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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闭口不谈的隐痛岁月

2016-09-06秦维宪

世纪 2016年2期
关键词:木心

秦维宪

世纪遐想

木心闭口不谈的隐痛岁月

秦维宪

木心美术馆2015年11月15日在浙江乌镇开馆,木心身后遗留绘画作品600余件,文学手稿数千份,人们或许可以从这些作品里找到通往木心精神世界的线索。特别年代,木心被数次囚禁,在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没有放弃过追求,而是将积蓄下来的力量在哲学、文学、绘画、音乐中喷涌……

木心对“文革”岁月守口如瓶,在所有文字记载中唯独“遗失”了这段炼狱般的“断层史”。这也许反映了这位奇才“孤傲、独特、飘逸”的个性,还是他不愿揭开自己的伤疤呢?如果缺少这段路途,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现我以切身经历、真实的笔触尝试着还原他那段“遗失”的隐痛岁月……

1946年夏天,“东方巴黎”大上海的霞飞路(今淮海路)上,伴随着法国梧桐间的阵阵蝉鸣,一位长着欧罗巴脸型的青年美男,正哼着肖邦的《小夜曲》,轻盈地走向黄浦江畔。

这位青年,就是从江南千年古镇上的孙家大院,走向缤纷世界的木心。

当他面对上海外滩充满欧美风情的万国建筑群,面对樯桅林立的滔滔江水,一颗心一会儿化作翩翩江鸥,追逐波浪,一会儿化成展翅雄鹰,高高飞翔在蓝天白云。他很天真,也很浪漫,在他的心中,似乎没有田园的哀愁,多的是春花秋月、一地落红、朗朗清风……

木心画作,其人生与画作一样是灰色调的,且神秘莫测

1994年,木心在世界文学史讲席“结业”聚会中讲话

三年后,在新生的红色政权铿锵的鼓点声中,这位曾因参加反内战反饥饿运动,而被旧上海市长吴国桢点名开除学籍的青年,又站在了黄浦江畔。这次,他眺望着金光闪闪的奔向大海的江水,激情澎湃地哼起了《马赛曲》,在他面前呈现的是无限光明的共产主义世界,到处是鲜花、到处是秧歌,仿佛神州大地都在奏响贝多芬的《田园》、德彪西的《儿童乐园》;中国人民都像梵高的《向日葵》一样沐浴在阳光下,欢快地绽放《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

青年木心满怀憧憬、满怀美梦,走向绚烂的牧歌田园、走向箫笛悠扬的明天……

时间如白驹过隙、飞镝掠空,一眨眼历史长焦聚,便推后66个年轮——

2015年7月29日下午,“东方达沃斯”乌镇烈日当空,缠绕着明清古居的氤氲河水,潺潺流向元宝湖上即将开展的木心美术馆。斯时,木心度过苦难岁月的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一群退休职工,怀着虔敬的情愫,面对木心生前在美国为陈丹青等画家上最后一课、回归乌镇后接受美国记者采访时神采奕奕的视频,深深地三鞠躬,沉浸在“风啊、水啊,一顶桥”的深邃意境中。

斜阳残照,天宇苍辽,望着小鸟掠过的嫣红河面,我油然忆及与木心这位启蒙老师相处的珍贵时光……

旷世奇才虎落平阳

1972年12月下旬,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我从培明中学毕业分进了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这家经社会主义三大改造脱胎而来的小厂,坐落在石门二路、新闸路交会处(石门二路266弄13号),曾经是破尼姑庵的厂房,呈现一派衰败景象;做塑料花的车间,几无劳动保护,注塑的毒气无孔不入地侵袭着工人的肌体。

