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无尤”
2016-09-10陈建翔
陈建翔
“不争无尤”,是老子宇宙美学和教育美学的一个基本信条,也是他给我们的谆谆教诲和反复提示。《道德经》中多处谈到“不争”的问题,如第八章讲到“上善若水”时,他说:“夫唯不争,故无尤。”“尤”是什么?“尤”就是恨。在第二十二章和第六十六章中,他进一步发挥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在第六十八章,他提出了“不争之德”的概念。在第七十三章和末章中,他又提出“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的
主张。
“不争无尤”“不争之德”,是老子无有叠加态和第三玄(和、反、御)的题中应有之义。我在拙文《无之玄、有之玄和“第三玄”》中提出:
对于无有叠加态的矛盾运动,老子一共讲了三个字:和、反、御。串起来就是:和中有反,反中有御。这就是玄之又玄的无有叠套结构的内在运行规律。我把这个内在运行规律,称之为“第三玄”。第三玄是无之玄与有之玄的相互关系,隐含于作为宇宙最基本矛盾关系的两玄之中,也存在于由两玄作为细胞和基质构筑的其他一切形态的矛盾关系之中。
文中又说:
第三玄是按照大自然的本性自由流动的,是和中有反、反中有御,它化解了一切单方面的执着,改变了对立双方的僵硬立场。第三玄基于矛盾,但它是对矛盾对立关系的消解,是对矛盾双方和谐共存统一体的回归。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三玄是存在的桥(而不是四处挖沟的挖掘机),它使世界圆融贯通,往返无碍。
也就是说,“不争无尤”,是老子思想水到渠成的必然归处。它教育我们消解争恨,放下冤冤相报、怨恨无息的一切妄念、偏执和仇恨,代之以和合与共、相拥而舞的和爱精神。和爱精神坚持“和为贵”“和则两利”“仁者爱人”“以德报怨”,主张世界和解,主张在国家、民族、社会、家庭及一切人际关系间,以和爱代替争恨,以慈悲代替贪嗔,还世界一个太平和清静。
老子的“不争无尤”,在当代社会特别是教育领域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它提示我们需要对近代史以来形成的“争恨文化”和“斗争哲学”进行一番检讨和反思。
我们先从一个失去了美丽妻子的法国男人说起。这个法国男人叫AntoineLeiris,2015年11月13日发生在巴黎巴塔克兰音乐厅的恐怖袭击夺去了他妻子的生命。
事件发生三天之后,悲伤到无以复加的他,在Facebook上发出了一段话,他对恐怖分子说:“你们别想得到我的仇恨。”对于这个法国男人来说,产生仇恨是比失去生命更严重的后果。因为一个充满仇恨的人,只是仇恨的奴隶,根本没有自由。
他是这样说的:
周五的晚间,你们夺去了一条生命。她卓尔不群,是我一生的挚爱,是我儿子的母亲,但我不会恨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的灵魂已死。
如果说,你们为了神明而进行的盲目杀戮会让我们看到神明的圣容,那么我妻子身上的每一颗子弹都将是神明心上的一道伤痕。所以,我不会将仇恨赠予你们。仇恨正是你们的追求,正是这样的愚昧造就了今时今日的你们,可是用愤怒来回击仇恨,事实上是向同样的愚昧屈服。你们想令我恐惧,你们想让我以不信任的眼神打量我的同胞,你们想让我为了安全牺牲自由。可我不会让你得逞。
在几天几夜的等待之后,今天早晨,我终于见到了她。她美丽得就像她周五晚间出门的那一刻一样,美丽得就像12年多之前,我无可救药地爱上她的那一刻一样。诚然,这噩耗使我肝肠寸断,我把小小的胜利让给你们,但这胜利注定是短暂的。爱妻将永远与我们同在,终有一日我们自由的灵魂必将在天堂重逢,而天堂的大门永远不会向你们敞开。我和我的儿子两人相依为命,但我们的力量强于百万之师。我没有一点多余的时间分给你们,我得去照顾我那刚从午睡中醒来的小梅尔维尔了。
他只有17个月大,一会儿,他将像往常一样吃些点心,然后我们还会像往常一样玩耍,他将会用他自由而快乐的一生使你们蒙羞。因为,同样,他也不会恨你们。
如果换作我们,我们会怎么想、怎么做?我们能不对杀害我们亲人的仇人产生仇恨吗?我们能不时时想着复仇吗?我们会忘记“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古训吗?同时,我们也需要问自己:当类似的袭击和灾难到来时,我们能不恐惧和躲藏吗?能不对周围的人们保持怀疑和警惕吗?愤怒、仇恨、恐惧、怀疑……我们能够避免哪一样?如果这时我们和孩子在一起,会怎样教育孩子?我们会这样教育孩子:“去把家里的门打开,接待和安抚同样被惊吓的同胞,哪怕我们从不认识他?”我们会吗?
