的位置正好在我从城里回家的半途。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精力食品的供给站,有时我从弯弯曲曲的砖头弄堂里窜出来,直奔母亲所在的棉纺厂女工宿舍门前的小河;有时我在街上转悠了大半天,或者到乡下去跑累了,我心里第一个渴望的念头不是我那坐落在闸桥河边上的家,而是我母亲的宿舍里。我时常十分骄傲地说起这句话。和我一起玩耍的小孩都知道它的意思。很多事情上我都要提到它,我都会说或告诉对方:“宿舍里”,“宿舍里……”并且用不同的语气在使用。1972年、1973年、1974年……我母亲大概习惯了从远远的大路上看到我孤零零一个人慢慢走过来。有时也有成群结队的同学。母亲平时呆的门房也有一个很好看的红砖砌的建筑样式,它紧傍在那塔楼式的大门旁,左右各有一个,都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建筑,有点西欧式的风味。门前空地上种了一排长得十分高大繁密的香椿树,那自来水管在树底下,是县城里铺设最早的自来水管之一。礼拜天很多女工都挤在这里,排着队洗衣裳、洗被单,天气越好人越多。包括不住宿舍的附近街上的职工或邻居、老太婆、小姑娘、大人小孩都有,因此地上总湿漉漉地一大摊一大摊水,很少变得干燥。洗衣裳的空地也因为淤水的缘故而凹陷下去一大块。长年累月下来,周围的草也长得特别茂盛。门房对面的那间小屋空着,不住人,是储藏室,里面堆些锄草用的锄头、灭火器及其他工具。我的童年世界永远是几何形式的三个点:家、宿舍里、学校或远方……逢到礼拜天,母亲就特别开心和忙碌。因为她有那个特权管理自来水管。我也有可以自由出入宿舍范围空地里任何一处角落的小小特权。我时常孤傲而满怀好奇心地去行使它。当我在宿舍范围走动时几乎所有的住在那里面的女工都认识我,都要笑着和我打招呼,开句玩笑,用手摸摸我的头。我感到那是我特殊身份的最具体体现。我每次都很兴奋,懂得静静地享受。各种各样的女工的手在那段时光中出没,有的格外娴静,有的十分柔美,有的粗糙而漫不经心,有的急切并富于同情心,有的略略带一点儿讥讽和幽默。穷人、富人、城里人和乡下人伸出来的手都不一样;都有细微的或者明显的差别。有的手因为常年的劳动,感觉上十分木然,有的多情而湿润、敏感得就像含羞草,有的像露水中长长的花叶子垂落下来。住在这个宿舍里的全是单身的女子。棉纺厂里总共四千多人,女工大约占百分之七十。其中一半是老工人,像我母亲那样的,城里居民,也即最年轻的女工,就住单身宿舍,只有少量的老工人或中年妇女因为种种特殊的家庭或生活原因多年来仍在女工宿舍和工厂之间往返,走路时自惭形秽地用一只手护住各自的提包。你从她们的模样和姿势上就能看出来,她们常年守寡或者因年老色衰而性情乖僻。她们是这一大片阳光地带微不足道的阴影。这一道小小的阴影,也使外面耀眼的太阳光显得更秀丽馥郁。母亲所在的女工宿舍无形中就汇聚了这个棉纺厂,乃至整个县城里最年轻活泼、最花枝招展的一大群女人,其中多有乡下来的少女,说话还带着浓烈的农村口音,有衣着花哨的刚刚结婚的少妇,也有待嫁的,平时走路文静而羞涩的城市户口的大姑娘。她们的服饰、笑谈、上下班时不同的劲头,至今还在我脑筋里熠熠闪光。年轻的女人常常成群结队地走路,在宿舍门前进进出出很是热闹。年纪大的、孤单的,仿佛被时间判处了极刑的老女工们,脸上都有闪烁不定的慌乱和笑意,也一样美丽、动人,只是回忆起来,略略使人感到一点辛酸,而且走路绝对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同伴,要是忽然有了一个同伴,远远地大路上望过去,反而怪了。会让门房里我的母亲在那里开始焦灼、担忧。童年时她的这些担忧深深地感染过我。等到那两个厂里的老工人,或中年妇女一块走近宿舍门,我母亲就要仔细地察言观色,如果是什么外地来了亲戚,那是喜事;如果人看上去无精打采,歪歪倒倒,那八成是病倒了——不外乎这两种情形。旁边的一位是从厂医务室一路搀扶着她回来。而病倒的那一位,母亲往往也很熟悉,不是她最好的小姐妹,也至少是厂里多年的同事,母亲也会跟着很紧张地帮其张罗一番,劝慰几句,或者叹口气回到门房里,大半天都不再说一句话。这秘密的感慨和叹息,这无缘无故的感伤也在秘密地铸就我的心房。我常陪着母亲傻愣愣地坐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乖巧地不再到外面空地上、河边上疯玩。在那样的上午或黄昏,宿舍区方圆几里地方,就格外地清静,鸟儿在树上筑巢,蜘蛛在墙上吐丝,大自然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格外深沉的寂静里。县城汽车站方向、长江航道轮船港方向,都从不同的时间段传来几声白昼的喧嚣,之外的一切都只剩下风声和树木的“飒飒”响声。连城里居民处的街道——你坐在远处用耳朵听,也像是小河里的水波,因了什么奇异的风向而轻轻地拍着岸——时光的岸。连城里我的脑筋里反复一遍遍思量的神秘的里弄和巷子,也仿佛变成了一条条荒凉的田埂;屋子外面春天的阳光是一朵朵小花,一朵朵田间的雏菊、马兰花,在凉丝丝、吹来使人的皮肤略觉感伤的风里摇曳其清澈的花叶。大地上的一切都以一种朴素的方式被像我这样的孩子静静地领悟,用心灵去摹习、掌握,懂得其适时的凋零、生长。有些在女工宿舍区走动的年纪大的妇女都有十分好的性情,在走过漫长的生活道路之后,她们像那些美丽、无瑕的乡村少女一样,给我留下了相同的美好记忆。