我当年风华正茂,理所当然地成了成都北路由破庙改建的分厂的“骡子”,隔三差五地骑着三轮货车去总厂送产品。一次卸完货,从拉料车间的破门帘后闪出一位年近半百、风度儒雅,着补丁整齐的劳动服之人,他双目如炬,深藏的眸子冲我一笑。我自幼喜读古书,讶异于此人颇有仙风道骨,遂脱口一声:“师傅,您好!”不料,他脸色骤变,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能这样称呼。以后,我们多次相遇,他总是一迭声说咱俩有缘。我从老师傅口中得知,此人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高材生(1946年考入),其知识之渊博,在上海手工业局无人能望其项背,但也是每天要向领袖像请罪之人,这就是木心先生。我这个血液里有“狗崽子”基因的小青工,很快被厂内头号阶级敌人木心的学识和风度所吸引。

当时,木心处于人生最坎坷、最痛苦的低谷,他作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黑五类”,任何人都可以侮辱、欺凌他;而他却整天佯装笑脸,对任何人都得点头哈腰;特别是每逢元旦、春节、五一、国庆、毛泽东生日等节庆时,更被训得狗血喷头,人性被彻底扭曲!凄惨的还有肉体摧残,且不说他经常挨打受骂、被批斗,单以强劳力而言,他干的是厂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活,除了倒便桶(厂里没有正规厕所)、通阴沟、铲车间地上的机油外,还经常跟着铁塔似的装卸工扛原料;其中通阴沟、铲机油最累,我曾帮他通过阴沟,阴沟内彩色的胶水般的污泥,足以将得过肺病、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木心击倒!

而木心一生中干得几近垮掉的重活,是1975年—1976年的翻建厂房,他每天要推无数次的垃圾车,又经常加班加点,生病了也不敢上医务室,悄悄地去药房买点药。有一天黄昏,正发高烧的木心,涨红着脸、喘着粗气,从工厂后门推车挪向山海关路,可怜他双腿打颤,扶着墙慢慢倒在地上;少顷,他又咬紧牙关爬起来,推车徐徐消融在血一般的残阳中……

左图为1974年11月,作者和建议请木心吃饭的任逸斌(右);右图为1974年11月,木心的恩人朱煜元(右)和作者合影(作者供稿)

木心的苦难岁月中,对他刺激最大的是每年12 月26日毛泽东生日那天。当时全厂职工可以免费吃一碗白面、一块红烧大排和一个鸡蛋,但阶级敌人木心必须最后一个凭票去炊事房领(按当时规定,“黑五类”是不能享受这一待遇的,“文革”后期才网开一面),多亏“高级厨师”卫海兄因其家庭成分灰暗,而对木心产生同情心,每次都会留大点的排骨,并多给些肉汤。于是,木心端着碗,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慢慢地品尝,整个动作很优雅,维护了基本的人格尊严。事隔40多年,卫海兄回忆道:“当时,为庆祝毛主席生日,工人发的是粉红色券,木心发的是白色券,他最后一个来领,我反而可以多加点肉啊汤啊;平时,他来打饭菜,我也尽量多给点,因为他身体那么单薄,劳动强度那么高,再不多给点,如何挺得住!不过,我只能像做贼一样帮他一点,如果被我们炊事房的头头发现,我准倒大霉,因为头头是党员,有鲜明的阶级立场。你作为我的入团介绍人应该明白,我是可教子女,入个团多么不容易,唉——”

木心为了排遣痛苦,便大量抽烟,似乎烟雾会带他遨游在无限美妙的艺术世界里。令人辛酸的是,木心拿的是生活费,为了省1角4分车钱,他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都是走十几公里上下班,因而抽了大量8分钱一包的“生产牌”,以致给肺部留下严重的隐患。我厂一些青工一方面劝他不要抽“生产牌”,一方面尽量给他些好烟抽,如“当代豪侠”福荣兄、“乒乓冠军”礼民兄经常偷偷地塞给他“大前门”或“光荣”牌。有一年秋天,我斗蟋蟀赢了4角9分一包的“红牡丹”,立即从分厂赶去与他共享。

