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甲:一位县委书记的治县秘诀
2016-09-10鄂璠
鄂璠
在短时间内视频点击量就超过了15.5万次、社交网络转发量高达12万次以上的《美丽的神农溪》MV中,身着白衬衣的陈行甲帅气开唱:“哟哟耶,哟哟耶,一道小河弯哟,清清亮亮地流,一叶豆角舟,飘飘荡荡地走……”
作为一位县委书记,在“全民代言神农溪”活动中身体力行,亲自上阵为激活巴东沉睡的优质旅游资源助力,陈行甲可谓在全国都开创了先河。
平素里的陈行甲总是面带笑意,看上去温文尔雅。
他身材颀长,很有书生气质。在做自我介绍时,他幽默地说,自己曾以30岁的“高龄”考入清华大学,是全国首批公共管理硕士。在有着“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口号的清华大学,他每天晚上都去西操场跑步,连续两个学期抢到了紧俏的游泳课。他还是个文艺青年,会弹吉他,喜欢低吟浅唱;常写日记,偶尔提笔写诗。
考入清华大学的10年之后,陈行甲从“中国百强县市”湖北省宜都市调到了“国家级贫困县”巴东,就任县委书记。那是2011年的10月15日,刚刚跨过“不惑”之年的陈行甲第一次踏上巴东的土地。
不过,别以为这位全国优秀县委书记只有亲切、平和、书生、文艺的一面,MV画面之外的陈行甲,被人们更多地评价为“不按常理出牌”——除了党代会和人代会的报告外,他会亲自撰写每一篇发言稿,到巴东后陈行甲取消了“县委通告”这个文种,每次讲话后的视频、讲话稿都会立即上网,他在公开场合点名批评“为官不为”和违规违纪的领导干部,面对查了4个多月却没有任何进展的案子,他也会对下属的官员们发火——虽然这样的发怒并不常见。
一个温和的文艺青年,一个令人生畏的县委书记?截然相反的背后蕴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现在看来,当时大家并不相信”
2015年的最后一个星期,陈行甲又“开炮”了。
“工程建设岂能成为官员的唐僧肉?”“从查处的案件来看,插手工程也有‘行规’,一般是县级领导插手以千万计的工程,科级领导插手以百万计的工程,办事员插手以十万计的工程——这是典型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2015年12月25日召开的全县工程建设整治大会上,陈行甲的发言措辞严厉,点名批评了包括原县委副书记在内的多名官员。陈行甲直言不讳地说:“工程建设领域仍是我县腐败的重灾区,对干部杀伤力最大。”
习惯了开会一团和气的人们有点不适应。但这不是陈行甲的第一次“开炮”。此前一篇题为《一位县委书记的愤怒》的发言稿曾引起舆论热议。长达8000字的发言实际上是2015年3月2日召开的巴东县纪委全会上陈行甲的脱稿讲话,他用词辛辣地把领导干部插手工程项目捞好处比作“摁着叫花子拨眼屎”,并连声追问“怎么狠得下心”“怎么下得去手”。
这篇被各大媒体称为“问题报告”的发言在网上“走红”后,有朋友看后惊得目瞪口呆,连忙打电话问陈行甲这样做会不会太得罪人,也有朋友提醒他“收着点”,但陈行甲却并没有改变。做人也好、为官也罢,陈行甲觉得没必要藏着掖着,也没必要憋屈,他仍然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见人见事直呼其名、直切要害。
在陈行甲看来,清白做人、干净做事、坦荡为官,应该是一个县委书记的基本标尺。
2011年10月,陈行甲就任巴东县委书记伊始,就在干部见面会上公开宣布了“四不”承诺——不搞个人说了算、不搞小圈子、不搞另起炉灶、不收钱收礼。
“现在看起来,当时大家并不相信。”4年之后的一个周末,陈行甲回忆说。
他举了两个具体的例子。刚到巴东时,不断有老板到他的办公室“谈工作”。一次,有位老板临走时留下了一件牌子很普通的衬衣,打开包装盒后,陈行甲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了面值1000元的港币,在衬衣下面信封里,像这样的港币一共有200张。
还有一次,有人到陈行甲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陈书记,我看你不戴手表,我送你个‘时间’吧。”随即把一块手表拿出来给陈行甲看,“这是什么牌子的?”陈行甲问。“江诗丹顿。”这个人答道。“多少钱?”“不贵。”“不贵是多少钱?”看到陈行甲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这个人才小声回答:“就十几万元吧。”