她们走路时悄无声息,逢到什么都要感激一番的温柔眼神,穿过了岁月的土层,落在我深深感怀的心灵深处,我记得有一名年纪大的女职工,已经在这家厂里做了快30年的活。30年来一直是孤身一人住女工宿舍,她喜欢穿毛线衣,戴一副圆圆的眼镜。她身上穿的一切都是黑颜色。她30年来一直按时上下班,过着十分单调严格的生活。每天——除礼拜天外——按时出去一次,到外面的世界,不论天刮风下雨都准时回来,一进宿舍门就把门关着。她过着修女一样的生活,说话口音略带点洋泾浜的上海腔。我们都叫她“上海阿姨”。据说她是年轻时候,也就是解放初期从上海方向流亡过来,她有一个表哥是当时厂里宣传科的一名骨干,因为这名表哥帮助,使她在江阴安顿下来,隐瞒了她的来路。上世纪60年代初她那有钱有权的表哥病故了,从此再没有人过问她的来历和平时的生活。全棉纺厂里的工人都习惯了她幽灵似的存在,她为人并不坏,她的渐渐衰老和平时的笑容里有某种讨人喜欢的静谧。传闻她平时所用一直是上海带过来的化妆品,几乎有着全厂唯一与众不同的雪花膏牌子。她有时偷偷地抽烟。抽烟时面部表情十分庄重。1966年“文革”初期曾被县革委会揪斗过半年,后来没发现什么问题,只好又遣返原厂,她仍做她的挡车工。我小时候看见她时,她耳朵有点聋,也许是常年站在纺织机旁的缘故,而且她穿的黑毛线衫并不整洁。我自然也叫她“上海阿姨”。她似乎很高兴地在门口摸一下我的头,一双警惕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羞涩地晃动。她像时钟一样准时,也许是全宿舍唯一不需要门房的哨声就能按时醒来的女工,当其余的年轻女工从各自的床架铺位跳起来乱纷纷穿衣服时,她已经穿好一身端庄的外套拎一只小黑提包慢慢地从宿舍走廊上溜出来。夜班期间我每一次陪我母亲去宿舍后面吹哨,总是第一个先遇见她。她文静地从夜色中向我们母子俩走来,点头微笑,说几句话过去。身上照例飘过一阵据传十分稀罕的雪花膏香味。她走路的样子不像一个工人,而像学校里的老师,步子很碎、很乱,但又走得不急不慢。作为女人,她的日积月累的衰老体现在个子上。她越来越矮小,看上去像一个古板、好脾气的精灵。面对自己的命运,她有着那么好的耐心。她的耐心几乎成了一种洁癖,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成为那个过去了的年代里人的不解之谜中最为深沉的那一部分。她的文静,她的上海口音里越来越体现出一种不屈。母亲每次遇见她都不随便开玩笑,简短的交谈也十分客气而严肃。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印象很深。
宿舍大院的布局和女工们住的房间和走廊本身的建筑样式,一直保留着民国初年的资本家所一度崇尚的西洋风格,在笔直的林荫大道两旁,一排排都是横着排过去的红砖砌的平房,粗看起来像部队的营房,在前面一排宿舍和后面一排之间有着很开阔的一些空地,可以种上菜,或者弄一个长长的苗圃,但基本上都只种了些树:杉木、悬铃木或香椿。因此宿舍跟宿舍之间密布着茂盛的小树林,风吹来时“飒飒”有声,在夜深人静时更加深了这些日班上辛劳的女工们的睡眠。从前面往后面数总共1、2、3、4……8排宿舍,左右加起来就足有16排,每排大约有20个房间,所以同时就可以住2000来人,实际上只住了一半人。住宿的空间都很宽绰,在大院后面的高墙下还有几间瓦房。只是些废弃的库房,却成了我在此间漫游的最最激动人心的去处。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没有人住的房子越是想去,远远地隔开几十米就已能感觉到那些被人类世界遗弃的空房子的魅力。在方圆几里路以内往往唯有那么一间破房显出一种特别深沉的寂静,风吹到它的墙上、窗洞里的声音也跟吹到别的地方不一样。在三、四月里的晴朗天气里,在五月的初夏,炎热正在那些白昼的花萼里像蜷曲的花叶般四处蛰伏。蜜蜂、蠓虫、麻雀在房屋周围编成一张厚厚的网。四周的树丛和红砖头砌的外墙墙角,在微风里晃动着一张又一张偌大而精致的蛛网。露珠到了中午还没有从密密的蛛丝上滚落,你挨近了看,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浑圆又均匀,像我在小学算术里学到的毫米,一毫米一毫米地彼此联结,像用直尺量过一样精致。晨曦仿佛还没从那上面完全消散。阳光照射过来比在其他地方显得更光洁端庄,更迷离斑驳,光线也更为安详静谧。阳光仿佛因了这些人不常发现的角落而恢复了它的孩子气,随着离那库房越近,我走路时的脚步也越来越慢。墙根的乱砖堆和草丛全是想象中的蜈蚣和蛇。这些动物的存在给我这番探险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围墙里面和外面都有青蛙在叫,空气里几乎看得见它们在水里鼓起来的喉囊,远远的农田里有一辆拖拉机开过去,不一会儿,转上了往更远乡下去的公路。我猜想那车斗里一定装满了碎石子片,因为我听到石子在铁皮的车斗里颠簸,声音一路远去。我的眼睛似乎越过了那些高墙,看见一路掉下来的石灰在公路上拖出长长的白带子。四周又变得一片寂静,树木又重新开始在风中摇曳……那久无人居住的空房子远远地散发出一阵异样的气味,是房顶上的灰尘,霉湿的,很久以前的人走进去时留下来的脚印气味,以及照不见阳光的地面、蛛网和腐木的气味。