那么,木心是以什么罪名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的呢?我进厂不久,就听见几个市侩气十足的老师傅笑谈木心不是正常男人。据当年被厂领导调去查阅木心档案的“书法准将”小林姐回忆,那些档案里充塞着许多不堪入目的揭发材料,污蔑他是同性恋者。小林姐是非常善良、纯洁的姑娘,她看了这些材料很生气,认为那些揭发者信口雌黄,缺乏起码的人性!就这样,早在1956年,一顶坏分子帽子就飞到木心头上。另外,1968年他被关押在上海市静安分局,被戴上地主帽子;1971年他被关押在创新厂防空洞时,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

乌云笼罩的历史舞台,拉开了亘古悲剧的帷幕,这位中国文化奇才,从此陷入灾难的深渊。

不畏强暴的独身者

其实,木心是一位从小立志献身艺术的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他熟读中外典籍,洞悉人生的波澜,以众多伟大的西哲,诸如柏拉图、奥古斯丁、斯宾诺莎、笛卡儿、霍布斯、洛克、伏尔泰、康德、叔本华、尼采、休谟、维特根斯坦、萨特、爱默生等为榜样,崇尚独身主义。因为他深知婚姻会束缚自己追求艺术、追求美的手脚,倘若婚姻不幸,甚至发生像普希金那样的伴侣背叛,还会危及生命,何谈发展?遗憾的是,在阶级斗争气氛弥漫全社会、人的现代化几乎无人提及的时代,谁能理解木心这位融会中西文化的大师的内心世界呢?结果,施行专政者居然推理出他不成家,就是同性恋者、就是坏分子的荒谬逻辑!

循着这一荒谬逻辑,除了特别年代的阶级斗争观念以外,从民族性看问题,国人之所以对独身者投去异样的鄙夷的目光,盖因中国数千年的家庭伦理观念,长期主次颠倒,首先考虑传宗接代,这也是先秦儒家的重要思想,而爱情这一崇高的神圣的精神金字塔,则降为物质的附庸(如今愈演愈烈)。

以木心之高智商,他明鉴人的一生想得到真正的爱情之难,难于上青天!所以,高颜值的他在青年时代,就尽量躲避“丘比特之箭”,将自己的终生托付给艺术世界。正因木心是一名超越世俗的高人,他才能在兽性施虐的年代,风雨兼程,顽强地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创造非凡的业绩。

缺少思想启蒙的国人,在农耕文明中浸润得太久,以致很难突破世俗的樊篱,鲁迅先生对此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开放的世界势如奔马,蓝色文明荡涤着陈腐的污泥浊水,对那些将无产阶级专政的枷锁,套在木心这位高尚的独身者脖子上的愚夫而言,算是对他们做一次迟到的剖析。

木心的卓越在于,不仅自己忍受苦难,而且以博大的胸襟庇荫我们这些在“读书无用论”思潮中长大的小青工,凡有求知者,他无不悉心帮扶。在木心这棵大树上,仅采撷几片叶子:木心精心培养“音乐天才”陈杰兄,并为他谱曲,使其一路夺关斩将,考取上海音乐学院。木心辅导“及时雨”煜元兄做文章如何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使其写得一手逻辑严密的政论文。“蟋蟀英雄”耀毅兄很想文武双全,便向木心学习书法,经常去他东长治路93号二楼的小屋作竟夜之谈,木心要求耀毅兄重点临摹《兰亭集序》,互相通信达一百多封。木心冒着被批斗的风险,趁推垃圾车出厂,悄悄地潜入“大宝贝”正峻兄在山海关路的蜗居,指导他创作水彩画。更大胆的,木心将“印刷元帅”尧兴兄收为“关门弟子”,以游击战的形式,在外面教他绘画,示范草图一百多幅。时间长达5年之久,并为尧兴兄留下珍贵书法一幅……

