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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中被想象所扭曲的老人形象

2016-09-09唐忠敏

视听界 2016年4期
关键词:养老老年人

唐忠敏

电视剧中被想象所扭曲的老人形象

唐忠敏

老年人问题逐渐成为我国电视剧创作的焦点之一,这类电视剧试图通过叙事内容和人物形象设计建构出关注养老问题、询唤赡养老人的话语结构,但由于客观的叙述视角,老人话语在建构的同时又蕴含着解构的因子,以至于最终在接受过程中出现被消解和被误读的困境。

老人角色;叙事内容;人物形象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医疗事业的进步,人的平均寿命越来越长,我国的老龄人口越来越多,老龄化速度越来越快。据民政部印发的《2014年社会服务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14年底,中国60周岁以上的老人达到21242万人,占全国人口比重的15.5%。这一比例远远高于10%的联合国传统老龄社会标准。未来我国老龄问题将成为越来越突出的社会问题,老年人将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国家行政部门已将养老问题纳入保障和改善民生的主导意识形态之中,国家主席习近平也指明了养老问题的美好前景,即“让所有老年人都能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乐、老有所安”。这些现象为我们勾勒出的是一幅以“老人养老”为叙事框架的现代话语图景,希望创造出符合社会发展和主导意识形态需要的老年话语,从而将养老问题汇聚到建设社会主义国家的整体机制中来。与之对应,近几年国产电视剧在这样的大语境中已经将“老人养老”的问题上升为一种核心叙事,出现了重点展现老年人生活状态的电视剧,但该类电视剧又在不自觉中呈现出自相矛盾与悖反的症候。

一、作为传统文化符码的老人与现代文化表征的老人角色

20世纪著名的思想家恩斯特·卡西尔认为,人通过发明和运用各种符号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文化世界,而这些文化世界又成了人的各种符号形式,换言之,人即是文化的符号。[1]老年人有着丰富的社会阅历和深厚的人生经验,是具有特殊文化意义的符码,是经验价值的象征。在传统社会,老人不仅是伦理和道德的权威,是智慧的代表,是价值规范的执行者,还是社会秩序的维护者。诺斯罗普·弗莱认为,“在(神启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天真的类比中,神行或精神性人物往往像普罗斯珀罗一样慈爱、多谋,而且拥有魔力的老人。”[2]在中国古代题材的电视剧中,一旦有社会动乱、家族纷争或主角身处困境之时,便会有足智多谋的智慧老人出来维护社会秩序、主持公道或救人于危难之中。可见,电视剧在构建老人形象时对老人的尊敬和重视。

1859年达尔文著作《物种起源》的横空出世为人类社会走向现代文明奠定了观念基础,也开启了进化观念和进步观念的出现和盛行。在中国,进化观念和进步观念在19世纪50年代以后逐渐融合并被混淆表述,“进步”成了主流的思想观念。一时间,“进步的”和“落后的”、“新的”和“旧的”、“青年的”和“老年的”的二元对立成了历史进步观的核心内容。落实到电视剧的影像表达上,则是建构了一系列老年人与青年人在进步观念上冲突与对峙的戏码。青年人代表着未来和希望,而老年人则与传统和落后关联。就现实语境而言,社会的高速发展促使年富力强的青年人越来越成为社会的主体,而年老则意味着进入退休、养老、疾病、死亡以及对他人的依赖的生存世界,老人成为落后与守旧的力量。老年人被排斥到了政治、经济和文化等社会主流框架的边缘,“老人”一词渐渐与负面价值判断相勾连。斯洛文尼亚著名的思想家斯拉沃热·齐泽克认为,人的一生要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生理性死亡,一次是符号性的死亡。[3]在我国,老年人并没有因为医疗事业的进步和寿命的延长成为喜悦和幸福的一代人,相反,却由于生理上的、物质上的以及精神状态的老化而逐渐出现了早于生理性死亡的符号性死亡。老人在传统社会里作为价值规范权威和智慧象征的符号意义逐渐消逝。

