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班的“丛林法则”
2016-09-21朱善杰
朱善杰
中国学生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缺乏自由思想能力和科学创新能力。而这背后,不能不说,中小学时代的辅导班对此做出了一定“贡献”。一旦到了大学和研究生阶段,辅导班消失以后,问题就出来了。
近日,全国的中小学生都在陆续返回校园,其中很多孩子,度过了一个奔波而忙碌的暑假,他们的辛苦和紧张程度,与平时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别,有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刚从“辅导班”中走出。
我对它进行了一些调查。结果让我吃惊。
先看看这个“市场”有多大。
浙江杭州,文北巷深處的一个寒假作文班。依稀传来了新年的钟声,整个杭州城复归年前特有的平静。文北巷深处的一个寒假作文班却仍然挤得满满当当,家长和学生都是蛮拼的。
刚放暑假没几天,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有离婚的冲动与想法,我顿感惊诧。因为,我平时听到的,都是他夫妻如何恩爱,家庭何等幸福;看到的,是他在微信朋友圈里,不是在“晒娃”,就是在“秀恩爱”。
看见我僵硬的表情后,他开始娓娓道来。原来,他的婚姻危机,不是因为夫妻感情破裂,而是来自对孩子教育的巨大分歧,以及其给他带来的巨大痛苦和长期困扰。
他是留美归国的,对美国式教育非常推崇甚至迷信,只可惜他留学是在博士阶段,错过了基础教育时期,也就想在孩子身上进行全程的美国式教育实验。
但是,他的妻子是个“虎妈”,一心想培养出个“牛娃”。在孩子幼小时,二人对孩子教育方式的分歧还可以弥合。随着孩子长大,分歧越来越大,也越难以相互妥协。终于,在这个暑假,夫妻为孩子上辅导班之事,爆发了“离婚大战”。
原因很简单:妻子认为,上海的教育资源虽然很好但非常紧张,竞争也非常惨烈,别的不说,就说中考,将会有大概40%的学生被淘汰出局,失去上高中的机会。到高考,又是一轮残酷的淘汰赛。如大学读不上名校,就业就会困难。也就是说,孩子将来上什么样的大学,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不是等长大以后再自由选择的,而是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有不同的决定因素出现了。比如学区房会决定了孩子的起步。而一步跟不上,会步步跟不上。有钱的,当然会买学区房。但他家没有钱,因此唯一能改变孩子命运的机会是“鸡血”,也就是辅导班。
生活中的常识与经验告诉她,在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孩子前途与命运的“分水岭”是“幼升小”,而不是“小升初”和高考,更不是别的。因为,在她看来,上海目前的整体情况是:一个孩子,只有上了好的小学,才有希望考上好的初中;而上了好的初中,也就意味着顺理成章地上好的高中;上了好的高中的,基本上都能考上好的大学。
所以,她认为,孩子的教育,要从幼儿园抓起,甚至从一出生就要为十七八年后的考大学而谋划布局,而不是等长大了再说。也许,等长大了,就一切来不及了。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孩子出生前就争相买好天价学区房的原因,也是那么多家长,在孩子的幼儿园时期,就利用寒暑假和周末,甚至顾不上吃饭,带着孩子“赶场”一样地去上各种兴趣辅导班和课程辅导班的原因。同时,妻子告诉他,这种情况,不仅在上海发生着,在北京、南京也是如此。
但无论妻子怎么苦口婆心,他都是一点儿也不认同妻子的这一套。他觉得,这样的教育模式,不仅使孩子失去了快乐的童年,而且终将毁了孩子的一生及幸福。他认为,孩子长大了,无论读什么样的大学,选择什么专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都要尊重孩子的意愿和自由选择,只要其快乐就好。妻子却认为,如孩子从一出生就输了,长大了会输个彻底和精光,还何谈什么所谓的幸福快乐与自由选择呢。