我相信蛇、鸟儿和其他动物一定更喜欢这种气味,像我这样好奇的儿童也喜欢。我蹑手蹑脚走过靠近它的木头大门的最后一片开阔地。我连阳光的不同照射也格外敏感。四周空无一人,离我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宿舍也有很长一段路。母亲在前面门房里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相反,她再往前面的空地上那条小河的水流声音,我在后面的库房附近却依稀可辨。这说明自然界的声音也有质地之别。鸟儿如果用人类放大了的喉咙在林中啼鸣,声音一定会震动天地,而人的声音的可听性一定不及水流,甚至一片树上的落叶,只用了那么一点轻的力气飘落下来,人们就能够感觉到了。要是人用同样的力气做事,大概顶多只能够眨一眨眼皮。我听到许多落进水里的石子,声音也很大,河埠码头的妇女们用木槌敲打洗濯的衣物,声音可以震得整个河床发麻,这些现象确实非常有趣。现在我开始试着爬上那间库房的窗户,我搬了两块砖头垫在窗下,准备站上去,可又打消了这一痛苦的念头。因为头一块砖头,我从地下翻起来,底下立即跳走一只蚱蜢。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想捉住它,可它的弹跳力好得就像那些轻柔的河水,速度比夜空里的流星还快。我又翻起一块砖头,底下是令人恐怖的两条蚯蚓,盘错在一起,组成一块洋红色古怪的图案。我差点把那块砖头扔下,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颤抖,放到窗下,又突然发现自己再没有勇气去那些草丛和地里翻砖头了。我试了试,身高完全够不到窗户。我变得有些焦灼,但又心平气和地想了想,这期间四周的安静和青蛙的叫声仍在半是允诺半是威胁地环绕我,无论我怎么转身,怎么做,我都感到害怕,同时兴奋得全无主意。我发现自己已经像一个小小的罪犯啦,或者窃贼——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我突然想起了活人世界。)我到了这种完全不可能有人来的地方,本身就足以构成偷窃或不怀好意的说法,仿佛有一些无法开脱的罪名跟某些场合的人的孤独紧紧纠缠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的所作所为有点像我学校里学过的一个成语故事:掩耳盗铃。我仿佛听到了那些女工中的胆小者和眼睛尖的人的叫声——“啊!”——因为我正在目睹一个别人早就遗忘了的年代和事物的遗址,时间的遗址。这本身就是对众人的一种侵犯,一种离奇而年幼的怀疑。同时它在我这一方面,是对寂静的冒犯——虽然包含着对世界的浩瀚的好奇与想象。人们会说:“那废弃了的库房跟一个小孩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屡次蹑手蹑脚从那门前空地上走过,而且每每准备着随时设法逃离,至少摆脱开大人安全的看管?里面堆满了杂物不说,房子已经完全不住人至少有20年了,那还有什么好玩的?除非你走进去是为了拿(包含了偷的意思)里面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也就是世俗的解释。而也在那块空地上,时而用手去摸摸从未油漆过的木头门上的纹路和木板的凹缝时我在想:我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一阵茫然和一阵惊喜,是寂静中加剧的心跳。那废弃的库房里,那白昼的黑暗中仿佛早在我尚未降生之前先就为我秘密地酿制了一种时间的美酒。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感觉整个广阔无垠的大自然也是一种窖藏的、用时间来冰镇过的葡萄酒。它的酵母是寂静,用嘴唇启封者是像我这样的孩子:畏惧、顽皮,时而胆小,时而胆大,像天气的阴晴和江河湖海的潮汐变幻不定——而他们身上的胆量像吹过田野的忽高忽低的风。大地、风、造物主需要这样一些美丽的童子,需要这些像舞蹈场面那样活泼多姿的童男童女,因为在他们身上仍隐蔽着世界最初的愿望——世界的伟大源泉。一个人的觉悟只能是天生的,而且还有一系列人世的简陋和缺乏光明的时刻,帮助他们要先用失望来印证这种人类的觉悟,这种造物的觉悟,佛教中说“慧根”,基督教说“爱心”。而对一个人的年龄来说是他的童贞。在生命中是人类的天真,它跟犯罪、幼稚和黑暗只有一纸之隔;跟毁灭、专制和蒙昧也几乎是携手并进。我用这些旧房子,这些与世隔绝的砖头和瓦,品尝着时间的深沉的甜蜜,像初次坠入爱河的恋人,我俯身而下,虔诚地啜饮这股大地上不为人知的泉水。我把我的脸深埋进那些太阳光晒热的木头门板的香味里。我把头抬起来时已经是一个时间的经验者,一个人类生死的神秘的感应者。我的身份已经改变,再也不受学校、社会、年龄、学历的羁绊。我把脸孔再次仰向儿时的那个难忘的初夏季节——那些阳光时,我已经成为阳光下的黑暗者。我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祖先的、种族的神奇记忆。我已经摆脱众人的轨迹,进入另一种人、一种意外者,后来的德国诗人特拉克尔称之为“异乡人”“终有一死者”“孤独者”“阴暗者”“衰亡者”“苍老者”“病者”“人性者”或者“漫游者”“死者”和“沉默者”的这样一种生命现象的循环。是的,我领悟了自然界的伟大的衰亡,领悟了生命得以成长的空地、空缺。这正是当我在许多年以后初次阅读到特拉克尔的诗句时一时涌上我心头的记忆:endprint