最让陈行甲难过的是,他都如此严格了,却仍然有干部试图给他送礼,其中有些是他认为还不错的干部。2012年,陈行甲到巴东后的第一个春节,正月初二那天,有个镇党委书记给他打电话,说是已到了他家附近,想给他拜年,不料却被陈行甲谢绝了,“电话拜年就好,面就不见了。”这位镇党委书记扫兴而归。
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通过这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陈行甲对巴东的社会生态和政治生态有了更多的了解,这让他感到很沉重。“不会无缘无故就发生轰动全国的极端事件,大风起于青蘋之末,这里的‘末’是什么呢?就是社会生态,以及社会生态背后的政治生态。”
与经济相对发达许多的宜都相比,在巴东开展工作的难度却要大得多。这是一个标准的革命老区、少数民族地区、边远的大山区,是名副其实的国家级贫困县,还带有“双库区属性”,涉及三峡库区与清江库区。在这个“移民县”,国家建设工程项目较多,工程领域腐败现象也较为严重。
在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当地社会生态“乱象”之前,摆在陈行甲面前的另外一个困难是如何提振领导干部们的士气。“到巴东任职的前两天,开完会之后,我就把县委、县政府、人大、政协的32位领导一个一个地请到我的办公室,向他们了解当地的情况,长的谈了一个小时,短的也谈了有半个小时。”陈行甲还利用晚上的时间登门拜访历届政协的退休领导,他问大家,巴东最大的问题在哪儿?最大的机会在哪儿?对我这个新来的县委书记有什么要求?对巴东有什么想法?
结果两天下来,陈行甲最大的感觉便是“士气低迷”。“大家认为巴东这个地方已经中了魔咒,他们甚至相信一年肯定要出一件大事。”陈行甲说,“很多人直接告诉我,陈书记,我大胆预测一下,接下来大概会发生什么事、会出现什么问题。”
“必须让这个地方整体上都干净起来”
在众多领导干部们的“预测”中,巴东再出大事,可能就是垮楼死人。
从长江对岸眺望依山而建的巴东县城,道路蜿蜒而上,十多层的自建住宅重重叠叠地高耸着,其中有不少都是砖混结构,一旦发生地质灾害,后果不堪设想。陈行甲刚到巴东的时候,“两违”(违法用地和违法建设)建筑绝对称得上是“巴东一景”。
重症须下猛药。2011年12月2日,主政巴东县的第49天,巴东县城市管理工作会议召开,陈行甲对违法用地、违法建设清理整治工作进行了动员部署。随即开展的“两违”清理整治工作显得迅速而坚决,最后的“战果”是:查处“两违”建房535户,补缴税费近5000万元。
这些“两违”建筑的背后,无疑有违规违法干部的影子。但这次清理整治中,“一个腐败的干部都没抓到”。媒体如此描述陈行甲当时的“处境”,“作为外地调任干部,陈行甲在本土干部占绝对优势的巴东,工作之初举步维艰”;亦有当地官员表述称,“陈行甲干什么都有人反对,不过他最后都干成了”。
陈行甲最后干成了的“大事”之一,是身体力行营造干净的政治生态。
到巴东“走马上任”时,陈行甲带的行李不多,但他把母亲的照片摆放在了办公室的书柜上。他内心里面一直感念着母亲对他的教育——清白做人、干净做事。“现在,我可以自豪地说,这四年多的时间,我守住了底线,我希望将来有一天离开巴东的时候,如果非要给我贴上一个标签的话,我仍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一个不收钱的县委书记。”
不过,陈行甲并不仅仅满足于自己的“不收钱”,让他心痛的是,他虽然不收钱,但曾与他搭档的原县长刘冰,曾先后担任巴东常务副县长、县委副书记的薛昌斗,以及曾担任副县长的邓明甲便是官员贪腐的“典型”。仅邓明甲一人,就在担任副县长期间,直接找林业局、畜牧局、烟办等分管部门索取了50余万元现金,此外,他还利用职务受贿帮助他人获得项目。
“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到一个地方执政,光个人干净、独善其身是不够的。”陈行甲注意到,十八届三中全会对反腐败体制机制建设的重要部署中强调,“落实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党委负主体责任,纪委负监督责任。”
