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抬猫崽

小河丁丁

年也拜了，龙也舞了，狮也耍了，戏也看了，神也祭了，红包也拿了，鞭炮也放了，亲戚也走了，鸡鸭鱼肉面条汤圆糖果点心也吃了……一切春节该有的幸福，统统享受了。那么元宵节一过，日子就要变得平平常常了，不是吗？甚至平平常常的日子早都等不及要重新占有这个世界呢，初六商店开门了，集市恢复了，农民工进城了，初八机关单位上班了，十二学校开学了——正月十六，委实是叫人惆怅的一天，对孩子们来说尤其如此。

然而在小园福，湖南阳明山南麓一个小村，正月十六这天，却有一个独一无二专门属于孩子们的风俗——抬猫崽。

瞧，孩子们从竹林那边过来啦！竹林后面的黄土坡上，住着刘老五家、李家和贺家。刘老五的女儿燕子、李家的大龙小龙两兄弟、贺家的红梅蜡梅寒梅三姐妹，排成一队，沿着田间小路，沐着初春早晨金色雨丝似的阳光，又笑又叫朝门前有棵枇杷树的刘老三家走去。怎么不见燕子的小跟班，她那两岁的弟弟毛毛？哈，毛毛坐在箩筐里，上面扣着一只簸箕，由大龙和红梅抬着呢！

孩子们来到刘老三家门前，叽叽喳喳，好像一群麻雀。

刘老三出来了，他老婆也出来了。

孩子们乱纷纷嚷了几句：“猫崽来了！”“猫崽来了！”“猫崽给你们家赶老鼠来了！”然后就齐声唱起来：

“猫崽来了老鼠逃！老鼠逃了谷仓衣柜哈哈笑，哈哈笑！”

唱完了，所有人都闭上嘴，瞅着箩筐——“喵！喵！喵！”簸箕底下传来三声猫叫，毛毛学得惟妙惟肖，跟真的一样。

刘老三和他老婆都很高兴，一个笑眯眯地说：“猫崽来了，好！好！”另一个快步进屋又出来，双手捧着满堆堆的落花生，还是炒过的，香喷喷！守在箩筐边上的燕子赶紧把簸箕揭开一道缝，让主人把落花生从缝里塞进去。

得到了犒赏，孩子们不着急离去，还要抬着“猫崽”进屋，让“它”到每个房间喵喵喵叫上三声，这才前往下一家，门前栽着两丛月季花的刘老二家。这一家犒赏了一大捧油炸馃子。

又去屋后有口池塘的刘老大家。哇，大方出了名的刘老大犒赏孩子们的竟然是元宵节晚上吃剩的粑粑，皮上撒了红米，馅是芝麻花生仁和蔗糖的混合物，又好看又好吃，而且数着人头一人一只，给箩筐里的毛毛也递进去一只——他扮猫崽，要全村每家每户都拜访过了才能出来。

接下来去门前有座小桥的疤眼叔叔家，住在高坡上的钟师傅家，挨着水井的刘老四家穆奶奶家张叔叔家……小园福并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却是稀稀疏疏分布在竹林、山坡、田间、井边，绕来绕去要小半天。

每家每户都拜访过了，孩子们回到出发地，提供箩筐的刘老五家门前，最为欢天喜地的时刻来临——要分战利品啦！

燕子迫不及待揭开簸箕。“咦！”所有人同时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大大的——待在箩筐里的当真是一只猫崽！而且是一只虎皮小猫，蹲坐在铺满箩底的落花生糖果饼干之间，耳朵招招的，眼睛圆圆的，胡须抖抖的，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毛毛呢？

毛毛怎么不见了？

刘老五老婆从屋里出来，不见毛毛，担心地问燕子：“弟弟呢？不是跟你们一起去抬猫崽的？”

燕子答不上来。

所有人都答不上来。

大龙支支吾吾地说：“毛毛一直坐在箩筐里的……”

红梅补充说：“一路上箩筐没有离人……”

“还不去找？”刘老五老婆跺一跺脚，伸手在燕子头上重重拍一下，尖声呵斥道：“不找到弟弟不要回来！”

孩子们赶紧去找。

虎皮小猫爬出箩筐，紧紧跟在后面，不时叫一声：“喵！”

