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自述:我与“梁效”
2016-09-19本刊编辑部
汤一介自述:我与“梁效”
汤一介,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哲学教育家。近日,他的遗稿《我们三代人》正式出版。这本书的一个价值就是它的真诚,不回避问题。例如他对当年听从党委分配,参加“梁效”的来龙去脉做了详细交代,并不回避自己的责任。
编写《林彪与孔孟之道》
1973年秋天,当时北大的党委书记王连友同志找我们谈话,他说:“清华的同志编了一份《林彪与孔孟之道》,毛主席看了,认为不好,他说找一些北大懂点孔孟之道的人参加,和清华一起来编写吧。”王连友同志说:“你们就和清华的同志一起编写吧!”这时正是在批判所谓“右倾回潮”,在北大自然又掀起了一次批判运动。我是当时北大哲学系教育改革小组的负责人,看看火又会烧到我身上,如果能到“梁效”(即“两校”的谐音,是“文革”时期批林批孔运动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的笔名),这场灾难也许可以躲过。
进入“清华北大两校大批判组”主要是依据毛主席的要求编写《林彪与孔孟之道》,开始只有十来个人,主要就是编材料,我算是编材料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1974年1月《林彪与孔孟之道》以“中共中央一号文件”的形式发件。由于我和周一良自始至终都参加了《林彪与孔孟之道》的编写,所以受命到各单位去讲解这份材料。分工:我讲带有理论性的前四部分,如“克己复礼”之类;周一良先生讲带有解释性的后四部分。大概到这年二三月,“两校大批判组”实际被分成两个组,一个组的主要任务是编材料,接着编《林彪与孔孟之道》(材料之二);一个组是写大批判文章。我主要在材料组,“材料之二”的基本内容是“五七一工程纪要”。这份材料早在“大批判组”成立之前我们就看到过。在“两校大批判组”成立之前,江青曾召集一批在京学者(不仅仅是北大、清华的教员)开过两次座谈会,在会上就说到要批判林彪,这样就涉及到“五七一工程纪要”,并且传达了毛主席有关“评法批儒”的指示。
为了编写《林彪与孔孟之道》(材料之二),江青曾让我们到林彪住所毛家湾查看林彪的图书,当我们进到林彪的藏书楼,使我们吓一跳,林彪的藏书竟有七万多册,其中线装书非常多,在一些线装的中国经典上常有林彪的“批语”,我当时曾把他在《论语》上的批语过录到另一本书上,现在我还保存着。我们当时翻阅林彪的藏书,当然都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找一些所谓“反对社会主义”“复辟资本主义”的话,而且往往也是顺着毛主席的思路来加以理解。我们以“五七一工程纪要”为基础,再加上林彪藏书中的“批语”,东拼西凑,编成了《林彪与孔孟之道》(材料之二)。
“材料之二”编完之后,我们这些编材料的人没有事可做了,于是也参加到写作组里。写作组的任务是:解释《林彪与孔孟之道》(材料之一),写“批林批孔”和“评法批儒”的文章。文章多半是两三个人合写,然后由谢静宜、迟群审定后,往上送。文章署名除用“北大清华两校大批判组”外,还有一些笔名,用得最多的是“梁效”。
与江青接触的日子
从1973年下半年起到1974年四届人大前,有两件事应该说一下。一是,大批判组成员曾两次随从江青到天津,这是我们和江青最近的接触,因而对她有直接的感性认识。有一次,我不知为什么提到“斯大林”,江青突然大发脾气说:“不要提他,不要提他。”吓了我一跳,以后我在江青面前不敢再说话。到天津后,我们并没有和江青住在一栋房子里,只是她召我们去她住的地方,我们才能去,去那里往往是和她一起看电影。
另一件事是,当时的中央政治局召见“梁效”成员(也还有几位非“梁效”成员参加)。有一次是由各位政治局成员向我们讲话,会议虽由周总理主持,但江青却唱主角,她讲了不少毛主席讲的一些“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话,好像有的地方还是根据纸上写的材料念的。另一次召集我们开会,这次大概主要是“四人帮”和汪东兴等人参加,主要讨论“评法批儒”。江青让我们发言谈谈“儒家”和“法家”的不同。我说:“儒家和法家的不同可能主要是两点,一是法家主张改革,而儒家则要维护旧制度;二是法家主张前进,而儒家主张倒退。”我说得很简单,后来听说,江青认为我的发言很扼要。但江青认为很扼要,这一方面说明,我在紧跟毛主席,失去了自我思考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说明,我是在迎合“四人帮”,失去了知识分子独立的人格。因为我实际上对儒、法两家都并没有作什么认真研究。
