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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首航”

2016-09-08

南方周末 2016-09-08
关键词:金山区金山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幸福通航7月19日提交的“飞行计划申请单”显示,7月20日的这次飞行任务原本并未安排后来出事的B-10FW飞机,机组成员名单也未包括在事故中一死一伤的两名飞行员。

两个消息源证实,飞行计划改变的原因是,原本安排执飞任务的两架飞机在抵达金山码头时发生“磕碰”,其中一架受损,幸福通航临时调来第三架飞机“救场”。这第三架飞机就是后来出事的B-10FW。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2016年7月20日12时18分,一架机号为B-10FW的水上飞机在上海市金山区“城市沙滩”码头起飞。两分钟后,这架先前一直在水面转圈的飞机突然左转,随即撞上旁边的沪杭公路大桥。飞机断成两截,发动机飞出机舱。机上5人死亡,另有5人受伤。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得知,这起重大飞行事故在发生之前已有若干征兆:航空公司执行飞行任务时通常有三天的准备时间,但这次执飞前一天才接到飞行任务;两架水上飞机在降落时发生磕碰,导致其中一架严重受损;航空公司没有及时将事故报告民航管制部门,相反擅自改变了飞行计划,临时安排另一架飞机替代,最终酿成惨剧。

这一系列反常的行为,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第二次“首航”

7月20日的活动,名为“遇见金山幸福起航水上飞机首航仪式”。虽然冠名“首航”,但并非是水上飞机第一次从“城市海滩”起飞。

“城市海滩”指的是金山区的一片沿海地带,被誉为上海“最美黄金海岸线”。早在2015年4月28日,作为金山区与中航工业幸福航空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幸福控股”)深度合作的产物,两架水上飞机便在这里实现“首次试飞”。当时上海多家媒体做了报道。

执行飞行任务的是幸福控股的子公司幸福通用航空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幸福通航”),成立于2014年。金山“城市海滩”有它的一个停机码头(规范名称为“野外起降点”),与其基地舟山普陀机场及位于嵊泗岛的另一个码头构成一个三角形,被形容为该公司与金山区合作发展水上飞机旅游的“金三角”。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由于2015年4月28日的活动系“首飞”,各方面高度重视,包括金山区委、区政府、航空管制部门和幸福控股等各方负责人均出席了活动仪式。

按照新闻通稿中的说法,“首飞”之后,两架水上飞机将会在金山—嵊泗—舟山之间执行飞行任务,预计最早在当年夏季旅游高峰期投入正式运营,试运营期间票价为500元。

之后,幸福通航的水上飞机曾多次在金山起降。不过,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直到这次出事之前,幸福通航并未获得常客运营的资质;和一年前的“首飞”一样,7月20日的飞行仍属“试飞”(验证飞行)性质。

问题在于,堪称隆重“首飞”活动举办一年之后,有关方面为何要再搞一次“首航”?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与2015年的“首飞”不同,这次“首航”的主办方并非幸福控股,而是上海金山新城区建设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金山新城区公司”)。作为金山区招商引资重点工作之一的水上飞机项目,即由该公司负责推进。金山新城是金山区发展的“龙头”与“核心”,为历任区领导所看重。

7月20日,是时任区委书记李跃旗在金山区工作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即调任杨浦区委书记。李跃旗和金山区区长胡卫国等多名党政领导出现在了水上飞机“首航”仪式现场,而幸福控股方面则由分党组书记罗雪平率员参加,双方各有7人。

据上海《新闻晨报》引用幸福通航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的说法称,事发前,他一直在看飞机的航向,这架飞机在海上徘徊了两圈,这个线路并不是既定航线里安排的“助兴项目”,他心里已经有些疑惑。

一位通航行业资深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所谓“助兴项目”,就是水上飞机起来以后经常做的一些高难动作,包括拉升、陡降、通场等。其中,通场指的是低空从嘉宾们面前飞过,显得非常应景。“助兴项目”一直都有的,但比较危险。

“礼佛之旅”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7·20”事故发生之后,关于此次飞行的性质一度成为疑问。幸福通航方面否认此次飞行任务属商业行为。南方周末记者从该公司内部人士处获悉,事故发生前,幸福通航并未与主办方金山新城区公司签订合同,到现在“没收一分钱”。

