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化心灵之旅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赏析
2016-09-03文/小宽
文/小 宽
责任编辑:江 冬
净化心灵之旅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赏析
文/小 宽
【导言】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觉派作家,生于大阪,幼年父母双亡。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首位获得该奖项的日本作家。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国》《千只鹤》等。
【原文选摘】
伊豆的舞女
(日本)川端康成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丛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那年我20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跑。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见我伫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坐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
“啊……”我只答了一声,就坐下了。由于跑上山坡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有点惊慌,“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和舞女面对面地靠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取出了香烟。舞女把摆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身边。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舞女看去大约17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像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个40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伙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他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舞女提着鼓。我一再回过头去看他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里,他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中间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过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20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他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了,心扑通扑通地跳。
……
在猛烈的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的鼓声。我像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窗子拉开,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到这儿来。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后我了解到艺人们被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等待着,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转到这里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异常,像是要一直闹下去。女人的尖嗓门时时像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着窗子,痴呆地坐在那里。每一听见鼓声,心里就亮堂了。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着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后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像要透过黑暗看出这片寂静是怎么回事。
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里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胡乱地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即使光着脚走出浴室,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
……
出发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就从马路上招呼我了。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这身礼服似乎专为给我送行。女人们都不见,我立即感到寂寞。荣吉走进房间里说:“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迟,起不了床,叫我来道歉,并且说冬天等着您,一定要请您来。”
街上秋天的早晨是冷冽的。荣吉在路上买了柿子、四包敷岛牌香烟和熏香牌口中清凉剂送给我。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熏子。”他微笑着说,“在船上吃橘子不大好,柿子对于晕船有好处,可以吃的。”
“把这个送给你吧。”
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帽,拉平皱折。两个人都笑了。
快到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愣,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夜的化妆,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像是生气的脸上显出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荣吉说:“别的人来了吗?”
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都在睡觉吗?”
舞女点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当儿,我搭讪着说了好多话,可是舞女往下望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只是我每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这时,有一个小工打扮的人走过来,听他说:“老婆婆,这个人可不错。”
“学生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这个婆婆带到东京去,可以吗?蛮可怜的一个老婆婆。她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做工,可是倒霉碰上这次流行感冒,儿子和媳妇都死啦,留下了这么三个孙子。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我们商量着还是送她回家乡去。她家乡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一点也不认识路。要是到了灵岸岛,请你把她送上开往上野去的电车就行啦。麻烦你呀,我们拱起双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这种情形,也要觉得可怜吧。”
老婆婆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绑着一个小娃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3岁,大的不过5岁的样子。从她那脏兮兮的包袱里,可以看见有大饭团子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料她。
“拜托你啦。”
“谢谢啊!我们本应当送她到水户,可是又做不到。”
矿工们说了这类话向我道谢。
舢板摇晃得很厉害,舞女还是紧闭双唇向一边凝视着。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可是也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点了点头。舢板被撤回去了。荣吉不断地挥动着刚才我给他的那顶便帽。离开很远之后,才看见舞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一心一意地眺望着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舞女的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啦?我探头向船舱里看,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风浪很大,一坐下来,就常常向左右歪倒。船员在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了。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书包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枕头翻转过来。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的一个工场老板的儿子,前往东京准备投考,看见我戴着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对我似乎很有好感。谈过几句话之后,他说:“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
“不,刚刚和人告别。”我非常坦率地说。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海上什么时候暗了下来我也不知道,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像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和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赏析】
尽管这个小说只有简短的1.3万多字,却容纳了大量的内容:伊豆的美丽风光、风俗人物;巡回艺人们的处境遭遇、性情情感;“我”与艺人们的交往,尤其是对舞女薰子的情感变化……它们随着作者对“我”在伊豆的一段旅行的叙述而水乳交融地呈现出来。好的作品,往往能以尽量少的篇幅容纳尽量多的内容。若能像《伊豆的舞女》这样,将那么多的内容自然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自然就是极品。
这个小说极美。它的叙述平稳舒缓,却又不乏灵动变化,在写景、状物以及写人的外貌、动作、心理等之间不断合理而恰切地转换。它的文字极为洗练、精准、传神——这一点用不着摘引分析,可以说全文皆是如此。
在这个小说里,“我”与舞女薰子之间的情感值得一谈。“我”爱上了薰子吗?薰子爱上了“我”吗?“我”对薰子的情感有一个变化过程。一开始,“我”被薰子的美所吸引,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这种爱慕,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对薰子的情欲。小说一开头,在天城山的茶馆里,“我”听了卖茶老婆子的一番话,便想道:“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让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间里。”在汤野的温泉旅馆里,“我”内心痛苦、夜不能寐,也从侧面说明“我”对舞女的心思并不纯净。到了“我”发现薰子实际上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之后,“我”便“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净了身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像刷洗过似的。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这是因为“我”卸下了对于舞女的欲望包袱。这之后,“我”便以对待小孩的轻松心态与舞女接触,越发分明地感受到了舞女的稚气与可爱。那么,舞女薰子对“我”是怎样的情感呢?薰子对“我”显然有爱恋的情愫,正如世事洞明的“妈妈”所说:“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小说末尾,薰子偷偷跑出来为“我”送行,却对“我”什么话也不说;“我”离开很远了,她才向我挥动什么——这些乖戾的表现,都表明薰子对“我”的情感不一般。但不管怎么说,薰子毕竟还只是个14岁的孩子,她的爱恋只能说是一种懵懂的情感。
文中,巡游艺人们的地位极为低下。那么“我”为什么对他们另眼相看,甚至“感到有一种骨肉之情维系着他们”?这是因为“我”的人生境遇与他们类似。“我”是一个孤儿,有着“孤儿根性养成的怪脾气”(这大概是作者川端康成的自况,他也是个孤儿,从小就寄人篱下)。艺人们像是被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乞讨的江湖艺人不得入村”;“我”的怪脾气,也往往是主动将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但通过与艺人们的交往,“我”感受到了一份别样的“骨肉之情”。可以说,是巡游艺人们用他们的善良与真诚感染、净化了“我”,使“我”的内心开始向外界敞开。结尾,“我”爽快地答应照料老婆婆,毫不客气地吃同行少年的东西,并与之紧贴而睡。当“我”感到自己性格的变化,并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又怎能不泪流不止,感到心灵的明净、愉快?可见,“我”的伊豆之旅,其实也是一次心灵净化之旅。
课间休息
责任编辑:江 冬