1974年底召开四届人大前,有天“梁效”的一位成员告诉我,说北大广播站正在介绍我,说我当选了四届人大代表。我当时也没听见是如何介绍我的,后来听说,因为对“评法批儒”的发言很受江青的肯定,这样当上了四届人大代表,当时我虽没有什么喜出望外之感,但也觉得自己还可以跟上现实的要求。四届人大正式开会之前先开预备会。我们都集中在车公庄的礼堂里,等待领导人来接见和讲话。忽然江青等人来了,她看到了我,就说有事要找我,她就上了讲台,讲了一通,我什么也没听见,不知她要找我干什么。我赶快找工作人员,他们已经知道。散会后,工作人员把我带到一间小会议室,江青和她的随从人员,还有一些学者和艺术界人士在场,桌上摆着一些用封套套着的线装书,江青对我们说了一通话,我已记不清了,最后江青指着那一堆线装书说:“这是马王堆出土的帛书《老子》甲、乙两种的影印大字本,你们大批判组去和今天的对照一下,加点注释,毛主席要。另外甲、乙本前后的部分也加点注。所加的注释都用朱红。”还特别对我说:“你,会议就参加开幕式,其他会就不一定要参加了。回去你们就快做吧!”因此,我只参加了四届人大的开幕式就回“两校大批判组”,然后就开始注释工作了。后来听说毛主席对我们的注释工作很满意,当然我们很高兴,有点“受宠若惊”之感。
接受审查,慢慢觉悟
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被抓起来,大批判组全体成员也被集中起来,进行审查。在这一年半的审查期间,我们每个人几乎都反复作了多次的检查和揭发。主要要我们交代和揭发的问题是:“四人帮”、谢静宜、迟群是如何反周总理的;我们这些大批判组成员是如何接受“四人帮”的指示反总理的。现在我仍然可以说,在大批判组中我从来没有听到“四人帮”或谢静宜、迟群说到过“周总理”。因此,在我的检查中又陷入了和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一样,那时聂元梓的校“文革”审查我们,要我们交代如何反对毛主席;现在“梁效”专案组又要我们交代如何反对周总理。而我们这些书生哪里知道中共中央上层之间的斗争呀!因此,在我的检查中就再三说明,我和其他“梁效”成员确实在客观上帮助“四人帮”,犯了反对周总理的严重错误,但我和许多“梁效”成员在主观上并没有要反对周总理。对这点,我无意为自己辩解,就像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说我反对毛主席一样是无法为自己辩解清的一样。
在开始审查我们的时候,我还可以请假回家。有一次,在我为是否要违心地承认自己在主观上就是要反周总理的极度苦恼中,我真的想不清楚,为什么毛主席没有告诉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能说清这一切问题?我的精神几乎陷入崩溃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我请假回家看看,想看看妻子,我们有二十五年共同生活的苦难历程(她二十六岁就被划为右派,而我自1957年反右斗争后,历次运动都受到批判);想看看孩子们,不知他们今后如何度过一生(因为他们在1977年恢复高考时都考得很好,但因我的原因没有学校敢录取他们)。我想着看过他们以后,回“梁效”集中地要经过未名湖,不如跳入湖中,了此一生吧!但正巧孙长江同志来我家,他对我说:“事情总要过去的,不要乱交代,就是坐牢也没什么,早晚得放你,可以准备点换洗衣服,一定要挺住,我们能做事的时间还长着呢!”听了孙长江同志的话,我非常感动,打消了投湖自杀的念头。
我参加“两校大批判组”,尽管当时有种种客观原因,尽管是毛主席指示让我们参加的,但我自己是不能原谅自己的,我也不要求别人理解“梁效”同仁的处境。我自己应该严厉地责备自己,正是我在开始时考虑想逃避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而自愿进入“梁效”;正是我迎合江青等所传达的毛主席关于“评法批儒”的指示,而作了被江青肯定的发言。这都说明了我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软弱性。1978年后,我渐渐地有了一些觉悟,到80年代初可以说较为彻底觉悟了,一切应根据自己的“良知”,不再说违心的话,不管是谁说的,我都得用自己的头脑来问一问:是否合理?是否有道理?
(《我们三代人》汤一介/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