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铁匠
2016-09-19
一
那年,我回北大荒。车子跨过七星河,来到大兴岛,笔直朝南开出大约十里地,开到三队的路口。青春时节最重要的记忆,大都埋藏在这里。
回北大荒看望老孙,一直是我心底的愿望。
老孙是我们二队洪炉上的铁匠,名叫孙继胜。他人长得非常精神,身材高挑瘦削,却结实有力;脸膛也瘦长,却双目明朗,年轻时一定是个俊小伙儿。他爱唱京戏,“文革”前曾经和票友组织过业余的京戏社,他演程派青衣。
他是我们队上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老党员,是我们队上说话颇有分量的一个人。他打铁时,夏天爱光着脊梁,套一件帆布围裙,露出膀子上黝亮的肌肉。铁锤挥舞之时,迸溅得铁砧上火星四冒,像有无数的萤火虫在他身边嬉戏萦绕,那是我们队上最美的一个画面。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二队的夜晚》,里面专门写了夜晚老孙打铁时的美丽情景。当时,很多知青把这首诗抄在笔记本里,至今居然还有人能够背诵。这首诗记录了我对老孙的一份感情。
这份感情,就像洪炉上淬火迸发出的火星一样火热而明亮。故事发生在1971年的冬天。那一年,我24岁。
二
我和同来北大荒的9个同学,为了队里3个所谓的“反革命”,路见不平,自以为是地为他们打抱不平,因而得罪了队上的头头。他们搬来工作组,准备枪打出头鸟。他们查抄了我所有的日记和诗,轻而易举便找出了我写的这样的诗句:南指的炮群,又多了几层。
明明是指当时珍宝岛战役之后要警惕“苏修”对我们的侵犯,却被认为那“南指的炮群”指的是台湾,最后上纲到:“如果蒋介石反攻大陆,咱们北大荒第一个举起白旗迎接老蒋的,就是肖复兴!”
这在现在听起来跟笑话似的,但从那时起,几乎所有的人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我知道,厄运已经不可避免,就在前头等着我呢。
那天收工之后,朋友悄悄告诉我,晚上要召开大会,要我注意点儿,做好思想准备。
那天晚上飘起了大雪,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的组长都披着军大衣,威风凛凛地站在食堂的台上,俨然是电影《林海雪原》中的203首长。我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便硬着头皮,强打起精神,来到了食堂。就在前不久,也是在这里,我还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地为那3个“反革命”鸣冤叫屈,把当时的会场激荡得沸腾如开了锅,如今却一下子跌进了冰窖。
我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但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待会儿真要被揪到台上,我会是怎样的狼狈样子。我真的一下子如同丧家之犬,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厄运的到来,这才知道英雄人物和反面人物,其实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那一晚,工作组组长声嘶力竭地大叫着,一会儿说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会儿重复着说如果蒋介石真要反攻大陆,咱们队头一个打白旗出去迎接的肯定是肖复兴……然后,他又非常明确地指着我的名字说我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总之,他讲了许多,讲得都让人提心吊胆,但是,一直讲到最后,讲到散会,也没有把我揪到台上去示众。我有些莫名其妙,以为今晚不揪了,也许放到明晚上了。
我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等着所有的人都走了,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食堂。我忽然看见食堂门口唯一的一盏马灯下面,很显眼地站着个子高高的一个人,他就是老孙。雪花已经飘落他一身,他就像是一尊白雪雕像。
在此之前,我和老孙并不是很熟,我只找他为我打过一次镰刀。突然看到纷飞雪花中的老孙,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那里。
那时,四周还走着好多人,只听老孙故意大声地招呼我:“肖复兴!”那一声大喝,如同戏台上的念白,不像青衣,倒像是铜锤花脸,字正腔圆,回声荡漾,搅动得雪花乱舞,吓了我一跳。
紧接着,他又大声说了一句:“到我家喝酒去!”然后,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当着那么多人(其中包括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组长)的面,旁若无人地把我拖到他家。
炕桌上早摆好了酒菜,显然是准备好的。老孙让他老婆老邢又炒了两个热菜,打开一瓶北大荒酒,和我对饮起来。酒酣耳热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和好几个贫下中农都找了工作组,我对他们说了,肖复兴就是一个从北京来的小知青,如果谁敢把肖复兴揪出来批斗,我就立刻上台去陪斗!”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算一算,45年过去了,许多事情,许多人,都已经忘却了,但铁匠老孙总让我无法忘怀。有他这样的一句话,我会觉得北大荒所有的风雪、所有的寒冷,都变得温暖起来。