不过,对于B-10FW水上飞机上的8名乘客而言,虽然“东家”是谁并不明确,但这次旅行更像是一项免费福利。根据上海《新闻晨报》的报道,这一天中午,他们将和另外一架飞机上的8名乘客一起,分乘两架飞机前往嵊泗和舟山,“开启2天1晚的水上飞机包机旅游产品体验活动。”

根据沪上媒体的报道,除了3名记者,另外5名乘客均为“金山区工作人员”。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其中4人分别在金山区人大、政协、工会、妇联有相关的职务或身份。另外1人是活动主办方金山新城区公司的行政办公室职员沈玉英。

以上5人除沈玉英之外,其他4人均在事故中遇难。另一名遇难者是飞机的副驾驶边疆。

负责制定此次旅行方案的是幸福美途旅行社(隶属于幸福控股)。由于“体验嘉宾”飞抵舟山之后,将游览佛教圣地普陀山,故将此款旅游产品命名为“海天佛国·礼佛之旅”。

作为B-10FW上的三名记者之一,这是冯昆继一年前报道“首飞”之后,再一次登上水上飞机。一年前的那次,在与主持人连线时,这位记者颇为兴奋地描述自己的乘机感受: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是1949年后上海首次进行水上飞机的试飞……今天我是作为试飞的第一批乘客——真的是第一批乘客——第一拨坐这个飞机……因为是试飞,我也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我好多次以为要降落了,没想到过一个堤坝时又一个提升,类似坐了三四次过山车的感觉,整个过程非常刺激……”

一年之后,冯昆成为B-10FW上的5名伤员之一。事发之后,他的搭档、摄像记者吴亮亮躺在病床上如此回忆当时的情景:

“12时18分启动后,飞机在水面上转了好几圈,我看了时间大概12时19分左右,飞机突然提速,还以为要起飞了,但突然发现飞机左拐了一下,很多人都被甩下来了,然后就听到副机长说了声‘大桥,就撞上去了……”

4名幸存乘客均坐在飞机后排。据上海《青年报》报道,参与“首航”体验的另一名记者、金山区新闻传媒中心报纸部副主任宋万军如此回忆:“我推出了4人,自己最后爬出来,前排的人没办法了……”

除了3名体验“首航”的记者之外,另有多家媒体获邀报道7月20日的“欢送仪式”。一位参与报道的记者说,仪式于11:30开始,12:00结束。“欢送仪式结束以后大家都走了。出事之后我们又去了。” 活动结束之后,幸福控股分党组书记罗雪平当时正和副总经理刘永生、幸福通航总经理刘胜君乘同一辆车准备离开。透过车窗看见飞机撞桥之后,车子停下,一车人全懵了。

被改变的飞行计划

乘客们并不知道,他们所乘坐的B-10FW号水上飞机,原本并不应该出现在7月20日的“首航”仪式上。

为了保证安全,我国对低空飞行有着严格的审批程序,单位或个人开展相应活动,需要向军方和民航部门申请,获批后方能进行。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2016年5月24日和6月28日,幸福通航分别向东部战区空军和民航华东空管局申请开展低空飞行,并相继获得批准。

按审批要求,飞行前一日15时前,幸福通航要向军民航管制部门申报“飞行计划”,内容包括飞行单位、机型、机号、预计起飞和降落时间、具体飞行航线、飞行高度等。飞行任务实施前一小时,要向相关军民航管制部门提出飞行申请,经同意后方可实施。任务实施时,还要及时将起飞、降落时刻通报起降机场或野外临时起降点所在的相关军民航管制部门。

在批复同意该申请时,东部战区空军参谋部航管处要求幸福通航“细化计划方案、评估安全风险”,“加强在野外临时起降点飞行的管理监控,防止造成飞行冲突和与地面障碍物相撞”。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幸福通航7月19日提交的“飞行计划申请单”显示,7月20日的这次飞行任务原本安排的是B-10FY和B-10FZ两架飞机,并不包括后来出事的B-10FW飞机。

其中,B-10FY的主航线是,从舟山普陀机场飞至金山野外起降点,之后按原航线返回。B-10FZ的主航线是,从舟山普陀机场飞至金山野外起降点,再经“A”点飞至嵊泗野外起降点,最后再飞回舟山普陀机场。

