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戥子考:计量史上的“非物质”视角

2016-09-06台湾清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历史研究所台湾新竹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7期
关键词:影印

李 亮(台湾清华大学 人文社会学院历史研究所,台湾 新竹)

戥子考:计量史上的“非物质”视角

李亮
(台湾清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历史研究所,台湾新竹)

戥子作为中国古代一种重要的计量工具,自宋代创制之后,一直沿用至今。戥子小巧便携,选材和制作却异常考究,每一步都体现了古代匠人的技艺和巧思。称量可大可小,精准而易用,成为最普及的计量工具之一。又因斤两锱铢关系国计民生,所以围绕戥子的还有不曾停歇的、花样繁多的造假和弊端。

戥子;制作;计量;造假;文化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有这样一段,讲到宝玉房内的丫鬟晴雯偶感风寒,请了个胡姓的大夫诊治,开出的药方竟用了不宜女子服用的虎狼药。但一两银子的诊疗费用还是要给的,因平日里管账的大丫头袭人不在,轮到麝月给钱时,倒是遇到了麻烦。

于是开了抽屉,纔看见一个小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的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是纔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寳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拣一块小些的。”[1]

看病给钱本是古代日常生活中稀松平常之事,却难住了这主仆二人。一来说明了古代银两使用的复杂,二来也显示出能够使用戥子的重要性。不会用戥子,在薛蟠看来,连生意买卖都没办法做。①“薛蟠听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捱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避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常法儿,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页592。

那么,戥子究竟为何物?

一、初创及发展

戥子俗称戥秤,是一种精密小型杆秤。[2]463由北宋淳化年间的内藏库崇仪使刘承珪,在系统考证历代权衡制度的基础上,制作出来的标准杆秤。据《宋史·律历志》载:

以氂、絫造一钱半及一两等二称,各悬三毫,以星准之。等一钱半者,以取一称之法。其衡合乐尺一尺二寸,重一钱,锤重六分,盘重五分。初毫星准半钱,至稍总一钱半,析成十五分,分列十氂;(第一毫下等半钱,当五十氂,若十五斤称等五斤也。)中毫至稍一钱,析成十分,分列十氂;末毫至稍半钱,析成五分,分列十氂。等一两者,亦为一称之则。其衡合乐分尺一尺四寸,重一钱半,锤重六钱,盘重四钱。初毫至稍,布二十四铢,下别出一星,等五絫;(每铢之下,复出一星,等五絫,则四十八星等二百四十絫,计二千四百絫为十两。)中毫至稍五钱,布十二铢,列五星,星等二絫;(布十二铢为五钱之数,则一铢等十絫,都等一百二十絫为半两。)末毫至稍六铢,铢列十星,星等絫。(每星等一絫,都等六十絫为二钱半。)[3]1495-1497

即刘承珪制作了两套戥子,一种用秦汉古制的黍、累、铢、两为单位,另一种则以唐以来十进制的钱、分、厘为单位。划定各自的量程、刻度及最小分辨度,成为通行于国家的标准器,一直沿用至今,传承了近千年之久。

检视宋代文献,并无“戥子”或“戥秤”的称呼。确切地说,直到明代晚期,始有”戥”字的出现。在此之前,皆以“等子”呼之。清人翟灏在《通俗编》中谈论等子时,曾明确指出“流俗所用‘戥’字,近人妄造”。①翟灏:《通俗编》。《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乾隆十六年刊本,卷26,页14。“近人”之后,“戥子”开始风靡,甚至逐步开始取代“等子”,成为清人及其后世书写的通用形式。

将上引《宋书》段条分缕析,可得如下数据表。

表1 《宋书·律历志》所记戥秤各部分尺寸和分量表②

表1中所见,是戥子初创时的情形,量程分别为1厘~1.5钱和1累~1两。精准度很高但最大称量很小,因此,一般被用来称量金银珠宝和药材、香料等轻微而贵重的物品。承袭至后代,精度和称量也不断发生改变。

明代市井小说《醒世恒言》中有段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其中讲到卖油郎秦重,怀揣一把散碎银子,到倾银铺借天平兑银子的光景。

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有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戥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③冯梦龙:《醒世恒言》。《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天启间刊本,卷3,页24-25。

这段描写至少包含了三个问题。其一,明代戥子的量程已经大大超过宋代,至少达到5两;其二,天平与戥子搭配使用,重量上斤者往往架天平来称;其三,宋代戥子上称量最小的末毫(第三纽),明人则称作“头纽”。

