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
2016-09-10花小福
花小福
在刚刚入夏的一个午后,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妈妈在电话那头语气平静地说:“她去世了,你回家一趟吧。”
我向学校请了两天假,坐上了回家的汽车。我能想象妈妈的心情,平静,或许还带着解脱,没有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一切发生得像是理所当然。
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我终于回到了家。
农村葬礼用的大棚,除了自家院子,还覆盖了相邻几户人家间的道路,来往的多是熟悉面孔,只是显得有些沧桑。
灵堂摆在她自己的那间老屋。印象里漆黑阴森的老屋第一次被照得灯火通明,她的巨幅照片摆在正中央,照片上的她扯出一个怪异而牵强的笑容。
我的奶奶葛松花,是村里公认的“恶婆子”。她养育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女之下又少有独生,也算是子孙满堂。
我和她关系从来就不好,或者说我们一家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厚厚的墙。自我有记忆起,母亲和奶奶就时刻保持着兵刃相向的状态,而父亲扮演的角色是两把刀子之间的棉花,父母间几乎所有的争吵,都是和她有关的。
在那个年代,重男轻女仍不少见,葛松花便是如此。所以我记恨着她,正如我认为她记恨我一般。
记得小时候,我生过一场大病,深更半夜又地处偏僻,那时父亲接了工程出差,家中只有母亲照顾病弱的我。母亲去敲她的门,木门沉闷的声响终于将她惊醒,她把头探出窗外,见是母亲,恶狠狠地用方言咒骂着:“大半夜闹闹闹,死了算了,磨命的幺蛾子。”
后来母亲一个人背着我去镇上的医院,到的时候,天已微微亮。
听说她对我几个堂哥堂姐是很好的,路上偶遇都会给零花钱,当然这些都只是听说,我没有真正见到过,每次我见到她都会眼神躲闪,多半是绕道而行,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叫她一声阿婆。
后来,家中的新房落成了。那天,一共摆了三桌酒席,亲戚朋友和帮忙盖房子的叔叔都来了。父亲让母亲去请她出来坐头席,可她一出来就看见我衣着邋遢地蹲在头席的长凳上,用手拣面前的鸭舌吃,满嘴油光。葛松花二话不说,走上前便拎起我的领子往后一甩,我的头撞到了地上,手中的鸭舌也掉了出去,眼泪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宴席不欢而散。
等我再长大了一些,我们搬到了更远的地方,我和她之间的来往,只剩一年一次的拜年了。
时间真的是一剂治伤的良药,她老了,早年的习惯让她落下了不少病根,眼神不太好,很多事情更是记不清楚。父亲工作忙,帮她拆药的事情一下子找不到人来做。一番纠结之后,我主动认领了这份工作。
第一次去帮她拆药的时候,我站在院子里久久徘徊,长吁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跨过那道通向漆黑世界的门槛。
她神色茫然,终究还是没认出我来,敷完药,我准备离开,却被她叫住了。
“阿龙常带小周子来玩啊,好多年没见她了,该上初中了吧?”
阿龙是我的父亲,小周子是我的乳名,而我过完这个暑假,便是高三学生了。
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坐在火炉前烧纸钱,院子里的诵经声连绵不绝。母亲端来一小碗炒面递给我,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叮叮当当地响着几枚金戒指。按照习俗,老人去世前都会给孙辈打一枚金戒指,母亲在里面翻来翻去,始终没有找到刻有我名字的那一枚。
“你奶奶不会漏打了吧,但总数没错啊?”
我随手掏出一枚,在戒指的内侧看到了我的乳名。
火越烧越旺,飞扬的灰烬迎风而上,我望着她的照片,心里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