“我一个人干净有什么用呢?我还必须尽到我的主体责任,我必须让这个地方整体上都干净起来。”从2014年开始,陈行甲顶住巨大压力,亲自领导了一场反腐斗争。这一年,以平阳坝河堤工程案件为重点突破口,历时4个月时间,陈行甲“坐镇指挥”,撕开了长期笼罩在三峡库区工程领域的“阴霾”,一举打掉了叱咤巴东工程领域多年的“中标大王”,并查处了9名科级干部。转年3月,陈行甲在巴东县纪委全会上抨击腐败现象,揭露了一系列案件,不久后,邓明甲因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6年,已离开巴东就任恩施州水产局副局长的薛昌斗被双规,已调任恩施州政府副秘书长的刘冰被停职检查。
反腐的同时,一场更大范围的官场治理行动在这个士气普遍低迷的地方开展起来。“今年要重点整治执行不力、监管缺位、推诿扯皮、慵懒无为等现象,让‘不为’者不能‘为官’。”在2015年3月2日的巴东县纪委全会上,陈行甲略显“霸道”地宣布:凡是对所属单位不敢管理、疏于管理,出现失职渎职行为,或出现“四风”问题被州县暗访通报造成重大影响的,乡镇和部门“一把手”一律由纪委问责;凡是不抓发展,与县委、县政府签订的工作目标任务完不成的,乡镇和部门“一把手”一律换人;凡是不担当、不尽责,因责任链条任何一环缺失造成进京非访,或对发生群体性事件预警、处置不当造成重大影响,或所管项目建设出现重大安全、质量责任问题的,乡镇和部门“一把手”一律就地免职。
严管干部,巴东动起了真格。陈行甲透露,2015年全年,巴东县对履行主体责任不力的22名科级领导实行“一案双查”,办理责任追究案件96件,“一票否决”126名党员干部,党政纪案件立案183件,结案183件,有7人被双规。
这个被公认为社会生态和政治生态充满了“乱象”的地方,在2015年度的纪检监察工作中,获得了恩施州纪委检查组的好评。但陈行甲并不满足于此,对于领导干部们的态度以及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百姓满不满意,才是陈行甲最看重的。为搭建政府与公众交流沟通的平台,更广泛、直接地收集民情民意,也为了给党委、政府决策提供准确真实的依据,2015年,巴东县专门成立了社情民意调查中心。
目前,在这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小县城里,社情民意调查中心的系统已建有9万人的电话访问样本,被访问对象分布在全县12个乡镇、322个村(社区)、3756个村民小组,每天12条专线同时运行,最多访问量近6000个。
陈行甲也向当地的父老乡亲们发出了邀请,“通过这种方式,请老百姓来评价我们的干部。我们一直在讲,我们的干部是人民公仆,公仆就应该看人民的脸色。过去,为什么我们很多的干部、公仆不看老百姓的脸色?因为我们对干部的评价、提拔、任用,老百姓说了不算,没有老百姓的权重进来,所以这是一个重要的尝试,让老百姓来评价干部。我们请老百姓也珍惜这个评价干部及其工作态度、工作成效的机会,为我们县委县政府考核、评价、提拔任用干部提供重要的参考”。
如今,让陈行甲感到有些欣慰的是,巴东的社会心态明显比以前理性平和了许多,从网上和线下看,老百姓的怨气和戾气也都少了很多。
“山区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革命”
除了营造干净的政治生态外,陈行甲在巴东还探索了另外两件事,一是立足乡村实际,大胆地探索乡村社会治理;二是发展绿色生态产业,助力山区脱贫。而其中的第一件事情,被当地很多官员称之为“最有普惠意义的工作”,这件事情也被树立为典型,2014年6月出现在新闻联播、焦点访谈节目中。
2012年的2月份,陈行甲去了一趟位于巴东最偏远的乡镇,革命老区金果坪乡,一路颠簸了6个多小时。从地图上看,巴东地形两头大、中间窄,形似哑铃,号称“八百里巴东”,这次调研给陈行甲很大的触动,他感叹农民的“气儿”恐怕有很多都是颠簸出来的,“我是县委书记,坐的车是好的,路线安排是合理的,还这么不方便。可以想象我们的老百姓到镇上、到县里办事是多么的困难”。此后不久,陈行甲便带领相关部门的领导干部一起,专题研究交通发展战略,打造“丰”字形大交通格局。
在3年的时间里,巴东共投资26亿多元(不含高速),全县322个村全部通了水泥路。
与修路修桥相比,之后得到了从中央到地方广泛认可的“农民办事不出村”,在当时的推进却并不顺利。陈行甲的想法是,山区基础设施落后,尤其是信息技术落后,应该下决心打通巴东的农村信息化通道。但有人说陈行甲这是在说梦话,山区哪里能搞信息化?