在死者白色的眼睑上
桃金娘花静静地开放
那些太阳晒热的木头门上的颜色,正从原先的深褪色慢慢转变成米黄色。也许是光线打开了岁月的裂缝,也许是一年四季中这些太阳光慢慢的折射,在大白天的寂静里的递转,使旧库房厚重的门板渐渐裂开几道缝。我扒着门缝朝里面看,我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闻见堆在地上的腌月赞 的麻绳和箩筐,仿佛当年的劳动者痛苦的残渣还粘连在那些深褐色的绳结上。我的鼻子不禁发问,我闻到的绳的味道是否就是多少年前的人身上的汗味道?我怎能把它们分辨出来?在漫长的岁月中事物如何显现它的真实或真切?在事物的表层,究竟什么是那真正消退了的?是时间还是人体的色泽?被岁月磨损了的究竟是房子,还是人的残缺的手掌?我的嗅觉比我的听觉和视觉速度更快,到达的空间也要更深,更加悠远,它闻到了园中的果树的香味,闻到了久已湮没的河水的清凉,仿佛河面上的粼粼波光还停留在那里,折射在我眼前这一家陈旧的大工厂的宿舍区库房,在库房门的木板上,在它被太阳晒暖的木纹里,人类已往的苦难精力,赞美和精奇都在一一毕现。在幽暗的室内,我看见其他一些劳动工具,被人堆弃在墙角,那些尖镐、钢钎、凿子,一捆捆的铅丝和电线,正在默默地锈蚀。对物的反动是最可怕的反动,同样,对物的尊重也是最为难得的人类品格,它是,几乎是文明的全面内含,它是智慧的开端。当接近正午的风在这间旧而且破的空房子里来回吹拂回旋,我看见那些房梁上的电灯的拉线绳晃荡起来,仿佛有一只幽灵的手够到了它。有一个声音在对活人们说话:唉……墙角落的芦苇和杂物各自散发出“刷刷”的声音,大概是屋顶上的一些灰尘石灰落了下来,击打在库房的工具身上,深沉的寂静本身变成了带有熟悉噪音的喉咙,并且有着无边而浩瀚中的慈母的性格,在库房的杂物上,在光线中向我走来。一些蛛网在我看得见的墙角窗洞晃荡,上面没有露水,唯见干枯的老妇人发丝般的蛛丝——它随着屋顶下的气流的去向随时冒着快要被撕断的危险向我趴在门缝里的眼鼻之间漂来,远远地像汪洋中的船队,要在海洋的惊涛骇浪中发现我、呼唤我,要在大地的幽暗中将我抚养。
咪
我生下来,我父亲似乎就在监狱里,这个记忆肯定不确切,然而我最初的记忆却总是在这儿停住。一间灰暗的牢狱,狱房地上的稻草捆和一个黑乎乎的男人,从他坐着的古怪姿势上向我们绽露笑容。边上,我母亲牵着我的手,再往前面是她把一大茶缸米饭和菜递过监狱门上的铁栅栏格眼。这是我在两岁那年的记忆,而且是在大冷天。通往县城监狱的路是那种古老巷子里的石板路。严寒和积雪把那些石板弄得无比坚挺,像露天的冰河——石块和石板本身仿佛沉落在冰层下面,使得人走路时的脚根疼痛发麻。我至今还记得那种异样的使人的呼吸已经变得十分困难的严寒。同样,我也记得母亲带我送饭去的那只搪瓷大杯子,杯子上印着一名女公社社员,正把胸前的一捆麦穗举向阳光四射的天空,仿佛边上还有红色向日葵的图样。母亲用一件破棉衣裹着这一搪瓷缸的热饭。当我们出门时,天气冷得使人惊叫起来,到了街巷避风的地方母亲就让我把手伸进棉袄里捂一捂。我的手指在冰凉的棉絮里摸索,试图摸到那只搪瓷杯的杯身,它还是热的,我有时能摸到它。在那个贫穷年代里,一搪瓷杯饭就是一整件稀罕的宝物。我的手指尖上的肌肤触摸到了灼热的杯底,我要赶紧把它抱过来,可母亲生怕天太冷了热量流散,就要从我的手上夺过去,于是母子俩就在这相互撕扯中走进县城监狱阴沉沉的走廊。我那探向温热的手指仿佛是我身上早早醒觉得那一部分记忆。
我已经不记得——狱卒啦、监狱形状啦等其他耻辱了。最深的耻辱仍然还是贫困和饥饿。也是在两岁多点,我才吃到第一顿像样的米饭,而且还是故意多加了水煮成的“干稀饭”。饭后我幸福得像民俗画里那种手捧仙桃、身穿红衣服的天堂里的神童,摇摇晃晃地往大街方向、往家门外面跑(我试图跟别人分享这种幸福)。我幼年时的住宅是在一个较深的古旧民宅的后天井里,我要到大街上去必须穿过这露天的天井和前面一户人家的走廊。我在昏暗的走廊里被前面邻居家的那名阿姨“逮住了”。大概我兴奋异常,一直咧着嘴在笑。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庆贺自己已经吃到一顿饱饭后的喜悦。她一把抓住我,其实她完全知道我们家的伙食,故意佯装不知地问:“今天吃什么?”我愣了一下,然后十分认真而结结巴巴回答:“吃的干粥烂饭……”回答完毕,我只记得那名邻居丢开我,兀自笑得前仰后合,而且她立即跑到后天井里,把我说的话原封不动学给我母亲听,我看见我母亲开怀大笑,她们俩再次笑得弯下了腰。我一点也不懂得这里面的奥秘,仍旧觉得全身洋溢在吃饱饭后心里暖融融的喜悦里。