▲老人题材电视剧

上述情势促使国家和社会意识到借助大众传媒唤起人们对老人的关爱与孝敬以及对老人重新进行形象建构的重要性,由此,“老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的角色成为传播议程的焦点。影视剧由于其独特的文化传播优势而成为主要的传播媒介之一,继而老人题材的电视剧也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就牵连出我们对后一个面向的观照——作为现代文化表征的老人角色。在这个面向上,“老人”的概念不仅是对生理年龄阶段的客观描述,更是社会的、历史的和意识形态化的想象。

近年来,以老人为叙事焦点的电视剧逐渐从家庭理论题材电视剧中脱胎出来,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逐渐成为一种新的类型。《谁来伺候妈》(2012)、《激情永远燃烧》(2013)、《妈妈的花样年华》(2013)、《有你才幸福》(2013)、《老有所依》(2013)、《嘿,老头!》(2015)以及《空巢姥爷》(2015)等剧都以老人为叙事的核心,展现老人的日常生活、子女关系以及精神养老等问题。这些剧集在展现老人的所养、所依、所乐的同时,也展现了现代文化语境下老年人的负担、焦虑、无奈与痛苦。老人不再如传统社会里受到青年人自发的尊敬与肯定,而是处处显示出与年轻一代在观念、态度和思维方式上的矛盾与对立。在把“老人如何养老”当作社会问题展现时,相关影视剧大都把叙事聚焦于老人生理衰竭、精神空虚、亲情疏离、财产保卫等负面性问题上,把老人定义为令年轻人苦恼甚至反感的社会存在。在把“老去”作为人生的必经阶段进行展现时,此类电视剧在艺术实践中大多呈现为老年生活的孤独与凄凉:凭借日常生活中与子女关系的冲突、财产的保卫、爱情的追求,再加上家庭成员的勾心斗角,展现了悲情晚年与幸福晚年之间的多重裂隙。以老年人为焦点的电视剧在重新建构懂老、敬老、养老的价值指引方面所作出的努力暗含着一种将收视率与社会热议度恒等置换为艺术价值的思维逻辑,这显然透露出把通俗当成希望的暧昧与含混。正因如此,近几年盛行的同类题材电视剧正好从叙事内容和人物形象塑造两个方面为我们提供了典型的分析样本。

二、叙事内容:中青年人对晚年生活的想象

以老人为叙事焦点的电视剧的基本叙事模式大多是对家庭伦理剧和都市情感剧两种类型的拼贴组合:以老年人在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养老问题为叙事主线,以子女的养老、啃老以及都市俊男美女的爱情故事贯穿其中。由于聚焦于家庭伦理和老人养老,该类电视剧作为一种独特的电视文本,本应该展现出具有积极价值导向的叙事内容。矛盾的是,在近年来的同类电视剧里,老人虽然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安排生活,但实际上却只能周旋于柴米油盐、亲情关系、生老病死以及财产保卫。这种叙事模式使得宣扬传统孝文化和赡养老人的话语陷入了意义中空的境地。

