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师爱
2016-09-10朱永春
四十年前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样,与要好的同学背着书包进了教室,坐定后把铅笔盒规整地放在书桌一角静候老师。没料到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她俯下腰拍了拍我的背说:“你把铅笔盒收好,带上书包跟老师来!”我稀里糊涂跟着老师走出教室,然后被领进了一个新教室,那里已坐满了学生。
我的老师和里面的女教师耳语了几句就出去了。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在教室前,下面的学生齐刷刷地看着我。那位戴眼镜的女教师好像早就给我留了个座位,用粗大的教鞭向人群中一指,面无表情地说:“你给我坐那个位子!”我满腹狐疑地在一个女生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这时,前面的家伙转过身来朝我一阵挤眉弄眼,还低声问:“你怎么也来读一年级了?”这时我才发现,同村今天刚上小学的建荣就坐我前面,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成了留级生!一时,羞耻感如同新同学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袭来。我低着头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自然,我在第二个小学一年级里没学到多少知识,倒是在记忆里收获了太多的耻辱与恐惧。也许多读了一年的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学习优势,我那戴金丝边眼镜的班主任金老师对我格外失望,甚至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直接叫我“留级生”。一次下课后,一名男生学样叫我“留级生”,我怒火中烧地上去和他摔打在一起,不小心把对方的裤带扯断,裤子也掉了下来,露出大半个大屁股,引得周围同学哄堂大笑。结果,我被金老师狠狠地抽了几教鞭,但比鞭子更伤我的是她对全班同学说的话:“你就是个二流子!长大后成流氓!”
记忆中,那时对我唯一友善的是我的同桌。一次期中考试前,她发现我连什么叫造句都没弄明白,就耐心教我。考试时,卷子上果然有造句题目。但我一看就傻眼了,因为那几个词语我根本不认识。我想起同桌说起过,造句就是把给的词语用到一个句子里,句子通顺就算正确。我就琢磨起来,突然脑洞大开,一下就把两个句子“造”完了。
第二天,卷子发下来了,同学们都拿着卷子比成绩,我的考卷却一直没到手。这时,金老师进来了,她简单地讲了这次考试的情况,比如谁谁得了第一名,谁谁进步最大。突然,她一手抓起讲台上的一张卷子,一手指着我骂了起来:“又是你这个留级生!不仅拖班级后腿,还给我们班出洋相!同学们看看,留级生竟然这样造句:今天老师要我用勤奋来造句!今天老师还要我用礼貌来造一个句子!都像你这个笨蛋这样写还造个屁句哦!真是一个猪脑子啊!”不用说,全班又是一阵疯狂大笑。我的同桌也轻声地叹息着。
从此,我更加害怕班主任。每当她走进教室,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在她的算术课和语文课上,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不停在内心祷告:“千万不要叫我回答问题!千万不要叫到我!”至于她究竟在讲什么我已无暇顾及。悲哀的是,几乎每节课都会有逃不过的提问环节。这个时候的金老师总是一边问“这个字怎么念”,一边扫视全班,正在默念“不要叫到我”的我毫无强装镇定的天赋,见老师目光扫来就不自觉地低头躲避,结果却每每被叫了起来。此时,脑子一片空白的我根本没法回答问题,只能听金老师对我咆哮:“你是猪脑子啊!人家学一遍就会了,你怎么笨得像木头人!给我滚出来,去墙角面壁!”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随着知青返城政策的落实,金老师据说回到镇上的缝纫机零件厂当工人去了。
三年级开学后,我果然再没见到让我无比恐惧的金老师。新学期这天,上课铃响过后,一个个子不高的大男孩轻快地走上了我们班的讲台。他手拿名册,笑眯眯地环视了一周,说:“我姓钱,你们可以叫我钱老师,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接你们金老师的课,教你们语文和算术。下面我想认识一下各位小朋友!”然后饶有兴趣地点起名来……“朱永春!”“到!”“好,请坐下!”
请坐下?听到这个“请”字,我有点怀疑耳朵出了毛病,因为上学至今从没老师对我说过“请”字。纳闷归纳闷,当老师开始上课后,我那条件反射照例运转起来。每到提问环节,我就强装镇定,心里却不停祷告:“不要叫到我!不要叫到我!”但是,运气总不太好,第一天就被“逮着”了。这不,钱老师看着名册说:“朱永春同学,请问这两个字怎么念?”
我局促地站在那里,漠然地望着黑板。
“不会念啊?不要紧,这两个字叫‘勇敢’,来跟我念两遍!”
我跟着老师念了两遍,但脑子晕乎乎的什么也没记住。可钱老师以为我肯定记住了,于是和善地点点头说:“记住了吧?记住了就好!请坐下!”
“请”?这次我可是听真切了!
以后上课,我照例隔三差五地会被叫起来回答。虽然每次都一问三不知,但钱老师仍是笑眯眯地“请”我坐下。没有挖苦,没有讽刺,没有辱骂,没有鞭打,只有和善的笑容和温暖的“请”字。我不知不觉地忘记了害怕,忘记了祷告,开始好奇地听老师到底在讲什么,同学到底在听什么。此前三年多,我从没敢放松下来听一节课啊。
那一天,钱老师对我们说:“这是算术里最难的部分,大家现在不会不要紧的,我们一点点地学!” 从那天起,我开始听课了!
真是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钱老师用小黑板挂出的应用题太简单了:小明家有两只兔子,一只是公兔,一只是母兔。母兔生了三只小母兔,后来三只小母兔又分别生了3只、4只和6只小小兔子,问小明家现在共有多少只兔子?
我动笔很快就算了出来,对正在凝神思考的同桌说:“18只!”同桌看都不看我一眼说,别瞎猜!过了一会她也算出来了,说:“还真被你猜对了!”但随后的几天里,我通过一次次的“猜对”,让同桌开始意识到她的同桌并不是一个木头人。自此后,碰到不会做的她都向我请教,而我也从她那里学会了该怎样正确答题。
期中考试时,因为全班唯一做对了那道压轴题,我的数学竟然考了全班第一。记得钱老师在分析那道题目后激动地说:朱永春长大后能考上中专的!我当时不知道“中专”是什么,但猜得出那肯定是很有出息的意思。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村小的上课规矩照旧:老师上半节新课,然后留学生在教室做黑板上的练习题。要是在下课前做完,学生可到办公室让老师面批。为了能与老师单独待一会儿,我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作业,然后冲到办公室。在办公室里,钱老师会一边笑眯眯地批着我的本子,一边摸着我的后脑勺对其他老师说:“呶,这个就是我说的全班脑袋瓜最灵光的朱永春!”
就这样,钱老师的一个“请”,请走了我对上课的恐惧;钱老师的一个“摸”,摸来了我人生最初的自信。那年,我第一次获得“三好学生”奖状;那年,那朴实而温馨的师爱谱写了我生命的变奏曲。虽然钱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就走了,但他给我的师爱与鼓励没走,而像播下的种子留在了我的心田,不断成长发芽,结出自信与梦想的果实。后来,我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并光荣地成为了人民教师。
教育学家吉诺特曾说:“身为教师,我具有极大的力量,我能够让孩子们活得愉快或悲惨,我可以是制造痛苦的工具,也可能成为启发灵感的媒介。我能让人丢脸,也能叫人开心,能伤人也能救人。”也许有人觉得他夸大了教师的作用,我却觉得那是对教师职业最精到的见解,因为我的童年经历过那种来自教师暴力的恐怖,也见证了师爱拯救灵魂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