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阶层流动性
2016-09-22盐野七生
盐野七生
生活在12 世纪后半叶的威尼斯商人中,有一位名叫罗马诺 · 马伊拉诺(Romano Mairano)的男人。用历史学家们的话来说,他是这个时期“最典型的威尼斯商人”。
他不属于威尼斯的上层阶级,不是出身于小康家庭,估计没有什么做生意的本钱。1155 年,25岁左右的马伊拉诺拿着通过“海上融资”所获得的资金,加入了专门为采购商品和运输提供资金的“有限合资公司”,从威尼斯出发去君士坦丁堡,他负责销售木材。在平安抵达君士坦丁堡后,马伊拉诺卖了木材,从获益中拿出一部分归还了“海上融资”的借款,支付“有限合资公司”的费用。
商人兼旅行者又是水手,这就是 13 世纪初以威尼斯为代表的意大利海洋城邦国家的商人形象。经商有了信用,更容易融资。马伊拉诺扩大了他的事业,成了走另外航线的商船的共同出资人。
“连带”式集资
海上融资的原文为 Prestito Marittimo,是一种在短时间内融资的制度,年利率两成。虽然利息看上去很高,但在当时的欧洲实属平常。如果借款人能满载货物平安地返航,卖出商品,归还利息和本金之后,盈余全归自己。尽管利息高得让人咋舌,倘若经商手法适当,还是有利可图。
另一种融资制度叫有限合资公司,也可译为“联合股份公司”(意大利原文为Colleganz ,本意指“连带”)。
这个制度并非是威尼斯、热那亚等意大利海洋国家的首创,自古以来,就被犹太人、希腊人以及阿拉伯等商人们所采用,他们只限用于家人、亲戚之间;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但只要是同国人便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进行融资,的确是意大利的海洋国家最早启用的。
一直到14 世纪中叶为止,不仅是威尼斯,在热那亚、比萨等海洋国家,有限合资公司始终是最主要的融资制度。它根据合约的不同分成两种融资方式。不管是哪一种类型,都适用于建造新船、投标租借国有船只,以及采购商品。
第一种方式是投资人出资2/3 ,剩下的1/3 由经营者,即船员兼商人负担。所获利润,在扣除必要开销后,由投资人与经营者对分。
第二种方式是由投资人全额出资。经营者没本钱也无妨。归航后销售商品所得利润的3/4 归投资人,1/4 归经营者。
经营者并不是只能同一位投资人结成“连带”关系。虽然一次航海,只获得1/4 的利润,但倘若同时和10 位资本家结成“连带”,那么利润就是4/10 。反正出一趟海做每笔买卖所耗费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劳力是相同的,一位经营者连带10 个投资人的合约完全可以成立。通常,有限合资公司仅限于建造一艘船,或一趟航行。航海结束之后,“连带”也随之结束。再因其他目的,结成新的“连带”。
有限合资公司之所以长期被威尼斯人所采用,是因为这个制度在各个方面都非常有利。首先,对于投资人而言,不仅分散了风险,而且凭借与去向不同目的的人结成“连带”,开启多元化的经营。同样的木材,装在航线不同的船上,既可以从亚历山大换取香料,又可以从叙利亚得到丝织品。
投资人要做的工作,一是提供资金,二是将从东方带回的货品在威尼斯市场上转手卖给从欧洲来的商人。这个制度对于经营者也十分有利。他们可以在没有资本的情况下创业,并且靠与若干位投资人“连带”,增加收益。
这种精细的分散投资方式,让那些因各种原因,无法在国内或国外直接从事海外贸易的人,尤其是有一点儿小钱的人,有了投资的机会。向这些普通人集资,即便每个人能拿出的金额不多,但汇总起来也是相当大的一笔数目。这种集资方式,为威尼斯经济发展所必需的资金运作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威尼斯人能够募集到资金,与阿拉伯、犹太人只限于血缘关系间的融资,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那么,现实中真的存在投资人和经营者两个泾渭分明的阶级吗?答案是否定的。
A 商人将资金投到B 商人所搭乘的开往亚历山大和叙利亚的船,而A 自己却乘坐前往君士坦丁堡的商船,船上载有B 商人投资的商品。这种既是投资人又是经营者的情况,在当时极为常见。那些人在威尼斯不出海的投资人,指的是壮年后从事政府工作的人,或者是普通的投资人。即便那些有参政机会的名家子弟,大多数人在40 岁之前,也是在海上度过的。换言之,只要是做生意,无论在陆地或海上,都没有阶级之分。