每天,县城里是那么热闹,军队把坦克车开到附近学校的一个操场上,在那里训练演习了整整一个冬天,空地上到处都是坦克的履带印。我们小孩都觉得那印痕很好玩,上面有履带上的铁格牙齿吃进土去的很深的、规整的图案。我们在那些图案上做游戏。大人所到之处,都留下小孩的足迹,有些地方,大人根本不去,小孩也去。玩的游戏是“中国美国”,中国总是在后面追,美国(当时叫“美国佬)总是在前面逃。绕着县城街上一根又一根的木头电线杆,那杆子上漆的都是黑颜色漆,而且大多都竖歪了,寒风呼呼地在那上面吹。另一种游戏是“埋地雷”,最好是在黄沙滩上,先用手挖一个小坑,上面盖了破纸芦席,或者用拣来的树枝做成小木棍撑在上面,再把黄沙小心地一层层铺上,直到表面看不出是个陷阱,走过来的人一不小心,就把一只脚陷进去摔一跤。我们整天都在相互允诺中欺骗着小孩和游戏伙伴,到我们有意无意指定的地方去走一走。他们不小心跟来了,我们就在前面暗自得意,所做下的陷阱标记只有自己几个人看得出。后来因为上当的次数太多,也就玩厌了。因为你在自以为已经成功地骗取别人信任时可能恰好陷入他给你设的圈套。有时无事可干,就在黄沙堆上自己挖一个陷阱,反正摔不坏身体,这个游戏反过来玩,玩到自己身上也颇有些令人兴奋。最后这个陷阱促狭到了有人在里面放了一只死猫、死老鼠,或干脆拉一泡屎在里面,那样的话,一旦有人陷下去就真的遭殃了。
正当我们的游戏内容进入惊心动魄的阶段,街上的游行队列也在一个接一个变得热闹和勤快起来。大人们的隆隆的脚步声以手里举着猎猎作响的旗杆为标记,正神气活现地在我们的黄沙山脚下回响挺进。先是工人阶级的队列,然后是军队、民兵、群众行列,最后是农民的队列。敲锣打鼓地一个个扭着秧歌走上前来,大街上颇为兴奋而又让人觉得可疑的欢乐气氛每每使我们这些小孩子看得目瞪口呆。敲铜锣的声音震耳欲聋,像是又要有人被杀头。铜锣里面仿佛有鲜红的血浆在一股股迸发出来。有人燃放炮仗,点起一串串的小鞭炮,空气中到处都是人体相撞时的钝响,汗味道、标语牌上的糨糊味道和硝烟味道,整个世界像一个喧闹到使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而形状又花里胡哨的幼稚园,或者是一次永无终结的华丽而俗不可耐的大型儿童游艺活动。花花绿绿的标语牌像大雷雨前夕的蠓虫一样多,几乎可以说大街小巷遮天蔽日,到处都是。我后来看大人们游行都看出经验来了。鼓声一转,或者说队列中带头高呼口号的人振臂一挥,我就知道又会有什么新的名堂出现。有时整个队伍像是在什么地方忽然得到了秘密指令似的戛然停下来。这么多人的游行队伍,要在一个瞬间全体整齐默契地停下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我小时候那些大人们硬是做到了。他们让出一块空地来,开始扭秧歌,跳忠字舞,或者把一名群众揪斗的坏分子对象押过来,双手涂满了墨汁在那做现场批斗、声讨,只见人群中那名倒霉蛋吓得簌簌发抖,一个劲把头顶上纸糊的尖顶白帽子抖得如同筛糠。不断地有被揪斗对象晕倒在地,然后又像提一口袋垃圾似地被提起来。人群像恐龙一样往大街方向蠕动。红旗和彩带像这只大年代恐龙身上巨大的鳍或脚爪。工人过去了,军队过去了,群众过去了,街两旁全是像我一样围观的孩子,以及手脚不灵便的老头老太。看得十分痴迷,而又浑然不觉自己究竟看见什么了。我儿时见识过的最奇特的现象就是游行队列那种成千上万的人走在一起时的雷霆般的脚步声,那声音一来,城里别的一切就都停下来了,或者被它淹没了。天井里养的鸡会一声不吭地簌簌发抖;猫和狗事先并无任何预兆地躲到了地板缝或房间角落里。整个世界基本上只剩下人的口号和锣鼓喧天的声音;整条街的住房变得空空荡荡,人都跑到大街上去游行,或者看热闹去了,只剩下一些实在跑不大动、垂垂老矣的老人们还低垂着头坐在家门口、天井里的竹背椅上、板凳上。但他们的耳朵却还在兴奋地倾听,脸上表情时而木然,时而恐怖。要不然就只剩下病床上的病人。在这种游行队列的人的脚步声里面,自然界仿佛已经不复存在,鸟儿都逃到郊外的树林和田野上去了。工厂停工,商店停业,除了那么多纷沓而奇形怪状的脚步声、口号声以外,整个县城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死城。很多街区和弄堂都笼罩在一阵废墟般了无生趣的晦气里。运河里的船也停了下来,船主孤零零地走上岸来,找一个系缆柱把船系好,他脸上的表情要比平常严肃庄重多了,他在胆怯地想要否去不远处的大街上看热闹,但又茫然地摇了摇头,而且为刚才的念头感到一种古怪的羞愧。在相对来说十分寂静的河岸上,他的脸竟然无端端地涨红了,他又抽了根烟,还没吸到一半就扔了,然后起身下船。但过了十几分钟,船仍没有往前航行,船主大概躲在船舱里独自喝起了闷酒。
父亲是什么时候从监房里出来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并没有在这方面有太深刻的痛苦记忆,周围邻居和小伙伴也没有因为这桩事而对我恶言相加。父亲人缘好,而且算是我们住的那条街上比较知书达礼的人。他在上世纪50年代曾做过附近一所小学的校长,他现在被戴上了“五一六分子”的帽子,但家庭内部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只是时不时地还要参加街道组织的学习班,到所在管区的派出所汇报思想;有时开批斗大会,还要拉他去陪绑罢了。记得每次有人来通知明天的批斗会,我们两个孩子,我和我哥哥,就会被母亲用两只手抵着肩膀赶到天井里去,里面一间大房间的门就会紧紧关上,这是我儿时记忆中家里面唯一出现的异常情况。因为大房间的门平常从来不关,我们家里也并没有值钱的家具,晚上要关也得把我们哥俩一起关进去,可是现在却被关在了外面,我和哥哥俩人面面相觑,一下子都会变得十分恐慌。在天井里呆呆地站着,很长时间不说话,也没心思出去玩。到那时,我们平常熟悉的生活仿佛突然间不复存在了,连我们自己也感到诧异,以前那些玩的心思和劲头都到哪里去了?