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稀画

杨欣妍

秋时节，荞麦村的红叶已落了一地，豆子拿着粗大的树枝扎成的扫帚费力地打扫着院子。这两年风渐渐转凉的时候，奶奶的腿就疼得只能躺在床上，剩下的事情都交给豆子做。

“糖稀画，卖糖稀画喽，十二生肖蝴蝶燕子五元一个，龙和凤凰十元……”院子里满满的落叶，豆子刚把它们扫到一堆，风就调皮地一口气吹散了它们，豆子却扔下扫帚，一溜烟儿跑进了屋子。

“奶奶奶奶，糖稀画是什么啊？”豆子问奶奶，头朝敞开的窗户外使劲儿望着。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窗外树影婆娑，凉风吹进了豆子敞开的衣领。

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艺人挑着担子步伐稳健地踩在红叶上，“咯吱咯吱”地响。一片晕着黄红色的树叶落到他的头发上，但他并没有察觉，任凭枯去的树叶和他因饱经风霜而黝黑的皮肤相互映衬。中年艺人的吆喝声似一曲嘹亮悠远的信天游，在安静的秋天里略显突兀。

“是卖糖稀画的艺人来了啊，柜子里有钱，去买一个吧，已经十几年没来过了，等天黑人都散了，记得把他叫到家里来。”奶奶苍老的声音带着点儿惊喜和怀念，她只是细细地叮嘱，并不告诉豆子什么是糖稀画。

“嗯。”豆子乖巧地点了点头，飞快地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五元钱朝门外跑去，藏青色的绣花布鞋在铺了石头的泥土上“啪嗒啪嗒”地打着节拍，动听极了。

中年艺人已经停下了吆喝，村里的孩子将他围成了一个厚厚的圈，豆子踮起脚站在人群外面使劲儿往里面张望，好奇地看着中年艺人将担子里的东西摆开，点燃黑色的小火炉，将盛了姜黄色浆液的小锅放在上面晃着，已经铺展在落叶上的是个干净的木板和画了十二生肖、蝴蝶、燕子、龙和凤凰的转盘。

他用勺子舀了一勺小锅里的浆液，透明的暗黄色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随着中年艺人微微晃动胳膊，从勺子的边上落下的浆液在木板上渐渐有了轮廓。

“想要蝴蝶，还是小燕子？想要什么都能用糖稀画出来。”中年艺人的声音没有了方才的嘹亮，变成了一种憨重厚实的声音。

“我要一只蝴蝶。”豆子费力地从人群中递出手中的钱，目光一直紧紧地凝聚在中年艺人的手上，像是在看一个魔术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而易举便把闪着光芒的糖稀变成了展翅欲飞的蝴蝶。

“好嘞。”中年艺人加大了动作的幅度，手绕了几个弯儿，一只蝴蝶便穿在木棒上握在了豆子的手中。豆子把它举起来，天空和阳光的背景下蝴蝶更像是一朵散发着金色光芒的花朵，漂亮极了，周围的孩子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豆子，再用渴望的眼神望望身边寻来的大人。

“糖稀又不好吃，放在家里几天坏了还招苍蝇，不要。”几个大人用强硬的语气说，使劲儿把叫闹着的孩子带走了，一路上那几个孩子的哭闹声像雨点般洒了一路。

一个下午问津者寥寥，豆子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精致的东西买的人那么少。一直到黄昏，身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中年艺人才叹了口气起身收拾东西。

“喜欢吗？那这只燕子送给你吧。”他抬头看到豆子依然盯着他的糖稀画摊子，以为豆子想要他刚才做好的那只燕子。

“不是不是，奶奶让你到家里来一趟。”豆子伸出舌头舔了舔蝴蝶的翅膀，甜甜的糖味儿在嘴中弥漫开。

“哦？你奶奶也喜欢糖稀画儿？”中年艺人来了兴趣，挑起担子对豆子说，“走吧，给我带路。”

“奶奶，画糖稀画的叔叔来啦，这是他画的蝴蝶，又漂亮又甜。”豆子回到家后，兴冲冲地把蝴蝶拿到奶奶的面前，又“咯嘣”一声咬下了蝴蝶翅膀上的几道花纹。

“您想做糖稀画儿？”中年艺人问奶奶。

“奶奶属马，给她做个马到成功就行。”豆子吐了吐舌头，开玩笑道。

“能请你做幅画吗？”奶奶让豆子把压在柜子底的折成四折的纸给她，颤颤巍巍地打开后递给了中年艺人，“能按这上面的画用糖稀画一幅吗？”

豆子好奇地伸头去看，画纸已经泛黄了，上面用铅笔细致地画着天空、白云、几棵树和一个带着菜园的院子。这个画面豆子觉得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个年头，哪里还有这么贴近“原始”的地方啊，农村里已经没有了，城市里就更不用说了，豆子在城市里上了两年幼儿园后，父母工作调动没时间带她才把她送到了农村奶奶家，明年春天豆子就又要去城市里上小学了，爸爸说城市里的孩子勤奋，要她先适应一个学期，在奶奶家整天爬树、去藕塘里摘莲蓬，都玩疯了。

想到这里，豆子突然有些不舍了，她舍不得奶奶做的白菜包子和艾草青团，也舍不得荞麦村春夏秋冬里数不清的花与蝉鸣、枫叶与干净的白雪。

中年艺人已经摆好东西在木板上画起画儿来了，画完了金色的云朵和金色的院子。豆子吮了一口手中的蝴蝶，心想等画完了那个种满茄子西红柿的菜园，这幅糖稀画该够她吃多久啊，这样想着，连心里都甜了。