图1 明“万历年造”戥秤1④

图2 明“万历年造”戥秤2

当然,明代戥子的量程远非如此。上面两图展示的万历年造戥子,称量分别达20两和60两,相应地,它们的最小分度值也提高到2分,无法秤到厘。到了清代,戥子的最大称量甚至一度接近百斤。为此,《大清会典》中还专门区分了大秤、小秤、大戥和小戥。“大秤百斤至五百斤,小秤十斤至五十斤,大戥五十两至百两,小戥十两至三十两”。⑤(清)崑冈等修,(清)吴树梅等纂,《钦定大清会典》。《续修四库全书(史794)》影印光绪间石印本,卷59,页572。

民国时期,全国不同地方又有新的样式。阜宁县出现了所谓的“漕法”和“苏法”的分别:“戥子,其式大小无定,分漕法、苏法二种。计两以下者曰厘戥,大者亦曰盘秤。”[4]967同一时期的西丰县,则直接以称量命名和分类,包括“二十两戥、四两戥、一两戥”数种。[5]563还有一些地区,称量相同的戥子,运用到不同的行业却有不小的差别。如位于河南省西部的西华县,相关部门曾于民国二十五年对该地使用的度量衡旧器进行过调查,发现一两的药用戥,合当时市用制数的0.94两;而一两的银楼用戥,则合1.1两,[6]394二者相差了0.16两。

横向上,戥子的传播可谓“无远弗届”。乾隆年间,由举人任永绥苗疆同知的段汝霖在《楚南苗志》中提及,这里的苗、猺、土人均使用戥子,只是因言语不同,分别呼作“天鹅”、“摆秤”和“铁赤”。①(清)段汝霖:《楚南苗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256)》影印清乾隆二十三年刊本,卷5,页676、卷6,页701、713。琉球的情况与之类似,称戥子为“花喀依”。[7]24再远一些的日本,至迟在明代,戥子就已经十分普及了。甚至“等子、天平与中国相同”,②(明)李言恭,郝杰:《日本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255)》影印明万历刊本,卷2,页512。并称呼为“唐秤”。

图3 唐秤③

显然,历明清而至民国,戥子因其实用和便捷,迅速得到普及风靡,并且还因地制宜地演变出名目繁多的种类,很好地适应了不同地区和各个时代的使用。

二、材质与制作

学会用戥子是一项技能,而制作戥子则是一门手艺。“等子之物有二,一横梁,一提系。”④(清)杞庐主人:《时务通考》。《续修四库全书(子1259)》影印清光绪二十三年点石斋石印本,卷26,页264。此为清人对戥子的基本认识,显然,这仅是从使用的角度而言。若依制作而论,还应包含戥砣(或叫戥锤)、戥盘以及系盘的系绳几部分。《钦定大清会典》有专论制权(权之属,曰法马曰称曰戥)之法:

审其体积,黄铜方寸,重六两八钱;红铜方寸,重七两五钱;倭铅方寸,重六两;黑铅方寸,重九两九钱二分;生铁方寸,重六两七钱;熟铁方寸,重六两七钱三分。权之轻重,或净铜,或配铅,或生、熟铁。皆以各体积多寡,随形方圆大小,可以入算。⑤《钦定大清会典》。《续修四库全书(史794)》影印光绪间石印本,卷59,页572。

只是,这里的做法仅限于法马、秤锤或戥砣。强调了材质的不同密度,直接决定相同体积“权”的不同重量,至于制作特定体积及重量的戥砣,只需按照一定比例的计算,以净铜或生、熟铁为主料,并适当搭配一定量的铅即可。而秤砣的造型也是各种造型均有,有素圆的,还有刻花纹、刻字号的。

戥盘多见铜质,薄厚不等,盘边里部均匀地分成三个点,三个点为凸起的铆钉或打个洞,用以系绳。清代历史上,因为禁造铜器之缘故,戥子差点被殃及其中,只因体量小、用铜少而得幸免。雍正初期,大量铸造铜钱,致钱价走低,销毁制钱打造器皿即可获利。于是雍正“十八年议准,禁止铸造铜器。除铜锅并现用已成铜器不议外,其军器、乐器、镜子、盥盆、钮子锁钥、箱柜锹辔饰件、戥子、天平、法马、刀束、刀箍、刀环等物,乃民间必用之物,五斤以下者,许其造卖。”⑥(清)昆冈等修,(清)刘启端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续修四库全书(史801)》影印光绪间石印本,卷220,页582。另有以更加昂贵的金、银和玉石等材质制作的戥盘,如上文的两个万历年造戥盘,便是银质的。