木心对我的启蒙富有戏剧性,他仿佛一座灯塔照亮了我迷茫的人生。我们屈指可数的“授课”的教室,是曾经关押他的防空洞,该洞约20平方米,做过厂图书馆,后又置一张乒乓桌,平时无人光顾。

关于这个木心称之为“三号防空洞”的地牢,是他人生中最屈辱之所在,亦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再生地。1971年—1972年,“文革”初期的疯狂已渐趋平缓,但在“一打三反运动”(即“打击反革命分子,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运动)的又一轮声浪中,木心被囚防空洞整整18个月,其间遭受的苦难非晚生一枝秃笔可形容。然其中木心被毒打,差点去见阎王一段,犹如骨鲠在喉,不吐对不起历史、对不起苍天。

由于木心内心世界极其强大,他表面上可以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但在暴力面前他是决不会屈服的。只因木心在一次次的暴力淫威下,不吐一个饶字,遂被暴徒用武装带狂抽;遍体鳞伤的他抱住脑袋,坚不出声,终于引致暴徒兽性大发,活活将他3根手指折断……

此刻,防空洞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厂房里阴森森……

熟悉世界史的木心,对暴力革命是有其独特思考的,当他囚在防空洞时,对这个问题想得更深更远。在这座脏水流淌的人间地狱,他就着昏黄的一盏小油灯,在《狱中笔记》里记下了思考的片断,他提到了卢梭的最后一部著作《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这本饱蘸作者血泪的笔记,但他对卢梭激进主义的思考是深刻的。

吊诡、奇妙的是,发生在防空洞的暴力事件后,害人的人得到了报应,一如佛教中的因果报应说,这是另一个故事,将来让木心的青年粉丝去写吧。

这是一个血迹斑斑,令人沉思的防空洞。

洞悉世界、人生的思想者

我一般与木心约好,趁去总厂送货之机,像野猫般蹿入防空洞内,他随后一闪而入,彼此点燃香烟,在几缕残光下畅谈中西文化。每次仅十几分钟,一旦被厂方发现,那必然大祸临头。其时,我只是一个喜欢文化的小青工,基础是比较差的,然木心遇到有人聆听他高谈阔论,兴奋不已,滔滔不绝,也不管我能听懂多少。

印象中,他谈西方古典音乐,一边讲德国古典音乐如何从宫廷走向民间,即从海顿到莫扎特到贝多芬,一边忘情地闭起双目,向着空中弹钢琴,那些我听不懂的美妙的旋律,从他薄薄的嘴唇中奔泻而出。

木心一生热爱莫扎特,说莫扎特的音乐不哀伤。回溯西方音乐发展史,莫扎特正处于欧洲社会的启蒙主义阶段,人们崇尚理性,不太认同哀伤的审美;同时,伴随着欧洲从前商品时期向商品时期过渡,西方音乐从教堂和贵族客厅慢慢走向社会、走向市民阶层,这就决定了莫扎特音乐创作的乐观、向上的基调。木心的刚强,也体现在他崇拜莫扎特,向黑暗挑战,向往光明的音符上。当木心关在防空洞时,经常被造反派罚面壁而站,这时他以头脑里高山流水般的莫扎特音乐的旋律作抗争;而当监管人员稍有疏忽,他就在废报纸上画一架钢琴,然后于纸上激情飞扬地弹奏莫扎特的曲子,从而使他虽身陷囹圄,却心忧天下、情系苍生,最终战胜灾难。

难能可贵的,木心骨子里是个思想家,他的哲学思辨、历史视野、国际意识交相辉映。上世纪70年代初,毛泽东号召干部学6本马列著作,我作为团干部正在读《国家与革命》和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写的《列宁回忆录》。讲到暴力革命与国家消亡,读过许多马列原著、做过大量心得笔记的木心深刻地指出,国家消亡也即人类大同,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但历史发展是多元的,非暴力如改良,也能到达幸福的彼岸。中国30多年改革开放的巨大变化,证实了他的预言。

