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文言文的阅读
2016-09-10李煜晖
李煜晖
一、知人论世是前提
从表达方式上看,高中教材中的文言文大致有三类:一类以写人记事为主,如《史记》中的篇目;一类以议论说理为主,如诸子的文章;一类则以抒发个人情思为主,如《前赤壁赋》《兰亭集序》等文人佳作。最后一种读起来很有难度,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思想隔膜太深。阅读此类文言文,首先要做好准备工作,做到知人论世:了解这个作家,了解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他站在同一话语平台上,忖想他当时的处境和心境,揣摩文章中究竟要表达的感情。
第一,问一问作者所处的政治环境。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大部分文人不是职业作家,他们的生命、生活和政治密切挂钩。夸张点说,文人即是政客,政客大多数也是文人。所以,政治环境对文人情感的影响很大。首先,他所处的国家形势。拿宋朝来说,北宋文人的思想情感和南宋文人的有很大不同,这是因为时代和国家的形势让他们心中的主流情感发生了变化。其次,他遇到的君主。在君主专制时代,遇上一位贤君、明主,文人所处的政治环境就会好得多,唯才是举,才尽其用。最后,当时的官场环境。每个时代都有政治事件或运动,如李白和杜甫经历过“安史之乱”,刘禹锡、柳宗元经历过“永贞革新”……官场环境的变化,对人的心情影响特别大。为什么“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为什么会感觉到“谴谪意”?就是因为他陷入了政治运动。
第二,看一看作者的人生境遇。宦海浮沉,在政治运动中,他是得意还是落寞,是升官还是贬谪,难道这对他的心情没有影响吗?李白得意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失意时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心情很是不一样。而且,作者自身的生活处境,如有没有钱花,有没有固定居所,有没有亲人陪伴,也有一定的影响。苏东坡写《赤壁赋》时,经过“乌台诗案”来到黄州,没有家底,政治失意,再加上生活困窘,这双重打击增加了他走出人生困境的难度。
第三,想一想作者一贯的襟怀抱负。中国古代杰出的文人是有人格、有理想、有追求的。他们这一生,为了崇高的事业,为了家国的兴盛,为了黎元苍生过上幸福的生活,往往百折不回,奋斗不息,这是儒家思想的宝贵传统。读一篇文章,不能只看他写这篇文章时如何,还要看他一辈子有怎样的志向,这种志向在文章中有何反映。志向有两层含义,一是人格追求: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忠信孝悌、礼义廉耻、真善仁美、智勇勤谦,这些传统美德都可以是作家在人格上追求的目标。二是事业追求:希望自己做成什么样的事。拿辛弃疾来讲,“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因为他想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抗金报国,收复失地。即便60多岁,还能写下“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宦海浮沉中,一个人一贯的人格追求和事业追求,必然影响甚至决定他不同时期的情感走向。
二、情绪变化是线索
情绪和情感是人的主观对于客观世界的态度和反映,但情绪是暂时的,富于变化,而情感则相对稳定。爱父母,关心和孝顺他们,这是情感。爸爸批评我们,我们会不高兴,这是情绪。尽管暂时不高兴,归根结底,我们还是会关心和敬爱他们,这是情感对情绪的支配作用。抒情类文言文,情感往往是固定的,也容易读懂,而情绪往往敏感而多变,如能够准确把握作者情绪的变化,也就抓住了抒情的线索,有助于深入理解作者情感。
情绪变化有哪些具体表现?大体来看,中学阶段遇到的抒情类文本,情绪变化是有迹可循的,第一类是“由喜到悲”,第二类是“由悲到喜”,第三类比较复杂,经历“喜—悲—喜”这一变化过程。
如何利用这些线索把握文本?至少需要思考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喜”,喜从何来?第二,为什么“悲”,悲从何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悲喜之间为何而“转”?
比如,《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40多位士大夫,都会作诗,交情也不错,看着“茂林修竹”“崇山峻岭”,心里高兴。所以作者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乐的原因和内容是很好理解的。读到文章最后,我们发现他没乐到底:“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他又悲悼起来。为什么乐,景色好,心旷神怡,品味到大自然的雅趣;为什么悲?想到人生的短暂,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自然可悲。难就难在为何由乐转悲?其实,作者有暗示。第一个暗示在“足以极视听之娱”的“极”字上。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人特别高兴时,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希望永远这么过下去,但是不可能的,所以情绪敏感的人往往高兴到一定程度就会突然伤心,从高兴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第二个暗示更深沉—文学上叫“兴亡之感”。这篇文章是从对物的兴亡之感推演到人生的兴亡之感。作者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是对物的兴亡之感。把这种感觉往人身上推导,结果会很可怕。人总是要死的,眼前雅集的快乐正如花的绽开,在唤醒对美的欣赏的同时也预兆着美的凋零,在分享相聚欢乐的同时也正奏响筵席散尽的悲音,在传递着生之喜悦的同时也正召唤着死之降临。在这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情味下,渺小的个人又怎能不悲哉、痛哉?
三、抒情路径是重点
抒情路径是作者抒发情感时使用的载体和途径。
1.借物言情
我们身边有很多事物,它们本身没有人类的感情。猿啼不自愁,愁落行人心,是诗人自己先有羁旅之愁才会被猿啼所感染。如果诗人心里轻松畅快,就变成“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同样的猿啼,诗人借以抒发完全不同的情感,无非因为诗人自身的感触不同罢了。王国维讲“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柳宗元写《愚溪诗序》,是借愚溪来言情。“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对于这段文字,有人写了一段鉴赏的话:柳宗元把愚溪的纯洁秀美和自己的高尚情操、文学才能联系起来,把对愚溪不能有益于世的惋惜心情和对自己抱负不能施展的抑郁情绪融合在一起。他深深感到,能够赏识这地处荒山野地的寂寞美丽溪水的只有柳宗元,而能够安慰这怀才不遇、被贬谪到这荒远地区的柳宗元的也正是这溪水。愚溪碰到了最合适的主人,而柳宗元在这里找到了最合适的住所。字里行间,蕴蓄着多少愤懑不平的声音!