国有船队
威尼斯并不是否定或压制本国商人勇敢的探险行为,而是将马伊拉诺这样的普通商人当作国家发展的栋梁。威尼斯人,特别是控制政府的大商人阶级,对于国家的统治,有着与当时其他国家(现在也一样)不同的见解。
中世纪经济史权威、耶鲁大学的洛佩兹教授曾经指出:“威尼斯共和国,犹如现代私人企业一样经营国家。” 与热那亚、佛罗伦萨相比,威尼斯更倾向于稳定成长,因为这样更符合经济利益。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惜使用“行政指导”,特别是在海外局势动荡的这个时期,手段愈发地强硬。
被叫作“幕达”(Muda)的商船固定航线制度,建立于 1255年。其他海洋国家也有相同航线的船只集结在一起的“幕达” 制度,不过,它仅仅是为了防止商船遭到海战或敌对国舰船袭击这单一目的。而威尼斯的“幕达” 航线中还加入了提高海外贸易效率的元素。
“幕达”一词原指昆虫等动物在春天褪去外壳,蜕变,意译是“航海的解禁”,后被用来形容解禁期间出港的商船的固定航线。
最初,组成船队的是私人的加莱船,没过多久,都变成了国有船。数量通常是5艘,有时候也会是10艘。进入14世纪以后,由于加莱船趋向大型化,船队大约由2— 3艘组成。船队的首领称作船队长,由政府任命。即使是私人船组成船队的时期,队长也是国家指定的。在战争期间航海时,常常会派加莱军船护卫,不过商用加莱船,包括划桨手在内,有战斗能力的人为数众多,所以它本身就具有足够的防卫能力。
这些“幕达”,即由数艘加莱商船组成的船队,等到航海期解禁之后,便纷纷离开威尼斯港。每一季出港的船舶数量大约在30—50 艘左右。每一条航线上都设有领事馆、商馆、修船厂等完善的设施,保证航海和通商在途中不受阻碍。
正因为是国有船,只要支付运输费,任何人都可以装载自己的商品。当政局稳定、航海安全有所保障的时期,政府会采用竞标的方式向私人出借船只。为了防止得标者哄抬价格,排除异己,独占舱位,法律规定了得标者可收取的运输费的上下限。而负责监视各条船的船队长,则是政府任命的官员。
这种制度对于防止财力雄厚的大商人独占商船相当有效,向所有希望参与海外贸易的商人们,提供了公平的机会。没有哪个国家会像威尼斯那样用心地去培育、保护中小商人。
大企业的独占行为,最终会导致国家的整体经济僵化。防止这种现象发生的最有效办法,就是保护中小企业的利益。耐人寻味的是,看到这一点并付诸行动的,竟然是掌控威尼斯政权的大商人们。这与任由巨贾独占市场的热那亚、佛罗伦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强势的行政指导往往容易扼杀个人的积极性。威尼斯政府很明白这一问题,所以政府只负责管理固定航线。此外的航线完全交由私人打理,新商品及新市场的开发几乎全部出自那些商人之手。但如果贸易地区的形势发生突变,政府判断有必要介入之时,会毫不迟疑地对私营者们发出行政指令。
划桨手和“首富”
在实施“幕达”的同一年, 威尼斯政府颁布了《海商法》(Leggi Marittime,亦译为“海上法”),把所有固定航线有关的事项法制化,以促进“幕达”更有效地运作。
《海商法》规定了船长与船员之间的相互义务。船长有义务给予船员规定的待遇,同时船员必须遵守指示,不得擅自行动。
与违反规定的船员要受到惩罚一样,在遇到突发状态时,没有进行合议擅自变更航线的船长同样会受到惩处。如果船长收取了商人的贿赂,按照商人的希望更改停靠港的话,一旦查证属实,则将被处以几乎要倾家荡产的巨额罚金。如果不能让当事人感到受贿是件极不划算的事情,这个问题是无法杜绝的。
当然,《海商法》也针对航海中死亡或受伤的船员规定了相应的赔偿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对船员等级最低的划桨手的权利的保证。除了对他们伙食的质量、薪水和损害赔偿有所规定之外,还明确地注明了他们同样有商品买卖的权利。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携带货物上船,在东方卖掉后,再用赚来的钱买商品带回威尼斯销售。