木心一生对尼采情有独钟,从而形成了诚如陈寅恪所云“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即便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他也不放弃自己的追求,典型的是他在牢狱里以写检查为由,获得纸笔,创作了66万字的文学作品,他将手稿缝入棉裤,日后带出囚笼。

彼时,木心虽然谈起尼采,但我似懂非懂,直至1980年代初,我在华东师大历史系求学,经常逃课,去政教系旁听赵修义老师(现为著名哲学教授)开讲现代西方哲学时,才逐步领悟木心为何将自己的灵魂系于尼采身上。尼采最大的贡献是提出“超人哲学”,他在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以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创始人象征为超人,阐明超人克服了人类种种欲望的本性,这是对人类自身的超越。超人要为新价值立法,文化的更新要由超人承担和实现,超人要成为创造者。也就是说,“只有最孤立的、最深沉的和最超俗的人,才会成为最伟大的人物。”联系到现实,尼采看到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德国文化的堕落,他要用音乐来拯救德国文化,主要是指巴赫、贝多芬和瓦格纳的音乐。而这一切,都需要哲人具有自由的精神和独立的人格。尼采的这些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木心,在中国历史拐弯的前夜,他期望自己像尼采那样成为一个为人类摆脱黑暗而献身的人,从而以自己的才能奉献祖国、改造祖国。然而苍天无眼、虎落平阳、壮志难酬。同时,联想到尼采发疯而亡的悲惨下场,木心很自然地产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情怀。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木心为何狂热地崇拜尼采、喜欢音乐,以致木心美术馆特辟“尼采与木心”展厅。

木心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诸子百家,以及儒释道均有精辟的见解。在“文革”中后期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的状况下,他深谙儒家入世的艰难(但他不认同儒家循规蹈矩、等级森严的天下观),更崇尚道家出世的达观。1976年元旦,《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的两首词——《重上井冈山》和《鸟儿问答》,木心对《鸟儿问答》中首句“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的用典,即庄子的《逍遥游》的点评,不知比媒体高出多少境界。他认为人类应像老庄那样,追求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由此,木心在防空洞里向我描绘,他上大学期间在南海旅游时,望着湛蓝的大海心潮激荡,竟脱下金戒指扔进海里,以表达一名穷学生热爱大自然的浪漫情怀。正是木心有这种达观的人生境界,才使他从长夜漫漫的历史隧道里熬到祖国凤凰涅槃的一天。

木心的达观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坚韧不拔,坚持“活着就是胜利”的理念,坚信黑暗一定会被光明所取代,也就是雪莱所高吟的“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从而升华到他在日后所云,“在绝望中求永生”的献身境界。我印象中从未见木心掉过一滴眼泪,唯闪过两次泪光:一次是在空中弹奏贝多芬的《命运》时,联想到这位音乐天才一生被贫困和病痛所折磨,却用五线谱表达他对世界美好的祝福。另一次是1975年评《水浒》运动后期,厂里搞基建、翻修车间时,“小木匠”逸斌兄建议几位青工凑钱,请木心吃饭,不料走漏风声,厂方如临大敌,召开全厂紧急大会,揪斗木心,声称长胡子的阶级敌人腐蚀青年,致使饭局泡汤,为此他十分激动,也十分感伤。

二是千方百计调整心态,善待自己。记忆中,无论木心经受多少打击、劳作多么辛苦,下班后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特别是冬天,他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系好围巾、披一件整洁的旧黑大衣,从容走向晚霞燃烧的前方;他还在极其有限的生活费中省出小钱,慰劳自己,如他喜欢吃“凯歌”5分钱一只的葡萄干面包、西海电影院对面小吃摊上1角钱一客的生煎包子,在夏季买一根8分钱的雪糕,立马像顽童般兴高采烈……这时,木心凸显了他单纯、幼稚、可爱的一面。从心理学分析,假如一个人从复杂到简单,便会产生强大的抗挫折能力,这也许是木心顽强生存下来的奥秘。