面对周围很多人的疑虑,陈行甲并未后退。2013年以来,他积极争取全国社会扶贫创新协作办公室的支持,在全国首创“农民办事不出村”模式,利用县、乡政务服务中心和村级党员群众服务中心,建设信息网络服务平台,先从322个村子中选了5个做试点,没过多久,试点就成功了。最终,巴东将21个部门的87个行政审批服务事项纳入了网络平台,村民真的不用出村就可以办理相关审批事项了。
两年来,这个之前被很多人看作是在“做梦”的模式,共受理审批服务事项2万余件,商务服务事项10万余件,为农民节约了办事成本约2300万元。这件事真正做成了之后,巴东老百姓都觉得很方便,他们少跑了240万公里的路。
2015年,陈行甲开始着力打造起升级版的“信息化新农村”,推动农村“信息赶集”,打通农产品销售“最先一公里”和农村购物“最后一公里”。7月7日,“湖北巴东·淘实惠”首届农村信息赶集活动在沿渡河镇界河村盛大启动。“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界河农民来赶集。”自称“微信达人”、与许多巴东父老乡亲是“好友”的陈行甲也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吆喝”了起来,他写道:“这是全面升级农民办事不出村,建设巴东信息化新农村的又一探索。农民将在村里电子货柜以及一批移动终端上‘逛商场’,买自己喜爱的东西,数万件商品任其挑选!淘实惠董事长陈伟先生和巴东县长单艳平将现场鸣锣……特惠产品,敬请各位亲们关注哟!”
此后的8月8日、9月9日、10月10日、11月11日、12月12日,都能在巴东看到类似这样的景象:数以千计的农民从四面八方云集到一起,数个一米多高的淘实惠电子屏幕整齐地矗立在场地一边,村民们用手指触动触屏即能挑选货物并下单,商品类目繁多、品种齐全,在这个“互联网+”盛行的时代,即便是身处相对贫困的地区,农民们也能切身感受到“互联网+商务”带来的便利。
今年1月2日,陈行甲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县长单艳平走贫困户参加劳动,帮助卖巴东椪柑的照片,这是新年第一天,发生在巴东县第七个农村信息赶集会上的一个真实场景。这次赶集会的主题是“东瀼橘子红了”,农民和橘商都从天南地北赶往了会场,路途中,单艳平看见一位农民背着橘子赶往会场,便停下脚步抢过农民的背篓和打杵说:“我来帮你扛一肩。”
这样的场景让陈行甲想起了恩施民歌《挨到起》里的一句歌词:“脚板和石板挨到起,再高的山也能爬;背篓和打杵挨到起,再难的路也能走;党心和民心挨到起,就有说不完的话;鼠标和勤劳挨到起,就是一片新天下!”
在陈行甲的心中,当鼠标和勤劳相遇后,更深层次的意义还在于“这是对中国山区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革命”。
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陈行甲上过一门关于“中国社会结构”的课程,他的老师胡鞍钢预言,下一步导致中国贫富差距拉大的元凶将是数字鸿沟。十几年之后,陈行甲在基层的实践证明了当年老师的判断。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最大努力,来弥补这个鸿沟。陈行甲相信,终有一天,当人们可以在这些干净、洁净、舒适、方便的乡村通过网络来接触外面的世界,当网店开进乡村,无污染食品可以通过互联网卖出去,同时还可以在村里买到网店里的任何东西时,农村的鸟语花香、山清水秀,就会形成一种“倒吸”,将那些打工二代甚至是城里的人吸引回乡村。
陈行甲说,这是自己从发达地区到山区后,对乡村社会和乡村治理的思考与探索,“巴东这么多贫穷的人口,我总不能一个一个去帮,要从根子上扶贫,就要改变乡村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这就是我现在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