划桨手之于加莱船,犹如马达之于游艇。而且发生战事时,这些数量最多的人员是作战的主力。对于以加莱船为核心的威尼斯国家而言,划桨手们是一群不可或缺的男人。因此,保证这些人的权利,只是政府精心规划的经济运营中的一项必要措施。
近代意义上的银行的创立,百分之百是威尼斯的功绩。但是,在威尼斯,经济界的主角不是银行,而是从事实业的商人。银行只是一个从侧面协助的配角,帮助商人们的经营活动更为合理化和效率化。
在优先发展大企业的前提之下,金融业纯粹是一个依靠贷款收取利息和本金的机构,自然是选择条件良好的企业作为融资的对象,不会产生扶植弱势的中小企业的概念。
如果作为卖方企图独占市场的话,威尼斯的“公平竞争委员会”会立即介入,严惩不贷。曾经有商人采购了大量的住宅用建材,打算以高于市场的价格出售。政府迅速出手干涉,没收了货物,改用竞标方式销售。按照威尼斯政府的规定,买家的购买量不能超过一定的数量,而且在出售时必须依循市场价。
靠塞浦路斯的甘蔗栽培和开发盐田发迹的威尼斯当时的“首富”费德里柯·科纳(Federico Corner)被中小商人们控告违反禁止垄断条例时,政府并没有因为他是首富而改变一贯的立场,针对科纳要求购买砂糖或盐时必须同时购买棉花的销售手段,对他发出了违背国家方针的警告,命令他在塞浦路斯不能硬性搭卖商品。除此之外,政府还对科纳进行了严格的监控,以防他利用雄厚的资本在威尼斯建立垄断体制。
从上述的内容,以及固定航线全部使用国有加莱船,给予没有能力拥有商船的人们参与海外贸易的机会等措施,可以看出威尼斯政府对于保护、培养中小商人的政策执行得相当彻底。这一切并不是中小商人们为了维护自身的权利,向政府争取而来,制定和执行政策的,正是掌握政府权力的大商人们。
威尼斯共和国通过执行全力支援中小商人健全、活跃的商业活动这一贯的经济政策,有效地防止了国家经济僵硬化。这样的构想,也是它有别于佛罗伦萨和热那亚的特别之处。换言之,唯有非金融资本主导的威尼斯,才会制定禁止大企业垄断的政策,政策才能够得到公正、彻底的实施。
稳定币值
西欧最早的金币,不是威尼斯所制,而是1251 年热那亚铸造的“热那维诺”(genovino)。第二年,佛罗伦萨也铸造起著名的“弗罗林”(florin )金币。因为正好从那个时期开始,欧洲从北非进口黄金。
威尼斯造金币是在1284 年,虽然被对手抢先了一步,但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彻底的威尼斯人的特质,同样也反映在金币铸造上。称为“达克特”的威尼斯金币,重3.56 克,纯度达到99.7% ,几乎等同于纯金。“达克特”自1284 年发行以来,直到1797 年威尼斯共和国灭亡,始终保持了相同的纯度。1328 年,政府介入,制定了1 达克特等于24 个大银币的固定汇率,原本由银币主导的货币市场转向以金币为主。
为了保证本国币值的稳定,威尼斯政府常常出手“行政指导”,比任何国家都付出了更多的、不懈的努力。如果说威尼斯国库的收入基础依靠国债,大家大概更能理解这番努力。和其他国家一样,中世纪的威尼斯人没有什么所得税、地产税、直接税等概念。所谓的税金就是间接税。
绝大部分间接税来自以里亚尔托为中心的交易所,以及德国商馆等的交易税,税率只有交易额的1% 。由于交易总额庞大,累积的交易税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除此之外,还有消费税,主要针对葡萄酒、肉、盐、橄榄油等产品。税金包含在价格中,购买商品时等于自动交付了消费税。
另外,因筹集军费等目的,政府会发行国债。这种短期的临时国债,利息高达12%—20% 。中世纪时很多城市都发行类似的短期国债,利息通常都会达到20%。
如果依靠税收来填满国库,不仅会让穷人更穷,富人更富,而且会削弱国家或城市的财政。于是,威尼斯想到了发行长期国债。利息虽然只有5% ,但由国家负责每年派发两次利息。根据记录,威尼斯政府持续支付利息的时间长达百年。
威尼斯政府发行的回报稳定的长期国债,受到相当的好评。由于它的安定性,作为保证财产的投资手段之一,稳健型的投资人首先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也有人是鉴于它价格稳定,容易转手的理由。银行也会购买国债,甚至是威尼斯近邻的一些专制君王们,因担心自身的地位不稳,也会去买威尼斯的国债以防万一。这种做法与现代的独裁者把钱存在瑞士银行,算是同工异曲。
威尼斯政府发行的国债,不是全部销售给希望购买的人,还有一部分属于强制购买。被强迫购买国债的人,都是高收入者,其中包括拥有威尼斯市民权的外国人。