木心不幸中的大幸,是十年动乱中人性尚未泯灭,厂里一些职工对他充满同情、予以照顾,如与他同辈的“技术尖子”云青师傅一直很敬佩他的才学,从未将他看作阶级敌人,现在收集了木心所有的著作,悉心研读。历年分进厂的青工,除极少数积极分子外,大伙都将木心看作仁慈的长辈,暗地里都叫他师傅。其中对木心最好的有两位,一位就是煜元兄,其不仅处处呵护木心,1982年还帮助他去了美国,并联系亲友腾出住房为他在赴美初期渡过难关。另一位是“憨大”永富兄,其与木心搭档,糊全厂装成品的大纸箱(这是木心做清洁工外的本职工作),在这枯燥、乏味的劳作中,永富兄揽下大部分活计,让木心去抽支烟、或躲进防空洞休息片刻,有时木心不好意思,永富兄还与他“斗嘴”;痛惜的是,永富兄后来下岗,生计维艰,竟把自己送往天堂。工友们朴实的爱,同样是木心赖以生存的原委之一。

木心画作《我的卧房》

当中国这艘古老的庞大的航船,不幸驶入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揭示的封建社会主义的汹涌波涛之际,整个社会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影响下,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很紧,似乎每个人头上都套着一个金箍,随时会被“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红色经文”念得满地打滚。

如果说木心已被“红色经文”念得九死一生,那么凡与其交往者焉能天马行空,跳出三界?

我偷偷摸摸地与木心、老方丈(分厂前身和尚庙的还俗方丈,毕业于清华大学,亦是一位高人)类似于“地下党”的相处,终于被积极分子告发了。结果,在全厂大会上,厂领导比较客气地不点名地批评了我,“现在,有个别团干部敌我不分,与封资修分子勾勾搭搭,这是我厂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过,我们还是要挽救这位青年同志的,请他不要忘记,自己成分也不大好的,我们不是照样培养吗!”然而,我将厂领导的“教诲”只当耳边风,仍然与两位“阶级敌人”交往,同时想鲤鱼跳龙门,积极复习功课(实际是重新自修中学课程),迎接高考。这下真正激怒了厂方,不仅缓调我的工资(当时我的工资36元,可以加5元),而且组织团员青年参观工艺车间老师傅绘就的我在机器旁看书的漫画,还准备将我从印刷车间调往艰苦的注塑车间。孰料,上天保佑,我连考三次,在第三次高考结束、准备去注塑车间报到前夕,居然金榜题名,于1979年早秋远走高飞,这也不枉与木心、老方丈师生一场……

煜元兄、陈杰兄等与木心长期相濡以沫,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在粉碎“四人帮”那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冒险请木心喝了一次酒。不幸,在“当代锦衣卫”横行的年月,他们又被检举揭发了。这次,厂方暴跳如雷,对他们进行严肃的、抢救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帮扶行动,差一点办了学习班。煜元兄受木心影响,在青工中当属善于思考、理论水平较高的翘楚,他以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基本权利的理论作抗争,仍被厂方以阶级敌人就是不能同革命青年吃饭为由,强迫他们与木心划清界线,他们只能沉默,将痛苦埋入心中。帮扶行动结束当晚,他们在朦胧的月光下,变成可爱的夜莺,又去抚慰木心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晚年落叶归根、依然噩梦缠身

1982年,木心飞赴美利坚,瞬间从工友们的眼中消失了,当2006年他在陈丹青、陈向宏(乌镇旅游公司总裁)的安排下落叶归根后,乌镇便像磁铁般吸引了不少工友,他们多想见见这位可敬可爱的睿智老人啊!

然而,木心拒绝见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的任何人!

