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个清晨都有你在
2016-09-10陈小艾
陈小艾
1
每到年关徐小朵家的理发店生意都很好，不大的店里挤满了人，经常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大家都想做个新发型来迎接新年的到来。
“徐小朵，拿块干毛巾过来！”
“徐小朵，给这边客人加一下热水！”
……
这个洪亮的声音来自陈千香，徐小朵的妈妈。
徐小朵小小的身躯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她现在已经能很得心应手地做好这些事情，甚至在听到一旁顾客对自己的表扬时，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也总能恰到好处地挂上淡淡的笑容。
陈千香的理发店在这条街上已经开了很多年，徐小朵今年14岁，据说这个店在她出生前便已存在。门头广告牌上的字早已因风吹日晒而变得斑驳，在周围一堆五颜六色的店面中显得极不起眼，但这并不影响小店的生意。
这几年小镇上新开了几家理发店，门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但陈千香的店凭借多年积累的老顾客在日益激烈的竞争中顽强地存活下来。
这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小店就是徐小朵长大的地方，平时妈妈忙的时候她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玩玩具、吃饼干，再大一点就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写作业、看课外书，徐小朵的记忆中很多时光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
临近傍晚，店里送走了最后一位顾客，徐小朵在一旁等着妈妈收拾完带自己逛街去买过年穿的新衣服。沈辰硕跟妈妈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现在还能做头发吗？我想烫个头发，对这里不太熟悉，逛了一圈终于找到家理发店。”沈辰硕的妈妈一进门便问。
“当然能，您是想烫什么样的？”见有人进来，陈千香让徐小朵去一边玩，举着造型册热情招待。
“就弄这个吧，卷小一点，颜色就上葡萄紫。”女人指着造型册上一款发型对陈千香说。
徐小朵噘着嘴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看着不远处动作娴熟的妈妈，眼泪掉下来。
今年一定又买不到喜欢的衣服了，每到年底妈妈总是忙得连跟她一起去买套称心如意的新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徐小朵闷闷地想。
“你好。”一声简单的招呼，沈辰硕在徐小朵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来。
徐小朵吸了吸鼻子，在眼前本子上那个未写完的“正”字上又添了一笔，偏头对一旁的沈辰硕说，“你们是今天的第29位顾客。”
说到这里，徐小朵的眼前闪过一排排黑压压的脑袋。
2
通过交谈，徐小朵知道，沈辰硕是跟爸妈一起从上海回小镇上的奶奶家过年的。因为走得匆忙，沈辰硕的妈妈没来得及做发型。小镇这一带有正月里不许剪头发的说法，沈辰硕的妈妈便想趁着年前找个地方简单做个发型。
沈辰硕的妈妈衣着得体，徐小朵偷偷翻了下店里那本卷边的时尚杂志后确定她身上那件毛呢外套正是某大牌当季的最新款，手包也价值不菲。
沈辰硕的妈妈跟陈千香很快便聊得火热，看得出来她对陈千香的手艺很满意。因为年纪相仿，沈辰硕和徐小朵也有不少共同话题。徐小朵对沈辰硕描绘的远方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很着迷。
“徐小朵，欢迎你以后去上海读大学，到时候我邀请你去我家吃我妈妈做的饭，这是我们家的电话号码。”沈辰硕边说边把手里的纸塞到徐小朵手里。
对于在小镇生活了十几年的徐小朵来说，上海是个遥远的存在，她只是在地理课本和电视上看过那是个有着摩天大厦和如潮人流的城市。
“好啊。”徐小朵认真地点点头，然后跟沈辰硕母子挥手告别。
徐小朵望了眼墙上的钟表，已经晚上九点半，小镇的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陈千香边收拾边向徐小朵表达着歉意，“小朵，不好意思啊，今天妈妈又忙到这个点儿，妈妈明天一定陪你去买新衣服。”
她对这些并不理会，捏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出神。