我哥哥蹲下身去,用树枝拨弄天井里的泥地,我们仿佛被父母亲推出了房门之外。有时我们能听见他们在房间里说话,低声商量,因为里间和外面实际上只隔一层薄薄的木头壁板。母亲无端地啜泣起来,很快止住了。一会儿,俩人仿佛在里面大声叹气,过后父亲从房里出来,身上就穿上了刚换洗干净的衣服衬衫,比平时看上去庄重整洁多了。除了这个痛苦的印象之外,我过得和街上其他小孩一样正常,因为我以一种傻乎乎的、坦然的心情来猜想生活中大概会发生的事情。我依稀地觉得,别人家的父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有时要关到房子里去哭哭,而且人生下来时他的父亲一定是在监狱里的,小孩和做母亲的就是天生要在大冷天去送饭。我不仅不为此苦恼,甚至有一种欢乐、一种乐此不疲、心醉神迷的感觉。直到有一个下午,我在街头上玩,看到我那可怜的父亲被人五花大绑押着在大街上游街,我才一下子醒悟过来。
我们在街上玩,在黄沙滩上挖沟,在电杆上用小刀划道道。小时候,我们连一件像样的玩具都没有,街边上靠墙竖着空的板车,那就成了我们大家的“巨无霸”。板车上的两只轮子一左一右悬空着,孩子们就开始用手去不停地转动,两只轮子比赛谁转得更快,旁边还有些年龄更小的、拖鼻涕的孩子,他们把树枝放到飞速旋转的轮辐里去,发出“格格”的声音。我们街上经常有小孩的手被这转动的车子轮胎轧伤;要不,我们一群人就聚集在街头上的合作社门口,等那里拉食品的车子一辆辆过来。孩子们都知道,那是整条街上食品最多的聚集点,光仓库散发的气味就已经非常激动人心。实际上回想起来,那更多的是腌月赞潮湿的麻袋布的味道,在仓库门口的空气中弥漫。仓库什么时候拉进来的货,拉的是什么,红糖、大米、山芋干还是肉皮,我们比大人知道的还清楚,因为不久它们都会出现在我们的饭桌上。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拉肉皮的车子,固然平时几乎吃不到什么肉,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装着肉皮的车子最有趣,拉车的人也高兴,因为这种干货的分量最轻,要不是因为路面不平,人拉起它们几乎可以在大街上飞跑了。一大张一大张油锅里炸过的黄澄澄的肉皮有一张大床或一张小床那么大,表面凸起了一块块的形状好看的肉泡。远远拉过来,一条街的空气就完全不一样,有了彻底的改观。人穷了或者饥饿时,鼻子就特别灵、特别尖,一闻到肉味道,心里就慌得很,也不晓得是高兴还是难过,总之,一辆拉肉皮的板车后面要跟一二十名小孩。他们像石头背后的寄生虫一样紧紧吸附在这一车子肉皮上面。如果你趁人不注意,或者车子颠簸之际,用手掰一个边角角,拉板车的工人一边回过身呵责,一边自己也恨不得停车先吞下去半张。这些侥幸中胆子大了掰到手的肉皮块块、渣渣,就成了小时候我们中间最抢手、最美味的食品,就类似现在商店里高级的巧克力豆,或者什么克力架饼干。那肉皮的味道也确实好吃,咬在嘴里“格滋格滋”,非常香脆,而且油腻,只是生吃后嗓子眼里干得难受,但也算是吃到肉了。我记得很多吃下去的肉皮上还有黑黑的猪毛,而且肉皮通常总是中间部分比较好吃,边上的都容易被炸焦,炸老,然而属于孩子们的也只有那些又老又硬的边角角。有时一张肉皮拖到仓库里,只剩下锯齿状的半张,或者像一张被虫蚕食过的桑叶。供销社的领导就会出来发火、骂街,见了小孩就追,但也只是吓唬,等到我们逃进弄堂,那人早就又回转身去了……
我童年的记忆大多模糊一片,只记得长江里上来过两座桥就到的那条街,叫北门浮桥街。我们就住在街的北面,后面有一个叫“同心里”的弄堂,弄堂七拐八弯,连缀着许多古旧的房子,高大的风火墙、阁楼和大天井。弄堂里有一家街办缝纫厂,几十只缝纫机在那里面大白天也光线很暗的地板上一齐“突突”响。这缝纫机的声音也是我喜爱的一样事情,我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厂边的墙角、门边上去听听。它仿佛使周围弄堂里的寂静变得更温馨美妙,更富有人情味了。从长江航运站的港口上过来两座桥,就叫“浮桥”,可能也是统称,因为另一座桥似乎没人说起还有名字。前头一座叫“浮桥”,后头一座也叫“浮桥”。桥不远地方是船闸、花园。桥下来中间那段,也就是两座桥之间的地方,有两个相峙的店面,一个是主要供应水产的菜市场,一个是卖船上用的桅灯、麻绳等物的船具店。过了两座桥,就到了北门大街的起始,最初是街两边并行的大树墩子做的肉墩头,然后是熟菜馆。一家大的冰库,路口另一面是房屋砌成两层楼,形似星状的、六角状的大茶馆,那茶馆据说在50年前更好、更有名气。到我幼年时,其经营状况和收入,实际上已日渐式微。当然,一些穷了一辈子、死不服气的老头子和在浪里岸上滚爬过来的外地船民,地方上声名赫赫的硬汉子也还常到这楼里来作客,呷一碗黄酒凭窗眺望。窗自然是旧的木格花窗,从此窗望出去可以看见那条长江的支流,锡澄运河,桥上和桥下的行人。因为从县城方向倒过来算,这茶馆在一条街的街尾上,而且再通出去就到江边上了,所以小时候游行的队列也从不到这里。他们似乎还有点识相。在北门街上走一半就知道停下来了,停下来再闹闹,就从原路敲锣打鼓打道回府,所谓有家归家,无家归庙。因此,街尾上这一段,从浮桥到茶馆,就成了“文革”中县城少有的一部分清静的街段。