2007年仲秋,我们小兄弟聚会,“新四军”小华兄叙述了木心拒见工友的经过。第一个去见木心的是“火车头”巧生师傅,这是一个古道热肠的直筒子,他作为我母亲的学生,从启蒙教育中灌输的恻隐之心,依然沉淀在血管里。已85岁高龄的老人家回忆道:“木心家里成分是地主,自己又成了‘黑五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肯定被厂方抓了阶级敌人的典型,但他的美术设计水平很高,不要说厂里了,就是全上海都无人可及!在上世纪70年代初,厂方按上级的意思,将木心送进公安局关押;同时,厂方派人事干部杨元懋和我一起外调木心,调查下来除了他父母的地主成分,以及有人讲他搞同性恋外,其实没啥大事。这样,我就开始同情木心,悄悄地告诫他好好改造,千万别荒废掉技术,来日方长嘛。当然,我是看不惯厂里某些人对木心凶狠的训斥和侮辱,大家都是人嘛!我对木心总的看法,此人心气很高,有技术、有才华,过去的种种遭遇没能让他放弃所掌握的知识,是金子总会闪光的!有了这层看法,所以当木心回国后,我立即坐火车去看他,遗憾的是,他客气地让秘书回拒了。”

1994年,木心在伦敦大英博物馆

小华兄的话掀起了我心中的波澜,木心高大的形象在我们脑海中宛若天人,照理应有比天空更广阔的胸怀,怎么会拒见工友呢?众小兄弟在酒桌上看着我,希望由我出头,大家去乌镇见木心,我以沉默作答。因为我理解木心,如果他敞开大门欢迎工友们去,那他就不是铁骨铮铮的木心了!

木心怕见工友,是为了不再揭开业已流逝的伤疤,将那段痛苦的岁月,永远封存在心底。人们只要看一下木心故居大门口,他自撰的生平就明白了,他自踏上社会的工作单位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唯有1967年—1979年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的那段经历是空白,即用了“我厂”作为替代。

试想,如果木心见到了昔日的工友,即使如我这样算他的学生,他立即会产生蝴蝶效应,联想到昔日的苦难,乃至浮现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与事。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去打扰木心呢,让他在归隐田园的桃花源里安度晚年,不是很好吗?由此,我真诚地希望工友们理解一个曾经差点被整死的老人,恐惧迟暮之年噩梦缠身的悲苦心境!

然而,2015年7月29日召集大家去参拜木心美术馆和故居的煜元兄竟冒出惊人之言,他和“文学批判家”际春兄是木心唯一见过的工友!2007年8月的一天上午,当他们去见木心时,照例被拒之门外,情急之中,煜元兄让木心秘书进去报上自己的姓名。果然,木心一听这个姓名,马上说:“此人是我一生中的恩人,不能不见啊!”于是,煜元兄携际春兄入内,与白发苍苍的木心紧紧拥抱。煜元兄还请木心在镇上午餐,席间木心回忆往日苦难,几度哽咽,但仍不掉一滴泪水……

不难推论,木心时刻在想念昔日关照过他的工友,只因创新厂对他的伤害实在太深了!

现在,木心已归道山,工友们只能将怀念之情系于木心美术馆和故居。这时,巧生师傅的徒弟、为人豪爽的“摄影记者”建林姐眼前冉冉展现当年她开着“解放牌”卸货时,尽量护着木心、不让他扛包的情景,便饱含泪水将木心故居所有的场景摄下,让大家永远纪念这位大师!