戥杆有骨质、牙质、木质等。据叶永峰先生称⑦叶永峰先生是浙江省台州市泽国颜氏戥秤的第六代传人,2000年创建“今兴号”,开展戥秤传统工艺的研究、制作,全面恢复了濒临失传的戥秤制作技艺,并收藏明、清以来200多件各式精品戥秤。为进一步了解戥秤使用、制作的全面信息,笔者于2016年2月中旬,受台湾“中研院”暨台湾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研究中心黄一农院士资助奔赴杭州,对叶先生进行了访谈。文章中的几处论述即据访谈而来,皆有标注说明。在此,也对叶先生表示感谢。,用于“隔水称金”的戥子,比较特别,因使用线绳系金,名曰线戥;形体微小,杆细如麦秆,又名麦秆戥。他还特地携带一个麦秆戥向我演示,果然细如麦秆,砣如黄豆,上有铜盘,以头发丝与杆相连,小巧精致。设置两根提钮,称量范围分别为1厘~1钱,1分~1两。一些专业的人士,通过此戥还可称出小于1厘的重量,完全是凭经验而来。

该类线戥的戥杆常以骆驼腿骨制作。事实上,据叶氏所言,骆驼腿骨处确有一根又直又长的骨头,古人最常用来制作戥杆。除此之外,习见的戥杆材质还有牛、马等牲畜甚至大象的腿骨。另一类主要的材质是乌梅木、紫檀、黄花梨等上好木料。一般较少使用象牙,因为象牙常有气孔,导致重量分布不均匀。金属材质又太沉,也不是制作戥杆理想的材料。戥子的木盒,有普通的柴木,也有高档的红木,盒上下开启处有一小机关,用来锁住盒子以免戥子从里面掉出来。木盒的配置格外重要,既可以保护纤细的戥杆免遭折损,又大大增加了戥子的便携性,让行商做买卖的大贾小贩出门随身携带成为可能。

戥子种类千差万别,不同手工艺者的作品也各有特色,甚至就连师徒制作的戥子也存在差异。不同戥子间量程不同,戥杆上的星花更是变化不一。一般的戥子都有固定常用的星花符号,会用戥子者一望即知。对于实在不常见的戥子,可以使用标准砝码来校准和辨识。戥星的制作大体有两种,在骨质戥杆上常以钻头钻出小孔,再涂以特制秘传的染料,可经久不褪色;若在木质戥杆上,一般钻出小孔后,以细铜丝嵌入,用刀锯倚着戥杆割断,再打磨平整即可。

戥子的制作工艺从古代一直承传至今。关于戥秤制作的工艺传承,在浙江台州泽国镇,叶氏师傅颜安年为颜氏戥秤的第五代传人。从2006年起,叶氏拜颜氏为师,开始学习戥秤制作。由于新式电子秤的出现,戥秤包括杆秤等传统计量工具很快遭到市场的淘汰。工艺技术本身没有了用武之地,因此愿意学习这门手艺的年轻人屈指可数,及至今日,叶氏也是一个人在做戥子,没有弟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恐怕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唯一一个还在做戥子的人了。自2010年起,叶永峰的戥秤制作技艺被列为浙江省台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①参见中国·浙江非物质文化遗产网 http://www.zjfeiyi.cn/ xiangmu/detail/53-3086.html。制作之余,他还展开对戥子的研究。最称奇者是揭示了戥子的妙用之一,可以用称量的方法检验黄金的纯度。[8]135-137

与戥子制作类似的是木杆秤制作技艺。目前在全国的发展和传承情况远远好于戥子。例如陕西省的汉中②“传统杆秤的制作工艺”成功入选该省第二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编号:VIII-51)。参见http://baike.baidu.com/view/ 9019032.htm。、浙江省的永利、永康和常山等地③参见中国.浙江非物质文化遗产网http://www.zjfeiyi.cn/search/ search_xm.asp?title=%B8%CB%B3%D3%D6%C6%D7%F7%BC%BC% D2%D5&leibie=&jibie=。的杆秤制作,纷纷申报了省级或市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是,这种形态的保护,仅仅是束之高阁的勉力维持,缺少了原始生存的土壤、环境,曾经鲜活的手工艺所剩下的无非是曲高和寡的皮囊。