艺人就是不一样，连用糖稀都能画出那么好的画儿。等中年艺人收了工钱，豆子看着奶奶小心翼翼地放着那幅糖稀画儿想。秋天里的虫子不多，第一个在奶奶当宝贝一样的糖稀画上咬了一口的是邻里的孩子们。

糖稀画甜滋滋的，几个被豆子叫来家里玩的孩子你一口我一口，把“云朵和菜园子”咬得七零八落的，“咯吱吱，咔嚓嚓”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晚上睡眼惺忪时厨房里传来的老鼠的声音。

不过他们确实是一群小老鼠，无意中便咬坏了奶奶最心爱的东西。这几天的阳光很好，奶奶腿不疼的时候便下地走走，出门散散步，当她看到厨房里盘子上剩下的那点儿金色的“树干和云朵”时，特别难过地“哎呦”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豆子躲在厨房门口，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但她怎么都想不通奶奶为什么会那么喜欢那幅糖稀画儿，直到晚上，奶奶熄灭了灯，点起散着微弱光芒的蜡烛，第一次在给豆子讲晚安故事的时候讲了真的事情，豆子才有一点儿明白了。

月凉如水，晶莹的月光透过窗纱落在豆子和奶奶的面颊上，奶奶告诉豆子，她的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卖糖稀画的艺人，做的糖稀画千姿百态，大人都喜欢给小孩子买，可是后来有人说什么吃糖对身体不好，买的人渐渐少了，爷爷就不卖糖稀画了。后来村里剩下的几个卖糖稀画的艺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门手艺便消失了。

“其实哪里是什么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一个糖稀画就那么一小勺糖稀，还是正宗的白砂糖熬成的，真正对身体不好的我看是城市里那些加了色素和防腐剂的糖，花花绿绿的，好看是好看，但不中吃。”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义愤填膺。不过豆子倒是很赞同奶奶的话，小时候吃的那些超市里卖的酸酸甜甜的糖，草莓味的糖尝起来像是苹果的味道，哪有糖稀味儿正宗呢。

“那奶奶为什么那么喜欢那幅糖稀画呢？”豆子好奇地问。

“那张纸上的画是爷爷奶奶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你爷爷在拆迁前照着样子画的，画完后房子拆了，你爷爷也病倒了。病着的时候他答应身体好了就按纸上的画给我做一个糖稀画儿，可惜他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来，现在又住上了拆迁安置房，更是没有你爷爷的味道了。唉，奶奶特别想他啊，前两天有了那幅糖稀画，心里的思念才减轻了一点儿，好像你爷爷还陪在我身边似的，奶奶老了啊……”奶奶终于说不下去了，就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豆子闭上的双眼，笑了，“这小伢子已经睡着了。”

奶奶吹灭了蜡烛后，豆子长长的睫毛忽地闪动了几下，豆子睁开眼睛，心事重重地望向窗外。深秋的蝉鸣已经寥寥无几了，再过四五个月，豆子也要离开奶奶了，那个时候，自己也会很思念奶奶吧，就像奶奶思念爷爷一样，豆子想。

从前她不知道什么是思念，现在她知道了，思念就是在心里倒上了一杯没有加糖的柠檬汁，弄得人心里酸得想要流泪，又不得不让汁水在心里翻滚。

在离开之前，一定要找那个会画糖稀画的中年艺人再给奶奶重新画一幅。夜色朦胧，豆子终于合上了眼睛进入了甜甜的梦。

枫叶飘零的深秋过去了，冷风萧瑟的初冬过去了，还有大雪纷飞的深冬，豆子经常穿着厚厚的花夹袄去村口张望等待着中年艺人的身影，却一无所获。一直到嫩芽重新附上枝头、暖风开始露宿在天空和窗沿的初春、豆子临走的前两天，那一曲信天游般的吆喝声才又传进了豆子的耳朵。

正坐在窗边想心事的豆子兴奋地跳下窗边的椅子，朝门外跑去。奶奶对爷爷的思念终于可以减少一点儿了，倒在奶奶心中的柠檬汁也终于可以被糖稀的甜味儿冲淡了。

中年艺人帮奶奶做好了糖稀画，豆子也要离开奶奶和荞麦村了，这是早就在电话里和爸爸妈妈说好的，三月七号，爸爸会开着崭新的小轿车接她离开这里。豆子想着，把属于奶奶的糖稀画插在了通风的地方，那样糖稀画才不容易融化，变成一摊阳光颜色的糖汁。

“豆子，”奶奶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奶奶今天包了白菜肉馅的包子，临走前多吃点儿，城市里不像农村，东西那么贵，用着吃着心里不踏实。”奶奶的白发在微微的春风中和她的声音一样颤抖着，豆子突然很想用什么把这幅画面记录下来，变成永久的留念。

没有相机，豆子转过头看到了奶奶放在桌边用来记账的笔。对，应该像爷爷那样画下来。豆子兴冲冲地拿起笔跑到了屋里，她要画两份，一份给奶奶，一份自己带到城市里。

线条画得歪歪扭扭的，但豆子突然不那么害怕思念这件事情了。因为豆子突然明白了，离别和思念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但她可以和奶奶一样，用什么东西来冲淡思念的情感呀，那样连心里的柠檬汁都加了村里小卖部才有的水晶一样的冰糖呢。

插图/常德强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