反映老人孤独的晚年生活是老年题材电视剧的主要内容。他们已经退休,子女已经长大并离开家庭,社会活动较少;有的已经丧偶,孤身一人;有的身体病弱,依靠他人照顾。老人们生活孤单,没有目标,没有存在感,情感无处安放,这些都是老人晚年生活的真实境况。老年题材电视剧在展现老年人的凄苦生活时,并没有对老人的社会角色进行准确对位,亦没有对老人“智叟”形象进行塑造,而是更多地采取了模式化、简单化的书写策略。从文化意义上看,这样的书写策略主要源于现代语境下中青年人对老人角色的刻板印象,比如:固执、僵化、衰弱以及给家庭发展带来的负担。老人并没有因为是剧中的主人公而成为作品引领的文化符码,相反往往作为他者承担着反衬中青年人价值观的叙事功能。老人养老问题在消费主义的语境下借助子女亲情、财产保卫、爱情追求等实现了一次转换,但在很大程度上,它并不代表传统孝文化信仰的有效传播和美好养老图景的成功实现,确切地说,它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人们对凄苦老年生活的负面认知以及对养老问题的担忧。以电视剧《老有所依》为例,在剧中三个家庭都面临着养老困局,展现了三种家境下的养老生活百态,该剧也以直面“养老困局”而获得了观众的心。但该剧也让我们反思:我们该依靠什么养老?我们所指望的养老方式真的靠得住吗?子女能承受养老问题之重吗?江木兰和吕希组成的家庭是典型的“421”家庭模式,上有四位老人下有年幼女儿,夫妻二人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生活的担子比较沉重。当双方父母“不约而同”地发生“意外”,年幼的女儿也需要照顾时,江木兰和吕希终于不堪压力重负而离婚。这样的剧情设置显示出一种现代性的焦虑,老年人在此成为青年进步与发展的负担,甚至成为年轻人家庭和谐的障碍。江木兰和吕希都是孝顺的子女,可是他们的孝顺居然带来的是家庭和婚姻的瓦解。余淼是典型的“啃老族”,而他的媳妇更是好吃懒做,一肚子坏水。夫妻二人把余淼母亲的钱和首饰“啃光”之后,逼迫母亲卖房卖血,后又把母亲赶出家门。当看到这样的剧情时,我们再也不敢相信“养儿能防老”了。剧中的老人都过着凄苦的生活。江木兰的爸爸为了减轻女儿负担,把自己的房子拿去抵押以换个养老居住的地方,却被骗得身无分文。江木兰的爷爷本可以房养老,却被贪财的子孙所忽悠,又被儿媳妇设计抛弃,晚景着实凄惨。吕希的妈妈晚年丧偶,生活不能自理,还遭到保姆的虐待。余淼母亲好不容易从儿子和媳妇的“啃噬”中醒悟过来,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的幸福生活却又舍己救人,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退休干部方琼拥有孝顺的子女和富足的物质生活,本应该有幸福的晚年生活,然而孤独无助的生活让她失去了存在感和尊严。为了重新得到重视和认可,方琼要么被卖保健品的人骗钱,要么在家里不断挑起事端,要么与强势女儿针锋相对。老人应该是阅历资深的智慧群体,但在老年题材电视剧中却被塑造成愚笨、易骗的一群人。难道身体的衰弱就一定会导致理性和智慧的缺失吗?难道国家干部退休以后就只剩下在家无理取闹吗?这些老人角色给那些尚未步入老年生活的人提供了想象空间。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凄苦、悲惨的养老生活令人害怕与恐惧,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现存的孤独与焦虑。另外,《谁来伺候妈》中的寡妇林母是退休的仓库保管员,含辛茹苦地将三个儿子拉扯成人。当得知母亲得了癌症时,兄弟间却因为“谁来伺候妈”“谁继承妈的房子”而产生一系列矛盾,掀起了一场家庭争夺财产大战,展现了现实生活的残酷与无奈。《空巢姥爷》中的老人周开启并不是空虚寂寞的老人,他有女儿相伴。该剧不是展现他凄苦的晚年生活,而是以令年轻人都自叹不如的富有激情的黄昏恋故事为叙事主线。在剧里,周开启为了爱情,可以将财产拱手相送,甚至可以和女儿断绝来往,这种只要爱情不要亲情的晚年生活显然不是理智的抉择。总体而言,这些以宣扬传统孝文化和以老有所依的名义出发的剧作,实际上并没有塑造出足以超越消极因素的、有所为、有所乐、有所能的老人角色,反而在有意无意间成了展现中青年电视创作者的叙事逻辑和加深老人刻板印象的艺术实践。

三、人物形象:消费主义叙事主导下的老人书写

为了吸引老年阶层和非老年阶层受众的关注,并在影像文本中找到情感的共鸣,以老人为叙事核心的电视剧往往设置了多种老年人物形象,以求在艺术上打动人心。这样的叙事模式实际上是将传统孝文化书写和现代消费主义叙事相嫁接,显现出试图通过消费老人来提升老人养老叙事的收视占有率和社会热议度,试图在艺术实践中生产出与主导意识形态期望相符合的养老愿景。