一篇题为《黄河岸边的制秤世家》的田野调查,恰如其分地勾勒出此类手工艺在现今生存的种种辛酸与不易。此文讲述了在陕西省韩城市北关的一家手工制秤店铺,从20世纪初就从事制秤手艺,传承到现在的店主师长安,已经有百年的历史。经历过生意的兴隆红火,如今却少有人问津。用作者的话说,“大宗贸易的兴起和现代制秤技术的发展使得杆秤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艰难”。[8]54

杆秤可以看作是放大的戥子,尽管如此,制作起来也并非易事。就师长安而言,他使用的工具就包括带锯、截锯、刨子、板锉、扁锉、圆锉、剪子、截子、火钳、盐酸锌溶液(焊接秤帽专用的焊接剂)、武钻、圆规、钢刀和水磨石等十几种,不少工具都是自制。工序亦有十余种,如备料、刨秤杆、定三刀基线、装秤帽、上秤刀、上刀架、定位、钻孔、上星、打磨秤杆、上色等。[9]46-50

回到清代,戥子的制作既有民间专门的手工作坊,也有官府的标准化作业。这个标准,关系到国计民生,因此直接由工部负责。如“(雍正)十一年,覆准凤阳、芜湖两关平法,戥子均不画一,交工部成造,颁给该管官。如有私造,故为轻重情弊,令该督抚查实题参。”④(清)沈葆桢,吴坤修等修,(清)何绍基,杨沂孙等纂:《(光绪)重修安徽通志》。《续修四库全书(史651)》影印清光绪四年刻本,卷78,页734。在实际的使用中,往往“部颁”的官戥也有测量不准之时。为了能够做到一劳永逸,各地的做法通常是照“司颁法码较正厘戥”⑤“收银则照司颁法码较正厘戥,纳户同柜头面弹投匣,置锣一面于仪门,敢有重权者,许受害小民鸣锣禀究,革弊爱民。”(清)盛治纂修,丁克扬增修:《(康熙)通城县志》。《故宫珍本丛刊139·湖北府州县志19》据清顺治九年刻康熙十一年增刻本影印,卷3,页416。,或曰“照部法平戥”⑥(清)郎廷莲修,张佳晟纂:《(康熙)沅陵县志》,清康熙四十四年刻本,卷2,页14。。有些省级的地方,为确保全省度量衡标准统一,则采取“照部颁法马一様较准官戥,行州县毎里给发一把”[10]5的做法。

清代的工部制作杆秤、戥子皆有成例,依据其称量不同,还有每把一钱八分至五钱不等的制作成本。“百斤至五百斤大秤,每杆银八钱。十斤至五十斤小秤,每杆银二钱五分。小盘秤每杆银一钱五分。等子五十两至百两,每把银五钱。十两至三十两,每把银一钱八分。 ”[11]137

三、使用和弊端

戥子自创制之后盛行不衰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其自身的易用性,更本质的原因,恐怕还要回归到明代中期以后“一条鞭法”的贡赋制度改革,及其引发的白银货币化的社会趋势。[12]纸币难行,铜钱面值太小,携带使用均不方便,价值亦不稳定,清代由于钱贱铜贵,大量铜钱被民间熔铸铜器获利。再加上日本和美洲白银陆续涌入中国,为这个全新的财政制度提供了坚实的货币基础。因此,白银成了社会赋役、经济的中心货币。白银缺少铜钱一般的标准形制,一锭或一块常无定量。在实际交易中,需用夹剪剪成小块,再以戥子来称量具体斤两。因此,戥子某种程度上成了古人生活中的必备之物。就连远在边疆的西藏,一般人家中“稍长,男子教书算,或习一技;女子教识戥称,作贸易。”[13]63百姓用戥子为生计,官员用则讲求“为官之道”。清人毛辉凤在日记中引述一位同僚的话道,“我辈居官,应事一刻离不得这镜子,一刻离不得这戥子。镜之明,则事物不昧;戥之称,则轻重不爽。”[14]503-504作者深服此言,并进一步阐发为处世之道。“孟子权度之义,养内外一理。如秤戥,然本身上有许多星子,外面货物几多斤两,称之两两相当,用称锤者,心之用也。”[14]528

可见,戥子在使用的过程中,已经开始超越于外在的物用程度,开始进入中国人的精神层面。早在宋代的杭州,戥子就已经成为育子过程中,具备某种吉祥寓意的对象。

其家罗列锦席于中堂,烧香炳烛、顿果儿饮食,及父祖诰敕、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段、花朶、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应用对象,并儿戏物,却置得周小儿于中座,亲其先拈者何物,以为佳谶,谓之拈周试晬。[15]739