三
1982年,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我回了一次北大荒。回到大兴岛上,第一个找的就是老孙。那是我1974年离开北大荒和老孙分别8年后的第一次相见。
当时,他正在干活,系着帆布围裙,挥舞着铁锤,火星在他身子周围四溅。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那一瞬间,像是回到那年找他为我打镰刀时的情景。他一看到我,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我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他把活儿交给了徒弟,拉着我向他家走去。一路上,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他那只结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那手那样有力,那样温暖。
刚进院门,他就大喊一声:“肖复兴来了!”那声音响亮如洪钟,让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冬天风雪夜里那一声洪钟大嗓的大喝:“肖复兴!到我家喝酒去!”
进了屋,他老婆老邢把早就用井水冲好的一罐子椴树蜜水端到我面前。一切,真的像是镜头的回放一样,迅速地回到了从前。
自从那个风雪之夜老孙招呼我到他家喝了第一顿酒之后,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冬天,我没少到他家喝酒吃饭打牙祭。他家暖得烫屁股的炕头,我没少和他坐在一起。春天,到他家吃第一茬春韭包的饺子;夏天,到他家喝在井里冰镇好的椴树蜜水,这些是我最难忘的记忆了。
椴树蜜是北大荒最好的蜜了。在我们大兴岛靠近七星河的原始老林子里,有一片茂密的椴树林,夏天开白色的小花,别看花不大,却能开满树,雪一样皑皑一片,清香的味道,荡漾在整片林子里,会有成群的蜜蜂飞过来,也有养蜂人拉着蜂箱,搭起帐篷,到林子里养蜂采蜜。
那时候,椴树开花前后,老孙爱到那片老林子里养几箱蜜蜂,专门采集椴树蜜。他家菜园子里,有他自己打的一眼机井,他常常把椴树蜜装在一个罐头瓶子里,然后放进井里,等收工回来,把椴树蜜从井里吊上来喝。蜜水冰凉,沁人心脾,那是当时最好的冰镇饮料,井就是他家的冰箱。
喝到这样清凉的椴树蜜,岁月一下子就倒流回去,让你觉得一切都没有逝去,曾经经历的一切,都可以复活,保鲜至今。
四
如今,又是那么多个年头过去了,我不知道老孙变成什么样子了。算一算,他有70上下的年纪了。我真的分外想念他,感念他。
又到了三队,模样依旧,却又觉得面目全非,岁月仿佛无情地撕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只是记忆顽固地定格在青春的时节里罢了。
在场院上遇见了现在三队的队长,他带着我往西走。还是当年那条凹凸不平的土路,路两旁,不少房子还是当年我见到的老样子,只是更显低矮破旧。
记忆中,1982年来时,也是走的这条路,老孙拉着我的手往他家走,一路上洪亮的笑声,一路上激动的心情,恍若昨天。
走到离老孙家十来步远的时候,他家院子的栅栏门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正是老孙的老伴老邢。她就像知道我要来似的,正好出门迎我。
我赶紧走了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她只是愣了那么一瞬间,就认出了我。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唰地流了出来,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俩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能够感到彼此的手都在颤抖。
进了家门,她才抽泣着对我说老孙不在了,其实她刚刚流眼泪时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老孙一直血压高,还有心脏病,一直不愿意看病,更舍不得吃药,省下的钱,好贴补给他的小孙子用。那时,小孙子要到场部上小学,每天来回18里路,都是老孙接送。
两年前的3月,夜里两点,老邢只听见老孙躺在炕上大叫了一声,人就不行了。那一年,老孙才69岁。
望着老孙曾经生活过那么久的小屋,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屋没有什么变化,所有简单的家具——一个大衣柜、一张长桌子,还是老样子,也还是立在老地方。一铺火炕也还是在那里,灶眼里堵满了秫秸秆烧成的灰。家里的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老孙在时的样子,仿佛老孙还在家里似的。
一扇大镜框依旧挂在桌子上面的墙上,只是镜框里面的照片发生了变化。多了孙子、外孙子的照片,少了老孙的照片,以前我曾经看过的老孙穿着军装和大头鞋的照片,还有一张老孙虚光的人头像,都没有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老邢:“老孙的照片还在吗?”