木心美术馆开展后,在文化圈引起轰动。仅举一例,木心的铁杆粉丝、上海师大倪稼民教授于11月30日赶去参观,并与馆长陈丹青先生合影。12月4日晚,我们在著名历史学家沈志华教授家聚会,当倪教授听我讲了木心苦难岁月的片断,她当场泪流满面,叹道:“木心才是真正的钢铁巨人,否则他早就自我了断了!”又连声点赞陈丹青为中华民族、为人类历史做了一件流芳千古的大好事!称他为中国少有的尊师如父的好学生!倪教授的话,不禁使我想起著名金文学家、华东师大历史系戴家祥教授生前讲的一件事:“文革”初期,戴教授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同窗、中山大学历史系主任刘节教授代替乃师陈寅恪挨批斗,结果一条腿被红卫兵打断。我忽发奇想,倘若“文革”中陈丹青在我厂打工,当造反派要揪斗木心时,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以身取代,一任木棒、武装带、电线鞭子、雨点般的拳头飞来……

沉重的反思

近年来,国内一些名刊的主编、编辑都希望我采写木心在创新厂的苦难历史,他们都表示不惜版面、全文照登。小林姐也一再劝我,趁木心同代的师傅还健在,赶紧采访,写好后可以放着等机会发表,千万别让这段历史湮没。像木心这样的人物,很值得写传记,因为时间终将证明:他是中国的梵高、中国的尼采、中国的雨果、中国的但丁。然而,我已步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晚景,精力不济,心情抑郁,难以援笔;相信将来有年轻的木心粉丝,可以向历史奉献一部《木心传》。到那时,就像木心生前拒绝出版他的文学史讲演稿,而陈丹青为了对艺术负责,在他身后推出《文学回忆录》《木心谈木心》那样,我们也应对历史负责,向世人公布他不愿提及的苦难人生。

归根结底,我们写木心乃是希望呼唤中华美德归去来兮;让更多的国人懂得,人的灵魂是人类社会中最尊贵的主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奔腾的历史长河,毕竟翻过了沉重的一页。今天,我们纪念木心、检讨历史,并非要追究曾经伤害过木心的人,包括那些毒打过他的人,而是要高扬人道主义的光辉旗帜,站在世界历史的高度,挖掘、反思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 为何会发生扼杀英才的野蛮行径背后的问题,从而永远杜绝摧残自己民族精英的人间悲剧,因为一个不会保护自己的民族英雄的国度,是可怕的危险的没有前途的!

木心的曲折人生,经过苦难的炼狱而人格得到升华的千古传奇,可让世人得到良多启示。

由于人类社会脱胎于动物世界,其人性与兽性共存,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无法绕过丛林法则。问题是,人们如何正确理解社会、不断纠正所走过的弯路,用道义战胜邪恶,如同我们在搞市场经济时,既要读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也要读他的《道德情操论》,用以借鉴。所以,当我们回顾那段已被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所否定的弯路时,为了防止腥风血雨的历史悲剧重演,凡是在极左思潮中失去理智的国人,都应以敬畏天地、敬畏历史、敬畏真理、敬畏后代的心态来忏悔。即使一时达不到以崇高的境界忏悔,至少也应表示一点内疚吧。因为,忏悔不仅可以救一个民族于水火,还能使其引领世界先进潮流,德国就是最好的例子。

忏悔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避免人类自相残杀,从而按照马克思主义为人类设计的美好蓝图,向着高度民主的康庄大道奋勇前进。在木心的心灵世界,人类最需要的是什么?除了恩格斯所阐明的人的生存需要之外,最需要的不是面包、不是牛奶、不是美酒,而是人的自由、平等、博爱,因为马克思主义的最高境界,是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论,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高扬奔向人类大同的猎猎红旌,以康德的墓志铭为楷模,让我们仰望星空,构筑心中的道德律,自觉地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庶几人类社会那如同孔孟、康有为所描绘的美妙世界,也即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欧文、傅立叶笔下的人间天堂,一定会实现!倘如此,我们方可告慰数千年人类文明史上,包括木心在内的志士仁人在天之灵!

木心作为一代旷世奇才,他总算活到了扭转乾坤的一天,并在晚年又为人类奉献了那么多精神财富,与千千万万没有看到历史转折的民族精英相比,他还是幸运的……

注:文中照片除作者提供外,均选自木心画册、木心照片集

(作者为《探索与争鸣》杂志原主编,编审)责任编辑 张 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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