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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物里的皖南

2016-09-08项丽敏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16年8期
关键词:灯罩煤油灯大人

文、图 / 项丽敏 编辑 / 吴冠宇

器物里的皖南

文、图 / 项丽敏 编辑 / 吴冠宇

木碓

在民间器物里,木碓算得上大件了,得用一间泥墙草顶的屋子来容纳,那屋子就叫碓屋。

碓屋座落在村庄与村庄的交界处,是公有的,两三个村庄百十多户人家共用一间碓屋,青石板铺就的一条小路从碓屋门口伸出去,经过一道老石拱桥,分成三股岔,或翻山,或涉水,向着各自的村庄蜿蜒而去。

通往碓屋的小路并不是四季都有人走,春、夏、秋三季走的人很少,而一到腊冬时节这条小路就繁忙起来,行人穿花一样络绎不绝,妇人和小孩最多,也有年轻的大姑娘小伙子,一对一对,胳膊弯里挽着竹兜篮,或挎着竹畚头,一路打情骂俏,也不怕背后那些猜测的目光和嘁嘁喳喳的议论。

皖南过年有做米粿、糖糕的风俗,多的人家要做几十斤米,用加了盐的冷开水浸着,一直吃到开春。把米碓成粉是一件费时费力的活儿,孩子们并不觉得这活儿烦人,跟在大人后面殷勤地帮衬着,想着很快就能吃到糯软的米粿,心里兴奋着呢。

碓米粉之前要把洗好的糯米和籼米用水浸泡,过了一夜,泡酥了的米捞起来,晾一下,半干的时候就可以拿去碓粉了。

最先碓粉的人家会把闲置很久的木碓用水洗净,碓屋也是要打扫的,四面倚墙的粗木墩也要抹干净,供后来等待碓粉的人坐。木碓在这个村郊的屋子里寂寞了不少时日,蓬头垢面,清理起来可不容易,光那埋于地面锅状的碓臼就要费去两担水来擦洗。

碓臼是整块青石凿磨而成,内壁有一道道斜纹,手摸上去凉而光滑。木碓的木杠粗壮结实,一头装着碓头。碓头对准碓臼,一头嵌入“井”字形下面的横梁正中,穿梁而过(横梁是活动的)。碓杠上可以骑跨七、八个小孩,当然有大人在场的时候孩子们是不敢骑上去的——大人不让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骑?为什么不能骑?”有的孩子不甘心,追着大人问,大人被问得烦了,就编个鬼故事糊弄孩子。孩子明知道那是假的,还是会害怕,心里有了恐惧也就不敢骑了。碓头是锥形硬木做成,嘴子上安着生铁坨,黑黑的铁坨泛着暗沉的冷光,看上去也有些不寒而栗。

碓粉这件事至少要两人合力才能完成。一人站在“井”字里面,两手撑住两边的木梁,一脚踩地,一脚踩在碓杠的尾端,脚下力气大的,那碓头就抬得很高,下落的重力也就大。另一人蹲在碓臼边上,碓头抬起的时候,伺机伸出木瓢,翻动碓臼里的米粒,将挤到边上的推到中间——这个场面看起来有些危险,然而却没有出过差错,碓头从没砸到过翻米的手,合作的俩人对木碓起落的节奏有着默契,从容着呢。

腊月里碓米粉的人家多,得排队,先到的人家先碓,后到的人家坐在木墩上等着,也不是干等,女人手里套着顶针纳着鞋底子,男人一口口地吸着烟卷,或帮那正在碓粉的人家踩一阵木碓,嘴里也是不肯闲着,东家长西家短,七荤八素地彼此打趣,这样有说有笑地嘻闹着,干活的不觉得累,等着的也不觉得烦。大人的话里究竟藏着什么乐子呢?为什么平常很少开笑脸的母亲这时会笑得直揉肚子?孩子们听不明白,就结伙儿玩他们的游戏去了,直到听见大人叫喊着乳名,说快过来帮忙拿东西回家,才嗤溜一下回到大人身边。