父亲后来的工作,就要每每经过这一条街的街尾出浮桥到船闸附近,他在那里找到一份临时工,搓麻绳,隶属于一家街办绳厂。做出来的绳索也就摊到船具店的柜台上卖。在这之前他还做过其他临时工,他的一生都在不断变换工作和身份。儿时读私塾,长大后在老家村子里教人读私塾。抗日战争随全家逃亡,在江边芦苇荡里躲了一星期,他的母亲就是在那次逃亡中被日本人一颗炮弹打中,这件事讲起来太恐怖了。我印象中这种恐怖从未从我那十分严肃老实的父亲脸上消退。他中年以后脸上还保留着对那场战争的痛苦记忆。日本人的飞机一走他就下决心咬咬牙齿过江到了江阴城里,在那儿重新开始他的生活。他的身份里有某种很难以当时的社会机制和人群认可的乡村知识分子的底子。在北门街上,他参与创办了一所大多由渔民子弟就学的小学。他兢兢业业地教书,做到校长,但很快就卷入新的政治浪潮,他一生的厄运从未停止过。当他为学校招生跋涉在沿江那些淤泥滩上挨家挨户劝说那些打鱼人把他们的后代交给他时,他一生的事业达到了巅峰。他此后一直在倒霉,或者遭命运、或者遭时局和坏人暗算,等我大到足以有脑筋和记忆力在茫茫人海中辨别他时,他已成为中国的大街小巷常见的那种木讷而老实、不愿多说哪怕半句话、性格压抑而沉闷的中年男人。而且他没什么像样的职业,这对我父亲那种死要面子的一代乡村读书人来说,大概是个非常致命的打击,我体会不出这种打击来。我小时候根本不可能明白或者理解父亲那辈人的苦衷、他们的日常心理和早年追求。我只是觉得,父亲为人很诚恳,很平实,不幽默,不会耍花样,一辈子都只会老老实实说和做,而且最终的结果是做的远远比说的更多更快,体力劳动最终肆意践踏了他。夏天,我父亲常常在天井里把一只脚架起来,听附近的邻居说书吹牛,他的大腿上满是疤痕,一块又一块,有的是月牙形,有的是不规则的铜钱形状。直到他临终的前几年,我才知道是在监狱里被人殴打所致。他从来没有在我们这样的孩子面前提到过这些苦难、这些伤痕,他仿佛执意要用他自己缄默的身体永世埋葬它们,这样的耻辱和折磨一定程度上击垮了他的内心抱负。他有时回答我的提问,我好奇的手指在抚摸(在他腿上),他用的是一种现在回想起来十分达观、平静的口吻。他的平静直到今天仍使我惊讶,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使他最终承担了这一切,而没有为此暴躁不安到一世。他一定是在某些方面,某个关键一点上看透、看穿了他的个人命运,他的内心一定获得了某种悄然的皈依。我的记忆分成两大块部分,一块是我作为街头顽童在一个街边的土丘上玩耍,忽然听得有人喊我:“啊呀!你爸在游街!”于是我从童年的一天的疲惫中站起身来,看见父亲被人用手按着颈脖,双手反绑,在街上踉跄着被押游街。他在腰弯得很低的姿势中偶尔吃力地想把脸抬起来,他面色惨白,神情坚硬倔犟,眼神一动不动,牢牢盯视路面。他当然没有看见我,那个站在荒草和乱砖堆中目瞪口呆的我,但这个耻辱场面的色泽线条就像蚀刻的铜版画一样在我幼小的心头上瞬间铭刻下来了、完成了。我的记忆就像突然停电的录像镜头,最后一刹那的那个画面就这样无缘无故地铭记在记忆的脑海中。其中围观的群众包括押解父亲的军管会人的面孔、服装、声音、图像都一一毕现,十分清晰。对于我而言,那是一生的孤独的开端,如同运动场地上的运动员读秒时猛地摁下去的那个手势。我的身体仓促间被人世的辛酸猝然打开了一个缺口,这缺口也有点像沙漏中间的那个孔眼,微不足道、精确、有效。那个父亲被人押着游街的下午,就这样深嵌在我的命运和身体里。另一部分是我快上小学前后,政治形势似乎正常而冷清一点了——在那个年头里,人们因为过多地参加游行或万人大会反而会对日常生活中的冷清感到有些异样和不适——父亲找到了那份临时工作,他在找到工作之际一定私下里发誓要好好干。因此,他似乎没有休息时间,连吃中饭也不回家,只好由我母亲或我哥哥送饭去。那一次,哥哥大概生病了,母亲也在班上,送饭的事就只好由我去做,我其实早就在那儿跃跃欲试。以前去都是跟在我哥哥屁股后面,不知不觉那一段从家门口到船闸的路走熟了。但当母亲把盛饭的饭盒和网袋交到我手上,问我沿途会不会走,怎么走,我仍是脑子一热,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我硬着头皮半是害怕半是兴奋地踏上了送饭的路。那段路,小时候,一个像我那样六七岁的儿童,大概要走起码半小时,因为我的家住在北门街靠县城中心那段的中腰。我首先得沿很多复杂的小弄堂走完北门街,出浮桥再到船闸,然后才能找到父亲工作的那个地方。我大概是上午10点钟就出发了。我心里急,走得很快,所以出了一身汗,我后来慢慢放心下来,因为沿街熟悉的景物,弄堂口的建筑物给了我鼓舞。它们就像熟悉的好伙伴一样纷纷跟我打招呼,认识吧!你不记得啦?……我感到非常高兴,也仿佛是睁开眼第一次看这些房子。我鼻子尖尖上一定紧张得微微沁出汗来。当我走到船闸上快接近胜利时,我焦急得简直要跳起来了,因为船闸是两扇大的铁门,一张一合,从上面窄窄的边沿上走过去要有相当的胆魄。以前一直都有大人,或者我哥哥拉我的手走过去,现在,这一回不仅没有人拉我,并且我手里还提着样东西。我父亲就在船闸对岸,几乎能够看得见人影,可中间就是隔开这么一条河,我差不多都快要哭了。再不想办法过闸,开闸时间闸门一动,人就走不过去了!正在这时,一名打鱼的老头走过来,见我急成那样子,就耐心地打趣:“唉,啊小人拿在手里的是什么?都快尿尿在裤子裆里啦……”他让我把那一网袋饭盒给他,再拉住我的手,就顺利地过了闸,他再回过去拿自己的钓鱼竿和鱼箱,就这样我完成了第一次送饭的任务。