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浸木头烂
2016-09-10顾伟清
顾伟清
小时候,盼过年。那时,我常穿姐姐们穿不着的“二手货”或“三手货”,上面少说也要盖着五六块补丁。过新年,我便有希望尝“新”,或能穿上一条新裤子,或一件新外套,或一双新鞋子。只要有新的,哪怕一顶新帽子也行,戴在头上也能得意好几天。一年到头,家里常吃酱油汤浇饭,至于荤菜,譬如猪肉、羊肉,尤其那牛肉更是奢侈品,经常“三月不知肉味”。过新年,生产队自然会杀猪分肉,能享受一下山珍海味般的红烧肉。但又最怕年前几天,因为生产队要“分红”。那是最折磨人的时候。尽管父母早出晚归,几乎天天劳作,但无奈生产队效益不好,再加上四个孩子和两位老人在家“吃闲饭”,分红时不但拿不到一分钱,反而要欠不少钱。
对于父母来说,唯一可押的救命稻草是子女能“书包翻身”。因为读到高中就有机会到乡办厂去工作。到厂里上班,既体面,还能多挣钱,或许能还清欠款。
1971年,大姐因成绩出类拔萃而被推荐到镇上读高中。由于名额被占去,二姐和三姐即使文化成绩最棒也没有资格上高中,父母不时对二姐和三姐嘀咕着:“完了。”
1977年恢复了考试招生制度。消息传开,父母热泪盈眶,喜出望外道:“交好运了。”二姐恰逢其时,赶上了头班车,考上了高中。父母大喜道:“小人真争气。”
二姐凿壁偷光,勤学苦练,向前冲刺。高中毕业后,二姐参加了高考。发榜时,二姐尽管分数名列前茅,但和录取线仍有一段距离。回到家,二姐若有所失,闷闷不乐,脸上蒙上了一层阴云。父亲跑过来,宽慰说:“不要紧,水浸木头烂。明天早上我们到镇上求金校长复读。”二姐听后,转“闷”为喜,重新燃起了希望。新学期伊始,二姐走上了一条艰辛而又带着希望的复读之路。
一年后,二姐又走进了考场。不知是老天有意捉弄,还是功力不到家,二姐又遭受到落榜的重挫。二姐郁闷极了,只觉无颜面见人,不肯出门。父亲走来安慰说:“不要紧,水浸木头烂。明天早上我们到陈墓去求王校长转学复读。” 二姐抬起头来望着父亲那慈祥而坚定的双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新学期,二姐转学到陈墓,又走上了一条艰辛而又带着希望的复读之路。春去暑来,二姐再次走进考场。考试后,二姐觉得发挥失常,心里发慌,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家不停地转。领分数那天,二姐犹豫着是否自己去陈墓拿成绩。二姐欲言又止:“阿爸,能否帮我去领一下?”父亲问:“有啥事情,不空吗?”“没有。”父亲又问:“怕路远吃力吗?”“不是。”父亲疑惑了,“那为什么?”二姐支吾着,“就怕成绩……我……辜负老师……”父亲说:“不要紧,明天早上我去看看!”
那时,公路还未通,父亲只得徒步几十里去陈墓。夏天天气无常,半路上乌云滚滚而来。父亲望了望天空,简直漆黑得像一个无底的深渊,闪电不时掠过天穹,雷声轰鸣,天空中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裂痕,仿佛碎了一般。不一会儿,下起了倾盆大雨。父亲只能走在泥泞的羊肠小道上,爬过两座一尺来宽的“竹夹桥”,摆了三次渡,才赶到了陈墓。父亲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浑身淋湿,脸上溅着几点泥土。二姐瞧见,内疚了好几天。父亲说:“天热,当作洗个澡,不要紧!”
分数线划定后,二姐的分数只超3分。这是个纠结的成绩,不尴不尬,似取非取。二姐忐忑不安,几乎天天一大早到村口等邮递员。可是每次问:“有没有信?”得到的都是回答:“没有。”十几天如此,三个轮换的邮递员都认识了二姐。漫长的煎熬似的等待后,最终收获的还是落榜。二姐趴在饭桌上呜呜地哭。父亲又过来劝慰:“不要紧,考不上的人有很多。水浸木头烂。这次用不着我们操心了,肯定有复读学校来通知。”等了一会儿,二姐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望见父亲那宽容自信而又湿润的双眼,心里说不出是酸是甜。父亲说:“明早,跟我到地里干活,用掉了力气,出一身汗,烦恼就没有了。”二姐点头。
不出所料,暑假后期,二姐接到了淀东中学的复读通知书。父亲决意摇小船去淀东。小船摇过家门口弯弯的小河,进入白蚬湖。此时,偏南风刮得紧,白蚬湖波涛汹涌,小船顶着逆浪,横着身子,艰难地跋涉。向东而去,穿过几条小河,就驶入一望无际的淀山湖。说来也蹊跷,这时已转刮为西南风。父亲下令道:“挂帆!”二姐立马翻过船舱,在船头部扯起一扇很大的帆。父亲弯着腰,正视前方,用橹当舵,紧握着。小船在湖面上乘风破浪,船头顶开一排排浪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父亲说:“天无绝人之路,总有顺风时候。”
到了淀东复读,天道酬勤,二姐的学业突飞猛进。再次跨入考场,二姐老练从容,得心应手。
八月初,蝉鸣燕飞。一天上午九点左右,只听得门外传来喊声:“你家有挂号信。”父亲三步并两步跨出,瞧见一位背着绿邮包的小伙子。父亲急忙接过信,信封下端赫然印着“南京大学”几个红字。父亲扬起信封,边跑边喊:“通知书来啦!”二姐像离弦之箭奔出,从父亲手中接过信。一家老少围成一个圈看信。二姐小心翼翼地剪开封口,里面果真是一张带有钢印的录取通知书。此时,二姐脸上绽开了笑花,父亲额上的皱纹也跟着笑了,全家三代人汇成欢乐的海洋。
当晚,父亲摸着牛皮纸的信封,合不拢嘴说:“乡下飞出金凤凰。”临睡前,父亲用布包好后放在箱子里,锁好。未到天明,父亲拿出来看,掏出一封空白信封和一张白纸,仔细临摹了一份,至今还珍藏在父亲的箱子里。
九月初,秋高气爽。父亲送二姐去南京读书。到了南京,父亲买了一支钢笔和一件绿军大衣给二姐。分别时,父亲嘱咐说:“水浸木头烂,学到一技之长胜过金山银山。家里的事,不要紧。”
二姐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禁不住潸然泪下。
1986年,三姐参加高考,名落孙山。父亲依旧说:“不要紧,水浸木头烂。”复读后,三姐考中了苏州大学。
沧海桑田30年,父亲的那些话语还依然历历在耳,尤其那句“不要紧,水浸木头烂”已经烙在儿女的心坎上。仔细推敲,那句话隐含着三层意思。其一,要信心百倍,不气馁;其二,要持之以恒,急不得;其三,要水到渠成,终成功。
现在,二姐和三姐都已成材,科学研究都有收获,论文常见诸报刊。其实,她们并非天资聪颖,也许还是得益于父亲的那句“不要紧,水浸木头烂”的教诲。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