就这样,在很长时间里,夫妻二人争个不休,吵个不停。最后,他发现,也许解决之道,就是离婚了:自己净身出户,把孩子和房子都留给妻子,孩子的教育和将来,全权交由妻子决定。
他不仅是来找我倾诉的,更是想征求我的意见。听到这里,我的脑海里浮现的不是他夫妻间争吵的场景,而是鲁迅的《祝福》中祥林嫂问“我”“一个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的画面。于是,一个下午过去,我也没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知道这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从我内心里,是坚决支持他的;但从现实考量,又似乎必须支持他的妻子。
我曾以为,他的妻子只是个别的“虎妈”。到后来,当听到一个同事说她暑假里会比平时更忙,因要带孩子参加各种课程辅导班时;又听到一个朋友说他这个假期已推掉了几乎所有事情,因要在家专心带孩子参加各种兴趣辅导班时;再听到一个孩子刚一岁的妈妈已加入了“2020年幼升小”的QQ群时……我才意识到,在上海,已是“鹰爸”“虎妈”遍地了。
至此,我对像上海、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的辅导班已有了初步的了解。同时,对老家的此类情况,也充满了兴趣。只是,在我的成长记忆里,根本不知道辅导班为何物。
等回到家乡,一个位于山东省南部的小村庄,蓦然发现,我的那点经验,已成了老黄历。镇上,在小学对面的整整一条街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辅导班:有公司连锁店式的,有家庭作坊式的;有暑期的,还有常年的;有明的,也有暗的;等等。街上充满的,是为各类辅导需求定制的“套餐”广告。
调查下来,我发现,大大小小的辅导班,总共有30家左右。它们是在2000年后兴起的,最初只有一两家,规模也很小。后来,辅导班越开越多,生源也旺盛起来。近几年,更是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据说,每年一到8月上旬,县里的教育部门就会来检查。因此,有的辅导班会在此之前结束;有的暂时关门,等检查后再继续;还有的,就转入“地下”了。
在一家辅导班楼下,我看到一个男孩在徘徊。一打听才知道,他不是来参加辅导班的,是来接参加辅导班的妹妹的。我就与他攀谈起来。
他生于2001年,从2010年起,就参加各类辅导班,前不久收到了县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但此时,他的父母还是想让他参加高一的学前辅导班,他苦苦哀求道:“我已连续参加了6年半的辅导班了,无论周末还是寒暑假,这下真的快要吐了,实在撑不住了。看在我中考成绩这么好的份上,今年就饶我一次吧。我从9月开始,再硬拼上3年,你们说什么是什么,让我参加什么辅导班,我都听。”
父母实在觉得他有些可怜,也就作罢。接着给了他一个新的暑假任务:天天接送妹妹参加辅导班。
我发现,家乡暑期辅导班的如火如荼场面,其实并不亚于上海,似乎大有“天下乌鸦”之势。只是,其中一个明显的区别是:前者的各类辅导班,还处于一种“非法”状态,有“市场”但还未“市场化”。
再说说为什么这里面没有赢家。
调查发现,很明显,从整体上来说,学生并不是主动愿意参加辅导班的,因为平时的课业本来就很重,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可以休息,可以玩耍,却还要继续上课,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比较痛苦的事情,会觉得学习是一个没有盼头的过程。再加上,孩子的天性还是爱玩的,是希望有一个自由快乐的童年的。
在参加辅导班的人中,年龄小一点的,比如幼儿园的孩子,不懂得反抗,就被家长带着参加。大一点的,比如小学的孩子,虽然有的开始很抗拒,但被家长逼迫着,也没有办法;后来发现,同龄人都参加暑期辅导班了,没有同学玩了,自己很无聊,也就跟着同学去参加了。再大一点的,比如中学生,有的因为平时学习不好,就想通过辅导班来提高成绩;也有的,认为老师在教学课堂上该讲的不讲,都是放在辅导班上才讲重点知识,因此,也就只能参加辅导班,否则学不到什么东西,无法应付升学考试。
那么家长呢?