远在黑龙江的呼兰、绥化和瑷珲县,在民国间,又创造性地将戥子运用在婚礼中,赋予其“多子”的美意。

吉时下轿,并让送亲者入室。款待婿父,拈香行礼。新夫妇敬拜天地,礼毕,导入房门,门限覆马鞍一具,婿执戥杆立于门,为女揭去覆巾。覆鞍子者,取与“安子”同音,执戥子者,取其“多子”之义。[16]551

亦有地方,将戥子作为元旦时祭拜天地的祭品。“元旦以斗贮米,插戥秤、剪尺于中,供天地,以示无欺无伪之心。比户皆然,亦善俗也。”[17]248最高的礼遇恐怕莫过于成为神仙的法物。作为二十八星宿之一的亢宿,宋人对亢宿旗的制作为 “青质,赤炎,熖脚,画神人,冠五梁冠,朱袍,皂襕皂带黄裳,持黑等子。”[18]78不管是怎样的寓意,都是普罗大众借着戥子表达最质朴的祈愿,特别是基于其称量的特征,冀望不欺人更不要被人欺骗。希望总是美好,而现实往往相反。戥子的身上担负了太多奸诈欺瞒。

戥子尽管方便,但也有局限和弊端。局限是不能称重物,一般量程不超过一斤;弊端则是有时称量不准。正如明末来华的德国传教士邓玉函在 《奇器图说》中分析的那样,“等子便,天平准。等子与天平相较,等子人用最便,为止一权,且随物重轻,皆可用也。然而,天平则更准。何也?等子纽前一端最短,故间有不准。天平两端皆长,故更准于等子云”。[19]94

事实上,古人在实际使用中早已明晓此理。而此称量不准带来的毫末之差一旦殃及到国家的钱粮税收,便演化为普罗大众的切肤之痛。“戥子在手,易为低昂。即以正人为收书,亦难免轻重高下之差。如每封量重一分,以万户计之,一季暗耗民财百两,四季则暗耗民财四百两。况户不止一万,而重不止一分者乎。”这是“暗耗”,对应的还有明耗,于是变通出“戥耗”、“戥头”等多种应对的措施。显然,前者对应了古代税法中的常见术语“火耗”,后者则以“戥子秤得不够分量的差额”或“小额的数量”之意,成为沿用至今的口语。不管名称如何,都是须在称量平准之后再行补点零头,成为加在百姓头上的额外负担。例如,“(雍正)八年题准,天津关向来收税,一两加等耗一分八厘,船料,一两加等耗五分八厘,着永行禁革。 ”[11]518

戥子上的机关算计当然不止于此,行商做买卖也好,官吏收租取税也好,钻营奸猾者都希望能够通过戥子称量来实现“出轻入重”,以攫取不义之财。原理很简单,只需使戥锤一侧加重即可。清代通行的数理算法类书籍中,常有以戥子为主体的算数题型,恰好提供了合宜的参考。“设如戥子失去坠砣,欲配一砣,不知轻重。以重三两之物,用六钱之砣称之,得四两。问,原砣重几何?”[20]218。此题来自清代官修《数理精藴》一书,不难算出原砣重8钱。从中可见,戥锤(或坠砣)之细微增减即可对实际称量产生显著的影响。所谓的“出轻”或“入重”只需减轻或加重戥锤便是。当然,危害最大、使用范围最广的是当属后一种,为此还在清代诸多地方志中博取了一个专门的“重戥”①如福建明溪县志有载,“康熙三十年革除大当之后,民困方苏。迨五十一年壬午,县令陈士敷、门子陈雪、生员陈庄关通为奸,百般苛勒,时称三陈之害。所有民间完纳粮银,俱被重戥分秤,较前司颁法码每两渐至加五(分)加六(分)。”(民国)王维梁修,廖立元纂:《(民国)明溪县志》。《中国方志丛书(华南地方235)》,据民国三十二年铅印本影印,台北:成文出版社,1975,卷14,页687。每两之外,多收5 或6分,相当于正项税额之外增加了5%-6%的平余。放之于一府乃至一省,数额巨大,可想而知。称谓。