只是晚上回去,对家里人隐瞒了那钓鱼老头的事情,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缺少过闸时的勇气了。那大铁闸确实又深又高,如同在深渊之上独步。底下的河流汹涌翻腾,煞是吓人。父亲一看见我送饭来。就摆脱了他原先在人面前的紧张拘谨,在那儿咧开嘴笑了。不过他仍不好意思马上扔开手里的活走过来,他让我在一只木矮凳上坐好,直到他工作的同事反复催促,他才高高兴兴走上前来。那个中午,我就和父亲一起吃,下午在附近船闸尽情玩耍,又花了几个钟头时间反复研究沉重的闸门的闭合,仿佛又遇到了那好心的钓鱼老头。到了傍晚昏昏沉沉有了睡意,天也快黑了,父亲正好下班,就把我扛到他肩头,父子俩高高兴兴回家,那是我和我父亲之间最快乐天真的一次交往。我记得我们过浮桥时我在他肩上,那是那一天晚上临睡着前的记忆,底下的桥上和远远的北门街上热闹非凡。船具店的灯已经亮了,各种运河里船舱里的油灯也亮起来,水面上亮荧荧一片。大街上的吆喝声、说话声此起彼伏,空中飘来我连做梦都没有办法吃到的饭店里红烧猪头肉的香味,以及煤烟、汽笛、缆绳、行人的吐痰……远远的船闸方向已经看不清楚了,暮色渐渐地汇拢上来,如同我白天过闸时所见的笔直深远的闸门、闸体、桥。endprint
父亲工作单位的场地,既没有车间,也没有厂房,一切都是手工和露天作业。在一大片河岸边的空地上展开。只有孤零零的两间旧瓦房,堆点产品和工具在里面,像是在田野里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逢到下雨天还要先寻地方躲躲雨。雨下大了,只好在家休息。工具是一只角铁做的架子竖在地上,手里织的麻绳的一头就系在这角铁凳子上。我闭上眼就能够看见三十多年前父亲工作时站立的姿势。低着头,双手摆弄着绳子,前面一只脚和用于后退的后脚呈非常规正的丁字形。随着手织的麻绳一寸寸拉长,人也往后一步步退挪,到一定的尺寸做完,再走到前面去从头再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单调的工作方式。父亲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双手反绑被抓去游街,吃尽了苦头以后,还会来亲手制作那种当年捆住他的绳子,而且他必须靠这些做出来的绳子吃饭。父亲一辈子都没有离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束缚。和他一起干活的同事大多是些年老色衰的妇女和残疾人,都是街道里弄平时照顾的对象。我记得好像只有两三个男人,其余全是女人。她们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翻嘴皮子,话说得使人昏昏欲睡,但心眼倒很好。我每次去玩,她们都很关心我,问长问短,而且都是些穷女人。有时我午睡时就睡在他们织好的麻绳堆上。我至今闻到旧的或新的麻绳气味还特别敏感。我小时候睡在绳堆上,感到那种气味特别好闻,令人安心睡去。他们后来慢慢积攒些钱,砌上了自己的车间,建筑材料多为粗长的毛竹和芦扉。他们搭了两三所屋子,后来,就从露天搬进了自己弄的光线幽暗的车间。这家街办绳厂在一天天壮大队伍,我自己也一天天长大。三年级过后,我已经不常去父亲的厂里玩,改为跟随母亲到她的女工宿舍。父亲又在那家厂里做起小小的官员来,他似乎一辈子都生活在社会的边缘,都跟一大群固定的人工作和交往。他们都住得紧靠长江,都是世代贫穷,都不识字但快要识字了;女人都有病和好心眼,男的不是残疾人就是古怪的单身汉。父亲的命运里浸透了他们身上的气味,染上了穷人和教育的疾病,并且在他们年复一年的体力活、抱怨和小市民的争斗和霉运中应付自如,处之泰然。父亲获得了上述这一群人的持久的崇敬和推崇,而他仅以平静、最后是木然的眼光把自己推进一个黑暗命运的深渊。这些人没有自己的社会地位,始终处于县城的近郊,常年生活在各具特色的真正的贫民窟里。父亲的抱负中或许一开始就有试图改善他们的生活的理想,但做到中途时发现自己已自身难保。他从监狱房出来,再次回到他们中间时,大概想清楚了,大概铁定了心。就像一名因急于航海而上了一条来历不明的破铁船上去的船长,比船上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船的破损程度,船将在什么样的惊涛骇浪中最终沉落,这名船长没有把船沉的消息告诉甲板上忙碌的水手。他自己也没有逃离,执意跟那条船、跟船民们一起奔赴那种可怕的命运,毫无怨言地坚守自己岗位直到最后覆灭。这就是我最后的印象,这就是我小时候到父亲厂里何以觉得比一般小孩受宠,最后那个厂在父亲的领导下一步步兴旺,再一步步衰亡下来的理由。我想,这可能归结于父亲那种乡村知识分子的情结,他虽然逃离了日本人炮弹落下来的淤泥滩和芦苇荡,但他到了一个新地方,立即又选择更靠近长江、更经常能闻到那些芦苇和淤泥气息的地方生活。在他看来,这些乡村渔民的小孩,这些常常生病的、不识字的女人是多么可爱,不仅真实地代表了那个逝去的旧世界,而又更预兆了可能到来的新生活。他脸上那种刚愎自用的表情,那种孤独的说话方式,像吉他上的金属嵌条,也深深镶嵌进了我的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