由于聚焦于消费主义的叙事语境,此类电视剧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一般不再拘泥于传统意义上的老人形象,也不热衷于对主人公进行完美化塑形,而更多地采用了取悦非老年阶层的叙事策略。创作者将当下中年人和青年人的行为举止乃至性格特征嫁接到老年人身上,使年轻观众更容易对老年人产生认同感和代入感,而剧中的老年人也因此呈现出时尚、激进、敢爱敢恨的“个性化”艺术特质。电视剧《我的极品老妈》里斯琴高娃饰演的张文音以“时尚大妈”的形象拉近了与青年人的距离,她崇拜周杰伦,酷爱“星巴克”,离不了高跟鞋,一旦遇到真爱便可“裸婚”。《激情永远燃烧》里的主人公杨墨青与保姆胡美兰,前者儒雅,是知名的文物鉴定专家,后者是脾气火爆、学历不高的退休工人。杨墨青坐拥千万房产,而胡美兰却需要通过卖报、扫厕所来养活智障的儿子。同样展现退休男主人和女保姆历经百难的黄昏恋故事的还有电视剧《我家的春夏秋冬》(2013)。在这样被放大了的差距上,使得两人的结合就如老年版的“王子与灰姑娘”故事那样吸引着年轻观众的目光,也使得现实中的“灰姑娘”们仿佛看到了寻找“王子”的希望。《我家的春夏秋冬》不仅展现了发生在老人之间的三角恋,还有出轨恋。《有你才幸福》里60岁的祺瑞年恋上了比自己小10多岁的宋茹君,他们在经历了家人的反对和第三者的插足等波折后最终修成正果,这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青年人的婚恋模式。为了更适合非老年阶层的欣赏趣味,剧中甚至加入了女追男的故事情节。在电视剧《空巢姥爷》里,寡居多年的老人周开启爱上了自家的保姆刘西娜。为了爱情,周开启可以不要财产,甚至不惜和女儿断绝来往。这种只要爱情不要亲情的激进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出创作者意图缩小代际隔阂的叙事逻辑。

另外值得大家关注的是,电视剧中老人的形象大都是通过具有血缘关系的人际交往中来展现,老人的养老问题也总是局限于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之中。《嘿,老头!》《谁来伺候妈》《妈妈的花样年华》《有你才幸福》以及《老有所依》等电视剧,无一不是把老有所依、老有所养、老有所乐建立在亲情的维系与家庭内部,而少有涉及社会保障机构和福利机构在养老问题上的机制作用。这不仅没有建构起现代文明体制下的老人角色,反而使老人问题重新落入了被家庭和亲情裹挟的倾向之中。这一趋势客观上与这些年来生活成本提高、贫富分化严峻的态势有关,也与政府部门的职能缺失有关,但主观上与影视剧创作者未能透彻了解老人生活、深入思考养老问题以及片面追求收视率和热议度有密切关系。

综上所述,以老人为叙事焦点的电视剧尽管在叙事内容和人物形象设计上做出了不小的努力,但属于老年人的话语结构还没有得到有效的建构。由于客观的叙述视角,老人话语在建构的同时又蕴含着解构的因子,以至于最终在接受过程中出现被消解和被误读的困境。其中既显现出现代老人角色意义建构的困境,也暗含着导致当下中国养老问题难以解决的深层逻辑。不管怎样,关注老年人的电视剧已经出现,以老年为核心的话语不再无声无息,中国传统的孝文化和养老问题也将再次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让所有老年人都能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乐、老有所安”的愿景也终将梦想成真。

注释:

[1] [德]恩斯特·卡西尔. 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林出版社,1985.

[2] [加]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陈慧,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74.

[3] [斯]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182-186.

(唐忠敏: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成都理工大学传播科学与艺术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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