这样的扪心自问,引导我们进行历史深处的反思。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近180年来,我们经历了无数的战争、斗争、竞争(这里暂且不问其性质),其间约九代人是在烽火连天、动荡不安的战争、斗争和竞争的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争”,构成了人们生存的基本环境和生活的基本内容,是人际关系最基本的潜色调。
“争”的种子,深深植根于人们的文化心理结构中。与此相适应,“恨”也成为我们这个民族大部分人的文化心理特质。什么是“恨”?它是一种能量状态,是加强自我、充实自我、膨胀自我以削弱和打击对手的能力,是强化对立、对峙、对抗的能量聚合趋势。
这里要说明的是:第一,在本文中,“恨”并非一般人的那种完全贬义的理解,它带有某种必然性,甚至带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毋宁说,“恨”是一个中性词。因此,当我们说起“恨”时,其实并不带“恨意”,只是把“恨”作为一种客观的现象来描述。第二,当我们不了解“恨”的本质及其有限性和限定性时,当“恨”的力量被无限制地发挥、扩散并成为崇拜对象时,特别是当“恨”摆脱了道的引导和爱的平衡时,它就会成为恶,成为分裂和毁灭社会的能量。
“争”“恨”如影随形,有“争”必有“恨”。“争”,是外化的对抗行为;“恨”,是内在的对抗性能量聚集。“争”必然导致“恨”,“恨”又必然刺激和扩大“争”。“争”,唯一的目标是打击对手,打垮对方,取得胜利,而“恨”则是为实现这个目标而不断强化的主体心理结构。“争”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由于没有及时清理、消解由“争”而起的心理残留物—“恨”,“争”就由“恨”不断地推动着生成,永无停歇,成为生存的常态,成了习以为常的主动行为。“恨”由于摆脱了道的引导和爱的平衡,由于“争”已经成为生存常态,它恶的一面就会得到肆无忌惮的发泄。
“争恨文化”,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者、人与自我的关系中,普遍存在和适用。我们的父辈、祖父辈、曾祖父辈……世世代代的家长和亲人,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受着“争恨文化”“斗争哲学”“适者生存哲学”的教育和熏染,他们能传给我们后代一个什么样的文化心理基因呢?
一个家长这样讲起她童年时的故事:她小时候胆小,不敢看战争电影。有一次,她的家长带她看《南征北战》,当影片中出现血肉横飞的战争场面时,她不由得捂上眼睛。她的妈妈见状,立刻强拨开她的手,强迫她看,同时恶狠狠地告诉她:“你还能有点儿出息吗?这都不敢看,将来还不是等着受人欺负吗?”长大一些,她妈妈经常教育她:“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没有人真心对你好,所以你要百分之百地听妈妈的话,不要轻信其他任何人;其他人都可能是坏人,他们无论对你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回家告诉妈妈。”就这样,这位妈妈对孩子实施了争恨与控制的双重教育。一方面,妈妈告诉孩子,世界上到处是企图为非作歹的“坏人”,要时时警惕、戒备,提高与坏人抗争的能力。另一方面,妈妈告诉孩子,只有自己才是孩子的唯一保护者,应该获得无条件的信任和服从。妈妈通过渲染争恨,获得对孩子的控制。这样的早期教育,完全改变了孩子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对世界充满恐惧、戒心和猜忌。
当他们带着这样的眼光独自走向社会、走向家庭时,生活不可能有一天是和睦、宁静、轻松的!“妈妈的阴谋”固然得逞了,但没有人会在这场阴谋中成长;所有的当事人,一代一代的当事人,都会成为痛苦的牺牲品。如果故事中的这个孩子没有觉察“妈妈的阴谋”,她必然还会成为下一个制造同样阴谋的妈妈。故事,就这样一代一代地接续……
在战争、斗争和竞争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内心充满世世代代积累起来的“恶的能量”:恐惧、仇恨、争斗、征服、敏感、嫉妒、贪婪、暴力、诅咒、蛊惑、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以邻为壑、控制欲、谋略……他们一生都在努力,努力让自己强大、强壮、优秀起来,对别人有优势,能够驾驭、领导、控制、战胜别人。如果他们处于劣势,只要能够,他们甚至希望让这个世界与自己一同毁灭。
“争恨文化”和“斗争哲学”,深深浸染于儿童教育和家庭教育,是中国孩子健康成长的极大障碍和毒素来源。在未被觉察的情况下,它时时刻刻都作为成人欺骗、控制的能量和手段,禁锢和污染着孩子的心灵。在学校,比较普遍的情况是,孩子们天天承受着竞争的压力,时刻想着如何在排名榜上出人头地,把同学当对手、敌手,互相戒备防范,以致以邻为壑。在家里,家长对孩子通常是“恨铁不成钢”,不断地在“恨”的方面加大压力,并且经常为此而痛下狠手。有些家庭成为演练、实践“争恨文化”的战场。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偏激的孩子决绝地喊出“父母皆祸害”的叛逆之声,可见其内心的痛苦、扭曲已超出他们能够承受的常态!