她说还在。她从大衣柜里取出了一本相册,我看见里面夹着那两张照片。还有好几张老孙吃饭的照片,老邢告诉我,那是前几年给他过生日时照的。我看到了,炕桌上摆着一个大蛋糕,好几盘花花绿绿的菜,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碗里倒满了啤酒。老孙是个左撇子,左手拿着筷子,很高兴的样子。那些照片中的老孙老了许多,隐隐约约能够看出一点病态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大灵便。
我从相册里取出一张老孙拿着筷子夹着饺子正往嘴里塞的照片,对老邢说:“这张我拿走了啊!”
她抹抹眼泪说:“你拿走吧。”
我把照片放进包里,望向后墙,还是那一扇明亮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他家的菜园,菜园里有老孙自己打的一眼机井,我那次来喝的就是从那眼机井里打上来的水冲的椴树蜜。似乎,老孙就在那菜园里忙活着,一会儿就会走进屋里来,拉住我的手,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如果高兴,他兴许还能够唱两句京戏,他的唱功不错,队里联欢会上,我听他唱过。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在走神。人生沧桑中,世态炎凉里,让你难以忘怀的,往往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是一些看似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人,是一些甚至只是一句足以打动你一生的话语。于是,你记住了他,他也记住了你,人生也才有了意义,有了可以回忆的落脚点和支撑点。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老邢已不在屋里了,我忙起身出去找,看见她正在外面的灶台上为我们洗香瓜。清清的水中,浮动着满满一大盆香瓜,白白的。这是北大荒的香瓜,还没吃,就已经闻到香味了。
我拽着她说:“先不忙着吃瓜,带我看看菜园吧。”
菜园很大,足有半亩多,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荚……姹紫嫣红,一垄一垄的,拾掇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只是老孙去世之后,那眼机井突然抽不出水来了。这让老邢,也让所有人感到奇怪。有些物件,和人一样,也是有感情、有生命的。
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此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我此次回大兴岛最想见的人,已经见不到了。
倒是老邢劝起我来:“老孙在时,常常念叨你。可惜,他没能再见到你。他死了以后,我就劝自己,别去想他了,想又有什么用?我就拼命地干活,上外面打柴火,回来收拾菜园子……”
想一想,有时候,万言不值一杯水;有时候,一句话,能够让人记住一辈子。如果说我的青春真的是蹉跎在那场“上山下乡”运动中的话,那么,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有过这样的一句话,到什么时候,你也会相信,你的青春并不是一无所获。
那天下午,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尽管队长说场部早准备了好多香瓜,老邢还是坚持要给我带一袋香瓜。她说:“你们的是你们的,这是我的。”然后,她对我说:“老孙要是在,还能给你带点儿椴树蜜的。老孙不在了,家里就再也不做椴树蜜了,就用这香瓜代替老孙的一点儿心意吧。”一句话,说得我泪如雨下。我已经好久未曾落泪了,不知怎么搞的,那一天,我的情绪竟然是那样的无法抑制。
一连几天,满屋子都是香瓜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