戥锤之外,可做手脚的还有戥杆。比如,雍正六年,举人边汝言走马赴河北任丘县上任,收纳租银时便见吏胥使用之戥杆上缠了一缕铜丝,“询之,吏胥曰:去此则不足解费。汝言曰:解费足,则民不堪命矣。命去之”。[20]907而远在贵州的余庆县,更有“奸徒假造造贴箔、钻铅之弊,商贾受大戥重枰之苦。”(清)蒋深纂修,《(康熙)余庆县志》。《稀见中国地方志丛刊50》据清康熙五十六年刻本影印,北京:中国书店,1992,卷8下,页767。(戥杆)贴箔、钻铅之弊”②因黔地地处天险,历来钱法不通,因此任何交易皆已银为流通货币。而该地“银之高下,戥之大小,岂能画一?且即一钱而论,零星錾凿,分爲十注,势必销耗二三,仅存七八。不惟交易不均,更起奸徒假。

戥子之弊,殃及庶民,祸比全国。往往成为各地有心于吏治之官员重点整治的对象。清代栾城县知县王某集戥子与天平之长,发明天平戥子,弥补了戥子称量存在的弊端,以致“不独栾之绅衿庶民,人人称便”,[22]22明代的南京政府则索性在收税时不用戥子③“定例征钱不征银者,原为省天平、等子,以杜加耗。其书手、库子已有工食,不许巧立名色,加增箇文。如违,以赃究罪。”(明)施沛,《南京都察院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73》据日本内阁文库藏明天启刻本影印,济南:齐鲁书社,2001,卷20,页590。。一般官员的做法,主要是上文提到的,以部颁法马校准戥子,以期在秤面上减少百姓负担。真正的灾难不是“物差”,而是“人祸”。所以,清代“自投封柜”的收税方式应运而生。顾名思义,就是让交税的花户自行称量如数银两,封包,在包上写明自己的姓名,再自投于官府用于收银的柜中。从而,省去了胥吏现场用戥子称量的戥头,也省去了他们当面的索要。初衷是好的,但在施行中同样遇到了各种弊端。

戥秤之弊,古已有之,今人概莫能外。由于现代以来,使用杆秤的情形更为普遍,在此仅以今天杆秤使用中的作假情况举例,作为参照。杆秤的诸多部件,均是作假“动手脚”的地方,包括秤刀④“将秤刀向秤头或秤尾弯折。向秤头弯折,则称量的重量比实物轻,贩买的不法商贩用此法;反之则重,贩卖的不法商贩用此法。”孟凡行:《黄河岸边的制秤世家——韩城传统制秤工艺及其生存状态》。王宁宇主编,《关中民间器具与农民生活》,页50,以下5条脚注同。、秤砣⑤一般有两种情况。一为将秤砣调节腔内的金属块抠出,灌满铅,从而使称量的重量小于实物;另为将秤砣底部打掉一小块,从而使称量的重量大于实物。、秤盘⑥一些小型杆秤往往带有铁质秤盘(盘秤)。若在秤盘下放一块磁石,可使称量的重量大于实物的重量。、秤帽⑦有些不法之人把杆秤上原来的秤帽拆下,换上(或做秤时做上)一个较长的秤帽,里面灌满铅,达到作假的目的。大头秤帽灌铅,则称量的重量比实物重;小头秤帽灌铅,则称量的重量比实物轻。、刀架⑧将一铁丝缠在刀架上,其一端扣在秤杆上,使称的灵活性大大降低,改变称量(多是一些小秤)。和刻度⑨即将秤的刻度做得不准确。此种情况比较少见,这是一些不法商贩出高价或托人情请不道德的制秤人特制的。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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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清)刘统修,刘炳纂.(乾隆)任邱县志(卷9)[M].(《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521)》据乾隆二十七年刊本影印).台北:成文出版社,1976.

[22](清)王修,贺应旌纂.(康熙)栾城县志(卷4)[M].(《故宫珍本丛刊65·河北府州县志3》).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章永林)

Textual Research of Dengzi:“Immateriality”Perspective in History of Metrology

LI Liang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Taiwan Tsinghua University,Hsinchu,Taiwan)

Dengzi as a kind of important metering tools in ancient China,since the Song Dynasty created,has been in use today.Dengzi is small and portable,select material and production is fastidious,each step embodies the ancient craftsmen’skills and ingenuity.Weighing is precise and easy to use,becomes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metering tools.The weighing has important relationships with national economy and people's livelihood,so the Dengzi still has many counterfeit and shortcoming.

Dengzi;making;metering;forge;culture

K206

A

1008—7974(2016)04—0018—07

10.13877/j.cnki.cn22-1284.2016.07.004

2016-05-2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3YJC760054)

李亮,江苏人,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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