碓屋里的人走了一拨来了一拨,天黑下来了,还有人在候着——一个小伙子在哧哧地给汽灯打气,很快白亮的光焰就喷了出来,把身边大姑娘的脸照得像朵白山茶,一阵一阵地溢出好闻的香气。

汽灯挂在屋梁上,夜深以后才暗掉。天不亮,又有赶早碓米的人家把汽灯给点上了。

茶箩

在皖南,一户人家有几口人,只要数数他家有几只茶箩便知道了。

细心一点的凭着茶箩就可以看出这家有几个大人,几个孩子,甚至还可以估摸出这户人家男女的比例。

秀气一些的茶箩通常是女人用的,粗壮一些的茶箩自然是男人用的。小茶箩看起来颇像一件可爱的玩具,玲珑得很,模样和大茶箩倒没有什么差异,如同大人具有的肢体器官小孩也都具备,只是大小上的差别。

在皖南一个孩子够得着锅台时便可拥有自己的小茶箩。

茶箩的脖根上有两个对称的眼,一根粗麻索的两端系牢在眼上便是背带,讲究的人家会用几种颜色的布条编成粗绳——这样的背带又柔软又结实,不会把肩膀磨得起泡。背着小茶箩的孩子跟在大人后面,跌跌撞撞地翻过一座山坞,又翻过一座山坞,茶箩不时地磕着孩子的小腿,猛不丁还会使个绊子,故意把孩子撂倒在开满细碎草花的泥地里。

正月一过,田里的油菜就蹦出了细细的花苞,山上的杜鹃花也在精心地打着苞儿,这时候茶农们便会扛起锄头去挖春山。所谓挖春山就是给茶山松土,将那刚冒出头的春草锄去,以免它们恣肆疯长,吞没通往茶山的路径并抢去茶树的养分。

等杜鹃花将每一座山头燃得快要窜起火苗来的时候,采茶的季节也就到了,阁楼上闲置的茶箩这时会被请下来,排列在堂前,等着主妇挨个儿抹去灰尘,系紧背带,一副精神灼灼整装待发的样子。

对我和哥哥来说背起小茶箩上山采茶的日子几乎就是假日,有半个月的时间不用去课堂了,不用背课文也不用理会那枯燥得要命的数学题,我们像两只刚学会奔跑的幼兽,对展开在眼前的大自然新奇极了,兴奋地扑进去,在草地里打滚,在花荫里追着香气的翅膀,大口大口地品尝着春的宴席。

杜鹃花是春宴上的大菜,也是最丰盛的美味,一树挨着一树摆满了整面山坡,人在里面走着走着就迷了路,被施了幻术一般怎么也走不出去,索性采了一大捧杜鹃花在树下躺着吃起来。

野草莓是春宴上的另一道美味。野草莓的名字也叫梦子,长在树上的叫树梦子,缀在草尖上的叫地梦子,满山的梦子扑闪着红星星样诱人的光亮,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我,“小敏我在这里,小敏我在这里……”

野蔷薇的花骨朵也在春光里扬起粉红的脸来招呼我,但我对它过于精致的花瓣没有食欲,我更喜欢野蔷薇新抽出来的枝条,选那肥嫩多汁的折下,剥去鼓着细刺的外皮,入口大嚼。

四月蜜糖色的阳光晒得人浑身酥软,脸颊像喝了春酒般热得发烫。和我一道上山的哥哥早不知奔到哪个山坞去了,唯有亲密伙伴小茶箩一直跟在身边,我的肚子填得饱饱的了,小茶箩的肚子还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伸着脖子看着我,很饥饿的样子。没关系,等会儿去父亲的大茶箩里抓几把茶叶就足够喂饱我的小茶箩了。