明明知道毛毛不可能在刘老三家，孩子们却还是来到刘老三家，一个一个房间搜寻。

刘老三很奇怪，“你们怎么又来了？”

大龙说：“毛毛不见了。”

刘老三老婆说：“你们不是抬走了？箩筐都没有在我们家落地。”

孩子们彼此瞅瞅，悻悻地前往刘老二家，仍然一个一个房间搜寻。

刘老二问：“你们做什么？”

大龙说：“找毛毛。”

刘老二说：“毛毛不是你们用箩筐抬着的？”

大龙无话可说。

红梅说：“我们是用箩筐抬着毛毛，可是我们回到毛毛家，毛毛不见了。”

“喵！”虎皮小猫叫了一声，跳到刘老二脚跟前。

燕子红着眼睛说：“我们回到家，揭开簸箕，毛毛不见了，箩筐里只有这只猫崽。”

刘老二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地说：“你们不是抬猫崽嘛！”

孩子们好生气恼，又去刘老大家。

路上大龙问红梅：“抬着毛毛的时候，你有没有感觉箩筐什么时候变轻了？”

红梅想一想，回答说：“没有，我是感觉越抬越重。”

来到刘老大家，看到屋檐下那根倒卧的枣木，孩子们全想起来了，他们在这儿歇过一气呢！在枣木上排排坐吃粑粑呢！

不会是在这里毛毛偷偷跑了出来吧？

赶紧进屋去找，每个房间都找过，连床底都找过，不见人影。

刘老大听说毛毛不见了，快步走到屋后池塘边上，瞪着铜铃似的大眼朝水中寻视。

刘老大的儿子十八九岁，瘦瘦高高，孩子们都叫他杉篙哥哥。当杉篙哥哥拿着一根杉篙往池塘中打探的时候，燕子嘤嘤嘤哭了起来。没有人安慰她。真出了大事，怎么安慰呢？那只虎皮小猫跟在她脚边，不时又“喵”一声。

打探了好一会儿，池底淤泥腾腾扬起，染得池水跟乌云似的，杉篙哥哥抹一把额上的汗说：“应该没有，水下没有。”

孩子们先前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此时七嘴八舌地说：“我说没有的！”“毛毛不敢玩水。”“吃粑粑的时候，毛毛顶开簸箕向我笑呢。”“快走，到下一家去找！”

沿着先前抬猫崽的路线，继续找寻。

路上没有。

家家户户都没有。

祠堂里也没有。

竹林里也没有。

村子就那么大，每个角落都没有。

再次回到刘老五家门前，孩子们一个个又伤心，又难受，都好像毛毛是自己弄丢的。

刘老五和老婆也出去找人去了，到附近田野上匆匆走了一圈回来，一见孩子们的表情，就知道没有好消息。

刘老五老婆不禁要埋怨大龙：“为什么叫我们家毛毛当猫崽？”

大龙不敢吭声。

刘老五低声说：“总有一个人当猫崽的嘛……”

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太阳晒得像夏天。孩子们都不愿回家，刘老五老婆也没有心思做饭，那么多人全站在门前坪地上，没有一个人吱声。

不一会儿，全村的人几乎来齐了。

“都是你生古作怪！”大龙爸爸揪住大龙一只耳朵，动手要揍人。刘老五拦住他说：“不能怪大龙，村子上的风俗，年年抬猫崽的。”

大龙委屈极了，解释说：“去年小龙当的猫崽，今年小龙长了一岁，太重了，我们就叫毛毛当猫崽，他学猫叫学得特别像。”

红梅也说：“我们又没有去哪里，就从这里出发，抬着毛毛一家一家去赶老鼠，回到这里，拿开簸箕，毛毛不见了，箩筐里是一只猫崽。”

“喵——”虎皮小猫跳进箩筐，长长地叫一声，还用爪子扒拉落花生和糖果饼干。

刘老五老婆提起虎皮小猫扔到箩筐外边，虎皮小猫刚一着地，转身又跳进箩筐，喵喵喵叫个不停。

刘老五老婆很纳闷，“谁家的猫崽？”

她这一问，所有人都想起来了，这只小猫是今天才看见的。

大龙说：“不是小园福的，小园福没有人养猫。”

刘老五老婆说：“不像野猫，它一点不怕人。”