对城里的家长来说,一般是愿意培养孩子的兴趣和業余爱好的,会主动考虑帮孩子选择一些兴趣辅导班,但前提是要适量和适当。然而,现在的兴趣班已完全变了味,成了“幼升小”、“小升初”等的重要考核指标之一,不学不行,且多多益善。
至于课程辅导班,如果不是为了升学,除个别觉得孩子成绩差而想补习的家长外,大部分是不会选择的。因为,他们平时都要上班,工作压力大、节奏快,整天忙忙碌碌,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当然是很想用来休息的,但现在要全部用来陪孩子参加各种辅导班,休息日过得比上班的日子都累。
对农村的家长来说,考虑最多的还是花钱。对于课程辅导班,家长几乎都是不愿意让孩子参加的,觉得平时已向学校交了学费,老师就应该把本应教给学生的都教好,凭什么课堂上不认真教,却在假期里补习基础课?明摆着就是为了挣外快。但是,谁也不想、更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出局,当看着别人的孩子都参加辅导班后,也就开始强迫自己的孩子跟着参加了。这是一种被迫的从众心理在起作用。
那么老师呢?当然,他们处于舆论风暴的中心。这些年,社会上对老师的批评之声不绝于耳,主要是认为老师办辅导班就是为了挣钱,在市场中放弃了师德。我访谈了家乡办辅导班的几位老师,他们也是有难言的苦衷。总结起来,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为生活所迫,二是应家长要求。
另外,一些商人看到辅导班很有市场潜力,因为现在孩子的钱最好赚,也就在寒暑假里雇佣老师和大学生办起了辅导班。正是这样,该镇的辅导班,在2000年后,如雨后春笋一般兴盛起来。
可见,学生、家长和老师,在辅导班问题上,各有委屈,似乎都是带着被迫性的,也都不是赢家,但又都欲罢不能。最多,赢家是资本。因为一些商家,不仅在城市里投资开设辅导班,也在农村投资开办辅导班。该镇上,有五六家辅导班是一些教育培训机构的连锁店。只是在一些社会舆论中,辅导班问题的“黑锅”,却让教师背了,这是我此次调查的发现之一。
那么,到头来,又是谁输了呢?毫无疑问,主要是学生。
首先,孩子应享有的正常家庭教育,被辅导班给取代了。这主要体现在农村。因为,家长认为,把孩子交给了辅导班,家庭教育的问题就万事大吉了。而在城市,也不是没有任何影响。毕竟,时间是有限的,学校和辅导班的时间占据了孩子几乎所有的生活后,留给家庭教育的时间和机会就被相应地缩小了。直接的后果之一,就是学校教育虚化,家庭教育淡化。
其次,一路在辅导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只是长成了一个个被灌输的机器,一定程度上,其主体性是被剥夺的,也就缺乏了学习的自主性和创造性。
8月中旬,一个在纽约一所著名大学任教30余年的华人教授告诉我,以他在美国学习和从教共40年的经验发现,目前中国中小学生的智商和能力,丝毫不比美国的同阶学生差,甚至有的还显得略高一些。但一旦到了大学和研究生阶段,差距就明显地拉开了。当然,对在美国出生并上中小学的华人,不存在这个差别。他指的是在中国读完高中和大学,再去美国相应地读大学和研究生的人。
究其原因,是中国学生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缺乏自由思想能力和科学创新能力。而这背后,不能不说,中小学时代的辅导班对此做出了一定“贡献”。一旦到了大学和研究生阶段,辅导班消失以后,问题就出来了。
既然辅导班的问题这么多,且学生、家长、老师都有苦处,那么为什么在当下社会还是一种越演越烈、欲罢不能的盛况呢?背后的推动力是什么?仅仅是金钱、市场和资本吗?
其直接原因,是社会的教育政策及其指向出了问题。
首先表现在“大学等级化”和“就业出身论”上。人人都想考一个好的大学,因为将来就业前景好。而所有阶段的辅导班,都是围着高考的指挥棒转的。其次表现在教育资源分配和投入的不平衡:一是地区发展不平衡,优良的教育资源都集中在发达地区,尤其是那里的大城市,尤其是大城市的市中心;二是地区政策不公平,当下社会有一种说法是“寒门难出贵子”,很大原因在于农村地区、落后地方、城市郊区、穷人家里,考上大学尤其是名牌高校的可能性已越来越小,也就很难再培养和向社会输出精英人才。其实,家长不惜一切代价,被迫让孩子上辅导班,除了从众心理以外,还有“吊丝逆袭”的心态。
间接原因,是文化的运行机制出了问题。
因为,一种良好的社会文化,会推动社会教育的良性发展;而一个不良的社会文化,会破坏教育政策的正常运行,使其偏离政策落地时的本来轨道。辅导班就是如此。
现在出现了一种状况,就是:有钱和有权者,把孩子送往国外尤其是美英读书;暂时没送的,也想方设法把孩子送进北京、上海的国际学校,动辄一年学费几十万,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好,记得曾看到一则“北京贵族学校花三千万建防霾体育馆”的新闻。而通过辅导班实现高考路上“自相残杀”的,大概就是一些工薪阶层的家庭了。至于那些偏远地区的孩子尤其是留守儿童,则是被排斥在上述这两类家庭之外的“第三种人”。
当社会上主流的文化被资本、市场、竞争等逻辑控制或笼罩时,人们在现实最终选择和认同的,其实是一种“丛林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