当然,我们也有“仁者爱人”的古训,也有“和”的文化传统,也有许多非常优秀的文化传承,而且“争”“恨”的发生,在各个时期情况不一,各家各户千差万别,需要具体分析。但作为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整体,近一二百年来深受以“争”“恨”为底色的文化教育的影响和浸染,却是一个不容回避的基本事实。
“恨”的反面是“爱”。如果说“恨”以分别、分解、分裂为前提,是加强自我、充实自我、膨胀自我以削弱和打击对手的能力和趋势,那么“爱”则是相反的情形。“爱”以弥合、结合、融合为前提,是放弃我执、消弭对抗、融入整体、回归大道的能力和趋势。人类最原始、最典型的表达爱的行为是拥抱,拥抱代表和好、趋同与融合。在我们需要做的深度的历史反思中,最重要的问题是:近代史以来,我们可曾向孩子们教过一天“什么是真正的爱”吗?我们什么时候能站在爱的立场上,做一次真正的历史清算?这个问题,难道不需要我们用百年的时间来反思吗?
当然,我们也被教育过要爱,要“团结友爱”。关键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战胜敌人。我们为了战胜敌人而爱,而敌人会不断地出现,甚至会由于恨被不断地制造出来。我们的爱在某种程度上是基于恨而存在的,或者说,我们的爱其实是恨。我们缺乏兼爱、博爱的精神,缺乏庄子所讲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博大的爱。我们谋图强大、成功、优秀,也是基于恨。我们为什么要强大?我们想过我们可以不需要那么强大吗?我们想过所有的“强大”都意味着不自然,而任何的不自然都可能背道而驰、离道自生吗?我们为什么要刻意追求成功和优秀?我们想过我们可以不需要那么成功和优秀吗?我们怀疑过所有的成功和优秀可能是心的颠倒妄想吗?
其实,“一个平凡人、一颗平常心”才是合道的本来样子。如果基于“恨”来发展,我们可能成为“强大的奴隶”“成功的奴隶”和“优秀的奴隶”。老子讲:“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①这话说得很重。它提醒我们一味做强、做大、做优秀,极有可能适得其反,结果是“不得其死”。
当然,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我们鼓励人们通过学习和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成功、优秀,自有其必然性,这是毋庸置疑的,关键是它的立足点、归宿点是爱还是恨。爱,会让强大、成功、优秀限制在一定的范围,自利利人,充满人性的柔和光辉;恨,会让强大、成功、优秀越出必要的范围,“离道自生”,对人对己都产生杀伤力。我们相信,爱一定比恨有更高的人道价值和更大的普适性。恨,让人成为奴隶;爱,让人成为自由的主人。在有100个理由的恨之上,一定存在101个理由的爱!
我们需要知道,在不得已而来的被迫接受的“争”“恨”之后,应该用更多、更大的爱来抚平民族的精神创伤,修复民族的文化心理。我们应该觉察,如果让单纯的“争”“恨”成为我们教育的立足点和出发点,无论我们看起来变得多么“强大”“成功”和“优秀”,我们都不能成为精神自由的主人,却很可能成为其奴隶。如果这样,必然会有更大的危机在道路的前方窥视我们。
竞争是大自然与社会普遍存在的事情,在竞争中如何保持觉知,辨识爱和恨,让爱有效地控制和驾驭恨,成为最终的赢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高超的智慧。它要求我们更深入地理解道的精神,理解圣人的智慧。庄子讲:“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1]庄子的意思是说:如果有所作为而无心为之,那么他的有为就是出自无为。要宁静就要平心静气,要出神入化就要顺遂本心。有所作为时也得当,出于不得已。所有出于不得已的有为,便是圣人之道。这话说得何等精彩。根据这个理解,尽管有为,但无心而得当,出于不得已,这也可以是圣人之道。据此来理解、驾驭我们的竞争行为,就不会被恨所控制,而保持在道和爱的轨道上。
参考文献:
[1]安继民,高秀昌注释. 庄子[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337.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教育学博士,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孙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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