执行该次飞行任务的4名机组成员是:周华、刘潇泽、赵晨、肖波。而在“7·20”事故中一死一伤的两名飞行员张釜铨和边疆并没有出现在飞行计划机组成员名单中。

关于此次飞行任务的性质,飞行计划申请单中并没有明确,仅称是“航线飞行”。

《通用航空飞行管制条例》规定,从事通用航空飞行活动的单位,必须按照经批准的飞行计划飞行,否则将受处罚。造成重大事故或者严重后果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按照飞行计划,两架飞机本应分别于当天8:00和8:15从舟山普陀机场起飞,各飞行45分钟后抵金山。之后再分别于11:30和11:45起飞,各自飞至舟山和嵊泗。

但是,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由飞行员周华、刘潇泽驾驶的B-10FZ水上飞机从舟山普陀机场抵达金山后,载着8名乘客飞向了嵊泗。而赵晨和肖波驾驶的B-10FY飞机却没有按计划飞返舟山。事实上,这架飞机抵达金山之后便再未飞过,至今仍停在金山水上飞机码头。

8月28日,南方周末记者在金山“城市沙滩”看到了B-10FY飞机,它停放在一块由铁栅栏隔出的空地上,飞机头部被一块深色布状物遮盖。当被问及该架飞机的情况时,旁边售票处的一位保安显得颇为紧张,“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回答你,只有飞机的事不能回答你。”

撞桥前的另一起事故

南方周末记者从两个消息源处了解到,飞行计划发生改变的原因,是在撞桥事故发生之前,金山码头还曾出现过一起两架飞机“磕碰”事故,并导致其中一架受损而不能起飞,为了保证“首航”仪式顺利进行,幸福通航临时决定调来第三架飞机“救场”。这第三架飞机,就是后来出事的B-10FW。

按该人士的说法,7月20日的“故事”是这样:在B-10FY和B-10FZ两架水上飞机按计划一前一后飞抵金山码头之后,由于码头上安放的防撞球不足,导致两架飞机停靠时过于接近而发生磕碰。其中B-10FY的方向舵疑似损坏,无法正常飞行。

不过,事故发生之后,幸福通航并没有及时上报民航管制部门。相反,由于当天的活动需要两架飞机,幸福通航又临时变更了飞行计划,从舟山调来了第三架飞机。

按照幸福通航总经理刘胜君的内部说法,当时的情况是“不得不发”,“只能救场”,“等把这个活动弄完再报”。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幸福通航以前的飞行惯例是,接到飞行任务后至少要有三天的准备时间。但此次“首航”却是7月19日——也就是飞行前一天才接到任务。刘胜君曾表示,接到任务时,他开始是抵触的,因为实在太匆忙,但最终还是照办了。

事故发生后,民航华东地区管理局成立事故调查组展开调查。8月16日召开的上海市政府新闻发布会透露,调查组已初步完成现场调查取证工作,在金山水域没有发现影响飞机运行的障碍物,对飞机燃油、液压油等进行化验也未发现异常,调查组、飞行器生产国的相关部门和生产厂家的技术人员共同对事故残骸进行了进一步的勘察取证,目前已经排除飞机故障的可能。

据民航华东地区管理局介绍,下一步调查组将对当事机组的资质、飞行经历、训练培训以及公司运行情况进行全面核实,对当事机长的病史治疗和用药情况进行核实确认,在其身体条件允许的时候进行调查笔录。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失事的B-10FW飞机机长张釜铨在事故中身受重伤,目前已被“隔离”。

据中国经济网报道,张釜铨24岁,飞行年龄只有三年多,水上飞行时间不足200小时。不过,根据上海报业集团“上海观察”的一篇报道,张釜铨的疑似新浪微博账号“张釜小铨铨”的个人资料显示,其出生于1988年11月19日。如果这一信息属实,则意味着张釜铨的真实年龄并非24岁,而是近28岁。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张釜小铨铨”的微博账号事后已更改了名称,原来的个人信息也不见了。

2016年4月,幸福控股曾经在内部发文,成立“通航管理委员会”,统一管理幸福控股各通航运营公司的水上飞机通航运营业务,对飞行装备、飞行员、机务保障、航校和培训中心等进行统一管理和调配。罗雪平、刘永生均非该委员会成员,幸福通航也没有向“通航管理委员会”其他成员汇报7月20日的飞行任务。

南方周末记者曾联系刘胜君采访,但被其以事故正在调查“得服从组织纪律”为由不愿多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刘胜君说,“我相信组织是公正的。”

南方周末记者也曾分别致电幸福控股分党组书记罗雪平和副总经理刘永生。对于7月20日的飞行任务,二人均未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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