这是2007年的年底，在周围的人们都喜气洋洋忙着迎接几天后的春节时，徐小朵原本清冷的心里扎扎实实生出一个愿望来。
或者说是梦想。
3
那年陈千香给徐小朵里里外外置办一新，并且跟往常不一样的是，带着她上街买新衣服时完全尊重徐小朵的喜好。
这条街上其他的店铺陆陆续续关了门，昔日热闹的商业街变得冷清起来。陈千香的理发店不关门，因为别人家都忙着家人团聚过春节去了，而她们没地方去。
徐小朵从记事时起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只有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速冻水饺和除夕晚上的春晚提醒着她这个节日的特殊性。
陈千香脾气不太好，母女俩常年相依为命，却很少能有愉快的交流。
所以，对于沈辰硕，徐小朵也没跟陈千香说起过。
在陈千香那里，沈辰硕母子不过是当时相谈甚欢但转头便会忘记的顾客，开店这些年，她早已练就了一身可以跟陌生人谈笑风生的本事。但在徐小朵那里不是，那天短短几个小时的聊天，这个跟她年纪相仿的沈辰硕，为她轻轻推开一扇门，让她看到门外的大千世界。
春节几天的热闹气氛过后，商业街上原本大门紧锁的店铺先后开了门，但陈千香却闲了下来，因为小镇有正月里不能理发的习俗，正月是陈千香难得的假期，她会趁着徐小朵开学前的日子带着她出去短途旅行一番，这对徐小朵来说是一年最期盼的时光，胜过春节。
但在陈千香跟徐小朵商量旅行去处时，徐小朵却兴致缺缺，最后甚至告诉陈千香今年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安安静静待在家里。
陈千香是通过徐小朵的日记本察觉到她的小秘密的。那天她在书桌上看到徐小朵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日记本，才知道徐小朵之所以不想去旅行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在沈辰硕离开小镇前再见他一面。
正月里陈千香的理发店里没什么顾客，徐小朵最喜欢做的事便是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看妈妈他们打牌。商业街上人不多，偶尔有裹着厚重羽绒服的人匆匆而过，徐小朵会伸着脖子认真看清每张脸。
徐小朵就这样安静又倔强地等待沈辰硕的到来。
元宵节时小镇护城河畔会举行规模较大的灯会，造型各异的灯笼、彩灯装扮着这条街，让小镇尽染浓浓的节日气氛。
见徐小朵这些天一直揣着心事闷闷不乐，陈千香执意要带她去灯会上逛一逛。
徐小朵站在一朵硕大的莲花灯前拍照时，沈辰硕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嗨，徐小朵，我们又见面了。”
天气寒冷，沈辰硕压了压脖子上的围巾，冲徐小朵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你好，你还没有回上海吗？”
“明天一早回去，我爸妈说陪爷爷奶奶过完元宵节。”他边说边指了指不远处。
“我还以为你早回去了呢。”
“我暑假还回来，等回来再找你玩哈！对了，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哪儿都不去吧？”
徐小朵笑笑，又轻轻点点头。是啊，她跟妈妈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十几年，虽然这里很少给过她家的感觉，但她们又能去哪里呢？
她认真看了下夜晚的小镇，觉得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那就好，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沈辰硕朝她摆摆手，转身跑到不远处的家人中间去。
人潮推着徐小朵几乎要跌倒，她找到在河畔赏灯的妈妈，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妈妈，我们回家吧。”
4
徐小朵有了一段安静的时光，在身边同学嬉笑打闹的时候，她选择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伏在眼前的书本里，她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都认真写下“上海”两个字，那是她的信仰。
她努力起来的样子不容小觑，很快便从原来的排名中上游跻身到前几名尖子生之列，并在中考中拿了漂亮的成绩单，升入当地最好的重点高中。
那天，她鼓足勇气拨通了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上的电话，对方一直处于“暂时无人接听”状态，她觉得心里那头小鹿，跌跌撞撞迷了路。
“喂，请问您找哪位？”接电话的是沈辰硕的妈妈。