1379 年到1380 年正是威尼斯与热那亚交战时期。为了筹集军费,威尼斯做了一次资产调查。根据保存下来的调查记录,被认定为资本家的有2128 人。虽然不清楚当年确切的人口数字,不过从前后关系推算,估计在15 万人左右。也就是说,大约有1.4%左右的人成为课税的对象。
在这些人之中,因14 世纪初期的政治改革获得参政权的贵族有1211 人,可以说贵族阶级几乎全部榜上有名。其余的917 位市民来自各行各业,甚至有蔬果商人。
个人财产申报按家庭住址在各个区域同时进行。或许人们会立即想到是否会有虚报,不过威尼斯的管理不是靠人的良知,而是巨额罚款,所以申报内容的真实性超过了人们预想。
政府根据这些富人的财产数量,按比例分配国债,强制他们购买。
以上例子很好地显示了,由大商人组成的威尼斯统治阶级以“给执政者需要的正义,给人民需要的面包”统治国家,应该说经营国家的理念。
阶层“动脉硬化”
直到15 世纪为止,威尼斯是一个海运国,以海上贸易为生。进入16 世纪后,随着土耳其在地中海世界的势力扩张,以及新航线、新大陆的发现,地中海贸易的重要性逐渐下降,威尼斯的经济不能再继续贸易独大。
向来注重资本配置效率化的威尼斯人因应形势转向工业投资,从而促使以毛纺织为中心的威尼斯手工业,在16 世纪达到了顶峰;从1620 年左右开始,威尼斯的工业竞争力也呈现出下降的势头,农业逐渐取代工业成为经济命脉,通过完善灌溉系统,根据土质选择适合的农作物并不断进行改良等一系列的努力,威尼斯在内陆行省的农庄,变身为经营状态良好的企业。
在以海为生的时代,威尼斯社会并不存在贫富差别固定化的问题。换言之,即使有差距存在,也是有流动性。
“有限合资公司”和“海上融资”制度的有效运作,让那些资本不足,或者是完全没有资本的人,也有机会参与海运或经营贸易。贫家子弟可以在商船上担任石弓手,在获得收入的同时,学习航海和商业技术。只要稍稍积攒点儿本钱,便可以购买商品带到停靠港销售,再用卖货的所得买进胡椒等商品,这类商品在威尼斯是不愁销路的。很多身无分文的人,就是靠这种方式积累了相当的财富。那个时代的威尼斯,对“败者复活”提供了最理想的社会制度。
然而,当经济重心转向工业,继而变为农业之后,没有资产的人便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无论是发展手工业还是农庄,留给无产者的唯一机会就是当一名雇员。“败者复活战”的消失,意味着富人将变得更富,而穷人脱贫的机会则越来越少。在海洋时代十分遭到排斥的垄断行为,正不断地侵蚀威尼斯社会。
垄断的危害在于它限制了竞争,社会的上下流动性变得迟缓,贫富差距因此固定,最终导致国家活力的下降。当这种状态形成之后,任何改革和福利政策都难起到良好的效果。尽管威尼斯当时拥有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完善的福利制度,但由于经济结构发生了变化,贫民的数量不减反增。本国14 万的人口中,有两万人的生活需要靠社会救济。
这种动脉硬化般的现象,突出地表现在既不会务工也不会种田的贵族阶层。这些人属于管理国家政治的统治阶级,是共和国的大脑。然而威尼斯的政体是建立于经济基础之上,换言之,必须拥有经济能力才能从政。所以,除了元首等少数在正式场合需要维持体面的职务有报酬之外,大多数人都是无偿奉献。
统治阶级内部的贫富差别固定化,会带来政治的僵化和腐败。穷贵族靠卖选票应付窘迫,富贵族靠买选票集中权力。而那些通过金钱获得权力的人,首先做的就是收回成本。在这一点上,威尼斯和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
经济结构的变化,也造成了领导层人员数量的绝对减少。17 、18 世纪的威尼斯,因黑死病和战争而失去的男性数量,无法在短期内得到充分的补充。在过去,一个家庭有10 个孩子并不稀奇,哪怕没有足够的财产分给每个孩子,只能留给长子一人,需要自谋生路的孩子们,还是能够找到各种机会。
然而,经济重心转向农业之后,谋生的机会不如从前那么多,出生率自然随之降低。社会上不仅出现了不生孩子的夫妻,更有甚者根本不打算结婚。人们对于未来甚少期待,更关注于眼前的所有,难免会变得消极和保守。普通人即使在衰退期,多少还是能保持苦中作乐的庶民力量,可怕的是统治阶级的活力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