这段文字写得很好。在借物言情的文言文中,物之品性即人之品性,物之际遇即人之际遇。鉴赏这类作品,不妨从所借之物入手,观察它有什么样的自然属性,有哪些特征,有哪些遭遇,再想想这些特征和遭遇与作者本人的性格和遭遇有什么联系,自然就能够深入理解作者的感情了。
2.借景言情
景和物不同:物是一个主体的审美对象,而景是多个物共同组合而成的画面。读借景言情的文章,不要只欣赏景有多美,更要想一想景物背后的情感。
《桃花源记》开头写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欲穷其林。”有学生说,这景色真美,太漂亮了。可是不写这句话,《桃花源记》一样存在,直接写渔人甚异之或渔人没路走,不小心到了桃花源,不是也可以吗?为什么非要写迷人的桃花林?很显然,这样的景物描写,不仅有陈述功能,还有重要的抒情功能,其中包含作者对马上要出现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桃源的一种欣赏、赞叹、惊异和喜悦之情。这种感情的表达如此富有深意:桃花源尚未见到,先看到桃花盛开,这不就是桃源得名的原因吗?如果不是这样的令人欣赏、赞叹和喜悦,它还有寻觅的价值吗,还能成为精神家园的象征吗?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对高中生来说,还要加上“道是无情还有情”。
3.含情叙事
叙事,要巧妙地把情感融进去。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归去来兮辞》中有一句话:“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这句话首先是叙事:坐船回家,如此而已。但感情很深,这是何其逍遥,何其轻松,何其洒脱,何其自在!陶渊明不是第一次坐船,更不是第一次回家,为什么如此寻常的事带给他如此不同的感受,还煞有介事地写在诗文里?这是因为“无官一身轻”。不做官了,任何一种寻常的生活都有了自由自在的滋味,这种脱离官场后生命苏醒的感觉,正是作者通过看似寻常的叙事所要传递给读者的。
4.用典寄托
学生对此常有畏难情绪。比如,《滕王阁序》:“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一句话中有两个典故。冯唐,汉朝人,有才学,八九十岁还没有当大官;李广,一生大小70余战,手下官兵许多封侯了,他还是没有被封侯。一个易老,一个难封,难与易的这种差异性评价,表达的是同样的情感:人生易老,怀才不遇,其中的悲愤不言而喻。有学生会问,直说不好吗?直说,也就是直抒胸臆,和用典是有差别的。文人喜欢用典,首先是深沉,直说是缺少同类性的体验的。其次是典雅,有历史文化积淀,这种积淀铸就了文人共同的话语系统。再次是含蓄,有些话不适合直说,通过说别人来说自己,既能达意,也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当然,典故用得不好,也有后遗症,艰深晦涩即是其一。
5.直抒胸臆
看似简单,其实也不简单。《陈情表》所要“陈”的情很简单:祖母年老多病,“我”得先尽孝后尽忠。这么简单的意思,非写那么长,把来龙去脉和内心活动直言不讳地告诉晋武帝,这叫“交心”,是直抒胸臆的一种。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叫呐喊,也是直抒胸臆的一种。
对于直抒胸臆,不能说它太直白不好,也不能说它太直白就好,要看这直白的背后有没有深沉而强烈的情感支撑。如果有,几句交心,一声呐喊,脱口而出,就会感天动地。所以晋武帝被《陈情表》感动了,我们被杜甫感动了。因为人家不矫情,不做作,是真有话想要说,真有情感想要表达。
四、培育情怀是归宿
读懂抒情类文言文,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考试,培育情怀才应该是最终归宿。
学习文言文有三重境界。首先是文字境界。通过疏通文字,掌握文言文的某些语法现象。这是众多教师教学的重点,带着学生疏通文字,为他们搭建一个文言文知识体系。但只达到文字之境并不够,其次是要上升到“文学之境”,品味它的语言,鉴赏语言之美和形象之美。尤其是抒情类文言文,语言经过千锤百炼,蕴含着深厚的人生体验和个人情感,在抒情过程中,每一处景,每一种物,都富有形象美。
然而,文学之境也不是最终的归宿,尤其对于抒情类文言文,最后要到“文化之境”去品味作者的思想和情怀及其在中国文化语境下的历史价值和时代价值。简言之,用心灵感悟心灵,用智慧吸纳智慧,用情怀培育情怀。
古人写一篇好文章不容易,有感而发,文以载道。他的文字是从心灵中流淌出来的。如果和文本之间没有心与心的交流,怎能懂得其中的情感,怎能理解屈原江边纵身一跃,怎能理解司马迁就极刑而无愠色,怎能理解杜甫一饭未尝忘君……
怎么做人,怎么做事,在不同的环境下如何选择进退、取舍、去留?什么时候忧,什么时候乐?什么是轻,什么是重?这都是文化。有了文化,懂了情感,才能开始接受伟大人物的熏陶,才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有自己的情怀。
今天的社会,不缺多愁善感之人,不缺脑子聪明的人,真正缺少的是有广阔胸怀、激昂情感、远大理想、崇高追求的人。他们知廉耻,明是非,懂善恶,有骨气,能够脚踏实地付诸行动。祖先留下的宝贵财产,如不用来培育青年的情怀,实在是入宝山而空回,是对文化遗产的浪费,也是对祖先的不敬。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
责任编辑:孙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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