“阿姨，是我，沈辰硕在吗？那个，我是……您还记得您回老家时的那家理发店吗？”徐小朵有些笨拙地介绍着自己，努力让对方觉得这通电话没那么突兀。
沈辰硕在电话那头跟她问好，“喂，徐小朵，你好。”
“你好。我们中考完了，这个暑假你回这边来吗？”徐小朵语气有些怯怯。
“这个暑假可能回不去了，我妈给我报了很多辅导班。不过，过年肯定会回去。”
“噢……好的，我知道了，那你好好学习，”徐小朵顿了一下，“我中考成绩还不错，过几年我考上海的大学。”
“恭喜呀，你一定行的！”
挂断电话后，徐小朵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决定去护城河边走走。
夏夜的河边很美，街灯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荡漾得人心里痒痒的，满腹心事好像随时可以跑出来。
河边有人放孔明灯，不少人围观，徐小朵站在一旁望着热闹的人群。
沈辰硕，如果此刻你在就好了。
5
高中开学的时候，沈辰硕成了徐小朵的同班同学。
徐小朵早读课后在教室里啃着面包解数学题的时候，沈辰硕把肩上的书包放在了她的课桌上，沈辰硕那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时，惊得她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怎么，不欢迎一下新同学吗？”沈辰硕露出好看的牙齿。
徐小朵赶忙起身收拾了下旁边空着的课桌，邀请沈辰硕坐下。很长一段时间，徐小朵都将心底升腾起的疑问咽了下去，没有刻意去问他为什么回来念高中。窗外细碎的阳光投射进来时，她含笑注视着一旁的少年，感觉他身上像是镌刻了一圈光环。
沈辰硕成了徐小朵的同桌，而在不久前，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她甚至一遍遍在日历上数着距离寒假的天数，期待着跟沈辰硕的再次相见。
而他，竟真的来了。他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忽然重新降临到她的生活里，至于他为什么好端端忽然从上海回到这里上学，徐小朵不得而知，但只要沈辰硕闭口不提，她就不会去问。
徐小朵开始喜欢上这样的生活，每天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有沈辰硕陪伴。
因为住宿，每两周才能回家一次。到了周末放假时，徐小朵跟沈辰硕一起辗转坐车从市区回到小镇。从校门口到汽车站的那趟17路公交车通常都很挤，想找个站的地方都困难，沈辰硕努力在人群中探出一小块地儿，用胳膊将徐小朵环在里面，每当这时，徐小朵都会觉得很心安，好像周围喧嚣拥挤的人群都跟自己无关。
回到小镇时已经是傍晚，陈千香已经在小镇的汽车站门口等候多时。见有从市区开回来的大巴进站，她会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搜寻徐小朵的身影。坐在大巴上的徐小朵从车窗里看着外面等待自己的陈千香会觉得心里泛起一些酸楚。
没有人来车站接沈辰硕，他一人沉默地坐出租车离开。陈千香没认出沈辰硕来，见是徐小朵的同学，便盛情邀请他去家里吃完晚饭再走，但被他婉言拒绝了。
从车站回家的那段路上，是陈千香跟徐小朵母女俩话最多的时候。徐小朵把学校里的事情告诉陈千香，而每当这时陈千香也总是表示出最大的耐心，努力不肯放过其中任何一个字句。她也会把徐小朵不在的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絮絮叨叨，小镇上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哎，对了，朵儿，你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天小镇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吗？”陈千香只有在心情很好的时候才会这么称呼她，一般都是直呼其名。
“嗯？什么？”
陈千香警惕地望望四周，这时小镇的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她慢悠悠地说：“听人说咱这里有个在上海做官的人，被抓进去了。大家都很震惊呢，听说也不是多坏的人，还给咱镇上修过好几条公路呢！你看那边，以前那里每到下雨多泥泞啊，经常甩得一身泥，现在正修着呢，路基都打好了，就等铺路面了，那天来了一帮人，硬是不让修了，说是出钱修路的人出事了。”
徐小朵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这是不是跟沈辰硕有关，但她安慰自己应该没那么巧吧。
“只是听说姓沈，唉，世事难料啊。”陈千香喟叹。