红梅说：“它一路跟着燕子，我还以为是你们家新养的。”

几十双大眼小眼都盯着这只来历不明的猫崽。

虎皮小猫抬起一只爪子抹抹脸，又叫了一声。

燕子张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声。

杉篙哥哥忽然激动起来，蹲在箩筐跟前，盯着虎皮小猫仔细瞅瞅，大声说：“莫非这只猫崽是毛毛变的？”

人群像蜜蜂炸了窝，嗡嗡议论。

“怎么可能？”

“它有些像毛毛，你看那神气！”

“青天白日，说什么话……”

“毛毛进箩筐的时候没有带猫崽？”

“没有啊，我们家又没有猫崽。”

“抬猫崽怎么可能带猫崽，都是小孩子扮的。”

……

杉篙哥哥高声叫道：“大家静一静！”然后对虎皮小猫说：“如果你是毛毛，你就点头！”

众人屏息望着虎皮小猫。

它竟然不停地点头！

燕子一下子扑到箩筐跟前，急切地叫唤：“弟弟！弟弟！”

虎皮小猫冲她喵喵两声，明明是答应。

“原来毛毛变成猫崽了！”刘老五也在箩筐跟前蹲下，“你快变成人！急死我们了！”

虎皮小猫连连摇头，还喵喵喵地叫，用爪子指着屋门。

大龙“哦”一声，拍一下手，对刘老五说：“老五叔叔，你们家还没有赶老鼠呢！全村家家户户都赶过了，就你们家没有！因为是从你们家出发的，我们忘记你们家了！”

红梅“啊呀”一声，也拍一下手。

刘老五将信将疑。

大人全都将信将疑。

大龙和红梅飞快地用簸箕扣住箩筐，抬起来。

孩子们争相叫道：“猫崽来了！”“猫崽来了！”“毛毛妈妈快回家拿糖果！”……全村人先是乱纷纷的，然后同孩子们一齐大声唱：

“猫崽来了老鼠逃！老鼠逃了谷仓衣柜哈哈笑，哈哈笑！”

唱完了，那一刹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眼瞅着箩筐——“喵！喵！喵！”箩筐里面传来三声猫叫。

刘老五老婆捧着好大一捧花花绿绿的奶糖出来了。

燕子紧张得透不过气，好像喉咙里卡着一枚黏黏的汤圆。弯下腰，用手指抠住簸箕边缘，感觉它那么沉重，就像一块石板。哆嗦着，揭开一道窄窄的缝，呀，看到毛毛了，光线从外照进去，恰好照住那双可爱的虎眼，还有那对细细密密像毛毛虫的眉毛。

“弟弟！”燕子大叫一声，把簸箕一下子掀翻。

午后的阳光那么灿烂，照着箩筐里的毛毛，他的头发丝丝发光呢，鼻尖也发光，肩膀也发光——太阳明明是普照大地，此时却像只照着他一个。

刘老五老婆双手一松，奶糖全部掉在地上，老鹰捉小鸡似的，双手揪住毛毛的上臂，将他凌空提起，晃了又晃，好像要检验一下是不是真人，然后紧紧抱在怀里，泪水哗哗直流——先前一直没有找到毛毛她都没有哭呢，此时却哭得不成样子。

大家多么高兴啊，孩子们顾不得捡地上的奶糖，围着刘老五老婆大呼小叫。“毛毛！”“毛毛！”“毛毛！”……所有人都在叫毛毛，好像毛毛是个小英雄。

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吗？

毛毛是这样说的：“……我坐在箩筐里，不停地学猫叫，后来就变成猫崽了。我就想，要家家户户讨到糖果才变回人，我们家也要讨！到了我们家，大家却忘记我们家还没有赶老鼠……我想变人竟然变不成，也不知道怎么变，很着急，却只能喵喵叫，你们又听不懂我叫什么……后来大龙哥哥和红梅姐姐重新把我抬起来，我喵喵喵叫了三声，不知怎么就变成人了……好奇怪好奇怪……”

毛毛才两岁，大家都相信他不会撒谎。

从那以后，每年正月十六抬猫崽，大人孩子都会这样叮嘱，“家家户户抬过去呀，哪一家也不能漏掉，特别是出发那一家！”

插图/奚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