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开处钢花落
2016-09-05
肖鹏有意识地刷新了一下微信,朋友圈转载了一条和武钢有关的文章——“武钢减员5万人背后:一个普通钢铁家庭的命运沉浮。”此时,在北京召开的“两会”中,武钢现任董事长、党委书记马国强首度对媒体公开表示,武钢员工数量将从现有的8万人减至3万人。一时之间,整个武汉都显有些失落,连如期绽放的武汉大学校园里的樱花,也似乎无法消解这种心情。肖鹏现职是香港一家电视媒体的制作人。2008年前,他一直在武汉成长、学习、
工作,他的所有童年记忆,都和那座位于武汉青山区的武汉钢铁集团有关。
肖鹏出生在武钢,他的父母都是武钢的员工,是典型的武钢子弟。那是新中国开建投产的第一座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作为“共和国钢铁的长子”,生产规模曾跃居世界行业第4位,在20世纪50年代一举将武汉推向了“新中国第一个钢都”的宝座。其武汉本部厂区面积达21.17平方公里,工厂、学校、行政区、商用中心,一应俱全,算得上是个“城中之城”。小时候的肖鹏,就生活在武钢这个大集体社会里。他在这个企业里,就能找到自己的小学、小卖部、市场、百货店、邮局,还有放满小人书的地摊。庞大的企业仿佛能包容他所有的生活元素,直到高中,他才第一次真正远离武钢的生活势力圈。
这样的企业代替社会的场景,对于武汉人来说,或者对于中国那些学习苏联建设的大型工业城市来说,都属于常见。在内心里,肖鹏挺为武钢“老大”的历史自豪的,对和武汉有关的第一名的纪录,也都如数家珍。他记得武汉有过曾经的万里长江第一桥,有全国最大的城中湖——东湖,有数不清的知名高校(包括他就读过的华中科技大学),还有晚清的一代名臣张之洞,辛亥革命中催生中华民国的第一枪,以及被中国军队从辛亥革命一直用到抗美援朝的“汉阳造”。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似乎所有的武汉人都喜欢说这座城市的历史,在历史课本里,它是上海之外,以“大”来冠名的另一座中国城市。
一些武汉的知名人士,比如作家方方,曾用感慨的语气告诉外地人,武汉还有 “东方芝加哥”之誉呢!晚清年间,武汉三镇中的汉口成为条约口岸城市,对西方人开放,开始了由传统商业市镇向近代都会的转型,并迅速成为沿长江地带的另一个繁华中心。20世纪初的10年间,汉口的对外贸易总额始终占全国外贸总额的10%左右,稳居全国第二位,“驾乎津门,直逼沪上”,成为当时唯一可与上海匹敌的内地城市。那时,武汉的重工业和铁路发达,仿若美国钢铁冶炼业基地,那个日夜灯火通明、工厂机器轰鸣的第二大城芝加哥。
不过,当年的这些第一,“大武汉”之类的这些美誉,对于外地人来说,都似乎是不甚了解的过往传说。能被全国人民和武汉相链接的美丽符号,除了武昌蛇山上的黄鹤楼、辛亥革命外,可能只剩下了武汉大学校园里的那些樱花了。
在武汉汉口中山大道上有座兴建于1919年的民众乐园。全园占地面积12187平方米,场地设施仿上海“大世界”,它曾是武汉的文化娱乐中心,也是这座城市作为“大都市”出现在世人眼里的一个标志。百年来,武汉的本土曲艺娱乐发展、兴衰都与它丝丝相连。多少本地名角从这里走出,多少国内明星接踵来这里表演。这里发出的唱腔和鼓点,曾让武汉人欣喜若狂。然而现在的它,只是一个充满商业气息的购物地点。方方说,商品占领了这里所有的空间,占领了本属于文化的地盘,也占领了本属于历史的地盘。它使得人们的记忆之中,除了商品,再无它物。令它像任何一座城市一样,只有一个固定的面孔,你在这张脸上,看不到文化这两个字。
这是让肖鹏颇有一些伤心的景象。这些年,每次回到武汉,肖鹏都会发现城市变得越来越大,地铁陆续通了,江汉路、徐东、武广、光谷、群光等等商业区也越来越多,投资高达500亿人民币,定位是“中国第一,世界一流,业内朝拜之地”的商业文化集合地——汉街也有了。但是,老武汉的味道,却在他的眼里逐渐消失,渐渐被来自港台、首都、魔都上海的商场占据了。
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购物中心,不是肖鹏眼里的武汉记忆,西装楚楚的商业精英谈判场景,也与肖鹏心里的老武汉味差距甚大。在他的儿时回忆里,武汉应该是一个可以让孩子往长江边上跑,可以一个人坐着船去粤汉码头,可以在大街上端着热干面随意走动的城市。还有那些毫不避讳、到处乱窜的“摩的”,还有四处可闻的汉骂:婊子养的,板马养的……。这些外地人看来不甚精致的形象,却是肖鹏和很多武汉人眼里的汉味余韵。
离开武汉,在其他城市生活时,经常有外地朋友,对肖鹏念叨“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句名言,还有“武汉人火气大喜欢讲脏话,武汉街道脏且乱”等等。对于这样的话,他往往是坦然一笑,不再辩解了。因为他知道,没有真正在这个长江城市生活过的人,都不会理解这个城市。它是一个如此带着长江大风般直爽的、生活气息浓烈的地方。你可以很随意的拿着早餐在车厢饮食,你能在这里吃上一个月不重样的早点,遍布三镇的大排档,每到夏天营业到半夜三四点的烧烤摊和油焖大虾夜宵,分毫不让以吃名扬海内外的广州。早些年空调不太普及,酷暑天每家每户晚上搬出竹床到大街上睡觉,男人打赤膊的文明争议,也不过是一句叉(注:cha3 武汉方言,随便、可以,小意思等词义)。
最让肖鹏记忆深刻的武汉印象是,他当年在武汉时,坐船轮渡长江的场景。那时武汉沿江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码头,江面上肆意穿梭着很多有高高的烟囱、汽油味浓重的轮船。码头的阶梯高低错落,印下了江城人行色匆匆的脚步。遇到下雨涨潮,下船到岸边还会临时搭建一段木板桥,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的。这就是和长江一起生长多年的武汉人的旧时生活。而从2012年,当武汉地铁可以在滔滔江水之下的通道里。4分钟飞驰过长江时,那些船就不再和这个城市的日常生活工作相关,而只看游客的兴致了。那么,这些船的味道还有吗?
然而,即便如此喜欢追忆老武汉的味道,肖鹏还是在2008年选择离开。他解释过,多数的武汉人还是不会选择离开,那些出来工作的同学只能说一小部分而已,而且还有一些人出来打拼了几年后,还是回到武汉。他算少数、异类,离开了就不打算回归。这无关乎爱不爱武汉,只是他想在其他城市生活试试。武汉在老武汉人的眼中快速变化着。武钢正在经历阵痛,那些江面上的船的形状和功能都在变化,但是,肖鹏这样的武汉人认为,武汉三镇的生活气质仍然没变,武汉人的直爽与包容仍然没变。长江岸边和外滩,二桥下的江滩还是适合散步,还是可以观赏芦苇、铁栈桥、蒲公英与野花;失意的时候,人还能站在岸边看二桥车流,领会“逝者如斯”;纵然,这个城市的人,一个一个都转过身去,走向他方,但那片江水沙池,会永远留在你的心底。
现在的困难和衰落又算什么事!长江在,武汉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