徐小朵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骤然下沉，那具体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好像眼睛一眨眼泪就能落下来。
为什么会这么巧合呢？徐小朵心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陈千香接下来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6
返校那天，徐小朵执意没让陈千香去车站送她。远远地看到沈辰硕背着书包安静地从远方走来的时候，她心底升腾起的疑问几乎要自己跑出来。
但她努努嘴，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说，她便不问，这是他们之间应有的默契。
回去的大巴车上，徐小朵因为前一夜没睡好，刚上车没多久便靠在椅背上睡了起来。沈辰硕一直在玩手机，直到有电话打来，他没调静音，嘹亮的铃声在车厢里穿梭，一旁的徐小朵也因此醒了。
“喂，我挺好的，奶奶做了好多好吃的，我在回学校的路上呢，你也照顾好自己。”沈辰硕压低声音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挂掉电话，他才意识到一旁的徐小朵醒了，轻轻对她说：“我妈的电话。”
徐小朵坐直身子，眼带微笑望着他。
“我爸出事了，我妈托我姑父把我送回老家念书，现在她自己一个人在上海替我爸奔走，我挺放心不下她的。”沈辰硕说这些时语速很慢。
徐小朵没吱声，伸出左手握住了他。
“我爸是被冤枉的你信吗？”沈辰硕忽然瞪大眼睛问一旁的徐小朵，想通过别人来坚定自己心底那个有些犹疑的答案。
“我信。”徐小朵对沈辰硕的父母一无所知，但她语气里满是笃定。
“谢谢。”沈辰硕嘴角划过一丝浅笑。
像他们这般年纪的孩子，多数还在父母的庇护下成长，父母就是他们的天，谁能接受平日自己心里的大英雄忽然成为千夫所指的坏人呢？
徐小朵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爸爸，也很少从陈千香那里获得关于他的消息，她跟爸爸之间是一段完全空白的人生，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爸爸一定是个大好人，也许哪天就会忽然回来补偿这些年欠她的爱。
7
徐小朵在高中生活里依旧勤奋上进，沈辰硕也一样，他们会因为讨论一道数学题而错过食堂饭点，最后只能饿着肚子在学校附近找点吃的。每次考完试的红榜上，两人总能出现在惹人注目的位置。
徐小朵有时也会想，沈辰硕对自己来说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呢？看着他拿漂亮的成绩单，在篮球场上帅气地扣篮，在食堂里排很长的队替自己打饭，回家的路上帮自己提大包小包的行李，徐小朵有时会偷偷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他们就这么在成长的路上相伴前行、一路高歌，更远的未来，都会一起走。
8
沈辰硕离开的消息传来时，徐小朵正窝在陈千香的理发店里逗刚捡到的流浪猫。
那是高一的第一个寒假，不久前，两人还因为接下来的文理分科商讨了很长时间。因为想继续跟沈辰硕待在同一个班，她决定学理科。
挂掉电话，徐小朵怔怔地好久说不出话来。流浪猫从她怀里窜出来，跑到外面大街上。
“徐小朵，拿块干毛巾过来！顺便给那边客人加一下热水！”陈千香的声音依旧具有十足的穿透力。
她没照做，而是默默上了二楼，去自己卧室的床上躺下，把头埋在被窝里，眼泪决堤。
“这死丫头，越来越不听话了！看我待会儿不收拾你！”临近年关，店里挤满了人，陈千香抹不开面子，在身后愤愤地说。
沈辰硕刚才的话在徐小朵心头一直盘旋：“徐小朵，你知道吗？我爸的事情居然是真的，今后我要跟我妈一起生活了，我们会离开上海，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徐小朵，我挺舍不得你的。”
她听到电话那头沈辰硕有些哽咽，她猜想他一定刚刚哭过。
徐小朵，你一定要加油啊。
这是沈辰硕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徐小朵甚至没有想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告别。
只是一直在哭着重复这样一句话：“你也是，你跟阿姨都要多保重。”
徐小朵哭了很久，因为被眼泪浸润，脸上的皮肤变得酸涩。她从床上爬起来，在二楼楼梯扶手处往楼下望去，天色已晚，店里依旧满满地都是人。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只是，她再也等不到那个跟着自己妈妈推门而入的少年了。插图/胡嫄嫄
发稿/庄眉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