对于满山乱窜的孩子,大人们并不担心,山野是孩子们的另一座学堂。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株花草,都是亲切的老师,用它们的形状、颜色和味道教会孩子们自然的知识,并让孩子稚嫩的身体变得敏捷和健壮起来。

也就是几个茶季的功夫,孩子就出脱得和大人一般高了,肩上背的不再是玩具样的小茶箩,换成了新竹篾编的大茶箩。

大茶箩伴随着脚步踏在山野里,撩起 “咚咚”的回声。茶香馥郁,春深如海,年青的心所向往的春之盛宴也有了更为丰富的味道。

煤油灯

说出煤油灯三个字,就像说出一个童年伙伴的名字,怀旧的情绪水雾般弥漫上来。

三十多年前,母亲的书桌上就有一盏煤油灯——玻璃灯座,玻璃灯罩,灯头是黄铜的,取一张白纸,对折,在中间剪除一个半圆展开套在灯罩上,就是简易的灯帽了。

母亲只在夜晚伏案时给煤油灯戴上灯帽,将昏黄的灯光聚拢在身边。

母亲每晚会在书桌前坐到夜深。书桌其实就是一张杂木的课桌,没有抽屉,桌面上除了煤油灯还有一只圆脸闹钟,一本翻旧了的新华字典,一只黑钢笔,一瓶红墨水,和两摞山一样高的作业本。

母亲的煤油灯也并不总是待在桌子上,天擦黑的时候,煤油灯要在灶台上摆一阵子,母亲的影子在恍惚的光里移来移去,一会长,一会短。

最喜欢看煤油灯里的那一朵火焰,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盯着看久了,就觉得火焰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精灵——一个会唱歌也会讲故事的精灵——迷人的夜精灵。

母亲隔几天就将灯罩取下来,用水清洗,再用棉布擦干。

母亲裹着棉布的手指轻轻转动时,玻璃罩子会发出古怪的、滑溜的声音。

——这段关于煤油灯的文字是2009年岁末写的,写在一本棕皮笔记本上。

生于上世纪70年代和此前的人大概都有煤油灯情结吧?那时虽已有了电灯,停电却是经常的事,特别是盛夏雷雨频频的日子,老天打一个闪就把电给掐断了,整个村子迅速遁入黑夜的盲井。

那个年代的人对电还没有依赖,停电这样的事不会让人们的生活陷入恐慌。当橘黄的电灯黯灭时,做母亲的会放下手中的针线,让正在写作业的孩子们不要乱动,自己则摸着黑,到厨房的灶洞里找到火柴盒,再摸黑走到堂前,“滋啦”,划亮一根火柴,把搁在壁桌上的自制煤油灯点亮。

点亮了的煤油灯被母亲用一只手擎着,另一只手护住左右躲闪的火焰,送到孩子们面前。

自制的煤油灯是简易的,没有玻璃灯罩,小小的风吹过来就能把火焰掐灭。

有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在那个年代算得上奢侈品了,只有条件好一些的人家和新婚夫妇的房间里才会有。

新婚夫妇房间里的煤油灯是成对的,摆在红漆的四方桌上,灯罩用丝棉擦得透亮,细长的颈上套着红纸剪成的喜字。

煤油灯是新娘的陪嫁物,新娘进门之时,会有两个童子捧着这对煤油灯在前面引路,别的嫁妆跟随其后。

煤油灯有兴旺红火的意思,亮堂堂地摆在新房里也颇有装饰的美感。

是从什么时候起煤油灯退出了民间生活呢?是它不再能体面地进入嫁妆行列的时候吧。上世纪80年代,款式新颖的台灯取代了有玻璃罩的煤油灯,之后,更高端的电器又取代了台灯。

时代的变迁有时需要经历很漫长的岁月,有时只是一转眼。

煤油灯的消失就像一个时代的终结符号。

一种素朴而古老的生活方式在煤油灯退出时代之后,也日渐离我们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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